战争大获全胜。
在那之后,路希德策划的作战方式完全奏效。等着在山谷里夹击政府军的哥尔哥特族,受到了出乎其意料的攻击。
即使是被公认为东北部最勇猛的部族,面对路希德带来的新武器大炮,仍彻底陷入毁灭状态。
尽管他们是非常了解草原、擅长偷袭的山中部族,也没预料到敌人居然会使用大炮射击山崖。
艾兹森公国的年轻国王陛下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足。
这么一来,北方的情势应该会稍微恢复平静吧。在二十四个部族之中,据说有不少部族都和北方邻国奥兹马尼亚有所来往,在解决让人头痛的哥尔哥特族之后,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因为轻忽而引发的叛变。
「真希望大炮的发射距离可以再远一点啊。回到首都之后,我要交代干营府(武器研究所)稍微加工。」
新武器的登场,让战场上可以发挥效用的战术大幅增加。对路希德来说,这场远征最重要的地方也是在验证大炮的效用。接下来就只要考虑如何进一步善加应用即可。
获胜之后,路希德迅速离开北方,凯旋归国。(途中,他在随之出征的四龙团长们的故乡接受了招待,被迫收下堆积如山的壶、帽子之类的谜样土产。)
他的心情很好。
心情非常之好。
「「「欢迎您回来,国王陛下。」」」
——在回到可称为是自己家的圣•安琪莉,发现不认识的女人擅自住进来之前为止,一切都是很好的……
「这、这、这……」
很想问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的国王陛下,很丢脸地在臣子们的迎接阵仗前,舌头打结成了一团。
这表示,情况使他混乱到了这种程度。
这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心情愉悦地从战场上胜利回来后,却发现自己的妻子擅自替他选好嫔妃,而且正热烈地迎接他归来。碰上这种事有谁能不诧异的呢?
插图039
「您回来了。」
不过,身为当事人的洁儿却完全无视于路希德的吃惊,朝他低头鞠了躬。
「您能平安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路希德仔细盯着待在她身后,不甚眼熟的那个人。不对,若是侍女的话,她未免也站得太前面了。而且服装也是,她身上穿的不是宫廷侍女的桃色制服,而是纯白连衣裙,是年长女性觉得穿上去反而会让肌肤的斑点变得明显而不太敢穿的衣物。最重要的是,假使路希德没有认错人的话,她正是欧露帕莉娜•礼思齐。
那是之前由身为正室的洁儿选拔,被列为爱妾第一候选人的女子。
「陛下,让我来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伯爵千金,欧露帕莉娜•礼思齐。她在前几天时,来到了圣•安琪莉。」
「好、好久不见了,路希德陛下。看见您平安无事的样子,让小女子松了一口气。」
被王妃这么介绍之后,欧露帕莉娜小姐那双美丽的湛蓝眼眸更是变得水汪汪的。她一脸满怀感激的模样注视着路希德。
「你过来一下!」
路希德不将排成一列的家臣和侍女的视线当成一回事,他拉起洁儿的手,把她带到了某个地方去。
那是个可以避人耳目,又能让他和洁儿独处的专用空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用多说也能猜得到,这里是厕所。
他用力推开屏风,走到里面去。路希德和洁儿隔着装设在这个房间内的某个大物品,面对面地站着。
「为什么那个女人会在城里。而、而、而且大家都说,那个女人是你召进宫的。为了要给我当——小、小妾……!」
说到一半时,他的脚被某个物体绊了一下。
「好痛。」
是便壶。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这里可是城中的厕所啊。
(可恶,撞到小趾头了啦!)
明明都回到自己家了,为什么我还非得关在这种地方不可啊?路希德哀叹着自己的不幸。
「你干嘛擅自做出这种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那个女人当小妾了!」
「——艾兹森公园没有继承人一事已经成了问题,陛下您应该也很清楚吧?」
洁儿以她一贯毫无起伏的声音说着。
「那又如何?」
「况且,欧露帕莉娜因为太喜欢您了,她甚至还拜托父亲,连新娘礼服都一并带过来了哦。您不认为她是个很专情的女性吗?」
明明就是他的正室,居然还在替小妾说话。
这反而使路希德的心情更加烦躁。他说:
「赶回去!」
「不可能。」
「为什么啊!」
「无情地把她赶回去的话,事态会演变成怎样,您应该也想象得到吧。」
被她冷静地一说,路希德硬生生地闭上了嘴。
欧露帕莉娜是五城市伯爵的女儿。
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北方二十四个部族的蠢动,如果现在一个大意惹得身为南部望族的五城市伯爵不高兴,那情况就棘手了。
再怎么说,毕竟五城市是路希德一心想开辟的十字大道必经的重要都市。
「况且……」洁儿继续说了下去:
「妙龄女子……而且还是颇有地位的千金小姐,她觉得即使当个不是正室的小妾也无所谓,然后带着新娘礼服直接送上门了,难道您不觉得『身为男人真好』吗?」
「什、什么男人真好啊!」
每当路希德快要气到脑充血时,洁儿冷冷的声音便会立刻往他的头上浇了盆冷水。
「比这种事情更重要的是,在您不在的期间,必须要决裁的文件已经堆得跟山一样高了。继续那样下去的话,地板很快就会被压垮了,所以我希望您能尽快处理一下。」
(什么叫「这种事情」啊!)
路希德绝望了。虽说只是形式上的而已,但她好歹是自己的妻子耶,为什么居然能如此冷静……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呢?
(基本上,想当宠妾的女子,在父亲的陪同下闯入自己家里,怎么可能用一句「这种事情」就教我释怀啊!)
「蠢死了。居然用硬塞的,我又不是路旁酒馆中的大叔。你到底把这里当成是什么地方了啊!」
「是城里的厕所……」
听见洁儿冰冷的言语,路希德不禁直盯脚边的便壶。
「不,不是这样!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请您冷静点。」
「这教我怎么冷静啊。你还真是……」
「您这么激动的话,要是把便壶弄破了,事情可就麻烦啰。」
唔,路希德陷入了沉默。要是把便壶弄破的话,他的脚似乎是会变得很悲惨没错。
洁儿抚平肩上被路希德抓出的皱折,以无奈的语气说: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眼前的问题是『卡牌工会』的事。为了不让星教会的势力变得更强大,也为了从卡牌工会那里征收新税,我们必须尽快找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您实在没有闲功夫去烦恼爱妾的事了。总之请您好好珍惜她吧。」
她只差没说出口——事情之所以会演变至此,还不是路希德太不可靠了的缘故。
洁儿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了,便推开了屏风,伸手准备打开厕所的门。
突然间,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说:
「对了、对了,因为欧露帕莉娜提出要求,今后您的寝室将会有两个地方。请您轮流前往我和她的寝室。」
「你说什么!?」
对路希德而言,这是个更加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使尽浑身的气力向妻子提出抗议:
「你干嘛要这么做……我没听说过有这件事啊!」
「因为我还没告诉您。」
「那你快说啊!」
「所以我现在说了。」
连回答的语气也很平淡的洁儿,准备从厕所离开。在她走出去之前,又补上了一段话:
「您知道吧,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您能早点生下继承人而着想,国王陛下。无论如何,欧露帕莉娜很有意愿替您生小孩。」
「……」
路希德就像是落败者撂下心有不甘的话一样,大声嘶喊:
「我可没接受啊——!」
啪的一声,门扉在他的眼前关了起来。
「……」
路希德和便壶一起被留在狭窄的厕所里。
他陷入一片茫然。
(我……的确是打败敌人啦……)
他打倒父亲,很年轻便成了艾兹森的国王;不久前才又击溃哥尔哥特族,风光地凯旋回到珀鲁耶姆——应该是这样子才对啊。
但是——
(但是……!)
为什么——
自己非得被这种挫败感折磨不可呢?
而且还是在厕所里!
「马修斯——!」
路希德呼喊大概正在厕所外面偷听的秘书。
「是是是,您召见微臣吗?」
马修斯果然立刻就出现了。当他走近的时候,时钟指针滴答滴答的声音,反而比起脚步声更能让人注意到他走过来了。
路希德完全失去力气般地坐到便器上。马修斯明明在外面听见了两人的所有的对话,却还是一派悠闲地问:
「唉呀,里面没有清洗用水和擦手巾吗?」
「………不是。」
他像是在撒娇似地抬头望着马修斯说:
「替我拿毛毯来。」
「唉,您这又是要做什么呢?」
「想也知道吧。今晚我要睡在这里。我只能先睡了……!」
——对国王陛下而言,不论是现在也好、或者从前也好,能让他安心的场所似乎就只有这里了。
*
自从五城市伯爵的千金欧露帕莉娜带着新娘礼服一起闯入圣•安琪莉之后,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而路希德从北方远征归来,每晚都睡在厕所的时间也已经过了半个月。
在这段期间,洁儿和路希德两人都忙于整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尤其是不断地思考先前提到的悬案——针对卡牌工会和星教会的处理法。
因为星教会提出了莫名其妙的违反风俗禁令,现在在珀鲁耶姆是不能贩卖新的卡牌的。所有商品都会在城门被星教会没收。
这些没收品在施行了「去除污秽的祈祷」之后,教会就会再以高价把它们转卖给卡牌工会。真是可笑至极,工会制造的商品被教会无条件没收,而且还必须自行买回。
卡牌工会几乎每天都递交陈情书。当然啦,澡堂工会那边也是一样。因为不能赌博,客人上门的频率自然也降低了。
街上出现了心情烦躁的流氓四处捣乱;无法在澡堂卖酒的蒸馏酒工会,也向王城递交陈情书。
如果让星教会再这样继续蛮横下去,显然总有一天事态会演变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即使如此,您也不能放任那个不请自来的女人啊!」
写字时耳边突然听见这种喊叫声,让洁儿手上的笔差点掉了下去。
「我已经看不下去了。王妃殿下您很温柔是件好事,但那个女人根本是恣意妄为啊!」
没错,莉莉卡她们这群随侍王妃的侍女军团,现在已经变成洁儿亲卫队的,高声提倡「抵制欧露帕莉娜」。
「莉莉卡……」
「真是的,她以为自己是谁啊?要与您和陛下睡在不同的寝室,早餐用餐时也要求自己可以同席,真是有够厚脸皮的!」
她一边将散落在地板上的筒状文件捡起来,集中在一起后再打开弄平,一边表达愤慨之意。
「可是莉莉卡,她都宣告自己要孕育继承人了,如果路希德还跟我睡在一起,那不是很伤脑筋吗?」
「问题不在这里啪!」
她生气地做着摊纸的动作。
「基本上,她硬是带着新娘礼服上门,根本就不合常理。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是瞧不起王妃殿下。」
「可是,她不能成为正室啊……」
不过,莉莉卡根本没听见洁儿说了什么,火气愈来愈大:
「而且,那算什么?说什么给她的房间太小,居然还跑去向陛下哭诉!」
「那是因为……直接对我说的话,她怕我会不高兴吧。」
实际上的确发生了莉莉卡所说的事件。欧露帕莉娜因为带来的行李放不下,所以临时要求更换房间。
她说:
『小女子不是对分发的房间有所不满。只是,小女子听说那个房间原本是一间客房。伯爵送入王宫的女儿,居然是住在客房里,这样会让小女子在乡下的父亲担心,怕我或许有一天会被赶出宫。』
于是,她现在住在和洁儿的房间几乎同等级的楼房里。为了把她从五城市带来的行李全部放进去,她使用的房间数甚至比身为王妃的洁儿还多。
当然啦,这和洁儿身为王妃,生活却过得很简朴也有关……
「您就是这样啦,王妃殿下,您被那个女人骗了。那女人并不是王妃殿下您所认为的柔弱女子!」
莉莉卡用一句「对吧」征求众人的同意,伫立在墙边的侍女们纷纷用力点头。
「被骗了……?我吗?」
「对啊,那女人故意带很多行李来!」
「为什么她需要这么做?」
「因为她爱面子啊。」
莉莉卡理所当然地说着。
「面子……」
「虽说她是入宫工作,但她身为地方领主的女儿,被当成侍女使唤是必然的。就连在这里的可可也是,而我自己自然也是一样,我们回国也是被称为公主殿下啊!」
洁儿点了点头。
她说的话是正确的。
在王城工作的女性,大致上可以区分为两种。
其中一种是担任厨娘或缝纫女工等等做杂工的女孩们。
她们的工作场所,和洁儿这些贵族居住的区域是完全隔开的。平常在这座王城里,洁儿几乎没见过做杂工的女孩们出入。
而另一种则是像莉莉卡她们这样,随侍在贵族身旁的侍女。
她们的家世都很不错,甚至大部分都是贵族或望族的女儿。名义上用的是「前往国家首都是一种礼节」,但实际上这跟在寻找结婚对象是一样,家乡的父母都期待她们可以尽量为母国和与中央之间,建立起一条联系管道。
换句话说,尽管欧露帕莉娜父亲的地位,确实比莉莉卡她们的父亲要来得高,但是说真的,即使她被当成侍女对待,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她就是不能接受这一点,所以才会故意带很多行李,故意弄出一个新娘队伍进入珀鲁耶姆。她要表示自己不是侍女,而是王妃殿下亲自以陛下爱妾身分将她召唤入都的。」
其它侍女们听见莉莉卡的话之后也纷纷点头。
根据莉莉卡判断,她的行李之所以会带得那么多,也是一种避免被安排到侍女房间的对策。
「还没被陛下临幸过,就摆出一副宠妾的架子,真是笑死人了。明明就是这样,她居然还想和王妃殿下平起平坐,甚至要求要国王陛下轮流前往您和她的寝室,究竟是想不要脸到怎样的程度啊!」
「没错,没错!」
「就是说嘛。」
呜——呜,她们发出了类似啜泣的声音。尤其是莉莉卡,不知为何,她激动得快把盖了国玺的重要文件拿去擤鼻涕了。
「莉莉卡,你冷静一点。啊,要擦鼻水的话用这个去擦。」
「她居然装出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王妃殿下也是,即使您个性再温柔,也该有个限度,否则就不知道她下次会提出什么要求了啦!」
她接下洁儿递出的手帕,说了声不好意思之后,用力擤起了鼻涕。
(这算温柔吗……我……)
洁儿总觉得无法理解。
洁儿的确是顺着欧露帕莉娜的要求,让她随自己高兴去做,可是她并不认为那是温柔。
(不感兴趣。)
……不对,应该说是装成不感兴趣,才最接近自己的感觉。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她的事,洁儿整理文件的速度就会变慢。
所以,洁儿刻意不去思考她的事情。凡是她提出的要求,不论是房间的事也好、寝室的顺序也好,洁儿都交代莉莉卡要依她高兴去做。
这么做,会很糟糕吗……
(可是,假使跟莉莉卡她们所说的一样的话,那她还真是个厉害的谋士啊。不论她的行为是不是想确保在这个宫廷中的爱妾地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脑袋很好。
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她为何如此拚命想成为爱妾呢?单纯因为喜欢路希德吗?或者是她家人的意图呢……)
不,或许这些全都是原因之一,洁儿是这么认为的。
她一定是喜欢路希德没错。
洁儿心想,当欧露帕莉娜迎接远征回来的路希德时,她几乎整个人都冲出去了。哪像自己直到莉莉卡提醒之前,都没想到要去梳妆打扮……
五城市伯爵输给了女儿的那份情意,或许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似乎唾手可得的君王宝座产生欲望——即使真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毕竟人是会改变的……
(稍微调查一下他周遭的人好了。)
洁儿心里这么打算着。
尽管大致上做过她们的身家调查了,但在上次的嫔妃选拔会之后,也可能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
究竟吉奇•巴隆,会不会响应自己的召唤呢……
洁儿想起他率领的『派搏特』强盗集团,在差不多快被追捕至帕尔梅尼亚的国境之后回到艾兹森。就在此时——
「王、王、王妃殿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刚随侍王妃不久的新人侍女可可,像是在坡道上滚动的球一样,冲进了房间里。
患有「喝叱新人症候群」的莉莉卡,立刻一脸神气地说:
「可可,太没礼貌了。你忘记脚要贴着地走路了吗!」
她的口气和平日经常斥责莉莉卡的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如出一辙。
(总觉得以前我好像也见过这样的画面啊?)
当洁儿悠哉地想着这件事的时候,
「非、非常抱歉,莉莉卡大人、王妃殿下。」
可可低头一阵道歉之后,重新转身面向洁儿。
「怎么啦,这么慌慌张张的?」
「关、关于这件事,事实上,欧露帕莉娜•礼思齐伯爵千金现在正往这边来。她突然提出晋见王妃殿下的要求……!」
在那瞬间,洁儿的简易执务室里散发出紧绷的气氛。
莉莉卡突然喊叫了起来:
「王妃殿下,我现在就为您更衣!」
「嗄……?」
洁儿隔着桌子,傻眼地抬头看她——
「为什么我需要换衣服?」
「因为,那个女人为了夸耀自己的年轻,老是穿那种纯白连衣裙耶!她今天一定也会穿过来的。既然如此,王妃殿下您也得让她见识见识您的美貌才行!
因此,您应该要穿蔷薇色的衣服,以蔷薇色的连衣裙和她一决胜负。」
「唉……」
洁儿傻眼了。她心想,为何自己非得在这里以连衣裙一决胜负呢?真是莫名其妙。
「欧露帕莉娜要是喜欢白色的话,就随她去穿,我穿什么都无所谓吧。」
「不行。来,请您多戴些宝石。后冠也要戴整齐!我们的王妃殿下居然被那种乡下女人给看不起,我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了。来来来。」
莉莉卡她们打开了珠宝盒,有的人则是将唇笔涂红,逼近洁儿。在无人阻止之下,她们已经快把珍珠项链戴到她的脖子上了。
「好、好了,这个拿到旁边去。」
「怎么可以啊,王妃殿下!」
「我这样子就行了。可可,请欧露帕莉娜进来。」
以莉莉卡为首,所有随侍王妃的侍女们,全都感到不满地叹了口气。洁儿装作没看见她们的反应,对着门边的人传令。
过了一会儿,门扉往两侧敞开。
接着,掀开御寒用的挂毯后,欧露帕莉娜像是从下方钻进来似地现身了。
「唔!」
侍女们捂住了嘴。
彷佛让人以为是天鹅进来了一样,欧露帕莉娜的动作优雅极了。在白色连衣裙的带子上,还特别刺了火红的刺绣。而另一个使用到红色的地方,则是装饰在她头上的椿花。椿花主要被用来制作化妆品或发油,但花本身也相当具有异国情调,非常美丽。
「为什么……」
看见她的美丽与楚楚可怜后,就连刚才都还在抒发不满的莉莉卡,也在一瞬之间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洁儿在思考的却是别的事情。
那条腰带的红色实在太漂亮了,所以她正在思考到底使用了什么染料。
(嗯——真是漂亮的颜色呢。可以染出这样鲜艳的红色,应该使用了很棒的染料才对。那是用胭脂虫或者什么去染的吗?)
所谓的胭脂虫,指的是寄生在栎树上的寄生虫。在这个北部地区是无法取得的。原来如此,五城市人民的生活过得比洁儿想象的更加富庶。
洁儿心想,那么就提高与胭脂虫相关的税金吧,如果不从有钱的地方逐渐增税的话,国库永远无法充实。
「您怎么了,王妃殿下?」
由于洁儿盯她看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似乎让欧露帕莉娜觉得很奇妙,她一脸讶异地发问。
「没有,因为你腰带上的红色实在太漂亮了,让我忍不住佩服起来。」
我正在思考,应该要针对胭脂虫的进口提高多少关税率……洁儿并没有这样明说。不过,欧露帕莉娜似乎联想到了别的事情的。她得意地把手放到腰带上说:
「这种颜色最近在五城市的女性之间很流行。据说在帕尔梅尼亚的宫廷里,不论男女大家都会在衣物上使用这种红色。所以我很担心呢,不晓得圣•安琪莉这里是不是没跟上流行。」
欧露帕莉娜的这种说法,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在暗指『艾兹森宫廷跟不上流行』。想也知道,觉得自己被嘲笑没有品味的莉莉卡她们此时已经脸色大变,开始瞪起欧露帕莉娜。
不过——
「是吗?在五城市很流行啊。」
洁儿笑得更愉快了。
如果那么流行的话,一旦提高税金之后,税收金额想必很可观吧。对国库来说,这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欧露帕莉娜笑着说:
「我听说,王妃殿下您平常一直都把自己关在北塔里。所以就算您不晓得,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吧。」
「是啊,我是不晓得。所以日后如果有其它流行的事物,请你尽量告诉我吧。譬如食物、化妆品之类的,不论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哦!」
有钱人家的女子们花在打扮上的金额非常可观,这一点可不能放过。万一鸵鸟毛帽流行起来的话,不论白龙骑士团团长再怎么哭喊,洁儿都会考虑针对羽毛征收税金。
「……好,我会告诉您的。」
不知为何,欧露帕莉娜露出了感到无趣的表情。接着,或许是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吧,她立刻重整表情说:
「对了对了,我之所以要求要晋见王妃殿下,原因无他——」
她提起了原本的目的。
「什么事?」
「我是有事请求,才会来到这里晋见您。事实上,从前几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人在我的房间里放置侍女用的工作制服。」
她瞥了一眼在墙边并排伫立的侍女们。
「侍女用的工作服……?」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但是我在想,该不会是有哪位大人误会我是新进的侍女了吧。所以我希望王妃殿下能告诉她们,我不是侍女。」
洁儿一边忍住内心的笑意,一边望向佯装不知而别开了脸的莉莉卡她们。那个侍女的工作服,多半是莉莉卡她们这些随侍王妃的侍女,刻意放在那里给她难堪的。
「我知道了。你不必穿制服的这件事,我会传达下去的。」
「还有,我在老家养了一只黑猫,由于我真的很寂寞,再加上不知道是否能与王城内的大家好好相处,这让我感到很不安,因此我便把它带来了。但圣•安琪莉这里的猫比我想象得还多,一想到哪一天我的乌兰加……就是我的猫——会被当成野猫般对待,我就感到非常担心……
我希望大家就把乌兰加当成我一样对待它。」
连猫都带过来了吗?洁儿觉得很受不了,但她并没有把这一点表现在脸上。
「好。为了让大家立刻认出它就是乌兰加,请你替它戴上项圈。」
「已经戴了。因为是镶了大颗珍珠的红色项圈,我想大家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欧露帕莉娜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伫立在墙边的莉莉卡她们脸上的表情则是和她完全相反。她们的脸上很明显地写着:你这个新来的,还想要任意要求到怎样的程度啊!
「此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呢?」
「那个……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厚脸皮的请求,但我还是要斗胆提出来。今后,在我服侍国王陛下时,万一发生什么事的话,如果只有我只身一个,总觉得有点不便,所以我希望能带老家的侍女入宫。」
欧露帕莉娜的口气虽然已经尽量客气了,内容却是非常厚脸皮。
洁儿轻咳了一声后说: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多派几位王宫的侍女给你吧。」
「不……经过工作服的事件,我总觉得有点害怕。若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最好能用同乡的人。」
『她说什么!?』
『意思是错的人都是我们吗!』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傅了出来。是莉莉卡她们。听到过错被推到自己身上之后,莉莉卡她们全都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气嘟嘟地鼓起双颊。
「所以说,我希望王妃殿下您能同意……」
「不可能。」
「咦——」
欧露帕莉娜诧异地抬起了头。
「我不可能让身分可疑的人进入王城。我绝不会允许的。」
洁儿斩钉截铁地说。欧露帕莉娜见到王妃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模样,脸色也跟着变了。
「她们身、身家都很清白的,因为她们都是我家雇用的人……」
「这里可是艾兹森的王城,欧露帕莉娜。」
洁儿的声音冰冷得连她自己都不禁怀疑口中是否要掉出雪了。这一次,欧露帕莉娜的脸色真的是彻底铁青了。
「那、那个……」
「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被假扮成民女的杀手暗杀的事吧?」
洁儿说道:
「当时也在场的你应该不可能不明白,国王陛下平时的处境多么危险。我的事姑且不提,如果国王陛下有什么万一,这个国家就会遭到毁灭。我不可能为了让你有人在身边侍奉,就让那些危险份子混入王城。」
欧露帕莉娜或许是受到她的魄力震慑,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我、我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真的很抱歉!」
「你明白就好。我会另外安排其它人去侍奉你的。」
「不、不用了。不对,小女子心领了!」
欧露帕莉娜一脸慌张地摇起头来。
「身为一个小小的宫女还想要侍女,基本上已经是很厚脸皮的请求了。我知道了,自己的事我会想办法自己解决的!」
(唉……)
洁儿觉得,自己的气势瞬间被削弱了。对方呈现出和刚才完全不同、示弱臣服的态度。看起来她似乎很害怕莉莉卡她们那群伫立在墙边的坏心眼军团。也或许是自己脸上的表情很吓人呢……
(之后必须好好告诫她们,不能太欺负人家。)
洁儿心里是这么想的。不过,时间都被这个意外事件浪费掉了。如果不赶紧把文件处理好的话,文件可是会愈堆愈多的。
(欧露帕莉娜想说的话应该已经全部说完了吧,总觉得有点疲惫啊……)
正当洁儿觉得面对她有点疲倦时——
「那个,王妃殿下。」
她又再度开口了。
「又有什么事啊?」
在那瞬间,欧露帕莉娜露出像是被针刺到似的畏缩表情。
(啊,糟糕!)
正当洁儿后悔自己不小心口气太差时,欧露帕莉娜却说出了让她意外的话。
「非、非常抱歉。那个,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什么事?」
「那个……昨晚,国王陛下是在哪里休息的呢?」
「咦……?」
洁儿正打算再次拿起羽毛笔的手,瞬间停住了。
「陛下怎么了吗?」
「路希德陛下,昨夜是在王妃殿下的寝室休息的吗?」
洁儿觉得她的问题实在有够直接,干脆地开口否定了——
「没有。正如你所要求的,我请陛下轮流前往你和我的寝室。他不是应该在你那里吗?」
「不,昨晚……昨晚也没有来……」
洁儿不禁望向了莉莉卡她们。
的确,假使路希德已经在欧露帕莉娜的寝室过夜的话,消息灵通的侍女们应该立刻就会知道了吧。那么一来,她便会成为路希德临幸过的、也就是真正的爱妾,莉莉卡她们也就不会嘀嘀咕咕地抱怨成这样了。
(意思是说,他们两个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
欧露帕莉娜先前为止的威风凛凛,此时不知到哪去了,她用小得有如蚊子叫的声音说:
「不对,不止如此,国王陛下从来没有去过我的房间。小女子一直认为,多半是王妃殿下阻止了陛下吧。」
「什么,你说这什么不要脸的话啊!」
或许是莉莉卡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对着欧露帕莉娜说:
「陛下没去你那边的事,你谁不去怪,偏偏怪到王妃殿下身上。而且,你竟然敢光明正大地跑来找王妃殿下抱怨。」
「就是嘛、就是嘛!」
那种气势凶猛连当事人洁儿都快吃惊得想逃走。大家像是燕子雏鸟见到双亲时,一齐张开了嘴巴。
「你都还没有被临幸过,就想摆出爱妾的架子吗?」
「你再等上一百年吧!」
「还有,说什么珀鲁耶姆跟不上流行,真亏你说得出口咧。」
「乡下那么好的话,你就滚回乡下去啊!」
「你们全都给我闭嘴。」
真是的,嘉亚泰葛丝到底是怎么教育的啊……洁儿困惑了起来。
面对洁儿时,她们明明是一群坦率得体、个性很好的女孩;但眼前这种发飙时的模样,还真的让人不敢领教。
不过话说回来,当侍女们都采取这种态度,难怪欧露帕莉娜担心自己可能被欺负。毕竟,无论是在哪个世界,都没有比女性集团更恐怖的东西了……
「总之……」
洁儿表情略显严厉地瞪了侍女们。
「总之,国王陛下到我房间的次数,一周大约是一到两次左右而已。那是因为他本来的个人寝室,现在已经变成了我的寝室,所以我想,他应该没有其它可以睡的对方才对……」
况且,她也不觉得那个最爱狭窄的地方、喜欢把柔软棉被卷成一团的路希德,会去睡在空房间里的长椅上。
「陛下真的没有去你那边吗?」
听见洁儿的询问,欧露帕莉娜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显得很恐惧——或者应该说,她害怕路希德是因为讨厌自己才不肯到她寝室去的。她的想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什么嘛,他真的没去欧露帕莉娜那里啊?)
此时,洁儿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轻松了起来。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种感觉……)
她的肩膀彷佛垮下来般失去力气。这是因为知道路希德没去欧露帕莉娜的房间之后,反而感到安心了吗?
(总、总觉得,痒痒的……)
洁儿感到困惑。她的心情就像是有谁在搔她的腹部内侧般,感觉很奇妙。她无法仔细地用言语形容,无法仔细地——加以说明。
除了是很少出现的情绪之外,她的心情似乎还莫名地愉悦起来了,于是洁儿连忙转移自己心里的念头。
况且,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的话,那就非得迅速采取对策才行。毕竟欧露帕莉娜可是为了替路希德生小孩子而由洁儿精选出来的女子。
「我了解了。秘书应该会知道陛下晚上都待在哪里才对。我会尽快向他问清楚,然后也会替你美言几句,请陛下一个星期要拨出一半时间到你的房间歇息。」
「谢、谢谢您,王妃殿下。」
欧露帕莉娜像是在表达感激般,在胸前摩梭着双手。
「我由衷地感谢您。毕竟我是在王妃殿下的召见之下,才下定决心来圣•安琪莉的。如果没有王妃殿下的温柔之心,天生就是个胆小鬼的我,一定无法舍弃故乡来到都城。我绝不会做出背叛王妃殿下的事情。我在此发誓,并且将恪遵严守。这就是我的心意。」
听见欧露帕莉娜有如低头认错般的措辞后,洁儿的心境变得很复杂。
洁儿没办法跟莉莉卡她们一样,把她说得很坏。因为最先提出要选拔嫔妃的是自己;而实际上,这个公国也的确需要继承人。像路希德那种如此好战的国王,根本不晓得他何时会被邪恶的刀刃给砍杀到。
(这样子就好。)
像是在说服自己般,洁儿垂下了眼帘。
(但是,话说回来……)
洁儿在想。
如果没去欧露帕莉娜那里的话,至今为止,路希德究竟都睡在哪里呢……?
虽说天气已经变暖了,外面却依旧很冷。他肯定是睡在这座圣•安琪莉王城中的某处才对……
*
「哈——啾!」
在路希德打出大喷嚏的同时,他感觉有股寒气像毛毛虫般爬到脖子上。
「啊——我真是受够了,我今晚一定要睡在有弹簧的床上!」
路希德这么大喊了一声,就继续在堆积如山的文件里埋头苦干。
从北方远征回来后,他一日中有大半的时间,都是被埋在这堆决策文件中度过。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身为他秘书官的马修斯把那些急需处理的文件堆积在他的桌子四周,堆成了一座围栏。
他几乎只有想上厕所的时候才能离开这座围栏。
「活像是展示馆里的珍奇异兽嘛。」
虽然国王陛下正在哀嚎,但是他的秘书官却显得很悠哉。
「陛下,在您不在的这段期间里,王妃殿下似乎是以快您三倍的速度处理这些文件山的哦。」
「那家伙是异常啦!话说回来,要是她那么喜欢文件,我可以把它们全都送到她的研究室去。」
「在这里的文件,全部都是王妃殿下看过一次的。」
「呃唔!」
「在那样的前提之下,会放在这里的文件,都是王妃殿下判断应该交给陛下作主比较好的案件。因为都是重要的议题,所以请您千万不要漏看。好了,请您继续努力吧。如果您动作不快一点的话,文件山可是会倒下来的哦。」
曾有一次差点被崩塌的文件山给压扁的路希德,脸上露出像是小孩的玩具被抢走时的表情,催促地喊出:下一份!
在这段时期,陈情书会一口气大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许多农作物正好是收割期,因此收税官、地方领主与村镇的负责人之间,将根据农作物收获量订定出当年的税率。
「恩帕利亚地区的佃农代表已经送来今年第五次的陈情书了。他们说,地主抽税的成数实在太高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就要无法生活了。」
「嗯嗯……那么,他们种的是什么?」
「恩帕利亚这个地区种的主要是大豆、稗子、小米,另外则是以畜牧为核心。那里土地贫瘠,不太适合发展农业。所以说,他们都在租来的田地里工作,但田里的收获几乎都被他们的雇主拿走了。」
所谓的农业也有很多种类型,不是所有的农民都能在自己的田地上耕种农作物。
因为贫穷而卖掉土地的人,会到地主那边当佃农,然后上缴收成里的三成。而且还有所谓的佃农的佃农,这些人几乎拿不到任何薪水。换句话说,他们是佃农的奴隶。
艾兹森公国和帕尔梅尼亚王国等西大陆国家,很早就废止了奴隶制度,但实际上却仍有这种佃农存在,奴隶制度等同于只是形式上废止而已。
「既然如此,那就制订保护他们的法律,如何?譬如说,佃农也有取得几成收获的权利之类的。」
「如果陛下那么做的话,之后要进行各种公共工程时,就有可能会无法获得领主们的协助,王妃殿下的重点摘要上是这么写的。」
「呃!」
确实是一针见血的指摘。不过,即使她这么说,路希德也无法立刻想出替代方案。
「既然那个家伙看过了,那她应该有提出什么建议吧?念出来让我听听。」
「是。王妃殿下表示,与其硬是改变现在既存的体制,倒不如让佃农们拥有自己的田地会比较好。」
「自己的田地?」
「换句话说,就是让他们去开垦吧。」
路希德懂了。洁儿要说的是,让佃农们去开垦目前没人动过的北部山林,然后直接让他们在那里发展农作即可。
「不过,就算把他们带到那里、交代他们开垦,但是那边一到了冬季,土地的条件就会变得很差,这么做不会太草率了吗?」
「是啊,所以王妃殿下也提出了相对应的措施。殿下您还记得,您之前说过想在那一带设置军用监视碉堡吗?」
「哦哦,在艾兹森的北方嘛,我确实这么说过没错。」
艾兹森北方的土地上,居住着许多诸如路希德此次远征的哥尔哥特族等,至今仍无法接受艾兹森政权的部族。如果每次发生叛乱时都得像这次一样辛辛苦苦地从珀鲁耶姆赶过去,确实是很浪费时间。关于边境方面的事,某种程度他也希望可以交给边境警备队处理即可。
「……所以说,王妃殿下的想法是,既然要开垦的话,干脆就拿山林的木材盖碉堡就好了。这样一来,佃农们在冬天期间的收入也能获得保证。」
「啊啊,原来如此。」
路希德不小心老实地赞叹之后,心中感到很后悔。
真是的,她每次的解决手法都很漂亮。身体明明那么纤细瘦弱,却拥有走遍世界般的知识。她待在安迪鲁那样的娼妇街里,到底是怎么弄懂这些边境佃农们的事情的呢?
路希德总觉得就这样签下名的话,他会很不甘心,因此虽然明知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却还是这么说:
「可是,在开垦之后,她打算要叫他们种些什么呢?恩帕利亚北部的土地很贫瘠,所以直到现在才会都没有人去开垦。」
「对对对,在这部分上,王妃殿下也附上了重点摘要。」
路希德微微睁大了眼睛。
「王妃殿下目前似乎正在使用陛下送回来的土壤,做起各种作物的种子移植实验。王妃殿下表示,她一定会向您报告这方面的实验结果,因此希望陛下能多给她一点时间。」
「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路希德用粗鲁的动作在文件上签下了名。他可说是输得一败涂地。没想到,在远征的途中,洁儿要他把一大堆的土壤送回来,原因居然是出在这里……
(那家伙真是个可恨的女人啊。她一次又一次做出超乎我想象的事……)
「马修斯,继续念下一件案子。」
路希德的声音显然带有烦躁的情绪。不过,老早就了解国王心态的秘书官,则是若无其事地开始念起新案件:
「是的,那么是下一件。这是先前曾提过的,星教会和卡牌工会的案子。」
路希德点头表示了解。
卡牌工会被星教会的贪婪僧侣们找碴一事,他之前就听说了。
星教会盯上近来很流行的卡牌,指称它『低俗至极』,然后突然禁止卡牌发行。
运入珀鲁耶姆的卡牌数量,一个月有一万张。如果把一套九十九张的游戏用卡牌也算进去的话,一个月甚至可以达到三万张之多。
星教会在城门口把这些东西全部没收之后,会在卡牌上面施展所谓的『去除污秽的祈祷』,然后再以高价将它们卖给工会。
卡牌工会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种情况。
「那些僧侣们的脸皮依然比老婆婆们乱涂在脸上的妆还要厚啊。」
就像厌恶化妆品气味的路希德所形容的一样,星教会是一个很难应付的权力集团。
原因在于,他们的巡礼之旅说起来就等于是情报之旅。
巡礼下塌的地方就是情报的交换场所。
除此之外,不论在那个国家的宫廷里,一定都会有宫廷祭司的存在,并且从旁对政治发表意见。
万一宫中起了内部纷争,他们立刻就会透过自己的情报网通风报信——透过巡礼或化缘的路线,他们的情报网遍布世界各地。
在这种情况之下,每个国家发生的事,自然都会传达到他们的大本营——伊力卡的星山厅里。(加上不论是在哪个国家、在多么小的村落里,居然都有他们的办事处!)
即使说这世上没有僧侣们不知道的事,也一点都不夸张。
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厚颜无耻。
才会那么强势。
(啊啊,真烦,如果可以和僧侣们打仗的话,那该有多轻松啊!)
这是路希德发自内心的感叹。
他心想,如果可以向那些家伙挥拳,无论是怎样的强敌,即使对方派出了僧兵骑士团也好,他可是绝不会输给对方的……
「为什么僧侣这种生物可以傲慢到这种程度呢?那些家伙侍奉的根本不是神,而已经是钱了吧。」
「就是说啊。」
马修斯也表示同意。
而且更麻烦的是,随着先前上演的法王交接戏码,派驻在艾兹森宫廷的主教也随之更换了。
新来的主教,是一个叫做所罗门的年轻野心家,一旦路希德他们制造了什么问题,他就会打算拿那个问题狠很敲诈艾兹森一笔。
对路希德来说,他很想狠狠地恶整对方一顿,然后迅速把他赶回伊力卡。
可是,即使赶走了一个,也只会让教会再派来一个新的贪婪鬼而已。
为此,他的妻子洁儿居然说应该要适当地塞给所罗门一些钱,或是给他一条生财之道,让他变成站在我们这边。
「可是,我就是讨厌那群家伙!」
路希德吼了出来。
在他讨厌的人事物里,第一是僧侣,第二是化妆品的气味,第三、第四是每天的政务,第五则是洁儿的说教。
「我一定是站在卡牌工会这边的。什么僧侣们的祈祷嘛,即使不接受也不会怎样啊。快替我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就算您叫我想个办法,我也……」
「基本上,为什么我们国家重要的金钱,非得被那群家伙给卷走不可?僧侣只要闭上嘴,乖乖地去数一数星星的数量就好了。」
「嗯,有这种想法的国王,应该不只陛下一个吧。」
「战争时一直拿和平、和平来吵别人,但是他们自己还不是拥有僧兵骑士团。那算什么?那群家伙拿的长剑又是什么?是打算告诉我他们所有人都是神圣的樵夫吗?」
马修斯听见路希德的抱怨之后,不知为何闭上了一只眼睛。
「……您的话听起来真的是很刺耳呢!」
路希德看见他的动作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对哦,马修斯,你是僧兵骑士团出身的嘛!」
马修斯沉默地笑了。
伊力卡的星山厅引以为傲的最强军团就是僧兵骑士团。所有人都用与身齐高的长剑取代长枪,因此,隶属于该骑士团的骑士,拥有「神之佣兵」、「斩骑士」之类的别称。
可是,在路希德第一次遇见马修斯时,他早已削去长发,舍弃了身为斩骑士象征的长剑。
『如果你是真正的斩骑士,应该会拿着那把刻有祈祷词的长剑吧。那把剑去哪了?』
听见路希德这么问,马修斯像是在传递圣谕般,语气平稳地说:
『我的剑,已经失去了剑的意义。』
『失去意义?』
『是的。我把长剑留在故乡了。照例来说应该早已锈蚀了吧。因为我把那把长剑拿去当成家人的墓碑了。』
——就是这么一段对话……
现在,从路希德身旁这个抱着文件卷的男人身上,已经看不到他当时身为大陆第一狂战士的影子。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是一出生就被书本包围,终身以学者之道为职志的年轻人。
基本上,虽然说马修斯是个年轻人,路希德也不知道他正确的年龄。路希德只知道他过去曾经有妻子和孩子,还有因为某些因素让他离开伊力卡。
(啊啊,还有一点就是……)
路希德重整内心的思绪。
——他恨帕尔梅尼亚……
路希德再次凝视马修斯的侧睑。
(是啊,这么说来,我对马修斯根本一无所知嘛。譬如说,他是出生在哪里的?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会待在那个场所之类的……)
他如此一想之后,心里突然觉得,现在这个如影子般跟随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彷佛变成了一个离他很遥远的人物。
周遭的人们都认为,马修斯是路希德唯一可以由衷信赖的心腹。杰西德或麦古尼卡斯等龙骑士团团长只能算是他的亲信,并不算是心腹。此外,路希德和他们还不能毫无隔阂地商量政事;再加上考虑其它家臣的面子,现状就是路希德没有让他们待在自己身边。
可是,实际上又是如何呢?
马修斯总有一天会离开路希德。等到他们并吞了帕尔梅尼亚,实现了他的愿望之后,他便会干脆地离开这里。就像舍弃法米玛司的剑一样,他也会舍弃自己吧。
原本,他们之间的约定就是这样的。等到目标达成后,在他心中,路希德的名字便会被刻到墓碑上。
(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不论是马修斯也好,洁儿也好……)
说到洁儿,她之所以会待在路希德身旁,是因为她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因为路希德他们弄不清帕尔梅尼亚送来假公主的意图,所以才会让她留下来。
她也是在路希德夺回梅莉露萝丝之后就会离开的人。她的愿望是要毁灭帕尔梅尼亚,然后和家人过着原来的生活。等到目标达成之后,她便会欣喜地回到她该回去的地方吧。
总觉得那样子很寂寞……自己希望将来也能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的想法,算不算是自己的任性呢?
不对。路希德在心中摇头否定。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给予之上。马修斯或洁儿所要的,是足以对抗帕尔梅尼亚的强大人物。现在他们肯辅佐自己,也是因为艾兹森公国拥有和帕尔梅尼亚抗衡的力量。如果未来自己失败让他失望了的话,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路希德。马修斯应该会去侍奉奥兹马尼亚或辛瑞吉亚的君王吧。
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自己没有沉浸于感伤之中的余地。
(可是,这种寂寞感真是让人无能为力。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不论是可以回去的地方,或者是家人……)
家人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了。现在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双胞胎弟弟黎戴斯了。而他,是恨着路希德的。在能让人心情平稳的意义上来说,黎戴斯实在是很难归类为「家人」。
路希德这么一想之后,突然觉得浑身冷了起来。
「哈啾!」
马修斯笑着对打了个小喷嚏的路希德说:
「唉呀、唉呀,您感冒了吗?这都是因为您带着毛毯在那种地方睡觉的关系哦。」
「没、没办法啊。」
路希德揉起感觉很痒的鼻子,恨恨地说:
「我要是不那么做的话,那个自认是我爱妾的女人都已经冲到我的房间里了耶!」
不知道对方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那名叫做欧露帕莉娜的女子在知道路希德不打算到她的寝室之后,居然自己跑去他的房间。她还带了故乡的珍奇美酒来……还搬出什么「父亲说,务必要请国王陛下您品尝看看」的说词,用尽各种手段想让路希德和她共度良宵。
不知该如何婉拒她的路希德,在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了一到夜里就四处逃跑的习惯。和洁儿一起过夜时,他们一如往常般地讨论许多议题,然后直接倒头就睡,除此之外的其它日子,路希德则是睡在厕所里。
他的背部因此很酸痛。
「真是的,露宿在外面的时候,也没有痛成这样。睡在泥土上还比较舒服。」
马修斯听到他这么说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今晚您就做好觉悟,到欧露帕莉娜小姐的床上休息如何?」
「这怎么可能!」
路希德对着马修斯吐舌头。
「我要去找别的地方睡。对了,如果把长椅搬到地下室的话,说不定她找上三天都找不到。」
为什么在自己的城里,自己非得这样不断逃跑才行呢?路希德深深地感叹着。结果,不知是出自何种想法——
「既然如此,您要不要在我的房里休息呢?」
马修斯说道。
咦……路希德抬起了头。
「你的房间……?哦哦,你要把长椅借给我吗?」
怎么可能!马修斯睁大了眼睛。
「不管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让君主睡在长椅,然后自己睡在床铺上。您不必介意,尽量睡我的床没关系。」
「那可不行,你这样就没有地方睡了。」
「我会睡在长椅上。」
「那也不行啦,原本就是你的房间吧!」
……不知为何,他们就要开始奇妙的争吵了。
「……我知道了。」
马修斯沉默了半晌,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拍了一下手。
「不然我们一起睡如何?」
「你、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啊!」
「啊,这样子的话,一到早上我就可以立刻叫醒陛下了,这样真是方便。您不认为很不错吗?」
「什么方便啊。打死我也不要和男人一起睡啦!」
「是哦。不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和陛下一起逃离帕尔梅尼亚时,在廉价旅馆里,我记得我们是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吧?」
「那个是非常时期啦!」
「现在不也是一样……比起这个,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哦,陛下。」
「什、什么啦。」
马修斯看到因为讨厌的预感而充满戒心的路希德,刻意露出了奸诈的坏心眼表情。
「您只要连续两天都到王妃殿下那里去就行了。没错,请不要逞强。」
路希德听完之后便说不出话了。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了。
「我、我才没逞强!」
啪!路希德把剩下的文件摔在桌上之后站了起来。
「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肚子饿了!」
「唉呀、唉呀!还剩下这么多耶……」
路希德佯装没听到马修斯刻意发出的感叹口吻,迅速地穿越房间走向门口。
「陛下。」
「干嘛啦。你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自从您回城之后,还没有去过地下室呢?」
路希德灵巧地挑起了单边的眉毛。
「有什么不妥之处吗——黎戴斯那边?」
「没有。」
马修斯以一如往常的平稳表情注视着路希德。那并不是洁儿经常摆出来的那种铁面人般的冷淡表情。不论是痛苦的事,或者是悲伤的事,他的眼神彷佛看尽了世界上所有的阴暗……路希德有这种感觉。
「那就好。我真的肚子饿了啦。听好,在准备好餐点之前,不准来叫我哦。」
路希德刻意以这种态度闪避他的提问。
马修斯只是微微耸了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