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神殿,经过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游廊,穿过一座、两座、三座规模形态各异的石造建筑来到户外,沐浴着淡淡的阳光走过庭院,进入了另一座建筑。这里是被称作“僧坊”的无名僧的住所,其中一个房间安排给了友理子。
僧坊的外观看似由石材建造,进入内部却可看到老旧的粗大房梁和立柱。地面是黑黢黢、色调凝重的木地板,家具也是实木做的,见不到其他建筑中那种金属材料的考究装饰。
友理子跟着领路的年轻无名僧登上了三层楼,根据窗户和楼梯踏步台的数量判断,大概是三楼。楼梯也是木造的,只有扶手,可能是生铁制造,就像在拱门看到的格栅那样,黑黢黢的,手感也粗糙。
僧坊里窗户很少,整体上都昏暗无光。楼梯的倾角忽然变得陡峭起来,友理子感到小腿肚子有些酸疼。
“请进!”
年轻无名僧打开了铁框加固的单扇木板门,里面大概有四铺半席的面积。正面和右侧是灰色的土墙,向下倾斜的天花板最高处装着三角形采光窗。左侧墙边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右侧墙边有个简陋的木床,铺着白色床单,摆着单薄的枕头和叠好的驼色毛毯。木床尾部摆着小学生在教室用的那种桌椅,桌上有一盏可以托在友理子掌中的小油灯,雪白的灯芯从半透明的灯油中探出头来。
“请您随意使用!”
鞠躬行礼后,年轻的无名僧离去了。门没关严,仿佛他会片刻即返。友理子沉重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她的感觉是准确的,年轻的无名僧又返转回来。他双手捧着托盘,手臂上搭着另一条毛毯。
“请用餐!”
他把托盘放在友理子面前的桌上,白色盘子上放着白色面包,另有一只水杯。
“谢谢!”
友理子向他道谢,年轻无名僧默默回礼。他点头时先是挺胸拔背,然后并拢双脚——符合礼仪规范!
“您如果有什么吩咐,请使用这个!”
托盘上面,水杯旁边,立着一个形似铃兰花朵的手铃,年轻的无名僧用手指了指它。
近前可以看到,年轻无名僧的双手粗糙不堪,指甲劈裂。
“我可不能总这样邋里邋遢,对吧?”
“不管怎么说,请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年轻无名僧把搭在手臂上的毛毯放在木床尾部。
“这里会很冷的,请您多盖一条毛毯!”
这次,他似乎真的要离开了。年轻无名僧伸手拉开了门,并再次立正准备行礼。友理子却追着他问道:
“哎,这房间里的书也是仿造的吗?”
友理子踏入房门的同时就发现,摆满墙边书架上的大量书本与走在万书殿走廊时看到的一样,都是雕刻。如果说略有差异,那就是前者为石雕,后者为木刻。
“这座建筑号称万书殿,可为什么里边的书都是假的呢?”
年轻无名僧不眨眼地回望友理子,浓密的眉毛,幽黑的双眸。
“不是假的。”
喃喃细语却听得十分真切。
“这些应该称作象征,或者称之为遗迹更为恰当。”
象征?遗迹?这都是跟“书本”不搭界的词语!
“万书殿——是所有故事源泉终结的处所,所以,书本的形态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那就是说,只有内容是有意义的吗?
友理子思索的时候,年轻无名僧鞠了一躬,似乎就要离去。不知为何,友理子感到孤身一人在这里有些害怕。仅仅为了挽留他,友理子就把刚刚想到的疑问脱口而出。
“可是,大家都要读书对吧?”
图书馆的司书(※图书管理员。)是读书的,是书籍的专家,那是书籍爱好者从事的职业。无名僧也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无名僧微微歪头,沉稳而无动于衷的表情仍无丝毫变化。
“我们是不读书的。”
随即,他像是要制止友理子追问似的继续解释道:
“因为我们的存在本身就等同于书籍,所以我们不需要书籍。”
友理子困惑不已。年轻无名僧轻轻抬手做了个劝慰的动作。
“好啦!稍微休息一下吧!‘奥尔喀斯特’啊!您已经极度疲劳……远远超出您自己的想象。”
“可是——”
“充分休息后,您可恢复精力,到时就可以思考今后应该采取的行动和前进的道路。大法师正在等待那个时刻。”
“大法师?”
年轻无名僧淡淡地微笑一下。
“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老年无名僧啊!请您就这样称呼他吧!我们要以您最放心、最容易理解的模样和称呼与您相处。”
只留下一位老人的模样,同样,大法师这个称呼,也是为了迎合友理子的需要。他们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上下级关系,即使人数多达成千上万,其实都是一种面孔一个人。
在这种状态中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友理子这时才产生了最朴素的疑问。
举个例子吧,比如同学们都跟自己是一个模样。不,全体同学就等同于自己,同样行动,同样说话,同样思考,便不会发生什么争斗或欺侮同学的现象,甚至不会产生意见分歧。
想必所有的人都十分放心,十分舒心。
可是,如果有那么多的自己,不就搞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了吗?
友理子正在为此问题找词儿,年轻的无名僧却已关上门离开了,把友理子孤身一人留在那里。
忽然,她打了个哈欠,想在木床上躺一躺。可肚子里又颇为夸张地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大——天花板都有回音。友理子忍俊不禁。
吃了面包,喝了水,那吃吃喝喝的动静声声入耳。
寂寞了,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赶忙就着面包咕噜地咽了下去。
那么好吃的面包!那么好喝的水!吃喝完毕,真正的睡魔袭来。友理子脱掉运动鞋,一骨碌倒在了木床上。不一会儿,昏昏欲睡的她把毛毯拉过来,然后蜷起了身体。
她睡着了,没有做梦。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一觉醒来,房间里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小桌上一灯如豆。
友理子盖着毛毯,横卧凝视了一会儿黑暗中摇曳的小火苗。灯火辉映出温暖的光晕,摆满墙壁的假书,一排排书脊在微弱光晕的映射下笼罩着庄重的威严。
睡意全无,反而像身处梦境。这是哪里?自己在于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一不,也许正因如此,心态才会如此安详。
永远躺在这里吧!无名之地似乎也会允许她这样做,友理子也想变成没有名字、不为个体的那种存在。
阴云中冷不丁闪现出的强烈愿望——真想在此变为乌有。
突然,门口黑暗角落里——油灯光晕与黑暗的交界处,有个物体动了一下。
友理子忽地坐起身来,门外响起啪嗒啪嗒逃走的脚步声。
刚才有人躲在门旁!友理子滑下木床走近一看,发现门板被打开了十公分的缝隙。
——无名僧,偷窥?
这种行为太无耻了!怎会发生这种事儿?
——莫非是来点灯的人?
也许,刚好碰上友理子醒来,他是因为尴尬而逃走。嗯!这才是最有可能的假设。
擦擦眼睛,发现挤入这个房间的光源,还有另外一处。友理子抬眼望去。
——那是接近天花板的三角形采光窗,光线忽闪忽闪地摇曳着,看上去也不像单一的光源。
那是这座建筑的表面,是外面!
友理子迅速穿上了运动鞋。刚一起来,感到特别冷,于是她把毛毯像披肩一样裹在肩头,然后出门来到了走廊。
长长走廊中烛台上亮着蜡烛,友理子以之为参照,一边注意观察左右有无通向外面的门或窗,一边向前走去。
她还以为,自己是走在年轻无名僧带她来时的路上。实际上,她走错了。转过拐角,陡然撞见一尊来时不曾看到的、与真人等身的铜像,她屏气吞声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这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一尊无名僧模样、身裹僧衣、手捧书本的僧侣像嘛,他双目低垂正在祈祷。在尚未适应的烛光中,本应是优美高雅的美术品,看起来却像是鬼屋中的假人装置。友理子自觉得不胜羞愧。
她镇静下来,仔细地看看周围,还有几尊铜像。原来,这里已不是走廊而是一间小小的厅堂,烛台也安装在墙面的高处。
啊,那是这座建筑的门厅,左手边就有一座粗糙的铁框包边的、沉重的双开门,比安排给友理子的房间门大了一圈。门扇闭合处错开了一条缝隙,闪烁着泄入的微光。
友理子先将手掌抵在门扇上,然后慢慢地推,门扇顺滑地向外侧转动,光亮倾泻而入。
“哇!”
那是银河——她这样想道。成百上千颗光粒仿佛河水般串联起来从友理子脚旁淌过,庄严肃穆,寂静无声。仔细端详才发现,那一颗颗光粒却是松明火把在闪烁——众多无名僧用单手举着向前行进。
他们的赤足踏地声嘁嘁嚓嚓地传了过来。无名僧们全都罩着风帽,遮掩了光头,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夜幕之中。当火把摇曳的时候,他们消瘦的肩头和背部就浮现出来。
这么多人,他们要去哪儿?
“去作务!”
下方传来应答声,手执烛台的大法师正向友理子站立的门旁走来。大法师身后,可能就是那位照料友理子的年轻无名僧,眉毛浓密的年轻面孔紧紧跟随。
终于,友理子也明白过来了,这里确实是厅堂而不是玄关,是通向二楼或三楼阳台的场所,所以,大法师他们才从楼下走了上来。烦人!这里的建筑太复杂了,真搞不清它们之间是怎样联通的,且建筑本身的构造也难以辨清。
“作务就是干活儿,对吧?”
大法师站在友理子身旁,随从而来的年轻无名僧把友理子一直推着的门扇完全打开。
“光线这么暗,大家还要干活儿吗?”
“现在是换班时间?”
这里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也是三班倒吗?就像上夜班的工厂。
“他们干什么活儿呢?”
书籍分类,还是制作摆满墙面的假书?建筑的维修保养,还是整理清扫?做这些,需要那么多人吗?
大法师将拿着烛台的手挪向一旁,以免烛光直接映在友理子脸上。黑暗中也能看到火苗顶尖腾起的黑烟轻轻飘荡,灯芯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那好——”
大法师微笑了。
“‘奥尔喀斯特’啊!你想看看我们的作务吗?”
听上去像在邀请外来访客友理子参观,但友理子却感到语气严厉,透着探询她是否做好某种心理准备的意味。
大法师比友理子此前见过的任何老爷爷都老爷爷,简直就是老爷爷冠军。虽然这是最初见面时已有的感受,却未知出于何种原因。就因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和尚吗?
也就是说,因为他采取了那种姿态——当时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烛光之中,友理子知晓了个中缘由。因为大法师的瞳眸中拥有那种威严,即使他对你笑眯眯的,瞳眸中仍透现出一种坚忍不拔的内涵。在友理子生活的街区里,从未遇到过拥有如此强韧目光的老爷爷。没有这样的人!
这种认识,自然令友理子肃然起敬,她把裹在身上的毛毯使劲拉紧,随即挺胸拔背地立正。
“我可以看看吗?”
大法师点了点头,陪同的年轻无名僧恭敬地垂下双目。
“看过之后,你就了解这块地界存在的意义了。”
既然如此,那就非常必要!
“‘奥尔喀斯特’都会观看他们的作务,是吗?”
“是的!”
大法师答道,然后沉默了片刻。蜡烛芯又哔哔啵啵地响了起来。
“也有一些人观看了我们的作务之后,就离开了这块地界。”
友理子的心脏咕咚一个猛跳。
“那种情景很可怕吗?”
“怎么说呢?”
大法师又莞尔一笑。
“你惧怕什么、喜欢什么、对什么心动,我们是无法察知的。”
无名僧用火把汇成的银河,就在两人交谈间渐行渐远,此时,已经可以看到队列的尾端。队列排头穿过了中庭,向着白天看到的、唯一向外打开的拱门穿行而去。
在那前方会有什么呢?
“我要去!请让我看看作务吧!”
大法师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去,开始走下台阶。年轻的无名僧催促着,友理子随之跟在大法师身后走下台阶,她感到膝头有点儿哆嗦。
无名僧行列中响起歌声,起先只像窃窃私语,渐渐地歌声越来越响亮。
“就是那首歌!”
前去迎接友理子的三个无名僧也唱过——念过这首歌。
“是念歌吧?”
“正是念歌!”
追上队列末尾之后,大法师和随从无名僧也低声唱和起来。友理子伴着念歌的声浪穿过拱门,迈向万书殿外面。
夜晚的天盖上没有星辰,地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能够看到天空与地面的分界线,可能是因为无名之地比没有星辰的夜空更加幽暗吧。夜风拂过,飘来了野草的气味,夜露濡湿了运动鞋。
这里没有像样的道路,更没有水泥和柏油铺路,只有踩倒野草磨光后自然形成的土路。众多无名僧的赤足每天要往返多少次啊?
走在前面的无名僧,手中的火把不时地闪爆,团团火星四处飞溅,飘飞过来的小火星落在友理子额头上引起刺痛。她抬手擦擦额头,那个魔法阵微微发出的青白色光芒映在手指上。
友理子不由自主地望了一下身旁的大法师,他的面部没有任何反应,也毫不介意友理子额头上的魔法阵,因为,这在此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在他们长年守望的无名之地,历代经过了众多“奥尔喀斯特”的寻访(究竟有多少)。
不久,道路延伸到倾斜度舒缓的坡下。
“我们已走惯了这条坡道。”
大法师合着友理子的步伐并稍稍向她倾身继续讲述着。
“这条路通向‘辗麦丘’!”
那座山丘就是作务的现场。
“在无名之地,万物本来是没有名称的。”
地名也不例外!
“但这座山丘却是有名字的。曾经有一位与你同样的‘奥尔喀斯特’来过这里,实现心愿离开时,给它取名为‘碾麦丘’。”
自此,无名僧也就这样称呼了。友理子感到,大法师讲述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对“奥尔喀斯特”的尊敬之情。
“他是一位比你稍微年长的金发少年。”
那就是外国人啦!
“那孩子为了什么心愿来这儿的呢?”
“他跟你一样,是来寻找亲人的。”
而且,他实现了心愿!
友理子不禁加重了语气。
“他很顺利,是吗?他找到亲人了,是吗?”
那个被黄衣王附体的亲人——是金发少年的亲属、恋人,还是朋友?
“是的!”
大法师慢慢地深深点头。
友理子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大法师和随从无名僧,却气息平稳地迈着毫无变化的脚步。
金发少年找到了被夺走的亲人,并离开了这块地界。辞别之际,他为无名之地的一道风景命名。
为没有名字的地界命名,这莫非是一种“祝福”?对了,少年是在为这座山丘祝福。
然而,这在友理子原来的头脑中尚属无法想象的事体。她感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大人,她对自身亦十分惊讶。也许,从额头戴上徽标那个瞬间开始,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我——
大法师用与节奏同样、毫无变化的沉稳语调继续讲述。
“那位‘奥尔喀斯特’说,这座山丘的景致很像深深怀念的故乡田园风光,遗憾的是山丘对面没有潺潺河水和水车小屋。”
水车小屋?哦,是过去时代的人吧!一百年前?二百年前?
如果我也能给这块地界的这儿那儿命名多好。
把哥哥找回来,两人一起离开无名之地。届时能为这块地界送上祝福该有多好!一定,一定,就这么定了!
夜幕深处,被夜露濡湿的双脚向前迈进,友理子再次下定了决心,并紧紧地握住小拳头。走在身旁的大法师仍然一言不发,友理子真希望他能鼓励自己几句,例如加油啦、祝你成功之类的话语。友理子转向大法师,想把胸中激荡的思绪表达出来。这时,她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
这是地震吗?不,地震不是这种震法儿。可地面确实在震动,只是此前没有发觉而已,或许,方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始了。大法师和继续行进的无名僧都毫无觉察吗?念歌在持续唱响着,他们的步伐丝毫不乱。
他们继续向山上走去,脚下传来的震动中开始混进低沉的轰鸣声。前方的夜幕之中、山丘之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在运动——有理子终于明白了,是它引起的震动和声浪。
“那是什么?”
大法师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看火把迸裂出的火星,回应友理子道:
“这正是我们的作务,奥尔喀斯特啊!”
站在“辗麦丘”上,友理子向下望去。
那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无论怎样狂放的想象都难以名状,它轻易便可超越任何充分的心理准备。
山顶的广阔高台上,黑衣无名僧们已站得满满当当。
无数的无名僧蠕动着,那黑衣在夜幕下描画出更为漆黑的圆圈。黑色的圆圈一动,地面就轰鸣起来,声浪从脚下涌起,贯穿了友理子的身体,又从她的头顶向夜空升腾而去。友理子的膝盖骨震颤着,小腹抽动。
山顶,无名僧们在推动巨大的转轮,并且不是唯一的,而是左右并排的一对转轮。
好大的转轮啊!友理子忽然想起了东京穹顶赛场。爸爸是“巨人”棒球队球迷,所以,全家每年都会多次前往观战。他们坐在观众席上边看比赛边吃热狗和冰淇淋,还买来喇叭筒大声呐喊全力声援。只有在现场,才能体会到那种特有的舒畅。他们狂热地沉迷于那般颇具意蕴的快乐中,竟至忘却了偌大的赛场。但在进入赛场前走近它——特别是从电车车窗目睹它的白色穹顶时,友理子总是感慨不已。建造如此巨大的体育馆——人类真是无所不能啊!
山上的转轮比东京的穹顶赛场还大,而且是并排两个!
虽说是转轮,仔细端详却似乎没有轮圈部分,正中央立着塔楼那般高大的芯柱,从此放射状地延伸出数不清的长长辐杆,无名僧重合般地排成横列,众人合力推动辐杆转动大轮。
右边转轮与左边转轮反向旋转,左轮顺时针方向,右轮逆时针方向。左右转轮的边缘弧线接近,几乎挨在了一块儿。推动转轮的无名僧擦肩而过时,衣摆也相互摩挲着。
在这里,他们没有诵唱念歌。在无名僧们的沉默之中,只有一对巨大的转轮伴着震颤地面的轰鸣声转动。无名僧们摘去风帽,低垂着头颅,双臂用力地推动辐杆。
他们带来的火把都收在周围竖立的简易台桩上,火把台也划出圆弧包围了这对转轮,形成外围的最大的火光圆圈。
友理子呆立在那里,眼前的场面令之惊诧万分,哑然无语。这时,从转动的辐杆间走出一个个无名僧,并从台桩上取下火把来到下山的路口。在他们离开的位置,与友理子同来接班的无名僧们将火把挂上台桩并进入辐杆之间。虽说也是交接班,但过程中转轮并未停止转动,作务亦未停歇。
友理子忽然发现,从身后走出的无名僧已经排成了下山的新队列。念歌重又响起,却被转轮的轰鸣声淹没变得断断续续。
“这有什么用处呢?”
惊讶之余,她咽喉干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身旁的大法师仍然沉默地凝视着转动的大轮。友理子提高了嗓门。
“他们在干什么?是在制造动力吗?”
大法师摘下风帽向友理子略施一礼。
“‘奥尔喀斯特’啊!这是‘咎之大轮’。”
咎之大轮?友理子喃喃自语道。她的声音被轰鸣声淹没了,连自己都听不清。
在大法师那映出夜幕的黑色瞳眸中,摇曳着火把的小小亮点。
“右边的转轮把‘圈子’里的故事送出去,左边的转轮把‘圈子’里失去功力的故事收回来,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出去又返回这里。不让这个大轮停转而孜孜不倦地推动它,就是我们无名僧的使命!”
大法师再次点头施礼,似乎不只是向友理子,也是在向那对大轮行礼。
“……故事在哪里?”
如果那是卷扬机,应该看得到盘卷的钢索,这是同样的装置吗?
“故事是人眼所无法看到的。”
如果原样不动的话,大法师微笑了。不可思议的是,轰鸣声中他的话语仍能清晰地传人耳中。
“只有生存在‘圈子’里的人,才能赋予这里送出的故事以可视物象。只有人类的力量,才能把故事成功地引导到现实当中去。”
我们仅仅担负、维持这种流转的作务!
友理子无法相信这种说法。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故事。
近来全身心投入与同学互相借阅且十分入迷的,是儿时特别喜爱的图画书。啊!有这等事儿?不会吧。她的脑海中堆满了各种故事——校园里的漫画、全家一同观看的大片以及此前涉猎的各类故事,统统浮现了出来。疑似初恋登场人物,乍读瞬间感动落泪的著名台词,及当晚梦中显现的奇幻的特技镜头。
这些故事全都以这对轰鸣转动的大轮为源泉吗?无数无名僧的作务——挥汗如雨、拖曳着黑衣下摆、默默推动辐杆、下巴瘦尖、相貌一致、粗布陋衣、赤裸双脚的无名僧们,就为着维持故事的流转吗?
那些优美的、快乐的、华丽的故事的源泉,怎么会是这种形态?
“……这不是真的!”
友理子脸上出现了扭曲的笑容。
“不是真的!不可能这样!你在哄骗我,对吧?你是不是在嘲弄我?”
故事应该更加幸福、美丽而有价值。
“故事是由人类自己创作的!通过想象来创作、完成的!它的源泉不会在这种地方!”
友理子的呼喊被轰鸣声淹没,只有松明的火星像是觉察到友理子的慌乱,更加强烈地闪爆着升腾在夜空中。
大法师用手轻轻握住了友理子的肩头。
“刚才我说过,也曾有过‘奥尔喀斯特’,一看到我们无名僧的作务就离开了这个地界。”
他们呼喊的话语全都跟你一样!
大法师那干枯手掌的触感,通过肩胛骨传人了心中。骨瘦如柴的老人!
“你也会这样吗?那我就不挽留你了。”
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前进还是后退?老人温和的话语在逼迫友理子做出重大抉择。
回答当然是轻而易举的。——这是欺骗!我不干了!我要回去!只需一喊就足够了。大法师说过他不会挽留自己。
但是,友理子心中有个信念不允许她这么做,不能轻率地转身退却!先不要着急!更重要的是她心底里响起的一声呼唤——不可半途而废!
一对转轮伴随着轰鸣声持续转动,无数无名僧的赤足在地面踏出脚步声,持续推转沉重辐杆的手臂发出挤压的声响。汗腥味、土腥味、冰冷的夜气。
这是苦役!
“大家都是人。不对吗?”
友理子心中又是一阵翻腾,她采用了反问的语句。
“他们要换班休息,要吃东西要喝水,不是吗?他们跟我同样是人,可他们为什么甘心做这种事情?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境地?他们不觉得奇怪吗?不觉得痛苦吗?”
大法师正面凝视着友理子的眼睛。忽然间,他的眼皮看似有些松弛,倒不是年老而皱纹密布的原因。
“确实,我们无名僧也是人类之身。”
“不过,”他摇了摇头,“从你所说的意义上来讲,我们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这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文字游戏吗?友理子咬住了嘴唇。
“当然,我们也需要休息,也需要吃东西。但与其说是迫不得已的需求,莫如说是最低限度地保留自己的血肉之躯。因为,我们原本并不需要那些。”
“不睡觉、不吃东西都可以吗?”
大法师劝慰地微笑着。
“是的。我们的身体已经是假借之物、假借的躯壳了嘛!”
黑衣袖摆在夜风中翻飞,大法师轻轻伸展双臂。这样一来,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瘦若枯木。
“在我们曾经是真人肉身的时代,每人都有自己的模样。但在成为无名僧后原有的模样便消失了。不,是我们舍弃了自己的模样。”
这个模样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另一方面,因个体丧失而轻易忘却个体担负的责任,是真人肉身的肤浅之处。所以,仅仅为了牢记自己是真人肉身——曾经是真人肉身,我们才需要睡觉、吃饭和休息。因为,忘记了这些就无法履行无名僧的职责,也无法赎罪。”
赎罪——类似的话语,在来到这里不久之后就听说过。
“咎人!”
友理子喃喃自语。是的,确实有个无名僧这样说过。
“咎人,就是罪人的意思吧?”
这回不仅是大法师,连他身后随从的年轻无名僧也一起点头。
“为什么是罪人呢?他们都犯了什么罪?”
大法师闪身躲开向他靠近的友理子,朝向推动转轮的无名僧群体。
“这对转轮名叫‘咎之大轮’。”
它是送出故事、回收故事、维持故事流转的装置。它被命名为“咎”。
“因为无论怎样讲,故事只能是‘咎’而非他物,‘奥尔喀斯特’啊!”
猛烈的反驳从友理子喉咙里迸发而出——没有的事儿!这太荒谬了!
“故事是快乐的东西、美丽的东西啊!它是令人幸福的东西啊!”
大法师扭过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友理子。
“但是,产生‘英雄’——即他的阴暗面黄衣王的,也正是故事。”
友理子哆嗦起来,她感觉寒冷,使劲儿拽紧裹在身上的毛毯。
“所谓故事,是什么东西呢?‘奥尔喀斯特’啊!”
在友理子回答之前,大法师铿锵有力地断言:
“那是谎言!”
咎之大轮在继续转动,无名僧们在继续推动。旁边,友理子在颤抖。
“编造无稽之谈而后讲述,还要留在记载中播撒记忆。那些都是谎言!”
编造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然后讲述出来,那也是谎言!
将从未见过的、过去的事情,仅凭残留的记载片断拼接起来编成故事,那也是谎言!
“如果没有这种谎言人类就无法生存,人世就无法建立。故事就是人类所必需的、使人类成其为人类所必需的谎言。然而,谎言就是谎言,谎言就是罪孽。”
那么,又是谁必须赎罪呢?
“我们无名僧通过持续推转咎之大轮,向人世间提供他们需求的谎言。为了不让流转停滞,我们孜孜不倦地作务。这种作务既是赎罪,也是再次犯罪。”
“我们的罪孽就是如此深重,”大法师叹息般地说道,“其实这也是人类的罪孽。像我们这些蜕变为无名僧的人,在拥有自身个体的时代中犯下了故事的罪孽,因此我们顶替生存在‘圈子’里的所有人类,担负着为故事赎罪的劳役。”
随从的年轻无名僧忽地上前抓住友理子的手臂。他不是在动粗,而是因为友理子站立不稳来搀扶友理子。
“对、对不起!”
友理子调整姿势站稳脚跟,年轻无名僧轻轻地放开了友理子的手臂。
他的手很温暖,的确是真人肉身的体温。
友理子痛苦万分。“这太残酷了!”她的嗓音带着哭腔。
“为什么偏偏叫你们承受这种不近人情的劳役呢?既然是故事的罪孽,那就应该由全体人类来承担,不是吗?”
大法师那皱纹纵横的面孔绽开了笑脸。
“你的心地太善良了!这种善良只有少年才会拥有。正因如此,‘无名之地’才只允许少年来访啊!”
“即使是在“圈子”里,也还存在着担负故事罪孽的人们,”大法师继续讲道,“你在寻找哥哥的过程中大概会遇到他们。”
“创作故事的人们吗?例如作家啦、历史学家啦。”
“不仅仅是他们。另外,他们未必全都认清了自己的罪孽。”
“‘狼人’们也是如此,”大法师说道,“捕猎黄衣王、搜寻危险的抄本以及护卫‘圈子’的人们,也是咎人。他们在采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听不懂!不想懂!大脑在寻求理解,心灵却拒绝。
“故事中也有很多很多好的内容!”
“那是当然的啦!‘圈子’里充满了好的故事。”
然而,这里没有,“无名之地”不存在好的故事。因为这里是故事的源泉、谎言的源泉。
“那你们也可以在‘圈子’里作为人类生存,同时为谎言赎罪,不是吗?就像‘狼人’们那样。可为什么,只有你们必须成为无名僧呢?”
友理子的探询已经退却到如此琐碎的地步。不,或许是不容置疑地得到了理解、获取了进步。
“在拥有个体的时代做下何等坏事,才会变成无名僧呢?”
友理子心怀恐惧地询问道。
太可怕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被带到这里或被召唤到这里,变成无名僧呢?
大法师沉思了片刻,合上松弛的眼皮仿佛站着睡着了似的停顿良久。
他为什么不能即刻回答呢?友理子心中的恐惧感在扩张,身体在颤抖。
大法师睁开了眼睛,庄重的目光投向友理子。
“即使现在回答你,恐怕也难以传达到你的心灵里。不过,我还是把实话告诉你吧!”
我们在真人肉身的时候,就已为寻求故事中的生存而走上绝路了。
“在谎言中生存,犯下了体现谎言的大罪。因此我们失去了自身个体,成为以一当万、以万当一的黑衣无名僧,找到了这块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界。”
寻求在故事中生存?
更加锐利的恐惧犹似钢锥刺入友理子的心灵,有一个无论如何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什么时候能够得到宽恕?”
大法师温和地反问友理子:“那么,谁能宽恕由人类必需的谎言所造成的罪孽呢?神明吗?可神明也不外乎是人类创编的故事啊!”
谎言既不可能宽恕谎言,也不可能净化谎言。
“那么,你们是不是要被永远地囚禁在这里?”
“这块地界里没有时间——永远等同于瞬间,瞬间等同于永远。我们只是此时此刻存在于此地而已。”
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法师枯瘦的手轻轻抓住呆立无语的友理子的手。
“请到这边来!你可以从更高的位置观看咎之大轮。”
大法师牵起友理子的手,踏着夜露迈出脚步。在友理子眼中,这里已是山丘的顶端。但还有更高的一部分隆起,大法师向那里走去。
那里是上风头,晚风轻抚友理子的脸庞,吹乱了她的额发,额头徽标放出淡淡的辉光。咎之大轮转动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俯瞰草原,黑衣人群蠢蠢涌动,波浪般地旋转着。不可思议的是,来到这个高度之后,无名僧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都听不到了,沉重的轰鸣声也被阻隔在脚下,难以传人耳中。
取而代之的是从咎之大轮中心延伸的无数辐杆转动的响声。
友理子微微睁开眼睛。
优美的音响,高亢、轻快、清爽的音色,既像铜铃奏鸣,又似歌唱美声。
看到友理子惊诧不已,大法师流露出满足的微笑。
“你看,咎之大轮的芯柱——右边是天柱,左边是地柱,是它们在歌唱。”
友理子这才发现,山丘之巅只有大法师和她两个人。年轻的无名僧随从站在刚才的位置没有挪动,甚至没有朝友理子这边张望。他背向这边伫立,仿佛变成了一座火把的台桩。
“那是……念歌吗?”
“不,不是念歌。念歌不会这样充满了幸福,也不会这样给人以抚慰。”
送出故事的“地柱”歌唱幸福,回收故事的“天柱”歌唱抚慰——大法师说道。
“这两种旋律都是故事的崇高使命。”
而且,两种旋律同时也包含着两种心愿,期望送出的故事能够在“圈子”里产生出更多的幸福,祝愿回收的故事能够完成“圈子”里的使命且给予一时一刻的安宁。
“你哥哥就在这送出故事的洪流中。”
当然,“英雄”也在,黄衣王也在。
“只要‘英雄’降临到‘圈子’里,不久之后,天柱和地柱的旋律也就会发生变化。”
“那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大法师的回答出入意料:
“会变得强大有力。”
被“转轮”释放出的“英雄”会寻求更多的故事能量,必然地,它所用过的故事能量也会持续增大。所以芯柱的歌声就会愈加高亢,雄壮强盛。
“如果不对‘英雄’施加封禁,而让芯柱纵情高歌、让众多故事自然循环,咎之大轮迟早会让我们这里的无名僧失却控制。”
故事的洪流本身功力增强,具有了自己的意志,奔涌到“英雄”麾下。右边的大轮——天轮即使没有无名僧们推动,也会被“英雄”推转,那样无名僧就跟不上地轮转动的速度了。
“他们会摔倒、伏地,被高歌旋转的辐杆击打得粉身碎骨,还原为‘乌有’。”
与此相反,左边的地轮转动越来越迟缓,因为“英雄”会在“圈子”里荡尽所有的故事。故事一个不剩地被“英雄”吞噬,再也无法返回无名之地。
“总有一天,不管无名僧们怎样用力,左边的地轮也将纹丝不动。”
这就是“圈子”的末日——大法师说道。
“在它即将停转之前,地柱会提高声调哀号般地歌唱。‘圈子’里的人们把这种声音比喻为天使宣告世界末日的号角声。”
如果地轮停止了转动,持续疯转的天轮不久也将停转。那时,留在这块地界的就只剩下没能还原为乌有的无名僧了。
“然后就开始等待。”
等待下一个“圈子”的诞生!
因为,吃尽了故事的“英雄”会在他所降临的“圈子”的末日共同毁灭。
“万书殿会怎么样?”
“会留下!”大法师答道。说出此话的同时,他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万书殿。友理子也跟着将目光投向夜晚的太虚。
那副威仪现在也融化在黑暗之中,只有窗口的排排亮光在夜幕中闪烁。
“在下一个‘圈子’诞生之前,我们要把镌刻在万书殿的大量书籍——毁掉的‘圈子’里所显现的故事物象的遗存拆毁,腾空万书殿,然后等待新的故事物象之来临。”
一种文明消逝!另一种文明诞生!
友理子明白了,这就是这块地界的历史,不存在时间的无名之地的历史。
可是——
“我该怎样做呢?”
怎样做都可以!
“按照你的心愿去做就可以了。”
你可以回到“圈子”里目睹已获自由的“英雄”的所作所为,并与之同归于尽。当然,导致毁灭耗费时日,在友理子的人生时限内或不会达到这种地步,因此友理子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在水内的图书室里,书本们也说过同样的话。”
大法师点点头。
“那也是一种选择。视而不见、知而不晓的东西,也就不复存在了。你还可以忘掉这块地界。”
“可是,我忘不了我哥哥!”
友理子以为自己在高声呼喊,其实只是微弱地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就连你们的事情我也无法忘掉!”
看到的和知晓的是不能够抹消的,友理子宁愿选择不能抹消。
“可是,我无法与‘英雄’,也无法与黄衣王争斗,我无法拯救‘圈子’。我还是个小孩子,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绝对做不到。我只是想把哥哥救出来!我只是想见到我哥哥!”
“‘奥尔喀斯特’啊!”
大法师面向友理子,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去,并握住了友理子的双手。
“这两种目的绝非毫不相关。”
岂有此理!一个是拯救世界命运,另一个只是救出哥哥而已,两者毫不相干。友理子拼命地摇头想要挣脱,而大法师却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不放开。
“你好好考虑考虑!你哥哥成为了‘最后的真器’,这最后的真器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那是“英雄”为了增强功力并完成越狱的最后一个必要条件——积满真器的最后一滴!
友理子大吃一惊,停止了挣扎。
“如果一滴——不够的话?”
大法师深深地点点头。
“如果你把哥哥从黄衣王身边解救出来的话,‘英雄’就失去了你哥哥那份功力啊!”
友理子应该做的事情恰恰与大树完全相反,要么补足最后一滴,要么除去最后一滴。
“失去你哥哥这个‘最后的真器’,‘英雄’就会被削弱一份功力,就会自动被吸入巨大的故事洪流中。对吧?”
然后,他就会被转动的地轮牵引并卷入,返回这块无名之地——作为无限强大却又单一的故事。
“这是怎么回事儿?”友理子简直一头雾水。
“那样能行吗?只削弱一个人——我哥哥那份功力,真能把毁灭世界的‘英雄’封禁起来吗?”
这事儿似乎有些天真——莫如说太渺小了。
大法师微笑了——友理子的想法被他看透了。
“在你生活的领域里,关于人的生命价值的教诲是怎样的呢?”
晕了!懵了!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那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法师沉稳地继续讲述。
“那我换个方式来问吧!在你的领域里,人们会拿生命与什么相比?有没有更重要或更可贵的比喻性说法呢?”
啊,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有个说法叫——人的生命重于地球。”
大法师终于松开了友理子的手,并在面前竖起了食指。
“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人的生命等同于世界的价值,对吧?”
友理子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是、是的。”
“那么,解救一个人就等于拯救了世界,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友理子又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点头好还是不点头好。
这时,微笑从大法师那皱纹纵横的脸上消失了。
“一个孩子以个人意志夺去另一个孩子的生命,对此漠然视之的世界——”
法师的嗓音变得沉重、严厉起来。
“与千人夺去千人生命、万人夺去万人生命且漠然视之的世界没有任何的区别!”
友理子睁大双眼望着大法师。大法师的目光毫无动摇。
这一瞬间,如同云开雾散,友理子恍然大悟。
“以一当万、以万当一。”友理子喃喃自语道,“这句话的真意就在这里,是吗?”
大法师深深地点头。
“如果——你有心解救哥哥,你也能够拯救世界!而且——”他注视着友理子,“解救哥哥一个人,对你来说是何等艰难的事情,是需要克服巨大恐惧而去经历的征程!”
因为,你必须接近“英雄”!
“一步迈错,你也会被‘英雄’掌控和吞噬!”
你思念哥哥心切,所以总是在迷惘、绝望、悲叹。
“‘英雄’强大无比,是拥有无敌功力的完美故事。它令人沉醉,使人成为他的俘虏。然而,它的背面却是‘黄衣王’的嘴脸。”
友理子绝对不是认死理儿的孩子。对于刚才大法师的话语,此前她曾朦胧地怀有疑问,却因思路的混乱而未能明确地提出。当这些状况集约化后,她终于提出了一吐为快的问题。
“我有个百思不解的问题,可以问吗?”
大法师轻轻点头催她快说。
“你们说过,‘英雄’和‘黄衣王’是一张盾牌的两面,对吧?而且不能一分为二。”
大法师这次是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
“正是这样!”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只看‘英雄’不就可以了吗?只看盾牌好的这一面,人就不会犯任何错误,而由‘英雄’获取好的能量,是吧?这样的话,不就用不着封禁了吗?”
人类看待“英雄”时,注意一点儿不就可以了?总看他的正面!
大法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友理子,友理子也注视着他。相互注视了许久,大法师奇妙地做出了凡夫俗子的举动,一声叹息。
“毕竟……你还是个孩子。”
“你理解不了比喻的内容,”大法师轻轻地摇摇头,“盾牌的正反两面是个比喻。”
“可是……”
“‘英雄’与‘黄衣王’是一个整体,‘奥尔喀斯特’啊!”
所以才说正反两面,对吧?友理子撅起嘴来。
“那就这样说吧……”
大法师又是一声叹息。
“无论是我们这些无名僧还是充斥了‘圈子’的人类,无人知道‘英雄’的相貌,也不知道‘黄衣王’的相貌,所以无法区别他们。”
“那……想个办法分清区别不就行了吗?”
大法师沉默不语。友理子也觉得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倒不是对这里的体制有何怨言。”
这种辩解似乎是多余的。
“可是,我……孤身一人,去追寻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单枪匹马地与其争斗,我还是没有信心。”
这种说法与其说是真心实话,还不如说是发牢骚,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缺乏严肃性。
不过,大法师仅靠自我调适,似乎就稳定了情绪。
“你不是孤身一人,”他沉稳地说,“‘圈子’里的无数书籍都是你的友军。”
可是,书籍怎能与利剑对决呢?
“不只是书籍,还有‘狼人’们呢!”
他们是在“圈子”里追捕危险抄本的猎手们。
“他们是无所畏惧的战士,一定能够保护你,真心实意地协助你,直到你完成使命!”
“但是,我去哪里见‘狼人’们呢?”
终于,大法师又露出了笑容。
“即使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找到你并出现在你的面前。”
“圈子”里有很多“狼人”,他们已感知了“英雄”的越狱,他们已经出动并四处探寻“最后的真器”是谁、在哪里……
“为了把‘最后的真器’从‘英雄’的咒语中解救出来,并借此削弱‘英雄’的功力,需要借助与‘最后的真器’相同血缘的‘奥尔喀斯特’的功力。”
“所以,心甘情愿冒这样的危险——”
说到这里,友理子想了起来,不是刚刚说过吗?“狼人”们以及咎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故事赎罪。
所以会助我一臂之力,直到完成使命的时刻!
使命——友理子所期望的渺小的“一”。
解救哥哥——关系到拯救世界于毁灭的宏伟的“万”。
“我们该回万书殿了!走吧!”
大法师向友理子伸出手去。
“我必须让你看看《英雄书》了!”
“《英雄书》?”
大法师点点头,拉着友理子的手走下隆起的山丘。
“这是万书殿里唯一的、保留着‘圈子’里形态的书籍。”
难道,那是——
“是的,那就是曾被封禁的‘英雄’的书籍!”
“英雄”越狱后的现在它成了空着的囚笼,正等待囚徒的回归。
“从空着的《英雄书》到再次封禁‘英雄’,它被称为《虚空书》。此刻,它的封面上应该浮现出与你额头相同的徽标。”
在友理子用额头徽标的功力解救了“最后真器”的拂晓,额头徽标就会与《虚空书》的徽标合为一体,并在发出更亮的光芒之后消失。
“我的责任……极为重大啊!”’
通过徽标,友理子被拴在了“英雄”的囚笼之中。
“哥哥的那份责任,我也得负担,是吗?”
这话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仍然是发牢骚的感觉,或许也夹杂了一点点心理准备。此刻,来时跟在友理子身后的那位无名僧听到此话,不禁乱了脚步。
友理子对此有所领悟,突然觉得很难为情,刚才的话语隐含着责备哥哥的意味,听起来似乎在说——是哥哥使自己陷入了困境。年轻无名僧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你感到十分痛苦的话,”大法师牵着友理子的手边走边轻描淡写地讲道,
“也可以丢弃额头徽标离开这里。”
友理子仍旧沉默着走向万书殿。来到那座巨大无比的屏风脚下,她终于开口说道。
“我……不会退缩!”
然后,她为了显示决心,毅然迈开了坚定的步伐。
“请在大神殿里等候!”
大法师在大厅里与友理子分开。为了不使友理子迷路,年轻无名僧领她来到大神殿的中央。到这儿后,他也鞠躬行礼离去,只留下友理子独自等候。
其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走在长廊里时,年轻无名僧多次做出奇怪的举动,好像他背后有什么东西。动作之快,甚至无暇问及缘由,但还是让友理子心存疑虑。
独自等候之间,她越发感到不太对劲儿。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无名僧那样介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鼠之类?友理子故意这样揣测着,力图把自己逗笑。但这里不可能有老鼠啊!那还不把书都啃坏了?
孤身一人的大神殿宽阔空旷,甚至能听到穹顶反射回来的呼吸声。
不久,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大法师的身影又出现了,这次还增加了许多随从。一个巨大的银色箱柜——六面镌刻着多种多样的文字,随从们抬着它跟在大法师身后。箱柜前后各装有两个黄金轮圈,插着两根黄金抬杆,由四个无名僧抬着。当然,这四人与刚才那些人也是同样的相貌。
大法师与友理子并排站在大神殿中央。随从的无名僧放下箱柜,拔出了黄金抬杆。
大法师走近箱柜,立即双手合十鞠躬行礼。然后退下一步,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撑地并用额头摩挲地板。行礼二度之后,他直起身来。
四个无名僧站在箱柜四角,在大法师点头示意之后打开了箱盖。
尽管友理子期待心切,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箱柜里没有放光,没有发出声响,更没有香气四溢。大法师恭恭敬敬地跪步膝行至箱柜近旁,随后再次行礼,终于将双臂伸入箱柜中。
他取出一个漆黑布料的包裹,的确仿若书本形状。
大法师膝行退后回到刚才的位置,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坐着解开了黑布包裹。
“这是《虚空书》。”
这曾经是“英雄”被封禁了的《英雄书》。
黑布中出现了一本老旧的皮革封面书——大开本却毫无特征,令人失望。
可能……它已经变成了空旷的囚笼,所以外表看上去也平淡无奇。在它曾经是《英雄书》的时候,可能精美而厚重——
有些不对劲儿啊!友理子觉察到了。
四个无名僧呆呆站立,都在死死地凝视着大法师,众目注视下的大法师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
他那眯缝的眼睛——仿佛被皱纹埋没了似的,此刻已完全睁开,身体在急促地颤抖。不知何物发出喀嗒喀嗒的响声。
那是大法师的牙齿发出的响声。
“你怎么了?”
友理子边问边向大法师跑过去。
“别动!”
大法师大喝一声。
像被鞭子抽打了一般,友理子恐惧地退缩回去。
大法师毫不理会友理子,双眼死死地盯着《虚空书》,捧书的手在颤抖,黑布滑落在地板上。
“这……怎么会……”
友理子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他极力压低语音,近乎呻吟,但确实是大法师说出来的。
“怎么会……”
大法师开始摇头,连续地摇头,最后一下子垂下头来,额头贴在《虚空书》上。
友理子越来越恐惧,这太反常了,一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你瞧!这些人居然如此仓皇狼狈!如此情绪放纵!
“大法师,您怎么了?”
友理子刚要提高嗓门询问,大法师和四个无名僧厉颜正色地拉开架势,朝刚才进来的方向、大殿入口的暗影深处望去,且都是咬牙切齿的表情。
这也出乎意料之外!
在惊讶失声的友理子面前,大法师向着暗影深处大喝一声。
“谁藏在那里?赶快出来!”
暗影在哆嗦,友理子的眼睛发生了错觉,那里仿佛有细碎的波纹在颤抖,然后渐渐形成了一个小人形状。
那是一个无名僧,黑衣赤足的年轻人。
可是相貌不同,既不是大法师,也不同于搬运箱柜的四个无名僧。
“哦,请多多原谅!”
第五个无名僧畏畏缩缩,嗓音嘶哑,尖声尖气。
“请多多原谅!”
第五个无名僧刚从暗影中滚爬出来就立刻跪伏在地,把身体蜷缩成球状。他反反复复地请求原谅,一边将额头贴在地板上摩挲,或者应该说,是磕碰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
在这个一切极度超乎现实的场合,他的举动显得格外亲切,那响声令人心疼又十分可爱,打动了止步不前的友理子。
“哎、哎、哎,”
友理子走近那个无名僧。
“你别、别那样磕脑门儿!你不疼吗?再磕就起包了!”
听到友理子的声音,第五个无名僧蜷缩得更紧并抬起头来,他的光头在大神殿的灯下闪亮。
他与那四个搬运箱柜的无名僧——那位当初见过的、浓密眉毛的相貌极为相似,但比另外四个都更年轻,也就是十四五岁吧!如果把那四个的年龄倒退几年,应该也是这副模样。
——是兄弟吗?
友理子看得目瞪口呆。这时,身旁的大法师手捧《虚空书》站立起来,走向少年无名僧。
“你是在‘奥尔喀斯特’的面前,莫要造次!”
听到大法师的告诫,少年无名僧再次平伏全身。搬运箱柜的四个无名僧中有两个走向前去,从左右两旁握住少年无名僧的手臂将他拖到大法师脚旁。
“你们不要那样粗暴嘛!”
友理子也走近大法师,然后蹲在伏身在地的少年无名僧旁边。大法师没有阻止,四个无名僧也缄口不语。
“大法师,他做什么坏事了吗?”友理子仰望大法师问道,“他在道歉、请求原谅呢!你看,他都哆嗦成这个样子了。”
友理子怀着庇护的心情,将手搭在少年无名僧肩头,在她还没来得及对其骨感做出反应时,就发生了匪夷所思的现象。
友理子的额头徽标骤然放出了强光,瞬间,即把徽标的所有纹路,都清晰地透射在大神殿的墙壁上。
额头徽标的强光也照到了少年无名僧脸上,他的额头闪现出徽标划出的圆弧,旋即消失。
“刚才……是什么?”
友理子看看自己的手掌并贴在额头试了试,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大法师双手捧起《虚空书》贴在胸前——心窝上,他站立不动,闭上了双眼。
他睁开眼睛,将《虚空书》的封面贴在少年无名僧的额头,就在刚才友理子徽标映照的位置。
“奥尔喀斯特啊!”
呻吟般痛苦的语气已消失,大法师语音低沉,像被压碎了一般沙哑。
“在……在。”
“这个人是你的仆从。”
友理子看了看少年无名僧,他像要逃避似的趴伏着身体,把脑袋夹在双臂之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
“《虚空书》选择了这个人,你带他走吧!”
说完,大法师耷拉下紧绷的肩臂,险些把《虚空书》滑落在地。只见他没有用手去抓书,而是整个身体蹲下用双膝接住了《虚空书》,看上去就像腿脚瘫软地倒下了一般。
“抬起头来!”
大法师向少年无名僧下令。
“用你的手触摸《虚空书》!”
少年无名僧哆嗦着站起身来接过《虚空书》,仿佛抓住的是滚烫的物体,双手颤颤巍巍。
大法师皱起了眉头,眯缝着眼睛凝视少年无名僧。他们那样接近,额头几乎贴在了一起。
突然,大法师站立起来,转身逃跑似的离开了少年无名僧。
“你带他走吧!这是你的仆从。”
大法师扭过头去厉声说道,他不看友理子也不看少年无名僧。
“这是你的仆从,任何情况下,都会按照你的意志行动并全力辅佐你。你带他走吧!”
他的语调异常强硬。但听起来,与其说是命令莫如说是恳求。或许是友理子的错觉?
“带……带我走吧!”少年无名僧说道。
这倒十分明确——就是恳求,声音也震撼了因事态而发懵的友理子心灵。
太急切、太悲痛了!
友理子望着他的眼睛,刹那间看到了那双黑眸的底部。少年无名僧眨了眨眼睛,伏在地板上退避三尺,抱着《虚空书》又朝友理子伏下身去。
“我会辅佐‘奥尔喀斯特’的,请带我走吧!恳求你!”
大法师仍然背朝这边,四个无名僧垂着脑袋,双拳紧握放在体侧纹丝不动地挺然伫立,仿佛在支撑从天而降的重压。
“……我明白了!”
看这个阵势根本无法拒绝。拒绝的话,这个人恐怕就要失声痛哭了。
“不过,你倒是先站起来呀!”
听到这样轻声的呼唤,少年无名僧哆嗦着站起身来,手臂间夹着《虚空书》。
“那书……也能让我看看吗?”
友理子伸出手去,大法师却厉声地一个断喝。
“不行!”
大法师掠夺似的从少年无名僧手中拿走了《虚空书》。四个无名僧冲过来挡在友理子与少年无名僧之间,将两人拉开间隔。
“‘奥尔喀斯特’,不许接触《虚空书》!”
友理子被他们拉扯着臂膀,险些摔倒。
“也不许靠近观看!你的徽标会被玷污!”
“知道了!我知道了嘛!”
友理子拼命地向他们喊叫着,挣开了无名僧们的手。
“我只是想看一眼嘛!对不起!”
听到友理子的喊声,年轻无名僧像是回过了神儿,停下手来。少年无名僧被扭倒按在了地板上。
“喂,扶他起来!你们快压死他了!”
友理子一边喘气一边说道。
年轻无名僧们拉起了少年无名僧。
“请原谅我们的失礼。”
大法师向友理子致歉,嗓音中夹杂着喘息声。
“这确实是严格的禁忌。”
“明白了,我一定好好注意。”
友理子一下子转过身去,背对他们。
“那我这样行吧?你们赶快把《虚空书》藏起来!总得想个办法呀!”
身后响起衣衫的摩挲声,无名僧的脚掌在大神殿的地板上轮转回响。
背身不看需要很强的意志力。禁忌之类的词语对友理子来说过于抽象,好奇心则是感性的。因为不需要理由。
其实她是十分介意的,她太想扭头仔细观察那本《虚空书》了。因为在山丘隆起处听到的大法师的讲解与实物间有所出入。
仅凭刚才的一瞥即可发现,少年无名僧夹着的《虚空书》封面,并未浮现与额头相同的徽标,而是平淡无奇的皮革封面。
无名僧们极为反常的仓皇举动一
“大法师,”友理子仍然背对他们平静地发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大法师的声音也恢复了沉稳。
“我的额头徽标浮现在《虚空书》的封面上了吗?应该是这样,对吗?”
一呼一吸的沉默之后,大法师回答了。
“是的,浮现出来了。”
“有什么不对吗?”
“你在担心什么?”
那、我刚才看到的是不是封底?
“大法师,您打开箱柜拿出《虚空书》时,好像非常惊讶、有些恐惧。”
衣衫的摩挲声戛然而止。
“而且,您说‘怎么会’……对吗?好像是在叹息。”
大法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这样说道:
“《虚空书》收在箱柜里了,请转过身来吧,‘奥尔喀斯特’啊!”
友理子慢慢转过身来,只见大法师和少年无名僧并排站立,后边有四个年轻无名僧护卫。
老人和年轻人的脸上,已没有刚才那样的慌乱神色,变得柔和又冷静、坦然而温厚,五个人的面容就像浮在黑衣上面的白色气球。
只有少年无名僧似乎仍然难以抑止心中的悸动,不时地转动眼珠。
“《虚空书》,已备受损伤。”大法师说道,
“表明这次‘英雄’的越狱相当猛烈,我竟惊吓失声。”
他是不是在说——囚笼破损的事情呢?是不是在说——由于破损的情状惨烈所以惊恐万状?
如果真是那样,倒也不难理解。是吧?
真的,那是无名僧不该出现的失态——大法师低垂着脑袋。
“我们在此深表歉意,‘奥尔喀斯特’啊!”
四个年轻无名僧也照着大法师的样子鞠躬点头。
就像无法理解成年人的礼节、总是慢半拍而被晾在一边的小孩子,只有少年无名僧和友理子呆立无语。不过,少年无名僧还是慌忙地点点头。
他与友理子四目相视。
友理子向他微笑,不知什么原因,笑意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脸上。
少年无名僧的嘴唇微微开启。友理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凝望。
她恍若变成了彩虹。少年无名僧的眼神仿佛在仰望天空。
忽然,友理子有些难为情,禁不住笑出声来。
大法师他们直起身来。
“我的仆从……”
友理子走近少年无名僧,然后像学校开早会那样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请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