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虚假的铠甲 [solitude]
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住著一名可怜的女孩。
女孩总是孤单一人。
要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女孩天生长得非常丑,无论是谁总用「丑八怪、胖子、恶心、滚一边去」等字眼辱骂她。女孩绝不是喜欢一个人独处,而是遭人羞辱令她很难受,所以才被逼得独来独往。
女孩在房内角落潸然落泪,她的继母见状后十分担忧。
「发生了什么事吗?」
继母这么询问。
女孩抽抽噎噎地回答:
「大家啊,都在欺负我。」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别去搭理那些那样欺负你的人就好了。」
「可是,大家都在欺负我耶。」
「你这样哭,只会让欺负你的那些人更开心罢了。你得装作不在意才行。」
「但是,我非常在意啊。」
「你要有自信,因为你一点错都没有。错都错在那些欺负你的人,你得坚强面对,要不然那些无聊、愚蠢的人可会压在你头上喔。」
「话说回来……」继母话锋一转追问女孩。
「你说大家都欺负你,你现在就告诉我究竟是哪些人?那些人到底说了你什么,又欺负你什么?来,快告诉我名字,然后跟我说那些人具体对你说了什么。」
女孩虽然回答得杂乱无章,但仍向继母说明了谁讲过什么话、谁做过什么事、谁又对自己做了什么,还有自己遭遇的惨况。语毕,继母给了许多意见,例如:
「你并没有他们讲的那么胖,这种时候你就回答他们『我才不是胖子』就好。」
也说:
「会排挤别人、干这种小家子气事情的人,都是些在其他方面一事无成的胆小鬼啦。敢来招惹你,你就跟我讲,我去告死他们。」
还说:
「你好好照一下镜子,你哪里长得丑了?根本没这种事对吧?不过,一直畏畏缩缩低著头,这种人谁看起来都不会觉得好看。你要挺直腰杆,抬头挺胸看向前方。」
继母说了这些鼓励女孩。
这样听起来继母说的是有道理,女孩得要改进。其实女孩也很清楚,继母说的总是有道理,而且总替这个不是自己怀胎十月所产下的女孩拚命打算、设想。
如果继母说的应对方式能有效,真不知该有多好。但是,女孩即使不是真的非常胖,却也算不上瘦。虽然遭人排挤,但也没像被打被踹那样疼痛,也并未对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或破坏感到困扰,只是心里觉得很寂寞。至于女孩的长相,也没有不好看到只消一眼就令人作呕的地步,不过当然一点都不像公认是美女的继母,全身上下尽是不足之处,因此女孩内心相当不安。这样的自己有资格站到众人眼前吗?毕竟自己和继母不同,眼睛长得就是怪异,鼻子外型也很糟糕,而且相较于继母,总觉得自己的嘴唇小上非常多。再者,女孩也没有继母那种削尖的脸颊线条,自己的双颊是鼓到不能再鼓,圆窄的下巴实在难看。先前也曾留长头发打算藉此遮掩不好看的地方,但是终究无法彻底掩饰,所以就是会忍不住低下头。
而且女孩在解释自己为什么采取这样的应对方式时,继母应该无法理解她当下的感受吧。
只是跟女孩说:
「那是你想太多了啦。」
之类的。
「世上没有完美的东西喔,正因为不完美所以才美丽,有点缺陷反而才有特色喔。」
之类的。
「总之你就照我说的做一次看看。」
继母的回话肯定是这一类,然后她说的一定都有道理。
继母很为女孩著想,也认为宠溺反而会害了她,偶而还会对她说些本当难以说出口的严厉话语。因此女孩也十分明白,自己若能照著继母的话去做,是再好也不过了。
然而,女孩终究不同于继母。要是她,就无法对继母说出这种话,也绝对不会这么说,但是两人并非有血缘的母女,而且个性本就不同。个性不可能会相同。每个人都有办得到与办不到的事情,因此继母办得到的事,不代表女孩也一定能依样画葫芦。人的个性就是这么不一样吧。
从前从前,住在某个地方的女孩总是孤单一人。
话虽如此,女孩也不觉得这辈子独来独往就好,由于不想再孤单一人,因此决定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努力改变。
与人相处时,她开始贯彻察言观色,觉得自己有必要观察出周遭的人有什么感觉、在想些什么、在思虑什么。总之就是要小心再小心,不要惹人嫌。做任何事情都要低调,别出风头。如果抬头挺胸,笔直地迈步向前走,可能就会有人认为「这家伙是怎样,一个丑肥女干么这样走路」,自己也可能会绊到什么东西。假如还因此跌倒,想必会惹来一阵嘲笑,自己若是被笑就可能会哭出来,一哭的话,旁人八九不离十会觉得很烦。总之,绝对没有半点好事。
「因为到头来问题都是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所有事情的都得自行负责。」
这是继母的口头禅。
「不可能让别人照著自己的意思去做。既然改变不了别人,那就只能改变自己了吧。反正都要改变,就得努力变得比现在更好。」
虽然总是这样,但继母说的对。女孩没有改变他人的权利与力量,所以就只能改变自己了。继母说的一点都没错。
好想变成继母那样。漂亮又时髦,处事稳健可靠,做事全力以赴,又会替人设想,头脑聪明,手又灵巧,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且努力上进,绝对不说误导人的话,为人正直,人见人爱,如果可以的话……
女孩也想变成这么好的一个人。
啊啊,反正这只是个不会成真的愿望。泪水盈眶。
泪水。
泪水。
泪水。泪水。
泪水。泪水。
泪水,闪闪发亮。
一无是处的女孩流下泪水。闪闪发亮,闪闪亮。
明明是长相难看、丑陋的女孩流下的泪水,却很不可思议,让人觉得非常漂亮。
闪闪发亮,闪闪亮。女孩的泪水不停流下。闪闪发亮。
女孩流著泪在走路。闪闪发亮,闪闪亮。
闪亮亮的泪水,滑过并一闪一闪地覆盖丑陋女孩的身体。
女孩其貌不扬,有别于包裹她的虚假谎言,泪水闪闪发光,闪亮亮。
没错。
女孩撒了谎,一直以来说了很多、很多谎话。
我想成为另一个人,不想再当这个悲惨的我。
女孩这么祈愿,想要变得光鲜亮丽,然后就装模作样了起来。
她试著非常、非常开朗地向人打招呼。结果,别人看在眼里觉得「这女的是怎样?」。
旁人如果开心地笑了,女孩也试著跟著露出笑容。然而,却响起了滑稽、像是小丑般的笑声。
当大家都开始对某人丢石头时,女孩也捡起小石子扔过去。只是小石头而已,无伤大雅,反正也不会丢中,就算丢中也不痛不痒。
如果发现有外表亮丽、感觉高傲爱摆架子、像是贵族千金的女孩子,她打从大老远的地方就会投以憧憬的目光。然后一步步靠近,千金小姐一出声跟她搭话,她就开心得不得了。
只要有人与女孩说话,她便会「嗯、嗯」答腔并侧耳倾听。心里纵使觉得内容无趣、下流、混帐,也绝不会写在脸上。
女孩想变得光鲜亮丽、引人注目而留长了头发,如今也狠下心剪去。
「哎呀,剪成这样不错耶,这发型很适合你。」
然而继母在夸赞时,眼神有一瞬间闪烁出哀怜之意,这些女孩都看在眼里。「谢谢你的赞美」,这么回应的女孩,如今依旧心如刀割。对不起,我不是你亲生的女儿,而且又长得这么丑,真的很对不起。你很漂亮,是对的。你总是光鲜亮丽、闪闪动人地把我逼到无路可退。
我最讨厌你了。
不过女孩当然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而是露出笑脸回答「真的吗?我好开心」,表现得满心雀跃。眼前的继母应该会觉得「这孩子还真坚强,好可怜」吧。
啊啊,可怜的我啊。泪水,泪水,闪亮亮的泪水。
我成日以泪洗面,没有半个人懂我的心情。泪水,闪闪发亮。
我边走边流泪。闪闪亮,闪闪发亮。闪闪发亮,闪亮亮。
我的泪水流啊、流啊,不断流淌蓄积。放眼所及全都闪闪发亮,闪闪发亮,闪闪亮亮,把我妆点得漂漂亮亮。泪水,闪闪发亮的泪水。
我需要、我想见到的就只有闪闪发亮的事物。
如果大家、所有人都能变得闪亮亮就好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到了脸颊,是下雨了吗?我抬头察看。
那是宛若网眼般遍布的薰衣草色树木枝叶吗?看起来好像雨伞。
但是,雨滴正从那些枝叶滴落。
莱姆黄的雨滴「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地不停落下。才不是什么雨,那肯定是某种脏污或排泄物。啊啊,好脏,实在太脏了。
我「嘿唷」一声举高双臂,结果流淌蓄积的泪水、闪闪发亮的泪水「沙沙沙」地翻腾而上,闪亮亮地往上卷起。泪水闪亮亮,泪水闪闪发亮。泪水形成的漩涡将排泄物清乾净了,然后闪闪发亮、闪闪发亮地附著在薰衣草色的枝叶上,叽嘎叽嘎、叽嘎叽嘎频频作响,嘎兹嘎兹、嘎兹嘎兹不停弯曲,喀吱喀吱、喀吱喀吱越缩越小。
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泪水。闪闪发亮的泪水,闪亮亮地落下。
薰衣草色的枝叶消失殆尽,眼前尽是圆点状的天空。好想把那片天空也清乾净,但就算是闪闪发亮的泪水,也无法抵达那片天空。泪水。泪水。泪水。
我流著泪继续行走。
眼前耸立著好多、好多薰衣草色的大树,展开相同颜色的枝叶。好碍眼,实在太碍眼了,心里乱哄哄的。
我「呼」地吹气。泪水啊,泪水,飞出去吧。闪闪发亮的泪水,飞出去吧。闪闪发亮,叽嘎叽嘎,嘎兹嘎兹,喀吱喀吱,闪亮亮,喀吱喀喀吱。
树木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消失无踪,不过好像有谁蹲著躲在树后面。如今藏身之处已经消失于无形。
「可恶,被发现了!」
陌生人用格外响亮的声音大喊。心里乱哄哄的,好难受、好难受。为什么要欺负我呢?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咿咿咿咿咿咿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
我一直哭,一直哭。眼泪不断满溢,夺眶而出,然后高举双臂,闪闪发亮的泪水,飞出去吧。闪闪发亮,闪亮亮,飞出去吧。
「……唔喔!又是这东西喔!」
陌生人使劲挥出大刀,没想到!这么一挥「咚」地刮起强风,刮散了闪闪发亮的泪水。我好焦躁,实在好焦躁。一直哭,一直哭,眼泪流下。闪闪发亮,闪亮亮。
「席赫露小姐,你该住手了吧!事到如今你应该也知道,这种攻击是打不倒我的!一直重复这种攻防,到底有什么意义啦!」
听这陌生人说话的内容,好像认识女孩。
这个人认识我?
「啊。」
没错,她心里有底。话说回来,女孩其实也认识这个陌生人。
「你是库萨克吗?」
「……对,我是啊?席赫露小姐,你该不会忘记我是谁了吧?」
「欸嘿嘿。」
「你在欸嘿嘿什么啊。席赫露小姐,你这样子真的很奇怪耶……」
「我会奇怪吗?很奇怪吗?」
在这期间,泪水、泪水,闪闪发亮的泪水依旧不停闪亮亮地流淌而下。不断、不断,永无止尽地流泪。我或许很奇怪?
或许真的变得很奇怪?
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奇怪的?
一想就觉得好笑。
「……席赫露小姐,你在笑什么啊?」
男子开口说。没错,眼前的陌生人是个男的。他个头很高,体格十分壮硕。女孩认识这名男子,知道他是库萨克。
库萨克过去很喜欢一个女孩。当然,那个人不是我,是别的女孩。那个女孩非常漂亮,外型亮眼、身材好,美到会令人羡慕得出声叹息。而且,她并未因此自恃甚高,也不会爱出风头,是个人美心也美的女孩。呜呜呜,心里烦躁,乱哄哄的。呜呜呜,呜呜呜。
对了,我想起来了。不只是库萨克,哈尔希洛也非常喜欢那个女孩。不过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事,毕竟,人美心也美的女孩光是静静待著就会有人喜欢上她了。有人珍视她,有人善待她,根本不会让人感到意外,理当会是如此。这没有谁对谁错,呜呜呜。也不是谁的问题,呜呜呜,呜呜呜。
「席赫露……小姐?」
陌生人出声攀谈。
女孩正抬头仰望圆点状的天空。
这则故事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扭曲的?
女孩只是希望别人能善待她,重视她。单纯只是希望有人宠爱她。赞美她。安慰她。紧抱她。骄纵她。如此而已。这些待遇有那么难得到吗?
是的,要得到这些待遇非常困难。
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人又胖、迟钝、个性阴郁、畏畏缩缩,而且我做事情才不是为了某人、为了大家、为了自己。说什么如果是为了大家,我就有办法继续努力,才没这回事,我撒了谎,瞒天大谎,完全在胡说八道。我其实是希望有人认同我、赞美我、对我好、重视我,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为了我自己。我只是想要有人注意我,就只想要这样,想要得不得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这样而已。
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住著一名可怜的女孩。
女孩现在依旧是个丑八怪。
不只现在,还有往后的将来,女孩一直都只会是个丑八怪。
这则故事打从一开始就扭曲了。
因为身为故事主角的女孩实在长得太丑、个性太扭曲了。
「席赫露小姐。」
陌生人再次叫唤。
低下头一看,发现拿著大刀的高个男就在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有什么事?」
女孩询问后,男子低下了头。
「那个……该怎么说才好……我们是同伴吧?」
「同伴?」
「……是同伴吧?该怎么说,就是那种同甘共苦的伙伴……之类的,实际上确实是这样吧。你发生了什么事吗?……应该说,你现在感觉到、脑中想的是什么?我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你应该很痛苦吧……你难道不能把……那些困扰你的事情告诉我吗?不过我就算知道了,也可能无能为力就是了。不对,我虽然是这副德性,但是如果你说出来,说不定会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那……你来抱我。」
「欸?」
男子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瞪大眼睛看著女孩。男子的眼神几乎只是扫过女孩的脸,在胸部附近游移后,瞥向一旁。我看他满脑子就只有胸部、胸部、胸部吧?男生们就是爱盯著女生的胸部一直看,他们以为女生都不会发现吗?可是我们当然会发现啊?这样说起来,女生根本就像胸部的配件而已。他们男生都觉得这样对待女生,女生心里都不会受伤吗?你们男生如果被当小鸡鸡的配件对待,会有什么感觉?肯定是会觉得非常、非常受伤吧?
「那个……这个,你别冲动……」
男子支支吾吾在说著什么。
女孩微微一笑。
「你放心,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
「啊,是这样啊,你、你在开玩笑啊。说的也是,啊,我的意思不是说刚刚当真了喔。因为实在事出突然,我吓了一大跳。那个,虽然我觉得没必要说,但还是想说一下,就是──我并非不会对席赫露小姐这类型的感兴趣,可是我们毕竟是同伴。嗯……所以还是得有些分寸……」
心里乱哄哄的,好难受、好难受喔。泪水闪闪发亮,泪水,泪水,泪水。
「怎样都好。」
「欸?」
「我是说我怎样都好。」
「哇……」
男子急忙向后跳开,因为女孩的泪水已经进逼至他的脚边。闪闪发亮,闪亮亮的泪水,泪水。泪海闪闪发亮,越扩越大。
「……席赫露小姐!」
男子本想高举大刀,却迟疑停顿了。
男子实在笨拙、愚蠢。
明明毫无解救女孩的打算,只想用乔装体贴的话语挺过这个局面。
心里乱哄哄的,泪水闪闪发亮。这个人快去死,赶快给我去死。
女孩快速高举双手,流淌蓄积的闪亮亮泪水、泪水、泪水,「唰唰唰」地喷起,「轰轰轰」地卷成漩涡袭向男子。
「唔……」
男子根本来不及反应。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逃也逃不掉,也没打算放过这个愚蠢又可悲的男生。可怜的丑女孩应该会流下更多闪闪发亮的泪水吧。闪闪发亮,闪亮亮。
「樋琲!」
「是,苡欧大人!」
此时突然接连传来从未听过的声音,然后发生了教人难以置信的事。一名远比丑女孩还要肥胖的男子,挡到了眼看就要被泪水漩涡吞噬的男子前方。
这个男的手上拿著某种物体,好像是把附有握柄的小镜子。那应该是把手拿镜吧。
肥胖男在高个男面前蹲下身子,接著手拿镜的镜子部分瞬间变大到能把高个男彻底遮盖的大小。镜子啊,镜子。镜子反射了闪亮亮泪水散发的光芒。闪闪发亮闪亮亮,闪闪发亮闪亮亮。闪闪发亮闪闪发亮,闪闪亮亮。
「咿……」
光芒刺眼到女孩觉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啊啊,啊啊啊。」
明明睁著眼睛,但眼前只是纯白一片。自己不是看到一片纯白,而是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到跪地,并用双手摀住脸。好痛、好痛、痛到不行。然而这段期间,泪水还是闪亮亮地不断流下,毫无停歇的迹象。也可能是,永远都止不住泪水了。
过一会儿,开始能看到物体的轮廓时,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人不见了。
眼前空无一人。
揉揉眼睛,眨眨眼,又确认了一次。果然,没有人。
四周不见半个人影。
可怜的丑女孩,还是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