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任性
……浮起来了……不对,沉下去了。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在浮起。
然后下沉。
毫无止境地不断往下沉。
没有所谓的尽头。
根本没有这种地方。
感觉好沉。
沉重到不知重量来自何处。
但是,突然却变得轻盈无比。
──啊。
心想,真是舒服……
奇怪?
这是怎样……?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这么暗。
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动弹不得──好像也不是这个样子?
手啊,脚啊,也不是不能活动。
就是觉得……好窄。
我现在是躺著吗?是横躺在某个地方吗?
不对。
当然,也不是站著的就是了。
身体倾斜,头下脚上。
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好像是……被夹住了?
总觉得发出声音会不太妙──为什么啊。
因为敌人。
没错。
如果被敌人发现的话就糟了。不过,那个敌人是……?
──是什么来著?
我……。
刚才是在做什么啊?
好像也没特别干嘛。
在浴室用莲蓬头冲澡,弄乾头发后,打开电视,老姊就跑来说了什么「欸,很吵耶」之类的。
然后就进了房间,边滑手机边东摸西摸后,由纪来了连络,问说「现在能不能出来」?
我回了个「可以啊,能出去、能出去」之类的。
后来老姊又来啰哩八嗦一堆,应了她「你是怎样,又不是我妈」,结果她回了句「就是因为没有妈妈,所以我才会说这些吧」──我什么时候拜托过你说这些了啦?没拜托过吧?讲白了,不用讲那些有的没的,可不可以闭上你的嘴啊。
「什么,你现在是觉得我很机车吗?」
「老实说,是很机车啊。」
「那么你就活得认真点啊。」
「我觉得自己还满认真的啊。」
「哪里认真了?」
「全部都很认真啊。」
「个头明明比其他人大一倍,但是为什么会那样要死不活的啊。真的是让人看不下去耶。」
「我哪里要死不活了啊。」
「你那副德性……怎么看都是要死不活啊。」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只有你这家伙喔。」
「不准叫你这家伙。」
「好好好。」
「你真的让人超火大的耶。」
「你每次这样生气都不会累喔?」
「废话,当然会累啊。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这么累啊。」
「那么你不要管我就好啊?」
「怎么可能不管你。」
「可以的啦。反正我完全不会有事啊。」
「还真敢讲,放你一个人的话,你连一顿饭都没办法好好吃。」
「我会吃好不好,再说没好好吃饭,是能长这么高吗?」
「你这么说……也对。」
老姊非常娇小,并不是我长得太高大因此让她显得相对矮小,而是她的身高本来就不满一百六,记得只有一五五左右而已,在女生当中应该也算娇小。所以,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站著时,老姊都需要仰头,必然会用力地抬起头来。
老姊不只是长得矮,感觉起来还像只小动物。她身形娇小,头也小,但是眼睛大黑眼珠也大,还有张樱桃小嘴,发型时而留长时而剪短,情绪说变就变。人明明不胖,却看起来肉肉的。
对我来说,老姊就是老姊,不会是其他任何类型的存在,但是乍看之下,她根本不像姊姊。撇开以前不说,若是现在有人看见我和姊姊走在一起,应该没人会觉得我们俩是姊弟吧。虽然被追问「那么你们看起来像什么?」的话,我也答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基本上我们俩看起来应该就是不像姊弟。
「你长大了耶……」
「干嘛那么语重心长。」
「没有啦,只是之前常听人家说,母亲长得高,儿子也会长得高。然后因为妈很高,所以以前就觉得你也会长很高。」
「嗯嗯,的确常听说。话说,安子阿姨对我说过超多次。」
「不过,我是没想到你会长成这种大块头。」
「我没有在长了啦,很早就觉得自己停止生长了。如果就只长到一八二那应该还好。但是如果继续长高,在这个国家里,感觉去很多地方都会撞到头耶。」
「一八二……为什么会有那种精确的数字?」
「没啦,就是有个身高超过一八三的朋友,那家伙说过到哪一定都会撞到头。所以身高不满一八二就不会那样了。」
「你的朋友们都像是巨人族耶。」
「因为以前打过篮球,确实很多家伙都长得很大只,不过也有矮的啦。」
「你要出门?」
「嗯。」
「不学好。」
老姊常常涨起脸颊,用小孩子般的表情生气,这种地方也不像是姊姊会有的行为。
但是这个不像是姊姊的老姊,却到了一间忙碌的公司上班,勤奋工作,认真赚钱。在家大部分的打扮都是穿件小可爱搭短裤,现在也是如此,不过去上班时当然会穿套装,头发也会好好挽起来。
「嘿呀。」我捏住并且拉了老姊的脸颊。
「欸……」老姊拨开了我的手。「不要弄我。」
「好好好。」
「烦耶!」
「那么老姊,你先睡,我出去了喔。」
「我明天还要工作,当然会睡。」
「辛苦啦。」
「你真的让人很火大!」
离开家里,关上门后,大厦的走廊格外静谧,只是我并不喜欢这种掩耳般的寂静。
老妈离世之前,我在医院里待了好几天。虽说院方曾告知因为规则还什么的,所以不能留宿过夜,但即使是躺在走廊或候诊室的沙发上,夜班的护理师们也没有意见,岂止如此,他们有时甚至会来攀谈安慰。晚间的医院明显还有人在,但是若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总是静得出奇,我受不了这种环境。肯定会有人说「那你回家就好了啊」,但我在不知是义务感还是使命感之类的驱使下,仍旧继续留在了医院。虽然毫无根据,不过当时总觉得自己如果离开医院,老妈可能就会死掉,不想因为这样见不到她的最后一面。看著老妈渐渐死去的模样,让我觉得好不舒服,就算知道她不久于人世,但就是不想承认这件事情终究会发生。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悲伤,毕竟老妈本来就容易生病,还因癌症动过好几次手术。小时候每当她生病或手术,我也会哭泣,但是那个时期早就过了。我明明最讨厌医院,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离开。
老姊直到老妈死的那一天都还去学校上课。当老妈终于快要不行时,护理师告诉我,赶快叫爸爸和姊姊过来比较好,所以我就打了电话给他们。由于两人都没接,我就连络了老爸的公司和老姊的学校。老姊马上赶了过来,但老爸却打了通电话说他还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到。还记得当时自己很冷静地思考著「毕竟现在是大白天,他不太可能在小三那里,所以应该是工作的关系吧」。其实无论是我、老姊还是老妈都知道,老爸有个交往很久的小三。
有一次,我曾经问过老爸。
说他怎么会扔下老妈不管,在外头养女人。
然而老爸完全没有动怒,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你应该不懂吧,但是不用懂也没关系,只是我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取得平衡。」
结果,老爸虽然赶上了,但是老妈在心脏停止跳动前,早就没了意识,所以他就算赶到也没有意义。老姊不断地抽泣,老爸也稍微哽咽。
但是我没能哭出来。
静谧的走廊不知为何让我回想起了当时的感受。一言以蔽之,那个时候的我就只有「惨」字可以形容,待在医院里实在太难受,真希望一切的一切赶紧结束。
我快步走过走廊,进了电梯,在电梯中滑了滑手机,然后──
然后我做了什么……?
「……嗯?」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
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对,根本没有什么不对劲,原本确实发生过什么──明明应是如此,但现在一点痕迹都不剩。
全都消失不见了。
「……老姊,我……──咦……?」
老姊。
我刚刚是讲了老姊这两个字吗?
所谓的老姊,就是指姊姊吧。姊姊──我有姊姊吗?之前确实觉得自己好像有哥哥或姊姊,但是即使想再久也不会知道到底是哥哥还是姊姊,当然也想不起来是否有这件事。
原来我有姊姊啊。
库萨克称呼那位女性为姊姊。
「……好没真实感喔。」
毕竟,可以肯定的就只有一件事。
现在这个地方甭说姊姊了,也看不到其他同伴,仅有库萨克一人。
而且,他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为什么自己会身在这么昏暗又狭窄的地方?
──快点用力想。如果连这种事情都想不起来,那可就病得不轻了。
头好痛,就算只是稍稍移动,也会感到剧烈疼痛。不只是头,脖子也发疼,不过头盔还戴在头上,并未取下。
在逃跑。
没错,当时正在逃离弗罗冈的追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也不清楚,回过神后就是这个样子了──总之,得出去才行。
从这里……
出去。
出得去吗?要怎么出去?
首先──没错,首要之务是……状况,必须掌握状况,哈尔希洛像是口头禅似地不停强调这件事。由于四下昏暗,因此只能透过手部触摸,调查周遭的环境。正当库萨克打算这么做时,却愕然吃惊。
因为两手空空。
剑和盾都不见踪影。
「……真的假的啊。」
惨到爆,谁来帮帮忙啊,完了,没有任何人会帮忙,毕竟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最初队伍的同伴们全部死掉后,曾在欧鲁达那独自过活好几天,不过当时可是身在欧鲁达那,周遭还有其他人,自己也在追赶哈尔希洛。简单来说,那个时候就是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希望有谁能够伸出援手。
但是现在的情况大相径庭,周围没有半个人。
库萨克应该已在此处待了一段时间吧。哈尔希洛他们说不定正在找自己,只是还没找著,所以乖乖待在这里,他们应该不用多久就能找到这边了。这么想好像太乐观了。
可以闻到像是土壤的味道,但是摸起来并没有土壤柔软,左手边附近好像湿湿的。右手边周遭则是一片乾燥,与其说是垂直峭壁,应该说是极为弯斜的曲面。左手边的壁面虽也相当陡斜,但是想想办法应该还是能爬上去──真的爬得上去吗?不过,不试试谁知道。试试看好了,现在也只能试试了。
首先旋转身体,让头部朝向上方,然后像是整个人贴上去似地攀附在陡斜壁面,缓缓地往上爬。
好几次都快要失手,话说回来,不是几分钟,而是每隔十秒左右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行了,烦耶,完蛋了,想要放弃,受够了,死一死好了,谁来杀了我──脑中不断想著这类的事情,但是又怎样?
不过,这样感觉好悲哀,根本无法指望会有人伸出援手,因而为此意志消沉或自暴自弃,也只是徒增落寞罢了。如果在这里抽泣就会有人会前来安慰那还算好,当这种可能绝不存在时,连哭的力气都不会涌现。
库萨克已经没了「要加油」的意识,只觉得艰辛、痛苦、落寞、不安、恐惧,总而言之就是想逃离、脱离这种状况。
由于空气的感觉不同了,所以他知道自己快抵达外头了。潮湿、凉爽的空气不断地从上方流窜了过来。
他爬出去后,暂时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话说回来,我还真是命大啊。」
无数的星星镶嵌在空中。
星星璀璨耀眼,清晰可见到让人觉得好像伸手就能够摘下,但是周围完全称不上明亮。
黯淡无光。
世界一片漆黑,沉静地往库萨克重压而下。
感觉快喘不过气了,但是,这顶多是种感觉,实际上并不痛苦,也能好好呼吸。虽然这里痛那里也疼,但是至少不会立刻死去。
坐起身子后先试著脱下头盔,弯弯脖子觉得会痛,但是不会晕眩或想吐。由于拿下头盔后感觉舒服多了,所以决定用腋窝夹抱住头盔。
站起来后,试著在附近走动。周遭一带没有树木,看样子好像十分开阔,野草还不到茂盛的程度,地面也没什么高低起伏。刚才库萨克好像是掉进了一处形似裂缝的窟窿里,如果再次掉入可不是闹著玩的,必须小心为上。
无论是所在位置还是方位都还是一无所知,心里也没个底,甚至连确保安全的武器都遗失了。
这种状况只能用糟糕透顶来形容了。
「我该怎么办啊……」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只能靠自己思考、行动了。
「算了,天无绝人之路……可是……我果然还是没办法这么想。」
明是如此,库萨克仍打算迈出向前的脚步。可以听见不知是虫、鸟儿还是其他什么生物的鸣叫声。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就是讨厌掩耳般的寂静,不过这片黑暗并未安静到那种地步。至少远远好过待在那个窟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