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深夜,“无名之地”的大神殿静谧无声,松明的亮光似乎也比佑俐此前离开时更显阴郁。
在初来时曾以为是斗兽场的那座圆形高台的中央,大法师端坐静候。收藏《英雄之书》——《虚幻之书》的宝函也已搬到这里,周围有四个随从无名僧护卫。
当他们看到佑俐的身影出现时,当场撩起黑衣下摆伏身在地。
佑俐步履蹒跚地走到高台中央,向镌刻着无数文字的宝函走去。可是,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自己的双脚踏在何处她却浑然不知,甚至丧失了距离感。
阿什轻拍佑俐肩头让她站住,自己也停下脚步短暂地调整一下气息。
“我回来了!”他向无名僧们招呼道。
大法师抬起头来注视着阿什,然后转向佑俐。
“恭候大驾归来!”
密布深刻皱纹的眼角枯槁无神,他明明看到了佑俐的哭相,可目光却毫无表示,既没有安慰也没有歉意。
只有深邃的、夜幕般的黑色瞳眸!
“‘奥尔喀斯特’啊!请到宝函旁边来。”
虽然阿什在催促,可是佑俐却动弹不得,全身仿佛变成了沙袋,而且底部透了窟窿,袋中沙粒在一点点地漏掉,躯体被逐渐掏空。
“你的徽标完成了使命,应该复归原处。现在举行关闭《虚幻之书》的必要仪式,请你上前一步。”
阿什的嗓音格外沉稳,似乎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佑俐摇晃着身体上前一步。大法师欠身膝行至宝函旁边,郑重行礼。四个无名僧各执一角,打开了函盖。
大法师毕恭毕敬地取出《虚幻之书》,随即膝行离开宝函,然后把书递到佑俐眼前。
“请看!”
佑俐眨眨眼睛,《虚幻之书》的封面上隐约浮现与她额头相同的徽标,浅淡而捉摸不定,而且有飞白褪色、多处断断续续,仿佛是用墨水将尽的银笔硬画出来的。
“请您把它拿在手中!”
佑俐听话地用双手捧起了《虚幻之书》,她的手被山丘上的泥土弄脏,指甲缝里也塞满了泥。
《虚幻之书》轻如鸿毛,岂止感觉不到重量,甚至没有质感。
佑俐额头上的徽标开始放出白色辉光,她惊慌地扭动脑袋。
“不要动!”大法师制止道,“徽标即将离开。”
额头徽标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光环移至手中的《虚幻之书》。这时,封皮上飞白褪色的徽标吸人光芒开始变浓,先是周围的圆弧部,接着是细微局部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线条变粗并开始放光。
额头徽标在迁移!佑俐不免有些惊异,睁大眼睛注视着徽标功力的迁移。离开佑俐复归《虚幻之书》的光芒既不晃眼也不炙热,只是格外——纯净!佑俐这样想道。
不久,《虚幻之书》上的徽标彻底完成了复归,佑俐额头上的光芒便消失了。只是在这一瞬间,《虚幻之书》才有了些许重量和温度。
这时,那边的徽标也开始消失了,不是一般的消失,而是仿佛被吸入了《虚幻之书》。
能量和光芒逐渐渗透在《虚幻之书》中。
封面上的徽标也消失了,映照大神殿内部的依然是各处点亮的松明。
大法师从佑俐手中轻轻拿起《虚幻之书》,庄重地安放在宝函中。
四个无名僧盖上宝函,再次行礼之后把金属棒穿入四角的环内,随即抬起了宝函。他们连脚步声都没有发出,黑衣下摆拖在地板上走出了大神殿。
“收藏在……什么地方?”
虽然沉默太久就像淡忘了语言,虽然此前哭喊得那样激烈,但佑俐的嗓音却没有嘶哑。
“‘万书殿’的深处,”大法师答道,“我们要守卫到再次施加封禁的时刻。”
阿什并拢双腿,轻轻地点点头。大法师深深低头回礼。
佑俐摸摸额头,平滑如初,已经没有了辉映手指的白光。
徽标离开了佑俐。
“你想从何问起?”
阿什保持立正姿态转向佑俐,长靴上的金属钉铿锵作响。
大法师也站起身来,随即倏然后退与阿什并排而立。
“从何……”身体又摇晃了一下,我……这个沙袋几乎漏空了,“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我只知道碧空已经不在了,只知道碧空就是哥哥,只知道自己傻得连这些都没发现。
阿什突然仰望大神殿的天花板,大法师也跟着向上看。
钟声响起。敲一下停一下,然后敲两下停一下,重复三组之后停止了。大神殿中回荡着钟声的余韵。
“这是在通报什么?”
“这是三响钟!”
阿什答道。他像是在品味钟声的余韵,垂下眼帘微微歪着头。
“通报门已关闭。”
“‘万书殿’的门吗?”
听到佑俐反问,阿什睁开眼睛轻轻摇头:“这道‘门’别有意味。”
对于这句话,佑俐的记忆深处有所触动。她觉得曾在何处意外地听到过这个“门”的另类用法。
阿什看着佑俐的脸,他总是能够恼人地洞察佑俐的心事,那是因为他知道佑俐所不知道的事情,他对佑俐有所隐瞒,所以总能轻易地事事抢先。不过,现在他确实洞察到了佑俐的内心所想。
“我听说过——这个‘门’。”
“是吧?我也记得。”
阿什点点头,然后收起立正姿势改成了稍息,脸上掠过一丝既像揶揄又像嘲讽的、痉挛般的笑意。
“在那边你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时,我慌乱得真不知道该怎样搪塞过去呢!”
那是在什么时候?佑俐朦胧地整理着思绪,但很快就疲惫不堪了。
“还是——从头说起吧!说来话长啊!坐下说吧!”
佑俐就地蹲坐,胳膊抱着膝头,她已经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
大法师走过来静静地坐在佑俐身旁,就像亲密无间的爷爷在安慰受到父母无端训斥的孙女,那么深情,那么慈祥。
但是,现在的大法师与那时的爷爷只有一处不同点,他把黑衣折在膝下正襟危坐。
“想必,你很生气吧!”
他的眼睛仍然那么枯槁,但嗓音略微透出圆润的感觉。
“我不想请求你原谅,因为我们明明深知详情,却还是把你送上了征程。我们专断地把真相保留在这里,却把谎言和欺瞒带来的折磨强加给你。”
真是匪夷所思,此时自己居然没有发怒,刚才还是那样怒火冲天,而现在却只想抱住大法师放声大哭。
为什么?
“‘英雄’要想越狱,必须有人充当‘最后的真器’。”
似乎是故意而为,阿什没有正对佑俐,而是侧脸相向并开始讲述。
“要想把‘英雄’载入故事的迁流并再次召回此地施加封禁,那就必须削弱注入‘英雄’的‘最后的真器’的功力。这一点只有与‘最后的真器’秉持相同血缘的‘奥尔喀斯特’才能完成。”
因为只有这位“奥尔喀斯特”的声音才能传递给“最后的真器”。如果声音不能传到,那么徽标的功力也就无法与“英雄”抗衡。
“因此,只有‘奥尔喀斯特’才能成为追踪‘英雄’、‘黄衣王’的人选。”
而且,在通过越狱成为《虚幻之书》的《英雄之书》封面上,会浮现出与追踪者‘奥尔喀斯特’额头徽标相同的徽标。
“在‘奥尔喀斯特’善始善终地追上‘英雄’并解放‘最后的真器’的早晨,‘奥尔喀斯特’返回此处,额头徽标与封面徽标合为一体,《虚幻之书》即复原为《英雄之书》。”
“那个封面浮现出了‘英雄’的徽标并释放光芒。”阿什说道。
“至此全都是真实情况,正如你踏上征程之前听到的那样。”
阿什稍稍摊开双手,像是要征求同意。
佑俐点点头。“我一路上都是这样想的。”
身旁的大法师低头伏面。
“可是,也有极为罕见——真的极为罕、不照此步骤实行的例外。”
说到这里,阿什换了个语调向佑俐发问:
“为‘英雄’所倾倒并被笼络的‘真器’们后来会怎样,你知道吗?”
这是什么意思?
“那……会被‘英雄’吞掉,不是吗?会被当作能量使用,不是吗?”
“是的!并且与‘英雄’合为一体,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人类成为“真器”的条件就是心怀暴怒——有发泄暴怒的强烈欲望。他放纵这种欲望并期盼“英雄”,才会为之倾倒。
但是,当“真器”被“英雄”吞没之后不会有丝毫残留,甚至连驱动他的暴怒也不会残留。
“不过,‘最后的真器’却略有不同。”
“因为‘最后的真器’也是召唤者。”阿什继续讲道。
“召唤者是将‘英雄’呼唤出来的人,是赋予‘英雄’以物象的人。也就是说,是他充实了‘英雄’。”
“这是罪孽。”阿什说道。
“即使作为‘真器’的人的实体消失了,他所触犯的罪孽仍会残留下来。你认为会以什么形态残留下来?”
这几乎用不着思索,尽管焦点仍然模糊,但佑俐在出征时就耿耿于怀的疑团豁然解开。
“——无名僧!”
阿什使劲地点点头:
“‘最后的真器’无一例外,全都会化为‘无名僧’!而且要在这个地方赎罪。”
残留在那里的全都是罪孽,业已失去作为个体的心灵、体形和理念。所以无名僧的外形一致,同时丧失了自我。
那只是罪孽的存在形式。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这就是无名僧的真相!
但是——阿什挪动脚步背向佑俐。
“刚才也说过,‘最后的真器’极为罕见地会发生事故。”
——也会发生不照此步骤实行的例外。
“据认为,其原因可能是‘最后的真器’作为召唤者还有机会与越狱的‘英雄’抗衡。”
即使是在刹那之间,能接触到“英雄”具有的所有记忆和所有功力的“最后的真器”,在那一瞬间可以到达其他“真器”和“狼人”所不能到达的境地。
他在那里接触到了奥秘,在那里得以洞察。
循环的故事的功力,统治“圈子”的根源的功力,把“英雄”造就成“英雄”的人类愿望。
与此同时,他也能洞察“英雄”的负面即“黄衣王”的威胁和无法估量的破坏欲望,他会对一切了如指掌。
“但是,当‘最后的真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深懊悔时——”
阿什说道,就会产生“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即便是半生不熟,无名僧也还是无名僧,所以,同样会失去作为个体人的记忆和形体。不过,他并不是完全失去而是暂时忘却而已。”
“你是说,我哥哥、碧空就是这样吗?”
佑俐的嗓音高亢尖锐,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刚才,你在山顶上也说过的,是吧?你说——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佑俐回头望去,只见阿什看着自己的眼睛点点头。
“但是太奇怪了!碧空不是那样的!”
太奇怪了!佑俐重复地说道,嗓音更加高亢。
“碧空说过,他在期盼我来到这里。他说在听到一响钟时心里特别激动。”
也就是说,在碧空胸中的完全“乌有”的位置,当时,产生了心灵而并非忘却的记忆——
不,应该是有了记忆!
“听到一响钟时.那小子胸中并没有产生心灵,而是心灵的残片苏醒了。只有一点点,极不完整的残片……苏醒了。”
佑俐感到憋闷得难受,便用手按住了胸口。
“可是,在那之前他就没有发现自己还保留着心灵吗?没有发现无名僧并不是这样吗?碧空、我哥哥自己无法意识到吗?首先,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到‘无名之地’的话——”
佑俐猛然醒悟到——“无名之地”没有时间的流动。
“那小子也不知道真相,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什么人。但是,他明白自己必须陪伴来到此地的你出征,那小子自己也盼望着陪伴你出征。那是碧空想按自己的意愿清算自己的一种表现。”
即使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半生不熟的无名僧’是危险的存在。”阿什继续讲道。
“接触到‘英雄’、接触到‘黄衣王’,保留着作为‘最后的真器’的心灵残片,以半生不熟的形态与‘英雄’相连。”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法师发出低沉而稳健的声音:
“姑且称之为加盖了‘黄印’的无名僧吧!”
佑俐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法师。对于现在的佑俐来说,这的确是最容易理解的表达方式。
“所以,必须净化——”
所以,碧空成为了佑俐的仆从,大法师他们把碧空从这里驱逐出去,让佑俐带他走。
“只要伴随在徽标周围就可以得到净化,是吗?就像阿久当初那样。”
阿什摇摇头——“如果是‘半生不熟的无名僧’就不能像书籍那样了,只凭伴随着徽标是不能使‘黄印’消退的。”
首先必须与召唤者招致越狱的那一刹那相同,必须和‘英雄’、‘黄衣王’近距离抗衡。通过这样的一个过程,“最后的真器”就可以在那个瞬间找回自己曾经的姿态。
“找回之后,还必须把这种存在再次投入‘英雄’。”
因为,与英雄结合得不够彻底的“半生不熟的无名僧”就等于“英雄”的魔使,如果不回收到母体上,无论捣毁多少次都能复原且无法得到净化。
“正因如此,他是一种危险的存在。‘半生不熟的无名僧’也被称作播种在‘圈子’里和‘无名之地’的‘罪孽的种子’。”
因为“英雄”通过自己的魔使、通过“罪孽种子”就可以对“圈子”、对“无名之地”直接地施加影响。
“将其净化并从半生不熟转变成真正的无名僧,也只有与‘最后的真器’对应的‘奥尔喀斯特’才能完成这样的重要使命。”
你完成了这个使命!
“你的征程从最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不,应该说,碧空出现时即由‘英雄’的再封禁,转变成了这个目的。”
尽管无人告诉你真相!
“割取‘罪孽种子’、削弱‘英雄’功力并将其带回此地,乃是同等重要的任务。没有你,就无法完成对碧空、对森崎大树实现净化。”
“为了让我完成这个任务,”佑俐不知何时已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你们没说真话,隐瞒了真相。你们欺骗了我!”
阿什走过来蹲下,似乎要保护遭到佑俐呵斥而蔫头耷脑的大法师。
“你不要责备大法师!本来,他们在发现凶兆之前,也不知道这次越狱会产生‘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凶兆?”
大法师抬起双眼眨巴着说道:“打开宝函,取出《虚幻之书》时,封面上没有浮现‘奥尔喀斯特’的徽标,这就是凶兆。”
这就是昭示半生不熟的无名僧存在的信号!
“所以,当时你那么惊慌,对吗?”
怎么会——当时大法师呻唤一声就噤口无语了。
碧空出现时他更加惊愕、恐慌、狼狈不堪,碧空与其他众多无名僧外表相同,但他却显得比他们更年轻。
未能彻底蜕变的无名僧!
“不仅对事态的严重性感到惊讶,大法师还为你深深地感到悲伤,因为他知道你的征程已经不是为了封禁‘英雄’。”
“可是,为什么?”佑俐禁不住大声喊道。她抓住大法师的法袍紧紧地拉过来,然后仰望着阿什冷峻的面孔。
“为什么不当场告诉我?如果告诉我的话……”
“你会怎么样?”
“我会考虑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没有选择的余地。”
“或许会有的!”
这次她抓住了阿什的风衣胸襟使劲摇晃。
“我会把哥哥——把碧空带回去、带回家去!”
“碧空不是你哥哥呀!外表也不一样嘛!”
“就算变了样,他也曾经是我的哥哥!”
根本用不着叫他接近“英雄”,对他搞什么净化?割取罪孽的种子?太过分了!
“我哥哥变成‘半生不熟的无名僧’,是因为他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后悔,不对吗?祸根是对《英雄见闻录》着迷,不对吗?如果是这样,我会宽容他的!”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
“佑俐!”
阿什摇摇头,花白的额发垂落下来。这一来,他陡然变得十分苍老。不,或许是疲惫不堪了。
“不是说‘半生不熟的无名僧’是危险的存在吗?如果带回‘圈子’里去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为什么?如果回家见到爸爸妈妈、如果回到以前的生活,或许会完全恢复森崎大树的记忆呢!”
无法恢复了——大法师低声说道。
“无法恢复了。佑俐大人!”
魔使仍旧是魔使,得不到净化就无法变成任何人。
“‘罪孽的种子’也被称作‘门’。”
听到阿什这样说,佑俐心头一惊。
“就是‘英雄’借此大发魔力的‘门’,就是入口啊!”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你说听到过这个词语,是吧?在哪里听到过?想起来了吗?在大树学校里出现的大眼珠怪物,用触手抓住碧空时说过嘛!”
——傀儡啊!
——原来你就是“门”呀!
“不管是‘英雄’还是‘黄衣王’,追根溯源都是故事,本来就是无形的存在。它虽然能够栖居人体占据其心灵并掌控他,却无法化为实体出现在‘圈子’里。”
佑俐马上反驳:“可是在王都的时候,‘英雄’具有基利克的模样啊!”
他不是夺回基利克的眼睛了吗?
不知何故,阿什微笑起来:
“那是因为黑特兰的存在本身也是故事。那可是一个虚构的国度啊!你忘了吗?”
佑俐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如果是在“编织者”编造的故事领域中,本身就是故事的‘英雄’和‘黄衣王’也能够得到物象!
“在‘圈子’里面可是玩不了这种把戏的。”
但在哥哥学校的图书室里,那个怪物却无所顾忌地出现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碧空在场!大眼珠怪物是通过碧空现形的呀!”
所以,他被称作——“门”!
“如果你把碧空从这里带回去,‘圈子’里就会出现那种怪物,密密麻麻地占据整个世界,极尽破坏之能事。于是,勇敢的人们拿起武器奋起消灭怪物——战争随即开始!”
这是一张盾牌的两面,即“英雄”和“黄衣王”出现在“圈子”里的、如今的一个可恶现象。不,应该说是最可恶的现象——阿什语调强烈地说道。
“于是,在王都埃尔米瓜德发生过的惨剧就会发生在‘圈子’里,发生在你的领域里、发生在你的国度里、发生在你的城市里、发生在你的学校里。”
你的亲友们就会被魔怪吞噬、就会化为魔怪,挚爱他们的人们哀叹着埋葬亡骸,流浪在瓦砾废墟之中,并不得不驱赶、杀害、烧尽那些沦为魔怪的夫妻、恋人、朋友、兄弟姐妹。
“你愿意把你的城市变为埃尔米瓜德吗?”
佑俐甚至忘掉了呼吸,忘掉了面前阿什和大法师的存在,她潜入自身内部和记忆深处。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看到的景象,在埃尔米瓜德看到的景象,王宫城堡瓦砾山中死去人们的惨状。无数次击退又无数次涌现并猛扑而来的丑恶魔怪——
那种情景,也将在我的世界出现!
如果没有那种经历的话,佑俐就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判断。如果大法师在打开宝函发现凶兆时就立刻告知真相的话,佑俐就会毫不犹豫地牵着碧空的手回到水内一郎的图书室,然后……回到自己家中!
无论怎样费尽口舌晓谕其中的危险,佑俐心中只有拯救碧空、拯救哥哥的愿望,根本不会顾及其他情况。
“这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佑俐喃喃自语,随即落下一滴不知何时滚落的泪珠,“隐瞒真相送我出征,是吗?”
十分抱歉——大法师伏身谢罪。
佑俐转向那边,第二颗泪珠落在大法师脖子上。
“碧空在征途中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基利克和黑特兰的情况了吧?”
原来阿什早已有所觉察。
“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
“对于这次越狱,《英雄见闻录》起到了关键的法宝作用。所以,‘最后的真器’森崎大树对于基利克的记忆越来越浓厚了。碧空一定是回忆起来了。”
“在王都……‘狼人’摩根?”
嗯!阿什点点头。
“你斥责他做事过分是因为你对情况有所觉察,是吗?”
阿什尴尬地伏下了视线。
“你觉得带我和碧空一起去太残酷,是吗?”
“因为——那小子还算不赖嘛!”
“可是知识不够,对吗?”
佑俐感到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自己都有些惊异。
“本来,我不去也就无可奈何了?”
“不要这样讲!”阿什说道,“摩根责难我无可厚非。而且,他想要安慰你也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良心,谁都会那样做的。”
佑俐想起来了,当时在惶恐混乱的王都一角,摩根在逃难人潮的杂沓中这样说过。
——你可以痛哭,但不能绝望!
他说的没错儿!于是,佑俐听任泪珠扑簌簌地往下落。
“拉特尔医生也……知道真相吗?”
阿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他阻止我和碧空一起去地下隔离病房。
“阿久呢?”
没有回应。佑俐抬眼看看阿什,只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佑俐想起一个重要情况。
“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见到水内时,我曾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
“莫非,阿久在那个时候知道了真相?”
阿什仍愁眉苦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到水内的真相,你发出了尖叫声。”
“嗯。”
“听到尖声惊叫,碧空就跑了下来。”
碧空对你十分牵挂,不顾一切地跑来救你。他挣脱周围人的阻止跑到你身边。
“即使这样,他也没能冲到水内的牢房前。因为我阻止了他。”
阿什分外严厉地阻止了他,所以,碧空或许觉察到了什么——其中一定有非同寻常的隐情。
“水内却心知肚明,他知道碧空就在附近,凭直觉感受到了。正是因为还有这种可能,所以我阻止了碧空。”
稍迟一步!
“这次轮到水内惊叫了。”
精通魔导之术,因体内积聚了超强功力而形成怪异体形的水内一郎看穿了碧空的伪装,发现了他躯体内的森崎大树。
“水内呼喊着大树的名字,与你看到真相时一样完全疯狂了。他咆哮般地大笑着反复呼喊大树的名字。”
他一边笑着一边谢罪,语无伦次的话语渐渐变成不知所云的咒语片断,水内完全失去了控制。
万幸的是,他的喊声并未传入碧空耳中。阿久却在那时省悟到真相——
半瓶醋的假冒辞典深感羞愧,心中发生了动摇。
“在你昏睡时大家商量了一下,阿久还向僧院遗迹的书本们征求了意见。”
阿什向阿久建议立刻从佑俐身边离开。
“阿久却非要与你同行。”
它说,希望在你知道真相的那一时刻仍然陪伴在你的身边。
热泪淌过佑俐的面颊。
“阿久,现在去了哪里?”
它从爱尔姆的墓宫分别之后再没出现,它被夺回基利克眼珠的“英雄”用超强魔力波吹飞了。
“它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不必担心!我会负责任地找到它并还原如初。”
书卷不死——阿什露出许久不见的高傲自负的笑容。
“大法师!”
佑俐用守护法衣的袖口抹了一把脸,然后转向身旁的老无名僧。
“既然无名僧的真相就是‘最后的真器’,那就是说,您曾经也是‘最后的真器’,对吗?”
大法师双手收拢在膝头正襟危坐,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时光流逝无法计算年月,总之那是遥远过去发生的事情。”
“出征之前,我问您无名僧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您是这样回答的。”
在我们曾为真人肉身的时代,是力图生存于故事之中的走投无路者。
我们生存在谎言中,触犯了体现谎言的大罪。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比致使‘英雄’越狱的罪孽更为深重吗?”
生存在故事之中的罪孽——怎么回事?
大法师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抬起头来回望阿什。
“故事是什么?佑俐。”阿什反问道。
“那是‘编织者’编造的谎言。不是吗?”
“不仅仅是‘编织者’,所有的人都在以自己的人生编织故事。”
拉特尔医生也说过同样的话,人类没有其他的生存方术。
“所以,故事应该产生在人生的脚步之后,就像人走得多了就形成了路是同一个道理。”
但是——
“有时人类会陷入愚蠢的误区,他们往往想从‘圈子’里循环的故事中选取最为绚烂夺目的一个故事摆在自己面前,并以此为范例走过人生。也就是说,他想要模仿‘榜样的故事’!”
这种“榜样的故事”被赋予各种称谓,或日正义、或日胜利、或日征服、或日成功。
人们在自己所遵循的道路前方,描画出其他人无法看清的梦幻之路并奋勇向前。
这就是力图生存在故事之中的罪孽!
“这种傲慢的本末倒置必定招致祸端,所以被称作大罪。”
这是“最后的真器”必须化为无名僧并在永恒时光中抵赎的罪孽。
“当然,‘榜样的故事’是没有罪过的。但是‘编织者’们知道,‘榜样的故事’有时也是会蛊惑人心的。他们明明知道,却仍然持续不断地编织。这就是恶业、人类的恶业。”
无论“编织者”是否对自己的罪孽有所认识,另一方面,他们也通过编织希望、善良、美德、温馨、生命、长寿和令人安乐的故事,勉强得到宽容并与恶业相伴生存。在此地推转“咎之大轮”的无名僧与生存在“圈子”里的“编织者”,就像“英雄”和“黄衣王”那样是一张盾牌的正反两面。
故事的循环也是人类恶业的循环——阿什冷淡地断言道。
“你是说我哥哥也触犯了那种大罪吗?”
佑俐的嗓音又开始颤抖,身体也在摇晃。
“你哥哥做出那样严重的事情了吗?”
他想当英雄——阿什回答道,他想做一个堂堂正义的体现者。
而且,不择手段。
“你哥哥剥夺了同学的生命,他没有瞬间犹豫就用‘圈子’里同为人类的少年的鲜血,脏污了自己的双手。”
为了正义!为了惩罚!为了胜利!
佑俐喊了起来:“我哥哥惩罚的是真正的坏蛋们!是我哥哥先受到了欺侮!难道他不可以反抗吗?”
“所以就可以杀人吗?所以就可以武断地下手惩治吗?”
这也是战争!这是“英雄”和“黄衣王”所希望并力图带到“圈子”里来的战争!
“如果在‘圈子’某处有个少年为抹掉不合己意的人就拿起武器,总有一天会导致毁灭‘圈子’的战争。‘圈子’里没有孤立的事态。”
某个世界在早晨发生了少年杀害少年的惨案,那么到了黄昏就会有千军万马征战杀伐。
这不是听过了无数次的那句话吗?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这个万,就是整个世界,意味着“圈子”里所有的事物。
“如果这样,那由谁来审判邪恶呢?难道惩治作恶的人也不可以吗?”
在佑俐几近惨叫的质问声余音落定之前,阿什一直保持沉默。然后,他沉稳地应答:“正因如此,人类才创造了‘法律’这种故事。”
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重复了无数次失误,造成了无数牺牲者,在悲叹的河流中跋涉——
“‘法律’在人类进程中制定,也会有疏漏。但即便如此,忘掉‘法律’而在人前随意编织自己的故事并生存于其中,那就是罪孽。”
佑俐双手抱住身体哭了起来。
“欺侮了哥哥的老师和同学们也做出了同样的事情!”
武断的正义!武断的惩治!
“啊啊,对了!所以那些家伙也是罪人!”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咎人嘛——阿什说道。然而他的语调却与嗓音
相反,显得有些悲哀。
“但他们没有遇到《英雄见闻录》也没有遇到‘英雄’,所以要在.圈子’的内部受到裁决。”
“那太不公平了!”
佑俐明白当时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地牢中水内一郎叫喊时的心情,明白他的渴望。我渴望过、渴望过……并勇往直前。孤独的我,唯一的安慰和希望、唯一珍重的人丢了性命,而其他的生命却逍遥法外。我要用自己的手纠正这种不合理和不公平!
正因如此,我才干方百计地要让死去的亲人苏醒过来。
“那只是在一瞬间嘛!”佑俐哭着嘟囔道,“哥哥想要得到t英雄,的功力而动了刀子,那只是在一瞬间嘛!难道必须付出整个人生来赎罪吗?”
大法师轻轻抚摸佑俐的脊背。
“在这个地方,没有时间概念。”
这就是说,没有时间也就没有疲倦。
即使如此——
突然,摩根的话语在佑俐心中回响起来。那位温和友善的大叔不是说过无名僧是圣人吗?
圣人——担负人类所有罪孽并赎罪的存在!
“这个地方没有你的兄长。”大法师说道,“这里只有无名僧。”
阿什点点头说:“无名僧就是‘乌有’,而不是曾经存在的某人的残骸。你哥哥的灵魂现在安息在故事的洪流之中,直至某一天获得别的生命脱胎换骨。他正等待着新生的时刻,他已经不再忍受痛苦了,因为你净化了他!”
这些话语仍未深入佑俐的心灵,奔涌出来的都是泪水。
“我该对爸爸妈妈说什么好呢?他们担惊受怕,一直盼望哥哥叫家。”
“那就寄托给故事的力量吧!”
故事——就是为此而存在!
“然后,你们一起为他祈祷。由你来编织祈祷的故事,祈祷爸爸妈妈的心灵也能得到哥哥那样的安慰。”
“站起来!你自己先要站起来!”阿什催促道。
“已经到你回‘圈子’的时刻了。脱掉守护法衣,还给大法师!”
佑俐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当她意识到阿什说的是什么时,全身紧缩并拼命抓住守护法衣裹在身上。
“不!我不回去!”佑俐蜷缩着身体爬着逃离阿什和大法师。
“我要干掉‘英雄’!我要为哥哥报仇!只有我能做到,不是吗?”
“英雄”还没有被封禁!
“我是‘奥尔喀斯特’!”
阿什闭着眼睛摇头。
“你已经不是了,徽标离开你了。”
你的使命结束了!
“刚才徽标已被吸入《虚幻之书》。你以前戴过的徽标,已经完成了净化碧空的使命。”
你已经不是“奥尔喀斯特”,也不可能再次成为“奥尔喀斯特”——
“为什么?有没有搞错?”
“你不是想回家吗?”阿什又恢复了独有的嘲讽语调。
“既然如此,阿什今后怎么办?没有‘奥尔喀斯特’怎么封禁‘英雄’呢?”
“‘奥尔喀斯特’另有人在啊!”
另找合适人选即可!
“应该说我时来运转了。这次的‘英雄’利用《英雄见闻录》现身,正在恢复基利克的原形。”
能够把声音传递给基利克的人物才是阿什需要的‘奥尔喀斯特’!
“我说,佑俐啊!”阿什用迄今为止最为亲切、最为融洽的口气呼唤佑俐。
“无名僧就是曾经的‘最后的真器’。而且,你知道这里有多少无名僧吗?”
想到这个问题,佑俐张口结舌。
“是的。到现在为止,越狱和封禁重复了多少次?已经数不清了。甚至可以说‘圈子’里没有‘英雄’出现的时期倒是少之又少。”
“无名之地”能够成功地封禁“英雄”仅仅是断断续续的刹那之间!
“人类就是如此渴望‘英雄’!明明知道‘黄衣王’邪恶,却仍然渴望不已。这也是人类的恶业、本性吧!”
所以你不必担心——阿什笑着说道。
“你还很年轻,回到你的世界去走你的人生之路吧!继续生活,享受幸福!这边的事情让我们来办,我们就是为此使命而活着——而保留着生命力。”
阿什从破破烂烂的披风中伸出手来,佑俐握住他的手站起身。大法师也站了起来。
“不过你要当心!‘英雄’就在‘圈子’里,争论不休的时代即将到来。”
阿什使劲握着佑俐的手对她说道。
“你是来过这个禁地、了解这里情况并回到‘圈子’里的极少数者。即使你置身于仰慕‘英雄’、迷恋‘黄衣王’的争论当中,也绝不要保持沉默。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合理的?你要睁大眼睛识别清楚。这次出征,你完成了‘奥尔喀斯特’的使命,今后就再也不会胆怯了。”
早晨有一位少年获知收剑之道,黄昏就会有千军万马停止杀伐。
一通百通!
阿什阁下——大法师呼唤道。
“你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项。”大法师向佑俐莞尔一笑。
“虽然没有完成封禁,但佑俐阁下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既然如此,在即将离开之际,她可以为此地的某个物体命名。”
佑俐把两人引领到“万书殿”的中庭。
初次看到这里的街容时,觉得它凌乱而错综复杂,却有一种说不清来由的可亲与可爱。现在,街区上空已是满天星斗。
众星辉映,装点着“无名之地”的宁静。
“那个——”佑俐直指头顶上方,“碧空说,在这里称之为天。”
是的——大法师点点头。
“可是,那应该是碧空嘛!”
那是碧空,无名之地的碧空。
“什么时候——能够晴空万里呢?”
星星如此之多,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碧空曾惊讶地睁大眼睛,喜不自禁地仰望过的那片蓝天。
“领命了。今后展现在我们头顶的——是佑俐阁下的碧空。”
大法师深施一礼,随即从佑俐肩头刷地脱下了守护法衣。
泪水又要夺眶而出,佑俐双手捂住了脸。
“你——”
“和你的哥哥——”
阿什说道:“都是好样的!”
这是告别!
“多保重!”
阿什到底是阿什,告别也干脆而简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