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一次的感觉
脑中忽然浮现「营火」两个字。总觉得过去曾经见过如此的景象,自己应该也身处于那个当下吧。
篝火不只一堆,这里有那里也有,总共好几处。现场已欢腾到喧嚣的地步。
半兽人们各自拿酒来相互斟着的同时,好像还在聊着什么,偶尔会发笑、搭搭肩,或是相互用身体轻轻碰撞,一切都只是在打闹而已。它们看起来行径粗野都是因为身躯过于庞大,其实做的事情与人类并无差异。
令人惊讶的是,不死族【Undead】好像也会吃喝。虽然当中也有些只有半兽人或是只有不死族【Undead】的小团体,但是并未占据多数。大部分的半兽人和不死族【Undead】都很融洽地一起聊天、饮酒,吃着烤鱼、烤肉之类的食物。哥布林温萨在大黑狼、黑狼群和喵喵们的簇拥下,位在较远的地方,不过并未拒绝偶尔拿着酒靠过来的半兽人和不死族【Undead】。也会短暂地和它们谈笑。
事实上,现场也有半兽人和不死族【Undead】之外的种族,数量不多就是了。有半人半马的半人马;尖耳灰皮肤、身形瘦高的家伙应该是精灵吧;也有好几个矮人。另外还有些家伙的身形像是缩小到一半以下的人类;也有与人类相差悬殊,就像在达伦格迦尔才会见到的存在。看起来它们并非是全员的交情都很好,不过却也在毫无冲突的状态下把酒言欢。
蓝德将视线背离了欢乐的同伴们,拿着装有飘散香草味蜂蜜酒的木制杯子,边喝边走路。然而,有两、三只喵喵从远处观察着他的行动,它们应该是在监视蓝德吧。难道是身为野兽使的温萨,自发性地驱使喵喵监视蓝德?还是塔克萨基设下的预防措施?虽然不知指派喵喵的是谁,但由此看来敌营还无法信任蓝德。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
「喂。」眼前有位低着头的女子,蓝德停下脚步,往下看着她的后脑勺。「……喂,你不会回个话喔。」
女子所处的地方,和那些欢乐同伴们的营火有点距离,她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手上虽然铐着手铐,但是手已没绑在身体后方了。由于她被锁链系在桩子上,因此就算无法到处走动,但仍可站起身子。明是如此,女子却还以双腿横放的姿势坐在地上,几乎动也不动。
女子的腿边摆着水壶和乘有食物的盘子。看起来她完全没有动过这两样东西。
「至少喝个水吧,梅莉,你会死掉喔。」
梅莉微微地摇了摇头。
蓝德叹了口气。「……你这家伙还真倔强,差不多该妥协了。你只要成为本大爷的女人,它们甚至会帮你松绑。」
「……死一死还比较快活。」她的声音细如飞蚊。
「是喔,那么你就这样去死一死吧。」
「……叛徒。」
「你不管说什么,本大爷都不痛不痒啦。」
蓝德转身向后,心想该如何和那些欢乐的同伴们套好交情?要怎么做才能们打成一片?毕竟它们大半不懂人类的语言,起先就会碰上这个问题。没差,之前在达伦格迦尔时,跟水井村那些村民也建立了不错的交情。反正就让自己嗨一点,「咚」地震撼它们,「哇」地疯狂嬉闹一番,基本上都能行得通。
「虽然心情一点也嗨不起来啦。」
要不要也去找一下塔克萨基。不过他现在正很愉快地在和半兽人和不死族【Undead】等把酒书欢。另外塔克萨基身边还有半人马、矮人、精灵和小小人,他明明是人类,但是看样子好像相当受到景仰。虽然还不到父亲的程度,不过感觉他就像是所有人的大哥。
然而,总觉得就是不想加入它们,一起围绕在塔克萨基身旁。蓝德都认为自己一反常态地消极,根本不像自己的作风。
他无意瞥见好几只不死族【Undead】正远远地围住梅莉,梅莉则是低着头。它们是想干嘛?很想要马上冲过去,但还是忍了下来。
是梅莉那家伙自己活该。应该没错吧?如果想活下去、如果不想吃苦头的话,之前那个时候,成为强波的同伴不就好了。虽然在全是男人的集团里,加入她一个女人会非常奇怪,即使如此,强波也一定会说什么这又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之类的让她加人吧。只要强波点头,这群家伙全都会照做。
然而那家伙却清楚地表示,自己死都不要成为弗罗冈的一员。当时蓝德心中顿时冒出一把火,心想她是白痴吧,居然眼睁睁地让这种好机会溜走,根本是笨到无可救药。这样的话,就随她了啦。最好被那些怪物凌辱一番,变得身心俱疲,然后再被杀掉,曝尸荒野。不管她了。蓝德当下明明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话——本大爷自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想让这家伙成为自己的女人。所以,暂时谁都不准对她出手。如果这家伙抵死不从,就是不想成为大爷我的女人,到时候就随你们的便了,本大爷也无话可说。
毕竟,她好歹是自己的同伴。如果不帮她一把,直接弃之不顾的话,感觉会寝食难安。当时心想,反正那种提案应该会被驳回,不过能讲多少算多少。
没想到结果出乎意料之外。强波居然马上就回了句「好」,接着说「那个女人就绑到你心满意足为止」,然后命令所有人「别去碰那名人类女子」。
这是强波下达的命令,因此现在那些不死族【Undead】应该不会把梅莉抓去吃。不过,还是有可能对她恶作剧——恶作剧?怎样的恶作剧……?一下对她这样,一下对她那样……?
「这、这不是值得一看吗?」蓝德硬是笑了出来。「……那家伙自作自受,本大爷明明是想要帮她的说,真是不懂感恩的臭女人……」
蓝德屏气凝神地袖于旁观后,不死族【Undead】们倒是离开了梅莉。蓝德虽然放下心来,却对松了一口气的自己感到火大,心想为什么非得要为了那个臭女人时而高兴时而担忧,开什么玩笑。
现场突然哄堂大笑。仔细一看,塔克萨基正被魁梧半兽人放到肩上,还慌张地喊着「喂、放我下来,别这样。」
那只在半兽人中也称得上巨大的半兽人,好像是叫哥德·雅客贾。它从服装、武器甚至行为举止很明显地都是在模仿强波,但是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它那喧闹时比别人还要疯狂一倍的身影,虽然不会引人莞尔,但怎么看都觉得天真无邪。从现在这种模样来看,它或许出乎意料外地年轻。
感觉好欢乐喔,真想加入它们。等等,本大爷绝对不是想一起喧闹,只是觉得要打入它们的群体中会比较好——但就是迟迟下不了决心付诸行动。
眼下强波坐在一处稍微隆起像是座小丘的地方,正在喝酒。也许是刚好,它看起来感觉是独自一人。蓝德讲了声「……好」,偷偷鼓足气势往强波靠。方才觉得它是独处状态,但是好像并非如此。蓝德大吃了一惊,因为有人以蹲伏般的姿势坐在小丘下方一带。
它将四条手臂自宽松的衣袖中翻出,裸露上半身,但是全身上下,甚至到脸部都缠绕着类似皮革带的物品,因此未露出皮肤。皮革带之间能够窥见的部分都单纯像是裂缝而已。它的双眼毫无生气,有着一对宛如死鱼般的眼睛。因为它是不死族【Undead】,所以理当如此——是这样吗?但是,依至今所见其他的不死族【Undead】并没这种状况,说它的眼神特别死气沉沉感觉也无妨。
「您、您好,亚诺奴斗先生。」
它好像是位大人物,囚此试着打了招呼,不过并未获得回应。无视本大爷啊。蓝德带着些许惧怕的感受,打算穿过亚诺奴斗的身边,结果吹起了一阵湿冷的风。
「……喔唔……」身边传来这种声音。
这难道是说话声……?是吗?亚诺奴斗先生回应了……?
蓝德「哈哈哈……」地笑了笑,再次回覆「您、您好」后爬上小丘,坐到了强波身旁——刚刚真的是好恐怖。
等等,好像也没那一回事。
没错,根本不恐怖,那是不死族【Undead】亚诺奴斗流派的回应方式,是亚诺奴斗的回答。应该只是这样而已。蓝德仅仅心惊胆颤了一会儿。
他清了清喉咙-心想「那么来找强波说个话好了」。当蓝德这么打算时,强波淡淡地问了他「喝一杯吗」?
「好、好哦。」蓝德连忙啜了一口蜂蜜酒。「……啊,欸——。那个……您不过去大家那边吗?」
「我很爱装腔作势。」
「……啊?」
「我没办法好好放下身段和大家同欢。」
它的意思是说,自己不是那种会带头疯的类型。但是真的装模作样的人应该不会自称是装腔作势吧?而且,强波正在微笑,偶尔还会发出低沉的笑声。感觉它看到同伴们喝着酒、聊着天、相互打闹的情景后,真的是打从心底觉得开心之至。
「我和亚诺奴斗很像。」
「啊,是、是喔……?」
蓝德心想,你和亚诺奴斗不一样吧。总觉得如果丢下亚诺奴斗不管,它就会永远孤独;强波反而会装成「我懂我懂,因为我跟你一样」之类的样子,陪在对方的身边。蓝德本身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不过倒是认识好几个人会用这种方法多管闲事,他其实还满讨厌这种类型的人。孤立那些独行侠的家伙不就得了,即使因此遭到孤独感折磨、伤害,也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难道强波意外是个心思细腻的男子?
不知怎么地感觉到好失望。果然不能单凭外表判断,它实在是太普通了。
但是,其实不应该射人先射马,直接把人射死,剩下的就好办了。虾兵蟹将闪一边,要巴结奉承当然首选强波。
「那个……您要不要过去和大家同欢啊?我是觉得……它们应该会很高兴喔?」
「我不想扫大家的兴。」
「等等,您过去应该不会有扫兴之类的情况吧?光是强波大人驾到,就能掀起一波高潮,应该要说大家会为之疯狂吧?」
「我和亚诺奴斗适合这个样子,同伴们应该也很清楚我们的行事作风。」
「啊……」蓝德感受到自己的脸在抽动了。「……难道小的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吗……?」
「你可以不用那么拘谨。」强波的声音十分轻柔。「你也是我的同伴啊。」
「不过……小的才刚刚加入而已……」
「同伴就是同伴。」
「您那样说……是没错……」
蓝德用左手搔了搔脸,心想「奇怪」。
如果说亚诺奴斗是大人物,再怎么想强波都还是高于它的存在,因此强波应该能再多摆一点架子,应该是把架子摆得更大也没关系。蓝德心想,即使被它傲慢无礼地对待也能忍耐,应该说它要这个样子才能让人信服。
但是,现况又是如何。强波的说话口吻实在率真,感觉没有距离,甚至还能感受到暖意。
「……话说,您为何能把人类的语言说得那么流利?」
「我是人养大的。」
「啊——……原来是人养大的啊……」蓝德稍微瞪大了双眼。「咦——!?人!?」
「嗯。」
「您说的人就是指……人类吧?」
「当然是指人类。我自懂事以来,就和那个男的生活在一块儿,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个人到死都没告诉我他的名字。而且以前我也不觉得自己是半兽人,一直都觉得自己和那个男的是同样的生物,从未怀疑过。」
据强波所言,那个男的连名字都没说过,因此无论是身世还是经历,也只字未提。总而言之,男子当时带着年幼的强波走遍格林姆迦尔,在强波现存的记忆中,记得他们俩于十几年间四处游历,从北方冻土走到南边的天龙山脉,自东方的蓝海去到西边那一大片铁锈色的汪洋。
男子虽然完全不提自己的事,却非沉默寡言,一有空暇便会说些各地的传说、故事、童话和历史给强波听,而且还精通各式各样的语言。无论是险峻高山、沙漠,还是荒野或大街,他能毫不在乎地走进任何地方,不过进入时绝不松懈大意。男子彻底掌握了回避危险的手段,和身陷危机时逃出生天的方法。当然,强波也学会了那些。否则,它就无法和男子待在一起,会变得形单影只。
对强波而言,跟男子一同旅行就是代表活着的意思。它从前认为只要一直跟着男子,旅途就会永远持续。
然而,男子某天说他头痛,躺下休息后,便未再起身。强波发现时,他的心脏已然停止跳动。
当时强波知道应该要如何埋葬死者,所以它埋葬了男子。
然后,知道只剩自己活在世上。
「——……这样……啊……。是那个男的教您人类语言啊。」
「我几乎继承了他的一切。」
「那个男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蓝德注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用了对等的口气,但是他没打算更改,也不觉得应该更改。「……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家伙,有很多人的生活方式都是本大爷无法想像的。」
「你所选择的也是别人不会走的路啊。」
「你这么说也对。」
「世上所有人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都是千差万别。」
「……今天也死了好几个同伴吧。」
「其他同伴们也都感到哀伤,我刚刚也举杯悼念。」
「其他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悲伤吧。」
「我们终究会死,连没有生命的不死族【Undead】,都会失去形体,消失无踪,所以没有什么好悲伤的。」
「但是……」蓝德低下了头——现在是怎样。
忍不住想说出真心话了,话说,现在只讲得出真心话。
等等,不对。
只想说真心话。
「……如果再也见不到朋友或同伴,不是会感到很孤寂吗?」
「离别总有一天会到来。」
「就算是那样,你难道不会觉得『现在还不想分离』?……这是种任性吗?」
「大多数的半兽人都认为,自己出世时便已担负赴死的宿命,有天如果死了,自己的肉体就会腐化成一抔尘土,几经轮回又会再度诞生于世。」
「你自己也那样认为吗?」
「我不懂这个世界的架构。」
「喔……原来也有你不懂的事情啊……,该怎么说呢?你就是给人一种什么都懂的感觉。」
「不懂就是不懂,活着的期间,能懂的事情非常有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强波。」
「怎么了?」
「……有关那个女人,难为你了,真的是很抱歉,本大爷……」
「喝。」强波拿起杯子,对蓝德露出了笑容。
蓝德都觉得自己的言行奇怪到了极点。
看见强波的笑容后,胸口居然紧了一下,眼眶还泛出泪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难道是——恋爱……?
不对不对不对,才不是那样,当然不是那样,最好是恋爱啦。不过,确实有股情感剧烈撼动着自己的内心,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蓝德仰举木杯,喝干了其中的蜂蜜酒。「这个酒……好甜啊。」
「不合胃口吗?」
「大爷我并不讨厌,过不久应该就会习惯,觉得好喝了。」
「这样啊。」
「……嘿咿……」此时有阵声音传来,像是带有水气的风声。
仔细一看,亚诺奴斗仰视着这边,好像想把什么物品丢过来,看起来是一个塞栓的容器。蓝德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后,亚诺奴斗轻轻地把容器往上抛去。蓝德有惊无险地接住后,轻轻摇了摇,发现里头传来啾噗啾噗的声音。
「啾唔咿嗯……」亚诺奴斗说完话,还比了个「快喝」的动作。
「啊?这是要给本大爷的?你是要我喝?」
「啊啊……呀……」
「那么我就喝一点。」
蓝德拔掉容器的栓子后,将里头的液体倒入了木杯中。方才的蜂蜜酒是混浊的琥珀色,现在这个看起来则是呈现白色,进到口中虽然会感到一股酸味,但是不会过分强烈,品尝起来算是辣,不过一下子便转为平淡。「……嗯,好喝。」
亚诺奴斗「嘻……」地发出诡异的声音,它也许是笑了。
蓝德也自然地回以笑容。「……谢啦,亚诺奴斗。」
「……唔咖姆……」
「嘿……」蓝德垂下头,低声嘀咕。「真是的……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