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看不见也无从知晓
我是幽香若有似无
乘风而来——
人看不见也无从知晓
是偶然还是神灵
在来与否的刹那
业已完了!
摘自保罗·梵乐希《风神》
1
黎明时,聚集在紫宸殿南庭的士兵们已得知局势逆转的消息。
他们守护的大内里(※古代天皇所居的内里及设置政府机关的区域。),如今圣上与上皇(※天皇退位后的称呼。)皆不在此。
留驾在一本御书所的上皇漏夜前往「御室」仁和寺,在黑户御所(※御所乃指天皇的居所,或上皇、三后、皇子的居处。)的圣上于披戴假发、穿着女官装束后,乘坐妇女用车离去,年仅十七岁的天子据说竟未让盘查的武士识破。
整起事件是由朝廷内部的背叛者挑起,圣上移驾至贺茂川以东的六波罗(※现京都市东山区五条至七条间的地点,平氏一门的府邸曾座落于此。),借由行幸平清戒的府邸,此处形同临时内里(※太内里中,以天皇居所为中心的宫殿,正殿为紫宸殿。),平氏取得御旨诛讨逆臣是迟早的事。
「左马头大人错估联手对象啊。」
官封左马头的正是源义朝,这种话唯有嫡长子义平敢说出口。对坂东武士而言,身为源氏英才的义朝所下的判断如同圣旨,因此足立四郎远元假装对少主的话充耳不闻,草十郎当然也跟兄长同样反应。
恶源太义平(※源义朝的长男,因守护鎌仓时讨伐叔父源义贤,有了恶源太的称号。「恶」为刚勇之意,通称鎌仓恶源太义平。)个性从来不为政争烦忧,这个血气方刚的十九岁青年,满脑子只想好好硬战一场。
「管他怎样都行,总之非对付平氏不可。总帅若非平清盛,八成就是平重盛。咱们就教那些朝廷贵族瞧瞧源氏武士的厉害。」
严阵以待的士兵近八百名,在紫宸殿的广大南庭下显得势单力薄,此后兵分三路涌进大内里的东三门,人数变得寥寥无几。其中坂东出身的士兵有两百余名,尽管如此,义平愈发显得精神抖擞了。
「就由我方出击,把那些从熊野悠哉回京的平氏党羽杀个痛快。不过算了,重盛才是目标,得先杀他才行。属下们,快跟我来!」
周围士兵感应他的号召,纷纷气势大振。义平天生具有统驭能力,性格既豪迈又魄力非凡,十五岁时与叔父交战而大获全胜,因此得到鎌仓恶源太之名。
(我也要去……)
草十郎今年十六岁,两个月前才到京城,披挂上阵也不过是半个月前的火攻三条殿,虽然没斩过敌人,却有首次出征的经验。
没有配马的步兵同样身穿铠甲,那是一种没有袖板的腹卷铠(※缠于腹上,并在背后对合的一种铠甲。),并戴头盔及配有双护腕和护腿。尽管如此,由皮革和铁制小片所编缀的腹卷铠沉重异常,这种量无非是提醒他的血缘出身。铠甲的萌黄色编线十分簇新,正是足立家的袓父从军陆奥时的受赐之物,可说是大有来历。
草十郎并非生于本家,而是在乡野长大。对于这同父异母、素不相识的少年,足立远元在介绍时居然还以「舍弟」称呼,让草十郎欣喜不已。远元在义平讨伐叔父时曾随行参战,义平的幕僚也对他另眼相待;他个性平易近人,乐于关照草十郎,少年才得以如愿进京。
草十郎来到殿前,眼前铺着瓦宇的承明门宏伟如邸,这时有侦察兵奔出门外。六波罗终于采取行动了!这群坂东士兵还来不及待命、正准备翻身上马时,门外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嚷。
那是平氏大军出征时的呐喊。
当大将呼唤「嘿嘿」时,军队发出「喝」作为回应,重复三遍后,呼唤声余韵长绕。草十郎切身感受到凛然震撼,深受那豪壮声涛的吸引而听得入迷。
透过几千几百名士兵的喉咙迸发出呐喊,这里连空间也随之起变化。大内里原来是有丹漆枉和青蓝瓦宇的典雅之地,此时渐渐改变共呜的波长,化为尖锐气息交错的战场──逐渐涂染成充满噬血欲望的空间。
当然,应战的草十郎等人必须发出高呼,那是从腹底、魂底绞出来的声音。战士借由呐喊重新涂染自己,气魄集中丹田,蜕变成不惜自我牺牲的另类存在。
既然被塑造成这种存在,而且效果相当显著。草十郎在唱和后不禁讶异,原来那位身为右卫门都、坐在紫宸殿阶上的藤原信赖,竟然一时腿软站不起身。
信赖身穿红底色织锦的直垂服(※此指出征时穿在铠甲内的衣服,袖口和袴摆缝穿线缕,材质主要是锦绫或平绢,盛行于平安后期至中世纪。),身披渐层浓紫色大铠(※中世将领在骑射作战时穿着的大型铠甲。),头戴锹型盔饰的星盔,还配一把黄金长刀。这位人物的战袍比源氏大将更为华丽。此时他的脸色铁青、浑身打颤。殿阶西侧的橘树旁,有一匹人人称羡的黑骏马,只见信赖猛打哆嗦,随从帮忙推他上马后,又从另一侧滑落。
(或许真的找错联手对象……)
这种光景,连身为步兵的草十郎都心有戚戚焉,他以眼角余光瞥见左马头义朝一脸苦涩别过头,怒气冲冲地跨上坐骑。
「喂,吹笛人,别再磨蹭了。」
这时,草十郎听见有人叫唤,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恶源太义平从马背垂眼望着他。只见义平泛起恶意的笑容说:
「快去抢匹马,然后跟我来。这种事难不倒你。」
少年还无暇回答,义平就朝马臀一挥鞭,霎时转身离去。然而,草十郎觉得心满意足。
源氏的少主竟然记得我,还叫我「吹笛人」──光这几句话,就让草十郎不惜为义平捐躯。只要能为少主而战、为他效忠,死又算什么,何需计较成败。
少年尚未自觉这正是沙场上的热情,便已心意已决地跑起来。
草十郎从孩提时代开始吹笛,并没有启蒙师父,在乡野时仅凭一枝单管,自然就会吹奏。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那是什么曲调,只在高低音色中,内心恍惚出现一旋律。他照着吹时,养母若苗就面色苍白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曾吹过这首曲调,还说莫非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在聆听──
草十郎的生母据说是美貌的游艺人(※泛指游走江湖的艺人,如傀儡师等杂技者、出卖色艺的女艺人或妓女等统称。),让足立家的生父十分着迷。女子生下男婴即撒手人寰,正室志乃坚持不让烟花女的儿子进门,草十郎因此只能在乡野长大。
到了懂事年纪,草十郎从来不在人前吹奏,因为他知道会落人口舌,何况还得设法应付乡里的小混混;他们是一群野孩子,偏爱恶整弱势者。草十郎知道自己吃亏,但也不想白挨拳头。
尽管如此,他不忍放弃喜好。当他忽然单独消失,到无人原野或山丘上吹笛时,乡野的家人总视为怪癖而一笑置之。
义平会知道此事,是因为远元在介绍弟弟时,把此事当做趣谈讲起。
「这小子擅长笛子,听说没去理会他就能吹上一整晚。不过对象可不是人类喔,而是到野外吹给乌鸦或是狐狸听。」
围着火堆饮酒的武士们觉得好笑至极,纷纷说:
「吹给动物听有啥用?该不会真的溜去找姑娘,吹个小曲想嬴得芳心吧?不过瞧瞧这小伙子,是个美男子喔。」
足立远元刻意摆出一脸认真。
「本人先声明,我这弟弟是人不可貌相,不然你们可有苦头吃了。他在家乡专门捉对厮斗,曾一口气击败十名对手。他愈吹笛子,打架本领就愈强。」
草十郎只能苦笑,自己为何能磨练打架技巧、培养出在彪形大汉前也面不改色的气魄,这全是宗家的远元兄无法了解的事情。虽然他以出身足立家为傲,心理上仍是五味杂陈。
「哦……本领强就好办了,不管对女人还是狐狸都应付得来。」
「下次看是比射箭还是斗相扑,亮点本事来瞧瞧吧。」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时,义平忽然插嘴说:
「我跟这小子不同,是为了受姑娘欢迎才想学好笛子,总不能没个绝活悠哉去追女孩子吧。下次你要去无人的地方吹,记得找我。」
众人听义平说得直率,不禁哄堂大笑。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此后草十郎不曾与少主交谈过,即使他已忘记自己也不稀奇,然而在出征的时刻,义平突然提及此事。
(义平大人这么说,我一定能做到……)
那么,草十郎应可轻易达成义平的要求。紧追远元兄的坐骑实在太辛苦,他眼看双方结束箭攻,一鼓作气就辅前直奔。
离开大内里宫门之后,这次显然不同于三条殿的奇袭,而是一场攸关生死的对决。平氏率军密麻如潮,涌满整条大路。
然而冷静下来,就知道无论再气势如虹的大军,也不过是个人集团。这群人仗着人多势众的家伙,只要自己逐一冷静看准,就能偷袭掉以轻心的对象。
草十郎在单打独斗方面经验丰富,但对自己能保持明晰理智,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任何恐惧,望着怒吼挥动武器的敌方武士,甚至有闲工夫思索着……大叔们,何必蛮勇啊。
草十郎握着步兵所持的长柄刀,这种武器靠腕力挥举太重,只需朝目标方向弧形挥舞,顺势照落刀方向砍去,就不致于消耗太多体力。
就算草十郎不断长高,也不可能成为彪形大汉,更不会变得结实精悍、肌肉发达,因此他必须讲求效率。实际上,他真正的武器是观察对方动作的敏锐眼力,以及对节奏的直觉。观察对方的动作,寻出规律节拍,便能掌握乱拍中的节奏……草十郎掌握乱拍后挥刀,凌厉的架势,就算刚勇的武士也难以招架。
他奋力跑着物色敌人的坐骑,无意识地架开在头顶交错的刀影,只见一匹属于我军的骏马失去主人,正在那里飞蹦窜跳。马主是一名铁甲武士,他正与敌兵扭打成一团,滚落地面。
连马旁的几名随从都来不及奔来抢救,草十郎当然无法追上。只见敌人高举的长刀白光一闪,刺入被擒住的那名武士的头盔护颈中。
一瞬间后,敌方步兵也朝抢夺目标奔去。那是一匹令人动心的苇毛马,草十郎反射地举刀朝对方刺去。
他不关心对方死活,只觉得彼此的意志势不两立;为了削弱其势,必须教对方丧失战斗能力。非要一匹战马不可──强烈的渴望让草十郎终于如愿,头一遭在战场上杀死敌人,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没印象。
草十郎抛下长柄刀,跃上苇毛马,一跨上马鞍就知道是好货色,那饱尝夏草而变得肥壮的身躯多紧实,肌肉充满张力。出身坂东的武士应付马匹自然驾轻就熟,他两腿夹紧马腹,猛力扯缰表明自己是主人。
少年从马背上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我军稀疏,全都是生面孔。看来自己摆脱混战,在奔跑时混入藤原信赖的部属中,一群人全被驱往待贤门。这批队伍溃不成军,及早从宫门撤退,草十郎特地争取来的坐骑派不上用场,忙跟着众人逃往待贤门内。
就在料想敌方会乘胜追击,只能撤回内里附近时,遇上一群从西院转角冲来的骑马武士。
他心下一宽,这里有源义平和他的部属,远元兄当然也在其中。远元带着一副受够的表情望着他。
「这小子,跑去哪了?」
草十郎无暇细说,只定定望着少主,义平似乎明白这视线的意味。
「抢到马了?刀呢?」
「用这个。」
草十郎抓起自己的腰刀,义平便命一名部属取下自己备用的黑漆长刀交给少年。
「傻子,下次连兵器也顺手抢来。我接获左马头大人的指示,可以去把平重盛打个落花流水。」
这批人加上草十郎寥寥不过二十骑,平重盛迎击的部属恐怕有五百多骑吧。然而半刻时辰后,事实摆明不能以势取胜。敌方无人敢兴鎌仓恶源太交锋,听他报上本名、见那策马的英姿后全都吓退不前,连平重盛也望之却步。
草十郎紧随着义平的坐骑,数度冲入敌阵,想奋勇找出少主指名的重盛。然而在重重严密卫护下,他惊鸿一瞥,只见敌将身穿有槴色之称的赤黄色渐层编缀铠甲,骑的是带赤桃花马,只感觉十分威武。
「就趁现在,能再靠近点不知多好。」
义平心急如焚,然而重盛的军势径自朝待贤门外退去,事后才得知他们企图将源氏军队诱往六条河原。倘若是在新建的大内里决战,不慎放火烧掉宫殿就得不偿失了。
战势不利,终究还是败北。
转阵河滩时,源氏显然已居下风。在俨然有「当今圣上御所」之称的六波罗守阵面前,源氏兵卒溃如星散,纷纷弃甲逃逸。
然而直到最后关头,源义朝并没有放弃向六波罗还以颜色。渡过贺茂川后,如今加上长子义平总数仅有二十骑,一行人士气如虹,足以击垮平清盛府外的盾墙。
岂料阻挡在此的正是源赖政军队,他已投靠平氏,逼使义朝唯有放弃在此牺牲,期待能至东国再起,继续攻占京城。
草十郎至今在跟随义平时,所幸没有遭受重创,只是在思绪混沌、过度疲劳之下近乎虚脱。
他想不起何时不见远元兄的身影,兄长如果受伤,自己该抢先赶去救援。但他很清楚自己全心追随义平行动,无暇深思其他事情。
第一次参战就出师不利,与其说受到打击,倒不如说是对身边的情况完全不了解。既然是生平第一次全力以赴,那么不眠不休也是初次体验。
出征时运用丹田发出呐喊力量的感觉仍在──或许仅是幻觉而已。一旦兴奋之情熄灭,他总算了解呐喊有多么的耗损精力。
败逃的一行人中,还有一位人物乘坐马背,神情比草十郎更虚脱。
那就是左马头义朝的三男,刚受封右兵卫佐,年仅十三岁。他穿的赤线编缀嬁甲不带脏污,表明没有参与激战。赖朝也有初次上阵的经验,对于今日战况的急转直下,他同样感到不知所措。
草十郎望着少年,神色变得凝重,自己不算最年轻,又不是贵公子,一行人寥寥无几,他必须为主公努力效命,远元兄没有随行,自己该为他担起更多责任。
「右兵卫佐大人,前面山路很危险,请让我来牵马吧。」
草十郎已让出坐骑步行,于是走近三郎赖朝说道。少年吃了一惊,脸上微露喜色,从那头盔遮掩的缝隙中,可略见他的容貌犹带稚气,在那身大铠衬下愈发显得纤瘦。
「有你帮忙太好了,我的坐骑总是偏离道路。」
源赖朝开口道,或许说话可以分心避免沮丧,他又对草十郎说:
「你和太郎兄都是坂东人吗?」
「是的,在下是武藏国人。」
「名字呢?」
「足立十郎远光。」
草十郎不禁暗忖,今天究竟报上几遍自己的出身地和元服(※指奈良时代以后为少年举行的成人仪礼,行仪后必须改变发型及服装,通常在十一至十六岁之间进行。)名了……?只有跟所有报上名来的人交手,砍倒对方后才能存留到现在。不知何故,当这些体验逐一消失后,不快的感觉总是凝聚未散。
「您想呼唤在下的话,请叫草十郎就可以了,武藏的乡民都这么叫我。」
「哦,需要加个『草』字吗?」
少年看似性格严谨,郑重地点点头。
「那么,草十郎,我们今后去哪里?不能再回京城的府邸了?」
「一定有机会回去。」
草十郎回答时,想起源氏军队火攻三条殿的情景,这是兵家常见之事,此时京城的义朝府邸恐怕已陷入火海。
「……不过我们目前最好回坂东,另谋东山再起。东国有许多左马头大人的拥护者,可以重新组军。」
草十郎忽然兴起强烈的念头,认为一开始要是去坂东就好了,谁要那种临阵退却的大将。倘若能集结更多坂东势力,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赖朝低下眼小声说:
「我没去过坂东……」
「那是个好地方,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在东国居住的话,我也能像义平兄一样强吗?」
「应该可以,因为您和少主是亲兄弟啊。」
这时,主从两人完全没料到这趟逃亡不可能抵达坂东,他们深信即使战败被驱逐出京,只需投靠地方势力就能卷土重来。他们都是刚元服的慒懂少年,当然不知道落难武士的下场有多凄惨。
2
源义朝一行人仅剩十骑,继续朝比睿山前进。
岁暮的十二月,渐入深山后,身穿厚甲六难以驱寒。云幕低垂,白天即黄昏,天欲飘雪,只是苦无投宿之处,草十郎方才痛切领会到落难武士好比丧家犬。
在草十郎看来,源义朝是兴平氏并称双雄的武家英才,同时是传说的英雄八幡太郎义家的孙辈,绝不会为区区一场战败丧失尊严。然而他作梦也没想到,这位直到昨日都备受景仰的人,如今成为翻脸不认人的农民也想下手的目标。
京城近郊的居民或许对战局早有所闻,因此肆无忌惮地搜找源氏余党。他们看准献上源将首级时,不仅可以获得六波罗领赏,还能捞到百姓垂涎的武士用品──长刀或铠甲等铁器。
一行人边留意追兵,边趋近延历寺的西塔时,这才彻底洞悉民众的意图。此山有溪谷流涧,另一侧峭崖上则有单道,路上横阻着土垒和削尖树枝的栅栏。
「来了。」
监哨吹响口哨,百余名挟弓执刀的僧兵从山崖现身,草十郎不禁愕然环望这幅情景。
(……说到比睿山延历寺,我以为是有别于东国的灵刹高寺,是出家人修持深厚、受佛山庇佑的地方,没想到竟然如此。)
眼前成排的僧兵彪悍威武,令人无法相像袈裟下是否有剃度。从山崖射下的箭雨,逼使义朝等人节节后退。
这时,只听在旁的义平咋舌说:
「这群家伙不晓得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难不成想讨伐我们?」
一个年约四十中旬、名叫斋藤实盛的猛将答道:
「少主,这下子麻烦了,这座山四处都有埋伏。」
「可是不能走回头路,还有追兵在后。」
「那么,让在下想办法硬闯吧。」
斋藤实盛带着自信说道,从容脱下头盔走近那群僧兵。
草十郎愕然望着他,暗想究竟打算如何,只见实盛将头盔挂在手肘,弓挟在腋下,显示无意决斗,谦逊地站在群僧面前。
「我们都是小卒,主公惨遭讨伐,因此想逃回故乡。这些人苟且活命都是想见妻儿一面,你们取了首级也得不到功赏。诸位是出家人,我相信你们能原谅并救赎这些罪人,取了这些人的性命反而有损功德。请容我献上铠甲,但求保住一行人的性命。」
马背上的赖朝忐忑不安,低声说:
「草十郎,我……」
「请安静。」
草十郎即时制止他,使劲握紧马辔。众僧兵交头接耳,正在估量提出的条件。
「好吧。如果你句句是真,就把披挂抛过来。」
斋藤实盛顺从地拿起头盔抛向那群僧兵,众人顿时哗然,数十只手伸来抢成一团。趁众僧转移注意力的刹那间,实盛跃向身旁坐骑,策马将僧兵冲得七零八落,一把夺回头盔后,高声叫道:
「秃驴们,给我听好了!本人是东瀛第一勇士──长井斋藤别当实盛,敢跟老爷较量的就放马过来。」
他话未说完,草十郎敏捷地飞身上马,从赖朝背后握住缰绳。间不容发,草十郎和斋藤别当一起冲入慌乱中的僧兵中。义朝等人策马紧随在后,就在来不及逃避的僧兵跌落溪谷的混乱中,一行人有惊无险地闯过难关。
顺利脱险仅在一时,来到横川(※比睿山延历寺的三塔之一,根本中堂北侧,横川谷山峰上的诸座堂塔之总称。)时同样遭遇到阻碍。延历寺的僧兵在整座山布满攻势,横川的僧兵慎重在山岭凿道上预备落石,誓必擒拿源氏武士,不知何时开始筹备,声势十分惊人。
这种情况下,武士更迫切需要以马代步。在西塔或横川的山僧虽多,毕竟不便骑马迎击,擅于驭马的义朝一行人在躲过落石伤害后,击退僧兵通过险阻──然而,却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义朝的伯父:陆奥六郎义隆在此丧命,他不幸被僧兵一箭射中颜面。
山僧渴望获得源氏大将的首级,源氏武士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就派一名同行者砍下义隆的头颅。左马头义朝终于淌下男儿泪,悔恨失去最后一位八幡太郎义家之子。有一段时间,他亲毛携同伯父的首级前行,但终究不能如此下去,就为头颅绑上石块,抛入途中经过的溪谷里。
为了防防范被拾去验明,只得削去义隆的五官再丢弃首级。面对必须由亲人来执行这种残酷的行为,草十郎不禁别过脸去,他知道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赖朝则不同。
十三岁的少年坚强注视着父亲处理首级,连在旁的草十郎都感觉自己几乎作呕。此后众人陷入沉默,尤其是赖朝的眼神最晦暗,紧紧闭口不语。
倘若赖朝丧命,左马头义朝也会如此处置吧。不,在他负伤动弹不得时,恐怕就会下手……挽住马辔的草十郎也绝望地如此思忖。
因为,这是唯一的方式。
(他不想……死得那么凄惨吧。)
这就是落难武士的下场。草十郎眼看纷雪飘落,不禁抬头望着枝梢间隐现的无情灰空。战场转换成不畏死亡的特殊空间,无非只是瞬息的存在。一旦败北,失去与作战时同样浓度的血腥亢奋后,这回又为了不想送命,必须继续亢奋下去。究竟能撑到几时……恐怕是在某人结束自己性命的那一刻吧。
(我们为何非这样不可……?)
比睿山遇袭后,来到琵琶湖时亦无船可渡,众人一时陷入绝境。所幸沿湖南下时不曾引人注目,才略感安心。一行人疲惫得四肢无力,在小雪飞舞中驾船渡往势多,抵达对岸山麓后,总算有较长的时间得以歇息。
其中两人不顾难得的进食机会,先去侦察消息,草十郎也随同前往。少年在确定周围没有可疑人物后返回,源义朝向他体恤地说:
「你这年轻人很聪明,居然一路跟来没走散哪。听说你和足立远元失散,他将会以你的卓越表现为荣。」
深感喜悦的草十郎低头致意,若不是过度劳累,或许他会更加欣喜,此时的他累得弯不起嘴角。
尽管如此,他吃下烤热年糕、喝了少许酒后,手脚大大一摊睡下,这才觉得舒畅许多。即使他听到队伍被势多的船夫看见,连一晚都不宜久留时,仍然觉得不致于在此送命。
火光下,草十郎重新俯视自己,只见远元兄送的鲜艳铠甲的萌黄色编绳已多处褪色发黑,几乎全是污泥,还掺混了敌人的溅血。
他想到血腥会持续下去,微微兴起一阵恶心,茫然想着,若脱下腹卷铠丢掉的话,一定有很多人乐得来捡吧。西塔那群僧兵抢夺头盔时的粗鄙模样,重新在他眼前浮现。
忽然间,一只青竹筒伸到他鼻端前。
「酒还多得是喔。」
拎着竹筒的正是恶源太义平,草十郎道谢后接过酒筒,少主直接在他身旁坐下。
并排而坐的义平体格魁梧,身高和肩宽足足是少年的两倍。他的铠甲同样满是脏污,装备比草十郎沉重许多,感觉上依然行动自如。
「左马头大人告诉我,说你能跟到这里真是厉害。」
「你曾吩咐在下随行的。」
草十郎答道。义平诡异一笑说:
「是啊,没错,但听过我讲这话的少说也有上百人,不过,现在留在这里的不到十个。你这小子,还真古怪啊。」
「是吗……?」
草十郎感到不解,义平又说:
「从在内里南庭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怪人。一旦要出战,竟然露出悠哉的神情闲眺藤原信赖的窝囊相。你头一遭上阵,就这么气定神闲啊?」
「在下并没有悠哉。」
「是啊,你打仗时冲锋陷阵,卯起劲来抢回马匹。不过你的眼睛很凉澈,这种家伙没多久就会变得非常厉害,我以前认识某个人正是如此。喂,太冷静就会……」
说话一半,义平蓦然住口,草十郎不禁仰望着他。
「您怎么了……?」
义平微露窖迫的表情。
「不,我不适合讲这些,咱们都快朝不保夕了。我是希望认识的那位仁兄能够长命些。」
草十郎默默递出竹筒,义平一仰而尽后,叹气说:
「唉,我这恶源太也有没辙的事。这不是头一遭作战失利,也不是初次卷土重来。」
义平微吐丧气话,隔了片刻,草十郎方才了解他的用意。
「只要重返鎌仓,就能即时卷土重来吧。」
「不……问题就在此。」
义平浓眉深蹙,若有所思地说:
「左马头大人打算前往不破关,然而忌惮平氏的坚强实力,唯有放弃一途。不过他发现唐崎和势多的平氏势力较弱,因此决心做赌注。那里确实有许多支持源氏的伙伴,像是垂井或青墓等地,在青墓还有妓女替他撑腰呢。」
义平见少年频眨眼,恶意地戳戳他的胸膛说:
「……我看你八成没玩过女人吧?只吹给乌鸦听,开什么玩笑。左马头大人跟青墓的妓女生下一位千金,如今她们算是少数用不着担心窝里反的人。我知道他想孤注一掷,不过要是失算,就必然会被一网打尽,我们源氏将会灭绝。」
义平霎时吁口气,又说:
「为了以防万一,我决定和左马头大人分道扬镖,不再前往鎌仓,而是北进经由飞驒到信浓国和甲斐国,在东山道上招兵买马。我想单独行动,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我也去啊?」
草十郎顿时一愣,没头没脑地反问。义平再度浮现贯有的诡异笑容,那像是别有用意地眩惑对方,却又想掩饰的笑脸,任何人都将深受吸引。他策动人心的力量,正在于那抹淘气少年般的笑容。
「我不想再让部属四散,所以想找你同行。甲斐或信浓都有好牧场,货色任君挑选,就把最好的千里马赏给你吧。」
一行人趁夜出发,循山里继续北进。纷雪时落时歇,未达漫积程度,纵然天寒地冻,一片白皑反让足畔清晰可见。山路不再险困,夜间前进也较比睿山时轻松些。
义平有意多谈,纵马来找草十郎。少年发觉自己能对少主无话不说,这对在乡里一向寡言的草十郎而言实在难得。
「说起吹笛子给乌鸦听,在下倒想起一件事。如果告诉别人绝对会被取笑,因此从来没向人提起……」
「说来听听吧,我也会笑你一顿。」
「以前在下吹奏时,曾有乌鸦飞来说话。」
「不得了。」
「它的口气活像村里的坏婆婆。」
义平果然喷笑出来。
「因为饲养的乌鸦会说人话嘛,它叫你『臭小鬼』是吗?」
「不,它说:『嗯,这孩子可能来得及呢。』」
草十郎对七岁时发生的事情仍记忆犹新。记得当时停在篱笆上的乌鸦偏起头,圆溜大眼在夕空下映得火红。正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不知反复回想多少遍,这段回忆若说是临时想起,其实是有点言不由衷。
「正确来说,应该是『嗯,这孩子可能来得及呢。小弟弟,仔细听好了,只要继续练好笛子,总有一天会遇到少主喔……』」
「太夸张了吧。」
义平大惊之下有些退却。
「会不会是神论或显灵之类的?我先声明喔,要是什么熊野权现(※熊野三山(本宫大社、速玉大社、那智大社)祀奉的神明,又称熊野大神或熊野神,结合当地神只与佛教信仰的神明,称之为权现。)的乌鸦使者,我没兴趣听,信仰衪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清盛那个混蛋。」
「在下也不清楚熊野权现,不能断定是否就是神明显灵,只觉得很不可思议。」
义平忽然转怒为喜说:
「如果你认为和我有宿缘也罢,那么,你愿意跟我去飞驒罗?」
草十郎点点头。
「我没有真正能返回的家园,就算没回去,也没人担心……」
说着,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凄凉,义平乘势又说:
「奥美浓有家母娘家的村里,幼时我曾在那里玩耍。我即将前往飞驒,在这次进京前,其实先去过一趟了。只要到那里,就会看到我的横笛,我可以让你吹它。那枝横笛,交给一个叫美津的姑娘保管。」
这次轮到草十郎有些退却。
「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傻小子,那是一枝名笛,是源氏传给历代嫡长子的宝物喔。」
「换句话说,您的意思是……保管横笛的人,就是左马头大人想获得支持的那种伙伴?」
经他指出事实,义平一笑置之。
「怎么,别往歪处想。比起那些在灯火下才能见人的脂粉姑娘,美津可是仙女下凡喔。」
义平的语气充满活力,一时忘记是败逃之身,草十郎得知后,不觉对他有些敬服。的确,草十郎还不了解醉心女性时,究竟会让人变得多么神采奕奕。
说起奥美浓,想切与武藏同样是乡野僻地。或许真正的义平更适合朴实的山野生活,假如不是源氏嫡长子,他应该能够适应。
草十郎还没考虑失礼,就忍不住问道:
「这次上阵作战,在下毫不惧怕,或许是因为没有割舍不下的对象。您有了珍重的对象,还能忍心抛下她吗?」
「傻小子,这种事也敢问恶源太?」
义平冲口说道。惹怒少主的草十郎蓦然住口,过了半晌,义平紧夜牙关,恨声说:
「……不管如何,我非反击平清盛不可。三年前的战役中,那恶贼设下奸计逼使左马头大人处决亲生父亲和胞弟,连我也得讨伐素未谋面的叔父。然而血浓于水,就算干戈相向,当时实在是情何以堪。平氏如此判弱我方势力,利用卑劣手段陷源氏一门于不义。如不报仇雪恨,我就不是源太,美津必然会了解苦衷的。」
3
东空渐白之际,一行人眼前出现隐在山谷间的小村屋。
此处居民曾受源氏之恩,主动提供歇宿,因此望见山谷时,众人心情难以言喻,总算得以喂饱倦马、脱盔卸甲痛睡一番了。草十郎等人光想像这幅情景,就几乎要阖眼,甚至当场就能倒头大睡。
不料抵达歇脚处时,发生令人睡意全消的事情。
「有人见到右兵卫佐吗?」
勃然变色的左马头义朝问道,草十郎心底一惊,连忙环顾四周,原本跟在几人身后的赖朝连坐骑都失踪了。
「右兵卫佐──右兵卫佐!」
义朝顾不得让人听见,高声呼唤三郎赖朝。林间幽深,不曾传来任何细微回应。
「明明跟在队伍后面……」
义平喃喃道,草十郎在途中曾回头确认赖朝是否同行,但不记得几时少了他的身影。
「难道说脱队了……?」
疲倦至极的众人沉痛地面面相觑,神情阴郁地讨论着这种行军对成年武者都太无谋,他们已自顾不暇,年少者不能自行跟来绝对是凶多吉少。左马头义朝的表情颓丧到令人不忍卒睹,双颊无力衰垂,面露死相般泛着铁青。
「我教过他自决的方法……不致于下场难堪,可是……」
话未说完,义朝再不能言语,草十郎看他如此消沉,不禁为之动容。义朝并非以冷酷绝情获得源氏英才之名,就算来日必须痛斩孩儿首级──他对赖朝的关爱之情,仍无异于天下父母。
草十郎感到无地自容,竟然又重蹈覆辙了。当时一径追随义平,结果和远元兄失散,这次又让赖朝走失。在来势多的途中,草十郎与其他人交春骑苇毛马,徒步时必然牵着赖朝的坐骑,唯有刚才他先顾着与义平交谈。
草十郎回想那位少年,虽然处在大人的杀气腾腾中,还能努力配合行动。他表现出自己的出身高贵──由于母方系出名门,从受封右兵卫佐一职,可知位阶高于嫡长子义平──而且是个聪颖懂事、性格认真的少年。
赖朝并没有任性将草十郎重新唤回身边。或是顾虑到义平,却没想到竟在夜路中被抛下,想必非常孤苦。就在疲倦累积到最危险时,草十郎竟然弃他于不顾。
「我折回去看看,或许还在附近。」
草十郎自告奋勇地说道,众人露出意外神情。这时他终于明白在多数人眼里,自己和赖朝都不过是青涩少年。他并不以为意,对交替骑马的平贺四郎说:
「马借我好不好?」
「你办不到,还是我去。」
平贺四郎急忙说道,草十郎摇了摇头。
「这匹马很累了,我的身体比较轻,可以减轻一些负担,还是让我去吧。」
草十郎借来弓箭后跨上马鞍,义平忽然按住他握缰的手。这位少主目光凌厉地注视他,迅速低声说:
「听好了,记住离开这座山后,处处有人想要你的命。三郎若进入了乡里,就别追去找他。懂了没?你一个人回来就行。」
草十郎只回望着义平,无法答应要求,他有某种预感掠过内心,为了极力否认这抹预感,他甚至忘了回应。
义平泛起苦笑,朝草十郎的坐骑一拍,以周围都能听见的声量说:
「好,这就去吧,三郎拜托你了。」
「义平伸手按住自己的感觉,在草十郎的手背上久久不去;那触感仿佛告诉他不该自告奋勇,如今选择离去,势必永远无法追随少主。
(怎么会呢……我一定带赖朝大人回来。)
草十郎再次否定这种想法。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此时没尽力就会牺牲赖朝,将来势必抱憾终生。找到时得告诉他左马头有多惊慌,赖朝知情后,相信忧郁的神情应该会开朗些吧。
四周渐转明亮,所幸稍早时已停雪。草十郎循着初来时的踏迹前进了许久,在小竹丛彼方发现一匹马的足印,那绝对是赖朝的坐骑。
足印偏离道路,毫不迟疑地以寻常步伐走向下坡,从那不曾勒马回头的整齐足迹来看,草十郎推断横朝没有执缰。
(说不定在马上睡着了……)
获得自由的马儿,会出于本能直朝开阔地点走去。忐忑不安的草十郎催着苇毛马疾追前进,不出所料,赖朝的坐骑已走向山麓原野。
草十郎没有忘记义平的叮嘱,附近不见人户,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乡里,决心再向前探几程路。
这是无风的宁晨,鸟儿欢唱晨歌,不需太过警觉,然而落霜枯萎的赤荐色草丛彼方,有一片阻扰视线的白雾。草十郎姑且听蹄声前进,不久来到草丛尽处的广大池畔。
他勒马环顾四方,雾霭遮隐的对岸隐约有小村落,左侧地势微高,有松木疏立的细长土堤延至远方。
一身绛红铠甲的源赖朝正在堤上。
草十郎刚望见身影,顾不得马匹疲倦就疾驰而去。赖朝并未骑马,有三、四十个男子紧追在后。他身披重甲无法快跑,一伙人几乎拥上捉住他。
草十郎在飞驰中摸探箭筒,在比睿山拾到几枝散箭,仍有及时吓阻之效。他不瞄准目标,而是以速度取胜,一踏稳马蹬就连番搭弓快射。
第二枝刚巧命中一人,率先冲着赖朝紧追不舍的乱民冷不防受到攻击,不禁心慌脚乱,与后方赶上来的人群撞成一团。
趁着彼此距离拉大时,草十郎快马快鞭冲向赖朝,顺势拉住他的胳臂,不由分说先将他拖上马鞍前方。气喘吁吁的赖朝表情扭曲,发现搭救自己的竟是草十郎时,几乎哭了出来。
「我的马……伤到腿……」
草十郎认为有必要听他说明窘况,然而无暇多问。赖朝刚跨上马,草十郎感到苇毛马承受过重,显得萎靡不振。让几乎累倒的马承载两人奔跑,实在太严酷,然而乱民识破草十郎的箭囊已空,发出怒吼冲过来,只能逼马走为上策了。
「再加把劲,加油!」
只要拉开一些距离,追者将会死心吧。他们看似乌合之众,手中持的不过是棍棒之类,并非真正的武士团,想必是当地流氓在伺机拦路打劫。
草十郎毕竟轻敌,一心只顾策马前进,没留意到后方动静。这时,一枝箭倏地飞来。
好个力道强劲的疾箭,徒然流窜体内的冲击,让他起初甚至没发觉是中箭。他朝灼痛的伤处望去,原来后肩插着箭羽,那是铠甲不易保护的部位,他感觉到箭镞刺入肉体的冲击反弹而出,一阵尖锐的痛意袭来。
草十郎凝住气息,深吁了口气,以冷静到连自己都惊讶的语气说:
「请您继续纵马前进,到有树林隐蔽的地点才能停下来,由我在这里应付他们。」
惊讶的赖朝想回首。
「可是这样……」
「别管我,你尽管走吧。等我下马后,它将跑得更快。请听我说,您若停下来,马便跑不动了。」
话说完,草十郎飞身跃下。
在枯草上落地的冲击虽小,创痛却仍让他一阵晕眩,只能双手支地跪倒。右手一探箭柄,原来刺中左腋后方,他勃然大怒,猛力握箭拔出,只见鲜血淋漓的箭镞不甚大,他顿时觉得拔出来好过了些。
(伤势不深……左臂稍微能动,没伤到骨头……)
盛怒让草十郎气力大增,赶在追者未到前先起身迎战,他拔出义平赐的那把黑漆长刀,流氓们全没有这种兵器,只敢远远围住他。
草十郎扫视着敌人的龌龊嘴脸,发现这群人背后,有个悠然持着重藤弓(※一种长弓,弓身卷有藤条。)的大汉,细细的头带绑着一顶皱巴巴的乌帽子(※元服后的男子所戴的日常用帽。),身上的黑线编缀铠甲算是众人中最像样的装扮,显然是首领人物。
大汉眯起眼缝,细声细气地命令手下:
「别动刀动剑的,打死他就好,小心伤了披挂。」
草十郎差点没气昏,他哈哈大笑道:
「凭你们那点烂功夫还想夺走这副铠甲,来试试看啊。一群狗贼,谁敢靠过来,我就教他后悔莫及。」
一人杖着蛮勇持木棍冲上来,以草十郎来看,那目测敌方的动作和招式毫无技巧可言。男子高举木棍时,草十郎早看出攻击破绽,轻轻避开,顺势一刀劈向对方前臂。他尽量克制动作,左半身仍免不了剧痛。尽管如此,对手喷溅的血沬吓退一伙人,最初挑衅的那个男子发出哭嚎,连滚带爬到人群外围。
第三名对手同样尝到苦头,然而草十郎的铠甲内也透染血迹,开始班班滴落,最后,他仰赖的视线也逐渐模糊。他没有避过四名对手的攻击,被逆袭的强棍一记打中。
(完了……)
草十郎这才思索着。不知何故,他在中箭及跃马时从未意识到死亡。尽管再不服输,这种情况想获救是希望渺茫。
(我真傻……)
想到在这种偏乡草丛中,选择孤苦伶伶被活活打死,这种丧家犬的死法实在荒谬至极。他曾起过念头想抛弃铠甲,不过若让这些卑鄙无赖夺走,那才教人后悔莫及。然而,如今再切齿悔恨也为时已晚,他踉跄躺倒后就动弹不得。
侧面一拳正中他的太阳穴,倒地后被殴打的痛感已经模糊,任打任杀都无所谓了。
(……至少让赖朝大人脱逃。)
他依稀觉得自己没有平白牺牲,赖朝也是源氏少主,昔日乌鸦透过坏婆婆的声音告诉草十郎──他的宿命对欠,或许正是源赖朝。
他命中注定是代替赖朝赴死。
并不是为了恶源太义平。
逐渐稀薄的意识中,他对义平歉疚无比,没有信守承诺回去。踏向原野的那一刻,草十郎已经背弃他,义平分明表示要赏给他甲斐信浓的骏马,愿意让他吹自己的横笛。
倘若赖朝生还,义平应该喜悦才是,他不曾说两人是手足吗?
草十郎感到心满意足,就此丧失了意识。
4
恶源义太平独自攀越覆雪厚深的岭道,焦急的草十郎望着背影紧追在后,不知为何,彼此间的距离总是无法拉近。草十郎再也按捺不住,从远处呼唤:
──请等等,义平大人。是我啊,草十郎回来了,请让在下同行。
他反复呼喊几遍,义平头也不回。
──我还是决定独自走,你去把赖朝找回来。
──我找到他了,也让他逃离追兵的魔掌,今后请让在下跟随您。
草十郎热切说道,义平不为所动,前进的脚步愈来愈快。
──你我殊途,或许这样也好。我不会因此孤单,照样能一呼百诺。
听到义平背对着自己说出这番话,草十郎明白少主彻底放弃他,于是悲痛到眼前发昏。
──就算您不孤单,在下会很寂寞,从在故乡时就如此,直到今日都没人了解我,好不容易有您……
草十郎哽咽难言,义平在战场找他交谈时,好不容易让他发现属于自己的归属地。
径自向前的义平蓦然驻足回首,他的表情掩在头盔阴影下看不清。
──你把笛子放在哪里去了?
说到横笛总是不离身,草十郎急忙想取出来,在离开武藏时就揣在怀里,作战时则以布包裹藏在铠甲里。
不料他一探之下,发现身上没穿甲衣,只触到一层薄幔,摸不到原本在怀中的笛管。
草十郎终于想起当时遭遇,他浑身发抖。铠甲被流氓夺走了。
连母亲的遗物,那枝仅次于性命般珍惜的横笛也一并抢去。
「我的笛子!」
听见自己的声音,草十郎蓦然惊醒,眼前竟出现一张灰发妇人的面孔。
少年有些错愕,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那副面容刻划着生活困苦的皱痕,虽然不致让人不忍卒睹,但很难称得上赏心悦目,何况最令草十郎困惑的,是与这妇人完全素不相识。
「你……是谁啊?」
他没把握地问道,略上年纪的妇人倒抽了口气,扯开嗓门嚷道:
「唉哟,人醒罗!」
草十郎正觉得自己是否脑筋糊涂时,妇女将头一缩,劈啪踏着地板匆匆离去了。
「正藏、正藏,还在那里吗?那男孩醒了,第一次开口说话罗。听到没,正藏!」
(谁是正藏……?)
庆幸陌生妇人离去后,草十郎忍不住纳闷,又探摸胸口,发现铠甲和横笛果真不翼而飞,身上仅剩一件单衣而已。
(慢着,我的确早该被杀了……)
眼前映入有梁木横架的宽大屋顶天井,屋内一侧是半开板窗,敞开的木门外有铺板檐廊。草十郎身上盖着暖呼呼的褪色棉被,看来是躺在一间气派屋宅中的睡榻上。
是谁救了我?
究竟是谁──
谜团就在妇人带正藏回来时立即揭晓。一顶皱巴巴的乌帽子、孔武有力的外型,还有活像在狐狸面具上描画的眯眯眼。这人正是射伤草十郎,命令手下打死他的首领。
草十郎怒火重燃,原想纵身跃起,但只能勉强撑起上半身、伸手护着肩膀频频呻吟。原以为已领教过疼痛的滋味,不过,伤势一旦复发,却又剧痛无比。
「嗳,别逞强了,你这重伤一个月也治不好。」
男子泰然说道,伸手想帮助拱着身躯的草十郎重新躺下,少年想拂去他的手,却力不从心。
草十郎躺着等待痛意消失,虽然略微恍神,仍怒气未消地瞪着这位首领。
「笛子还给我!」
「什么笛子?」
「快还我!」
「那玩意啊──」
正藏摸摸鼻子,悠然地说:
「你的铠甲和随身物品都放在那房间,不过现在用不着吧。最要紧的是先疗伤再说。」
「都是你害的。」
「唉,没错。」
「为何不杀我?」
听他如此询问,大汉诡异一笑。他天生一副笑容可掬的嘴脸,微笑时双眼更眯成了线缝。
「我改变主意了,既然抢来披挂,干脆连官兵也逮到手。不过你闹得太凶,我差点没要了你的命,幸好能活过来,用掉的汉方药量却吓死人。」
「谁希罕你救啊。」
「话是没错,你昏睡五天未醒,那一记敲在你脑门上还真敲错了,我以为你下半辈子准要当白痴呢。」
「我五天没清醒?」
灰发妇人神情有些得意,对惊愕的草十郎说:
「是啊,就算你睁开眼,对周遭也没意识,退烧后一直昏睡不醒。你不能照顾自己,我只好充满耐心不断对你喊话,又照顾得无微不至,没想到今天听见一句『你是谁啊』,真教我吃不消哪。」
草十郎这才留意到身上的整洁,穿的衣衫虽非上质,却是焕然一新。他理当表示谢意,却变得不知所措。
正藏见草十郎神色慌张,又眯起细眼。
「嗯,果然恢复神智了,他开口第一句竟然是『笛子还我』,我还以为这人脑筋有问题。」
「要你管!」
草十郎怒瞪着对方,首领完全不以为意。
「当然非管不可,没打死你是因为看你年纪轻轻却武艺高强,我很佩服这小子受伤也不屈服,到现在我还摸不清你是使什么招数,一口气打倒三、四名对手,当时早该动弹不得才对啊。」
灰发妇人开口说:
「不,正藏,这孩子看起来瘦巴巴,其实体格经过锻链。他的确有料,这点我可以担保。」
「如此说来,你应该更在乎长刀和铠甲吧。我猜他是经过磨练的武家出身,但举动也未免太怪了。」
草十郎真想吼他别胡扯,又竭力按捺怒火,开始设想自己目前的处境。
「……你既然说我是武家出身,难道是打算把我交给六波罗,所以才留下活口?」
「是啊,这主意也不赖。」
大汉笑嘻嘻说道。反正他讲什么,表情始终乐不可支,真是棘手透顶的家伙。
「送你去那种地方太麻烦,所以算了。瞧你的装扮不像是武将家的公子,就算拉去悬赏也换不了几个子儿。若是最初发现的那个穿红铠的小子,或许可以捞一票。」
草十郎凛然一惊,首领若无奇事地继续说:
「我没忘记五天前的事喔,牺牲自己让主公逃走固然可佩,但没半个人回来找你……其实我有点期待,想赌赌看有没有救兵,结果太绝情了。你完全被榨干再抛弃,唉,那些人对待手下小卒就是这么回事。你沦落到这种下场却被我捡到,是该庆幸罗。」
草十郎成日无所事事,内心混乱至极。当然了,他过去从未尝过这种经验,不了解当日败战让身心遭受多大重创。草十郎满心以为只要逃回山中,就能与义平和赖朝见面,可恨无法动身,不知时日已过多久,他屡次惊觉,精神频受冲击。
草十郎不得不承认世态已变,唯独自己苟活下来的事实,这让他沮丧不已。自己徒留空躯,此外一无所有,原本赴死得以成全一切,偏碰上多管闲事的正藏,害他壮志未酬。
草十郎对遭弃一事并没有怀恨在心,义朝等人不该为自己甘冒危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京城远逃的途中,好几名武士为了确保义朝等人的退路,留下来以身相抵,果敢面对追兵。愈勇猛的武者愈早成仁,如今只是轮到草十郎出场罢了。
话虽如意,他觉得自己的确榨尽余力了。身心虚耗时意志容易脆弱,甚至觉得处于这种不堪回首的立场,实在落魄万分。
破晓来迎、暮晚又至,晨昏对他了无意义,没有希望和期许迎接下一个天明。伤势康复后,如今只是正藏收容的堪家犬。故乡既遥,义平亦远,全被他抛弃、背离了,此时想寻求这些成为心灵支柱,也未免太厚颜无耻。
草十郎浑浑噩噩地度日,登美(※就是上年纪老妇人的名字。)送饭菜时在一旁唠叨催逼,他只好尽量吃完。或许如此,身体复原的状况远比心情更快。十日后,手脚的擦伤及刀伤已经痊愈,箭伤亦不再疼痛,他终于行动自如了。然而,此时的草十郎觉得根本毫无意义。
负伤过了二十余日,登美在为草十郎更换伤药时,正藏在场仔细观看伤势,然后说:
「如果剩这点伤,只要有人牵马就能稍微出远门罗。喂,明天起你去汤治吧。」
说实在,草十郎可不知道什么是「汤治」。他蹙眉望着对方,只见总是笑容满面的正藏,此时真的愉快无比地说:
「你不懂意思?就是温泉疗养嘛。横渡湖泊,再花半天时间爬山,就会发现涌出温水的岩地,我们占到一处私用温泉,山上有一位老伯,只要拜托他就会提供照顾。老实说吧,想去泡温泉的人是登美婶,她额外看护你,腰痛的老毛病又变严重了。」
登美将更换的旧布放入木桶,毫不掩饰地说:
「我也想好好休息哪。难得新年,从初一到初三都没有片刻清闲,那座温泉能治腰痛,也适合疗伤喔。接触山间空气还能转换心情,这孩子或许转移地点疗养效果会更好,在家里成天面对你,想康复也难。」
天生笑脸的正藏,竟然有摆八字眉的时候。
「喂……我那么惹人嫌吗?」
「少讲不负责任的话,是谁害这孩子差点送命啊?」
正藏被登美问住,不置可否地望着草十神。
「嗳,就这么回事,你上山去吧。」
「不要。」
草十郎一口回绝,对方既说留下来养伤也难以痊愈,让他自尊心受到打击。争论片刻后,正藏突然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返回屋中。
「拿去。」
他抛过一枝细长物,草十郎顺手接住,只见手中正是里布的横笛。
「乖乖去温泉疗养的话,就把它还给你。你愿意接受这个交易?」
草十郎紧紧握住母亲的横笛,当然毫无异议了。
翌晨,草十郎分配到一匹老态龙钟的栗毛马,自从在宅邸清醒后,这是第一次踏出户外。
他发现正藏的宅院有削尖的栅栏环绕,外侧设有干壕沟。四周并无人居,单户孤立在衰蔓枯芒的原野上。不过客众来往频仍,马厩建得格外宽敞。
草十郎受看护时只见过登美和正藏,但常听见人声动静,他知道有多人聚集在此。跨上马背时,接连有人走出屋外好奇地打量他,或许正是当时围殴自己的那些人,草十郎不记得他们的相貌,加上许多事想顺其自然,也就任人去了。
听从吩咐为草十郎牵马的是个孩童,年纪大约十岁,身形虽小,体格倒很结实,圆脸上的双眼间距很宽,生着一张开朗面容。男孩不知受过什么交代,格外热心尽职,草十郎由他去做,他就像服侍贵人骑乘般毕恭毕敬,或许是由于目睹在一旁的登美,正数落另一名详马的年轻人。
不知是保护还是防范草十郎脱逃,奇怪的是少年和妇人在众多男随众的前呼后拥下前往温泉疗养。这些人装备简陋,比起草十郎最初以为是流氓的那批人更像帮派。
这些事掠过脑海,草十郎却漠不关心。他身体尚未痊愈,只想尽快抵达目的地。湖畔几乎不见积雪,在山途中突然增厚,登山之苦已超乎想像。
登美抱怨个不休,尽管如此,她仍坚持去温泉。草十郎对温泉没什么期待,只觉得这趟旅程可以媲美修验道行者的苦修。
不久,薯色渐暗,一行人终于望见目的地,那确实是一片岩地,浓霭缭绕,有灰褐色岩峭分明的谷地,一间形式上的简朴小屋悬空而建。
常来山中的男子们抵达后松了口气,纷纷表示到此不泡可惜,登美就命令道:
「你们别从上面的温泉露脸喔。还有,不准在小屋附近晃去。我们是来享受清静的山间气息,敢再罗唆给我试试看。」
男子们并没有什么不满,随即便自行解散。接下来,就是草十郎的未知体验了。
他曾在河里洗澡,也在木盆热水中浸泡过。然而,这种涌出天然温泉的岩地会发出一股怪味,坦白说真教人不舒服。蒸气腾腾不断,一猜即知是温泉,他眺望那些变色怪岩,觉得很诡异,又瞪视白浊的温水,内心挣扎了许久。
终于,他慢吞吞地脱去毛皮背心和直垂服、裤袴,温泉四周的岩石没有覆雪,不远处则有风刮而形成的深雪堆,细松枝梢上也染了白。在此打赤膊会立刻冻成冰柱,除了泡温泉别无选择。
「磨蹭老半天的,何苦冷得冒鸡皮疙瘩?快来泡吧。」
听到登美呼唤,草十郎愕然回头,只见妇人剩一件内裙,接着脱下裙子随手一抛,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哗啦哗啦进了温泉。
草十郎慌忙到较远的地点浸泡,对面的登美调侃道:
「现在害羞也没用,我早就看光光了。」
或许真的如此,但草十郎看不惯初老妇女的裸身,心想最好眼不见为净……这种话毕竟说不出口。总之,这座温泉是属于他们共享。
突然泡入水中,草十郎浑身起了一阵刺麻,温水稍渗伤口,一不小心将引起疼痛。他想到这也是苦修,于是逐渐有一种舒畅感包容而来。
「啊──舒服、好舒服。」
登美由衷发出感叹,草十郎可以切身体会;冻僵的躯体逐渐柔软,仿佛从指尖开始融化。温水的浮力和高温让脑内如肉体恍然放松,起先介意的异臭在浸泡间也不以为意了。
「舒服吗?」
「嗯。」
草十郎点点头,登美笑着说:
「看吧,当时你一脸不情愿,还是值得来啊。但不是让你泡到煮熟才起身喔,要反复起来和浸泡做调适才行。起初会很疲倦,去小屋适度歇寝也好。有一个山民叫吉左,他会安排女儿送饭菜去。」
登美照例下完指示后,踌躇一阵又说:
「……正藏不是坏胚子,虽然召集无路谋生的人劫掠为生,成了江南大盗。但他性格乐于助人,从不轻易出卖伙伴,跟那些压榨人的家伙不一样喔。」
草十郎原想保持缄默,又念头一转,向登美试问道:
「正藏是靠打劫为生?」
「是啊,可以这么说,他自称是野武士(※农民的武装集团,潜伏在山野间抢劫物资或参与战斗。)。」
草十郎别过脸去。
「他也算武士?」
「当然罗。所谓的武士,一般都是任权贵呼来唤去吧。正藏可没兴趣侍奉贵人。」
「我声明在先,本人绝不跟盗匪同流合污。如果另有目的救我,你们是白费心机了。」
草十郎厉声说道,登美并没有动怒。
「我也有话在先,在这里发火的是傻瓜。唉,总之先养生一阵子吧。」
翌日,草十郎心虚地喜欢泡温泉了。
几次浸泡习惯后让身心更舒畅,他在温泉中尽情舒掌伸脚,如今才发觉确实好长一段时间不曾放松心情。从在京城就一直如此──不,自从离开武藏,身心就已处在紧张状态。
登美贸然前来的举动会让他不知所措,但她并不常来此,草十郎可以整日逍遥度过。他从没见到其他男子,或许温泉不只一处。
惊讶的是,他许久不曾感觉食物如此美味了。
吉左的女儿似乎坚持不现身,草十郎每次回小屋时,总是已备好饭菜;屋内整顿清整,这样反而自在。山间的炊食仅以简素杂粮充饭,但有丰盛的栗子或核桃、雉鸡肉干、烤鹿肉等佐肴,由此可知吉左八成是猎户。
泡温泉真舒畅,完全浸暖后,在岩石上等体热消散时的感觉更舒服。他闲眺周围的积雪和凝冰,裸裎并不觉得寒冷,浑身肌肤感受那深山氲气,仿佛融为一体。
(在此吹笛,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草十郎许久不曾即兴吹曲了,在京城人地生疏,难以寻觅适吹的地点。向晚时尝试前往河滩,不料贺茂河滩人丛纷沓,甚至有百姓栖居。
他知道此地并非只有自己一人,但一时兴起欲罢不能,姑且试试在这片岩地吹奏的效果如何吧。
慎重拭去掌间的水气后,他解开横笛的卷布,这件母亲留下的细巧遗物,蕴着柔和通透的麦芽黄。草十郎幼年吹它时虽不费力,这横笛却容易受湿气或环境而骤然变音,因此难以表现安定的音律。草十郎能自在吹奏后,反而不拘定调,得以享受变化莫测之乐。
徐徐朝竹管送息,音韵缓缓流泻,他总能陶然忘我,成为单纯与音律共呜、估测节拍的存在。对他而言,催动音色和节拍是为了寻出与周围同调的旋律,他没有意识到是奏曲,而是仿佛调音。
长年吹奏之下,即使地点不变,仍依季节时令、雨落雨歇、拂风动向,以及草十郎的心境等迥然不同的状态与周围泛起共呜,让节拍逐渐化零为整。更何况这里是初次试奏,蕴在岩间的回音和蒸气、雪香,让他感到新鲜而全神贯注。
蓦然回神时身体透冷,他必须跃回温泉中,待身体浸暖后,再度上岸重拾笛韵。
(找到了……没问题,旋律可以相通,是这样吹对吧……)
即使久未接触,他还不致于忘记要领,当笛声与特定场所的波长完全起共呜时,他知道鸟儿会齐声呜啭,四面有微风来泛。形同空壳的自己,看来不曾失去吹奏的音感。
满意吹毕后,他猛然感到饥肠辘辘。
草十郎起劲扫光晚饭后,登美来到小屋,露出奇妙的表情问道:
「你吹起笛子了?」
「是啊。」
「起先我以为是各种鸟发出奇妙的啼叫,没想到竟然是笛声。附近的山雀叽叽喳喳快吵死了……你知道自己吹得让山里小鸟都在叫的是什么曲子啊?」
「那不是曲子。」
草十郎暗想,果然给人听见不妥,登美则一脸不可思议。
「难不成是你的笛声让鸟啼叫的?常有这种事发生吗?」
「鸟多半会聚来听。」
草十郎不经意地说道,他许久不曾这么快活,想多做一点说明。
「野兽不来这里,当我真正单独时,它们才会现身。」
登美又露出讶色,注视他说:
「这该怎么形容呀……你根本是天上派来的神望嘛。」
草十郎心想,都行过元服仪式了,还称什么神童。然而他保持缄默,毕竟已习惯被视为怪人。
草十郎在吹奏中思绪放空,但在泡温泉时依然思绪翻腾。翌日吹过一遍后,他蓦然涌起一个念头。
(……既然登美婶都听到了,若能吹给义平大人欣赏,那该有多好。如果是少主,不知有何高见……)
自从负伤卧床后,这是他第一次想起义平而没有痛心疾首。事到如今,他不了解自己有何必要如此悒郁。
就武士而言,草十郎协助赖朝脱逃的行为十分正当,义平不顾他而径自前往东国另谋举兵,这也是正确抉择。因此,一切错在自己对今后不存指望的温吞想法。
只要身体康复,今后就能追随源义平。无论正藏提出任何要求,或是耗时多久查明义平行踪,只要他有心理准备,不惜耗掷多少岁月,终将能插翅回到少主身边。
届时义平见到昔日并肩作战的部属,一定不再冷漠相待。
(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少年感到不解,这才明白人在身心俱疲时难免欠缺远虑,只会做出极端抉择;若不立刻实现目标就一死了之。
(总之下山和正藏直接商量好了,闹情绪或唱反调都没用,再怎么抗拒,他有恩于我是不争的事实……)
草十郎从温泉起身,踏上岩石后试着伸展双臂,箭伤仅留一丝残痛,幸亏能想通道理,浑身感觉一轻。
他愉快将唇按着横笛,在吹奏前,隐约感觉将吹出异于刚才的音律。
这时,就在笛声和周围即将共呜之前,草十郎听见附近响起乌振翅的声音。他无心一瞥,只见有只乌鸦迅速飞落在岩石上。
乌鸦收起双翅,仰着鸟喙整理翼端长羽,像是偷眼观察他。草十郎不以为意,又继续吹笛。飞禽走兽皆对他的笛声很好奇,鸟群停在他头上的枝稍,野兽则抱着戒心步步靠近。
当它们聆听入神时,就会来到草十郎足畔,与他同享四面来风,然后无声无息地迅速离去。野鹿和山兔总是充满好奇心,曾几何时,竟连野熊也如此,草十郎不觉有些惊讶。
乌鸦似乎同样受到笛声吸引而来,它屡次偏起头像是凝神倾听,接着发出一声啼叫。
草十郎惊愕之余,竟然难得中断,因为乌鸦的叫声仿佛在说人语。
「果然是你,我找了好久,还飞去武藏呢。被婆婆轰了一顿回来,搜遍整个丰苇原才找到这里,我原本想撒手不管了。」
那语调略微高亮,像是发自少年。草十郎眨眨眼,霎时以为自己的脑袋真被敲坏。
乌鸦晶亮的圆眼直瞅着他。
「别摆出傻脸啦,你不记得婆婆以前说过的话了?听说人类笨头笨脑的,果然没错。我偷乌鸦对哪些事该牢记不忘,哪些要抛在脑后,可分得很清楚哩。」
草十郎趁横笛还未失神掉落前,忙将它移开口端,双手紧紧握住。
「……你说的婆婆,该不是我七岁时出现的……」
「没错,它当时就是怪婆,现在变得更可怕。鸟彦王的后代反正能活到七老八十,可是鸦婆都超过百岁了,不知打哪来的精力,实在没天理嘛。」
乌鸦倒竖一下羽毛,浑身抖了抖。
「鸟彦王……?」
「嗯,我们在乌鸦中属于特殊血统,袓先是曾经身为男孩的神明,所以我有会说人话的特殊能力。栖息在丰苇原的鸟族,都向鸟彦王宣誓效忠喔。」
草十郎联想到的,却是将乌鸦和神明连贯,恐怕会惹恼义平这种无聊事。面对非常事态,或许他已神智昏乱。
「……这么说,你是会讲人话的乌鸦?」
他一丝不挂、握着横笛跟乌鸦闲聊,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正常人所为。草十郎在小声交谈中,觉得相当难堪。
眼前的乌鸦则发出调侃的啼叫。
「我啊,可以简单记住人类的语言喔。鸟彦王是真正统治丰苇原的霸主,既然视人类为管豁的一环,就不能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我才外访修行一趟,虽然这么做有点蠢啦。」
草十郎心中涌起疑团,但没勇气求证。几番欲言又止后,他终于问道:
「以前那只乌鸦曾对我说『总有一天会遇到少主』,该不会是……」
乌鸦飒地展开双翼拍扑几下,显得喜出望外。
「怎么,你记得很清楚嘛,也不快点讲出来。婆婆指的少主就是我,是我啊。在鸟彦王家系里,雌鸟总是健康长命,反之雄鸟能够如此的少之又少,不过唯有雄鸟能继承鸟彦王的王位。我注定为王,只不过婆婆的教育太严格了,害我在求偶季节连一只雌鸦都不能追,还得外出学习人类的生存方式。获选为继承人好辛苦喔,你说对不对?」
乌鸦快活地要求认同,让草十郎初尝到什么叫目瞪口呆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