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列国交战、天下播乱的时代。
◇◇
1
◇◇
忍者真庭白鹭是个神秘人物。隶属忍者集团之人,言行举止难免有奇特之处;但真庭白鹭的奇特却是远远超过了限度。倘若要将他的神秘行径以一句「忍者之风」概括,只怕真庭里中会人人反弹,个个不快。
他并非不从上令。
并非怠怱职守。
并非缺乏干劲。
并不到处宣扬不切实际的思想。
也不是生了副不适合当忍者的体格。
然而——真庭白鹭就是格格不入。
不合节、不合式、不合群。
白鹭决定性、致命性,甚至宿命性地与周遭不调和。真庭忍军是特立独行的集团,基本上以单独行动居多;但若要举出一个最不想与其共事的忍者,用不着投票也用不着表决,真庭白鹭铁定稳坐第一。
他所使用的忍法亦是极为神秘,难窥究竟,甚至可说是无以理解。
他虽然有个浑名叫「长枪白鹭」,但那只是因为他平时总是随身携带八尺四寸长的长枪;无论敌我,没人见他使过那把长枪。因为见过的人全都死在他的枪下?不,理由可没这么威风,单纯只是因为白鹭从不用枪罢了。
那把枪似乎只是装饰品。
对于因长身巨体而烦恼的真庭蝴蝶而言,这种故意携带醒目武器的行为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在白鹭面前,这些天经地义根本毫无意义。
真庭里的观察者真庭狂犬自真庭里草创时期便一路看着真庭里转变——每一个时代都有足称为怪人的忍者,好比真庭食鲛,便是真庭里史上少见的怪人;但她的怪只是不同寻常之意。
真庭白鹭却是奇特怪诞。
然而他虽然奇特怪诞,难容于任何人,但在战场上却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任务成功率高达十成,是个才干卓绝的忍者。
因此狂犬——不止狂犬,真庭里中大多数人都暗自忧心:莫非有「长枪白鹭」之号的古怪忍者真庭白鹭会被选为十二首领之一?
而这个忧虑在某个夏日成真了。
◇◇
「我反对。」
真庭狂犬劈头便是这句话。
她人正在真庭里东南的首领府邸——通称凤凰御殿——的一室之中。
房里除了狂犬以外,空无一人。
并不是她事先屏退了旁人。这座宅子里本来就鲜少有人;虽然名义上是现任首领真庭凤凰的府邸,但凤凰本人总在全国各地的沙场上辗转征战。通常不在府中。
说归说,狂犬并非自言自语。
她可是有说话对象的。
那就是挂在壁上的挂轴。
……当然,狂犬并不是个对着挂轴自语的可悲女子。
最好的证据,便是挂轴居然回话了:
『反对?的确,吾也早料到汝会反对了,狂犬。』
「…………」
闻言,狂犬不快地盘起脚,以态度表示她的不满。
忍法「飞音」。
这套忍法能让分隔两地的人透过第三人或动物等媒介交谈,对忍者而言可说是基本中的基本;事实上,敌对阵营相生忍军也有这种忍法,只是名叫「移声」——不过能用挂轴这等无机物与无生物来当媒介的忍者,就狂犬所知只有一人。
那就是——真庭凤凰。
原来真庭里观察者真庭狂犬是在和真庭里首领真庭凤凰交谈。
「哈!」
狂犬啐道——凤凰虽是首领,但毕竟是老交情了,狂犬可是从他还是个奶娃儿时便认识他了。
因此她既不拘谨,也不过谦。
虽然她会顾全首领的颜面——
但有话却是直言不讳。
「我也肯定白鹭的资质——像他那样的忍者的确少见,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算他有一堆毛病,还是丝毫不逊于其他忍者。不过他根本没有立于人上的格局啊!」
『要谈格局是吗?』
挂轴反问。
眼下凤凰究竟身在何处?狂犬突然闪过了这个念顽,但随即不再去想。
问也没用。
纵使真庭凤凰现在身在沙场,正与敌人杀得你死我活,他也不会透露出半点儿迹象。
这正是——
真庭凤凰被称为「神禽凤凰」的原因。
——这倒不是前无古人。
——真庭里的历史之中,曾被冠以神字的忍者共有五人。
狂犬一面想道,一面顺着凤凰的话尾说下去。
「没错,我就是要谈格局。就拿你来说吧——你是首领,没人否定这件事;只要你一声令下,整个真庭里的人都肯抛头颅、洒热血,无论是蝙蝠、食鲛或我都一样——那是因为我们承认你在我们之上。」
——白鹭会怎么做,我就不清楚了。
狂犬知道这句话是多余的,并没说出口。
但她还是得提及白鹭。
「但若换作白鹭呢?整个真庭里中有谁愿意为他抛弃性命?有谁认为只要是白鹭的命令,就算再怎么不合理也愿意遵从?」
『想必一个也没有吧!』
凤凰干脆俐落地答道。
凤凰的态度一如平时——他无论身在战场或他地,向来都是这种态度。但他答得如此满不在乎,实在有点儿古怪。
狂犬心中狐疑,便不答腔,只等凤凰继续说下去。
『不过,狂犬——那又如何?汝认为已经内定为十二首领的那些人就拥有立于人上的格局吗?』
「这……」
『天下间没有人拥有立于人人的格局。人生而平等,若想立于人上,便得先成为超越人类的物事。』
「就像你一样?——『神禽凤凰』。」
「别说笑了,吾可没如此妄自尊大,自以为超越人类。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与超越人类,乃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
所以——
凤凰顿了一顿,昂然说道。
『说白了——其实首领谁来当都无妨。』
「…………」
『俗话说得好——地位造人。吾在成为首领之前,不过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已。识得当年的吾之人见了现在的吾,只怕会觉得滑稽吧!』
「……或许吧!」
狂犬答话时的语气变得弱了一些——因为她知道识得当年凤凰的人几乎全不在人世了。
就狂犬看来,真庭凤凰年少时确实是血气方刚;不过他早在孩提时代便已显露出人人称道的卓绝才能——只是现在争论这一点并无意义。
「既然谁当都行,不如你自个儿继续当下去吧!也不用搞什么十二首领制了。」
『这样就不叫改革了。』
狂犬可以感觉到凤凰在挂轴的遥远彼端露出了苦笑。
凤凰绩道:
『世上的人多如繁星,纵使想靠战争减少,也减少不了。没有人是无以取代的,人人都是随时可以替换的促销品。矛盾的是,这个世界便是由这些堆积如山的促销品构成——任何事由谁来做都一样,自己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别人不做的事,自己做了并不会有何不同——这就是现实,令人遗憾且不快的现实。』
「……怎么啦?凤凰,你今天话特别多啊!」
狂犬语带嘲讽地打了岔,但内心却为此而大感惊讶。
凤凰似乎也有自觉,坦承道:
『是啊!今天的吾难得饶舌,其实用不着如此多言。吾想说的是,首领无论谁来当都一样——既然如此,将原本绝不会被选为首领的人放在首领之位,不是很有趣吗?』
「……又不是儿戏,怎么能凭有不有趣来决定首领?」
听了凤凰这番荒谬的话语,狂犬无言以对。
趁着狂犬答不上话,凤凰又问道:
『可是狂犬,汝不也一样?汝所推举的真庭蝴蝶无论年岁、武功都不配当首领——甚至有人认为他连当忍者都不配。汝又为何推举他当首领?』
「这……」
这个问题难以用话语说明。
勉强说来,狂犬是看中了真庭蝴蝶的志气——她欣赏真庭蝴蝶那股不因怀才不过而卑屈丧志的骨气。
不过这似乎只是表面话,不是她的真心话。
她只是觉得,倘若让真庭蝴蝶当上首领——
似乎会起什么变化。
这种说法虽然极为含糊,但决计不是随口胡诌。
是直觉——比直觉更可信的物事。
因此她才推举蝴蝶为首领。
「改革……」
狂犬平静地重复方才凤凰所用的字眼。
「的确,咱们和相生忍军之间的争斗越来越乏味了;双方僵持不下,动弹不得,挣扎不得。再这么下去,会妨碍咱们的生意——镇日私斗的忍者集团,有谁想雇用?是该设法作个了结。为了打破僵局,难免得冒点儿风险——凤凰,这一点我很明白。」
他们早就为了此事议论多次,如今狂犬已不反对改行十二首领制。
对于选拔首领,狂犬原则上也不会过度干涉。
不过——
「可我现在说的是眼前的问题。你谁不好选,为何偏偏选白鹭?我想议会也不会同意的。现在议会不也为了食鲛吵翻了天?不过食鲛的忍法确实宝贵,再说她虽无人望,逼人服从的手段却很高明,我想最后还是会通过的。」
『她本人可不觉得是逼人服从。』
「就是因为她并无逼迫之意才麻烦啊!她自认所作所为皆是依循正道,所以才可怕。」
不过白鹭呢?狂大叹息。
「要论忍法——没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忍法。你也不知道吧?」
『的确不知,只听过名字。』
对于狂犬的问题,凤凰给了肯定的答覆。
狂犬原本还抱着一丝期望,看来就连「神禽凤凰」也对白鹭的忍法一无所知。
这件事非同小可。
无人能够看穿的忍法——过于理想,根本不能以忍法称之。
「我忍不住怀疑白鹭是不是和蝴蝶一样,压根儿没用过忍法了。」
『不用忍法,任务达成率却有十成?那就更厉害了。』
「那倒是……这话说得也没错……不,所以我不是说了?我并不是否定白鹭的一切,只是——」
『不如这么办吧!狂犬。』
真庭凤凰正色说道。
『就由汝这个观察者亲自出马测试白鹭的格局。』
看来凤凰打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个目的而邀自己过府——狂犬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现在领悟,已经太晚了。
2
◇◇
真庭白鹭在郊外盖了座草庵,独自在里头生活——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也不是能够住人的屋子,但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他过的生活虽然和住在掩埋场差不多,却相当自得其乐。
倘若没有要事在身,谁也不会靠近那座草庵。真庭里的人都戏称那座草庵为孤僻庵,当然,白鹭依旧不以为意,而狂犬也无意谴责——她反倒觉得这个名字妙不可喻。
总而言之。
她已有许久未曾造访孤僻庵了——不,过去即使来访,也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在外眺望,从未入内。
这还是她头一次踏入庵中。
身为真庭里观察者,或许该引以为耻才是;但老实说,对于狂犬而言,真庭白鹭并非积极观察的对象。
如果可以,狂犬宁愿移开视线,因为她压根儿不想看见白鹭。
只可惜由不得她。
既然白鹭是十二首领候选人,既然真庭凤凰命令狂犬来试探白鹭有无首领资格——狂犬便不能这么做。
现任首领真庭凤凰。
只要凤凰下令,要她死也在所不惜——这句话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狂犬身为真庭忍军的一员,早已做好觉悟。
唯命是从,乃是忍者的气节。
即使是专事暗杀的异类集团真庭忍军——在这一节之上亦无任何不同。
既然如此,不过是测试真庭白鹭资格的小任务,我就平心静气,好好完成吧!
踏入孤僻庵之前,狂犬是这么想的。
然而——
◇◇
「我剧觉。」
狂犬才刚说完来意,真庭白鹭便如此说道。
在孤僻庵一室之中——其实这座铺了木条地板的草庵原本就只有一间房,又小又窄,连张坐垫也没有,要称作房间还嫌过于夸大了——白鹭对着真庭狂犬说道。
「我嚎吴程危守岭芝益。浙个主益拾载释吴辽稚极——我启惠队浙塚市杆杏趣?佣溪丐响野枝盗啊!」
「…………」
「别卫了浙塚吴辽芝市浪吠我的蚀艰。别瞰我浙漾,我渴释狠芒的——浪吠胱殷奶释我的大狄。我圆苯倚危浙等晓市,簿佣我说你野能冥白;瞰莱释我汰膏菇棺茶赭大仁啦!」
「………………」
狂犬暗想:这小子说话的方式还是一样教人不快。
其实倒也不是具体上有什么不对,只是发音较为独特而已。
但是和白鹭说话,简直像嚼沙——又像和洞窟的回音交谈一般,教人心浮气躁。
味如嚼沙。
鸡同鸭讲。
心浮气躁。
另一个原因,便是他那桀骛不驯的口气。
面对真庭里观察者兼泰斗的真庭狂犬,胆敢摆出此等傲慢态度的忍者,除了凤凰以外,只有白鹭一人。
听说白鹭面对首领凤凰时亦是这副德性——既不顾全对方的颜面,也不考虑对方的立场。
桀骛不驯也该有个限度啊!
就自我肯定这一点,他甚至凌驾于真庭食鲛之上——这样的人岂能胜任首领一职?莫说担任首领,他根本不适合置身于集团或组织之中。即使真庭忍军再怎么特立独行,集团毕竟是集团,组织毕竟是组织啊!
「是么?那我回去披!打扰了,白鹭。」
「且曼。我绥说我剧觉,雀莓说簿街瘦。」
狂犬正要起身,却被白鹭制止了。
「你仙说说瞰,我曜怎么柞裁能程危拾贰守岭?」
「……原来你有当首领之心?」
「我吴辛铛守岭,蛋我肯铛。」
这小子说话根本前言不对后语。
不过狂犬并不感到惊讶。
他就是这种人——岂止孤僻,简直是乖张偏孰。他八成是看穿了狂犬其实并不爱来此地,才刻意留住她的。
不,这也是推测。
白鹭脑子里想些什么——纵使过了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一千年、一万年,都没人能够知晓。
「……我话说在前头,最后下决定的是包含凤凰在内的上级——你只不过是候选人,能不能真被选为首领又是另一回事。这一点你明白吧?」
「渴啸!佣簿着你说,我野冥白。别汰晓趣仁了,棺茶赭大仁。」
「……是么?那我就不说了。」
「且曼。我说我冥白,蛋莓轿你别说。」
白鹭又端着架子说道,神色完全未变。
狂犬不由得心浮气躁——怎么有人能格格不入到这种地步?
狂犬并不想将白鹭排除于她深爱的真庭里之外,但她和白鹭就是八字不合。
话说回来,天下间大概没人和白鹭合得来就是了。
「说卿杵,蒋冥白,浙释你的泽刃。」
「……换句话说——」
狂犬懒得回嘴。
还是快把差事办完,回家去吧!对了,回去的路上可以顺道拜访蝴蝶。狂犬一面在心中如此暗想,一面说道。
「我是来测试你够不够格担任十二首领。老实说,我认为你难当如此大任;不过凤凰却很器重你——我又不能无视他的意见,所以如果你无心当首领,那就再好不过了,省得彼此为难。」
「我吴辛铛守岭,蛋我肯铛。」
白鹭又重复同样的话语。
「茹此大刃,舍我琪谁?奉皇骸艇酉衍胱的嘛!厦回箭稻他,我渴得夸夸他。」
「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释谁?浙塚市我枣旺了。吴锁慰,我趾曜枝盗我释我脊渴。别说浙蝎了,棺茶赭,我殡煦你厕饰我,曜厕汴桧厕吧!」
「…………」
别理他,别理他,别理他。
狂犬在心中暗暗念了三次。
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了两个立方体。
是两颗小小的骰子。
六个面上各自刻了一到六个孔。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要你陪我玩个小游戏而已——用这个玩。」
狂犬试图找回自己的步调,刻意用吊儿郎当的口吻对白鹭如此说道。
「你响丸霜陆(注1)?」
「怎么可能?那是小孩子的游戏——咱们可是大人啊!」
狂犬明明是女童样貌,却说这番话,显然不是省油的灯。
纵使不及白鹭——狂犬也是真庭里中的怪人之一。
「我是要玩赌单双。」
「堵丹霜?」
「你知道怎么玩吧?」
注1双陆,古代的一种棋盘游戏,比赛时按掷骰子的点数移动棋子,先将棋子移至对手地盘者获胜。
「那铛燃。」
「是么?那就——」
「且曼。我趾说那铛燃,莓轿你别说冥。」
白鹭说道,神色依旧不变。
「我渴簿苑稻了市后裁莱筝论酉说莓说。卫了鞍泉乞箭,骸释仙靶龟泽说卿杵。」
「……其实咱们也不是真要赌博,你简单了解一下规则即可——这里有两颗骰子,我掷的时候不会让你看见,而你要猜这两颗骰子掷出来的点数总和是双数或单数。」
「嗯,患盐枝,你殖骰子,我猜丹霜,猜仲了汴释我圣,猜措了汴释你圣?」
「非也。」
听了白鹭的话语,狂犬摇了摇头。
狂犬暗自窃喜。当面否定白鹭,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照常理判断,白鹭的推测应当无谟——不过这可是测试忍者资质的游戏,规则自然不同一般。
「我会在游戏之中出老千。」
「……什么?」
这是真庭白鹭头一回用普通的发音反应。
狂犬回应他的反应:
「只要你能在我掷完一百次之前看出我是如何出老千——就是你胜。届时,我不但不再反对凤凰的意见,还会全力推荐你担任十二首领,白鹭。」
◇◇
狂犬的出千宣言乍看之下毫无意义,其实有她的道理。狂犬没理由和白鹭赌博——测试真庭白鹭有无赌徒资质,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该测试的是他身为忍者的格局。
白鹭神秘莫测,难以理解。
他的性子已经定了——狂犬不认为能够改变他,也无意改变他。
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
看看白鹭能否了解周遭的忍者——真庭凤凰要狂犬测试的,便是此事。
狂犬所说的出老千其实便是使忍法,藉此测试白鹭观察评判的眼力及洞察机先、专注心神的能力。
这也等于测试他有无首领的格局。
——毕竟立于人上就得懂得用人啊!
不光是活用自己的才能。
还得要懂得活用别人的才能——才有立于人上的资质。
有时甚至得冷酷地审视并看透下属之心。忍者即使面对上司或雇主,也得彻底隐瞒自己的忍法;这是忍者的信义及信条。
因此,首领必须有超越并包容一切的大格局。
不过这些都是表面话。
说穿了,狂犬根本不赞成白鹭当首领。无论凤凰怎么说,她就是不认为白鹭有这等资质。
所以她也没打算用正当手法决胜负。
话说回来,出千的忍法游戏也没什么正当可言就是了。
真庭狂犬的计划说来简单——她虽然宣称要出老千,却不在摇骰子时出任何老千——而是堂堂正正地摇盅决胜负。
不——这称不上堂堂正正。
狂犬宣称要出老千,要求对手识破她的出千手法,实际上却根本不出老千——这已经是种不折不扣的骗术及造假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取名为白鹭……
——不过这回换你尝尝被骗的滋味啦!(注2)
确实存在的东西,只要花时间就能找着;不过不存在的东西,却是怎么也找不着——换言之,要过这一关,便得看穿狂犬根本没出老千,但真庭里中有多少人办得到?
是在摇骰子的方法上动了手脚?还是在骰子上动了手脚?
注2日文「鹭」音同诈欺,因此转而代指专事诈欺的骗徒。
一旦开始疑神疑鬼——便无法停止怀疑。
——忍者的手段不止忍法。
——有时不使忍法也是忍者的一种手段。
狂犬暗想道。对她而言,这个模拟首领测验与消化比赛无异,她只想快点儿了结,离开这座孤僻庵。
然而局势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霜。」
白鹭想都没想,便以奇妙的发音说道。
闻言,狂犬拿起代替骰盅的饭碗(这是庵中之物,为白鹭所有)——骰子分别为二、三点,总和为奇数。
换言之,便是单。
白鹭猜错了。
「唔,猜措啦?守弃甄叉,殇瑙巾,殇瑙巾。」
「…………!」
白鹭虽然猜错,却毫不在意;反而是狂犬摆出了一张苦瓜脸。
也难怪她面露苦色。
这可不是单纯的猜错——连同这一回,白鹭已经连续猜错了二十次。
狂犬宣告要摇一百次骰子——而白鹭已经猜错了其中二十次。
双、单、单、双、双、单、双、双、单、单、双、单、双、双、单、单、单、双、单、单——白鹭的答案和骰子的点数完全相反。
丹、霜、霜、丹、丹、霜、丹、丹、霜、霜、丹、霜、丹、丹、霜、霜、霜、丹、霜、霜。
当然,这可不是单纯的偶然。
乱猜一通,猜中单双的机率为二分之一——若只是三、四次倒还有可能,连续猜错二十次的机率可是天文数字啊!
换言之,白鹭是故意猜错的。
「……居然玩这种把戏?」
「唔?你梭什馍?我莓厅卿杵。」
「没什么。」
倘若是连续猜对,狂犬倒还能理解。
虽然赌单双只是形式,胜败并无任何意义;不过正事归正事,比赛归比赛,胜败归胜败,反正横竖都得猜,猜对自然比猜错好。
猜中单双的机率为二分之一。
白鹭能够连续猜错,自然也能够连续猜对;但他为何连续猜错?
他有何目的?
狂犬不动声色,以自然的动作摇着代替骰盅的饭碗。
「丹。」
毫无迷惘。
毫不犹豫,毫不考虑。
代替骰盅的饭碗一盖上,白鹭便立刻说道。
狂犬已经懒得确认,却又不得不确认;她拿开饭碗,只见骰子的点数是——
一、一,双。
连续猜错二十一回。
换言之,狂犬连赢了二十一回。
她从未经验过如此屈辱的二十一连胜。
根本是被当成猴子耍。
「……你真的明白这个测验的意义么?可别事后又怪我没说清楚——」
「你说得狠卿杵,我野狠冥白厕厌的益义——硷丹说莱,浙释我能糖而黄枝地羞里你浙个端驾子大亡的大郝凉鸡,队吧?」
「…………!」
不成。
冷静——用不着激动。
白鹭是识不破出千手法(根本没出千,要如何识破?),才故意出言挑衅,顺道出气——这正是狂犬计策奏效的证据。
——不,不对。
——并非如此。
——这小子打从第一次摇盅便猜错了,并非半途才开始猜错。
打从一开始,他便暗怀鬼胎,故意猜错。
话说回来——
他怀的究竟是什么鬼胎?
「……我要摇下一把啦!」
狂犬说道,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她拿起骰子和饭碗。
照理说,在对错机率各半的状况之下,要连续猜错是不可能的——和连续猜对一样难如登天。
如果这是一般赌博,或许还有可能;因为摇盅老手用不着使用动过手脚的骰子,也能自由自在地控制点数——虽然这也算是广义的出千,但和忍法这等邪魔歪道不同,乃是不折不扣的技术。
倘若庄家可以控制点数,闲家自然也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猜出确切点数或许困难,但要猜出单双应该不难。
反过来说——要连续猜错,应该也不成问题。
可是——狂犬并没有这等纯热的技术。
就连骰子也是许久没碰了——她大概有八十年没碰过骰子了。
摇盅的狂犬并未使计,白鹭要如何将计就计?
狂犬摇盅的方法也无独特之处;她格外留心,不用任何巧劲儿,所以白鹭无法从她的小动作判断点数。
若说他是预测骰子的动向,推测它在饭碗中如何翻滚转动,以猜测点数——似乎又不可能。
因为狂犬也提防着这一招,总是以白鹭看不见的角度放骰子。
忍者多半眼力极佳,狂犬自然有所防范。
然而,白鹭却无视狂犬的一番苦心,超脱一切防范。
「丹」、「丹」、「霜」、「丹」、「霜」、「霜」。
明目张胆地继续猜错,毫无掩藏之意。
——这小子铁定用了忍法。
真庭白鹭定是使用连首领真庭凤凰都不知道的独门忍法来戏弄狂犬。
狂犬只能如此判断。
也对——狂犬都宣称要出老千了,白鹭为何不能出?狂犬毫无立场指责他。
甚至该夸赞他脑筋动得快。
——莫非他用的是透视忍法,能够透视饭碗,看见点数?
论可能性,这是最大的一种,也足以解释白鹭如何连续猜错点数。
倘若神秘忍法的真面目便是透视,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真庭狂犬也不是省油的灯——论经验老道,无人能出其右。倘若对手用了忍法,她断无看不出来之理。
白鹭在眼前使用忍法,她岂会不知不觉?
不,不对。这么一来——
——被测试的人岂不变成了我?
白鹭当真狠狠修理了狂犬一顿。
立场完全倒转了。
「……白鹭。」
「唔?詌蛇馍?酉市吗?」
「不……」
追究也无济于事。
除非狂犬能拆穿白鹭的伎俩,否则空日无凭,说什么都没意义。
管他连续猜错三十回还是四十回——在找到确实证据之前,不该轻举妄动。
狂犬如此告诫自己,慎重行事——
「唔,殇瑙巾,顽泉猜簿仲。」
白鹭仿佛抓准了狂犬重整阵脚的那一瞬间,突然说道。
「队了,我渴倚捡碴盗剧吧?靶骰子和范婉拿莱。」
「……拿去吧!」
无论局势如何变化,表面上及名目上被测试的——接受测验的毕竟不是狂犬,而是白鹭,这是他当然的权利。
他想检查,便由他去吧——反正上头没动任何手脚。
——或许正好相反,白鹭想趁着检查之时偷偷动手脚?
——倘若他真动手脚,岂能逃过我的法眼?
——不,他早已出老千了,现在动手脚又有何意义?
倘若他真动手脚,狂犬反而可以趁机抓住这一点穷追猛打,进一步拆穿他的忍术。
然而白鹭并未接过狂犬递出的骰子和饭碗,反而说道。
「棺茶赭大仁,酉聚俗画轿『葱冥返倍蒽冥务』,你枝盗吗?」
「啊?笑话!这世上岂有你知道但我却不知道的事?黄毛小子。」
「曜说我释煌髦晓子,我的怯释个煌髦晓子。载你瞰莱,谁簿释煌髦晓子?簿过,棺茶赭大仁,你队我幼了姊多少?」
「什么——」
「簿胱释你,奉皇那晓子野壹漾——应该撑簿尚了姊我吧?」
白鹭的语气感觉上并非挑衅,只是将心中所想之事说出口而已——不,白鹭这番话应该是有口无心。
「你说曜厕饰我酉吴守岭的隔鞠,蛋拾季尚呢?你和奉皇骸簿释壹漾,跟苯簿了姊我,雀铛了我的尚斯?」
「…………」
这话确实有理,不过倘若他这么想,何不在测验开始之前说出来,或在测验结束之后正式抗议?
何必挑在这个时候——游戏仍在半途时说这番话?
——活像是知道我识不破他的忍法似的。
真庭白鹭。
真庭忍军有史以来最为神秘的男子。
总是一脸事不关己地带着长枪出阵,一脸事不关己地达成任务,又一脸事不关己地归来。
他做了什么?用了什么手段?无人知晓。
任务达成率高达十成。
神秘莫测,行事诡谲。
真庭白鹭——「长枪白鹭」。
「你的意思是我和凤凰没资格当首领?」
「且曼,我并莓浙么说。」
白鹭摇头。
「我的益思释,守岭跟苯吴须了姊厦鼠。」
白鹭似乎打消了念头,连检查也不检查,便把骰子和饭碗推回来。不,什么推回来?他根本连碰也没碰——这样根本动不了手脚。
——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
——这小子究竟想说什么?
狂犬一头雾水。
这么一来,状况完全没变——狂犬咬牙切齿,但她只是白焦急一场。
状况突然改变了。
变得更加恶劣。
第五十一回摇盅。
白鹭彷佛正等着超过半百的这一刻。
「参、伍,霜。」
他不光是猜单双,居然还猜点数。
拿开饭碗一看——点数是三、四,单。
猜错点数并不难。
但狂犬可不这么想。
白鹭并非单单猜错而已。
他是故意以一点之差猜错。
不光是第五十一回如此,之后亦然。
点数为一、六之时,白鹭猜「贰、陆」。
点数为一、三之时,白鹭猜「贰、参」。
点数为六、六之时,白鹭猜「陆、壹」。
他不断以一点之差猜错其中一颗骰子的点数。
不,用猜错二字形容并不妥当。
或许该说用一点之差猜对点数才是。
至少他完全猜对了其中一颗骰子的点数——而另一颗骰子的点数也称不上猜错。
一的时候猜二,二的时候猜三,三的时候猜四,四的时候猜五,五的时候猜六,六的时候猜一——照着这个规则猜点数。
现在的机率已经不是二分之一。
而是六分之一乘以六分之一——
三十六分之一。
真庭白鹭就着三十六分之一的机率,准确无误地猜测点数。
「唔——」
眼下已经超过了八十回——距离规定回数只剩下不到二十回。
白鹭依然毫无动静——只是淡然说出点数。
他不像在使用忍法。
表情也一成不变。
但这种态度却给狂犬带来了莫大的压力——教她几乎不想再举盅摇盅。
真庭白鹭。
比任何人都更加神秘的人。
神秘莫测。
行事诡谲。
孤僻庵的墙边立着白鹭浑名「长枪白鹭」的由来——八尺四寸的长枪,但白鹭并未使用。
这种状况之下,用枪做什么?
他连使用忍法的迹象也没有。再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我就得背上一百连胜的美名啦!
「——少瞧不起人啦!」
情急之下,真庭狂犬使出了杀手鐧。
她出于本能,反射性地使出了秘招中的秘招。
一旦使出此招,单双、骰子、饭碗都不重要了。白鹭甭想猜中点数,也甭想猜错点数。
这个终极秘招便是真庭狂犬的独门忍法「大岚小枯」。
就在这一瞬间,真庭白鹭通过了这场模拟首领测验。
◇◇
「——你究竟玩了什么把戏?」
分出胜负之后。
真庭狂犬把骰子一扔,摔破饭碗泄愤,之后又沉默了片刻,方才对着泰然坐在面前的真庭白鹭问道。
「我并莓丸刃荷靶夕。」
白鹭答道。
他的表情依旧丝毫未变,彷佛真的什么也没做一般——态度飘然,不像装蒜,也不像打马虎眼。
「……唉!或许不配当首领的其实是我。」
狂犬一时冲动,铸下了败因。
想当然耳,真庭白鹭正是为了激怒狂犬而故意挑衅她——唉!原来忘了正事、不懂测试意义的人竟是狂犬自己。
狂犬中了白鹭的激将法,使出忍法——换言之,便是出了老千。
出了她原来打定主意不出的千。
忍法「大岚小枯」是门一用便知的功夫,根本不适合用来出千——而白鹭当然没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立即拆穿了她。
话说回来,她的忍法确实成功阻挠白鹭继续猜测点数,倒也不算全无功效。
所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狂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被人当猴子要还能忍气吞声的人可不多——对了,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误会啊!白鹭。那招『大岚小枯』是我在这个身体里用的忍法——是这个身体拥有的忍法,并非我的绝招。」
「圆莱茹此,我惠牢寄载辛。」
白鹭点了点头。
他难得如此老实——不过这似乎也是他的一面。
「唉——」
狂犬气归气,却也不得不承认真庭白鹭确实拥有她所欠缺的物事。她可不是因为输了比赛才这么想。
真庭白鹭是推行改革的不二人选。
正因为他是个不拘一格的怪人,才能适应变革。
或许这便是凤凰的言下之意。
或许这正是真庭凤凰的格局。
「确实存在的东西,只要花时间就能找着;不过不存在的东西,却是怎么也找不着——其实这只是刻板观念。不存在的东西,动手制造就行啦!能激我出老千,你可真是个激怒人的天才啊!」
狂犬的修养确实还不到家;她不但性急,又容易感情用事。
但当时她可是耐着性子,强逼自己冷静。
这样还能激怒我,实在了不起——狂犬语带嘲讽地对着自己及白鹭说道。
想当然耳,这种嘲讽对白鹭根本不管用。
白鹭丝毫不以为意,耸了耸肩:
「倍撑危添裁的杆觉骸簿措——簿过酉件市我得说卿杵。我并莓动刃荷守脚,野莓柞过你锁猜响的市。」
真庭白鹭起身,拿起立在墙边的长枪。
「镰续猜仲骰子典树的鸡绿和镰续猜措的鸡绿都簿释零——计燃簿释零,汴释未枝树。载浙个世尚,什么市都渴能发升。」
真庭白鹭将长枪扛在肩上。
他头一次在狂犬面前露出表情。
「锁倚巷我浙漾的稔赭铛守岭,幼酉荷房?」
那是张出奇爽朗的笑容。
◇◇
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周旋,真庭白鹭并未受到上级大力反对,便坐上了十二首领之位。不,或许该说白鹭在不知不觉之间抢下了首领宝座,比较贴切。
当然,当上首领之后,他仍旧不改故态,继续闯祸,惹事生非——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下属之间从未掀起过罢免声浪。他做满了五十年任期之后,寿终正寝,在忍者之中可说是极为少见。
至于真庭白鹭的忍法「寻逆鳞」——
只有名称流传下来,但究竟是门什么样的功夫,依旧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