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大将军
空气中弥漫著焦臭味,赤红的火光照亮周围。
城墙冒著黑烟,成为火球的生物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从出入口滚了出去。可惜那些嚎叫声,全被周围的怒吼淹没了。
在黑暗中燃烧的要塞──进出其中的生物并非野兽。
那些是以夺取他人生命为职业,名为士兵的人类。
每当眼前的敌人成为不会说话的肉块,士兵就会更渴求夺取性命,发出更强的杀气,以充满血丝的双眼搜索四周,在奔驰的同时狂乱地挥剑。
不夺走他人生命,自己的生命就会被他人夺走。
他们脑中只剩这句话──对活下去的执著。
脑中只有「活下去」的念头。所以没有任何良心谴责的问题。一见到敌人,立刻像野兽般扑上去厮杀。
失去理性的人类,出手时完全不会留情。能毫不犹豫地取人性命。
一击一杀──确实地使对方停止呼吸,并因此发出愉快的咆哮。
「多么令人感动啊。」
黑暗中,与这情况极不相衬的话语,悄然落在狂嗥的漩涡中。
「只不过是一句话、一道命令,就能使数千、数万条生命消失。」
一名女性侧耳倾听著,周遭由怒吼与哀号交织而成的独特音律,颤抖不已地说道。
「太美妙了。唯有强者才能活下去的世界,弱者只能被践踏的世界。你不觉得这样的瞬间,是最平等的世界吗?」
那名女性对著前方的人物问道。
站在她对面的人物──一言以蔽之,就是闭月羞花。光是站著,光是存在著,就足以让人脑中闪过「美」这个文字。那人身上带著「长耳族(阿尔芙)」般神秘的氛围,五官却又如「兽族(安斯洛)」般娇美可人。这名头上生著白毛兽耳的女性,名为艾思,是葛兰兹大帝国的五大将军之一。
艾思完全不放松警戒心。她以身体护住背后的葛兰兹大帝国宰相罗莎,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瞪著女性。
「你叫贝洛娜是吧……」
女性坦率地点头。
「没错,这是我的名字……能被你记住,是小人的荣幸。」
「反正我马上就会忘了。你这么悠哉没问题吗?你是来取我和罗莎大人的性命吧?」
艾思看向要塞大门,露宿在外的葛兰兹士兵们察觉要塞中的异变,正接连涌入。我军占据中庭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相反的,由贝洛娜率领的自由民族骑兵团,因为出入口被挡住,丧失了机动性的优势,不得不下马进行近身战。如此一来,能决定胜败的,就是人数了──哪边占优势,可说是一目暸然。由于退路被封,自由民族无法逃出生天,因此肯定会以命相搏。但是,不论他们的攻势如何猛烈,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还是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他们究竟明不明白自身所处的情境有多不利呢?尽管走投无路,但贝洛娜只是倾听著喧嚣声,表情完全没有改变,甚至带著游刃有余的笑容。
「能够杀死我的,只有强者。这儿的士兵不具有那种实力。还是说,你有能满足我的『力量』呢?」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满足你,但是……我应该有杀了你的『力量』。」
艾思抽出腰间的剑。那把剑的形状十分特殊,由一截一截等长的锋刃组成,而且还会发出奇妙的金属碰撞声。听见那轻微的异音,贝洛娜饶富兴味地歪著头。
「你的剑宛如生物──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能这么强势啊。」
「………………什么?」
「我记得这种气息。」
也许是无法抑制兴奋吧,贝洛娜开心地说著,不住地向前踏步,想朝艾思逼近。但是她又立刻恢复理性似地停步,以激动的口气说道:
「混杂于空气中的深沉黑暗。这样的时刻,是『黑辰王(史尔特尔)』的力量最活跃的时段──在千年之前的世界,这是普遍的常识。但是那位王,已经在久远之前被一名少年讨伐了。如此一来,你手中的残渣,应该是『王』的遗物,龙凰剑五刻中的『啼蛇(佛拉格拉克)』吧?」
「你似乎很清楚『黑辰王』的事……不过有一点很奇妙。」
艾思眼中的警戒之色依然不减。
她手中的,确实是龙凰剑五刻之一的「啼蛇」。
但是,「世界五大宝剑」是极为罕见的宝物。特别是龙凰剑五刻的「啼蛇」,在现代,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人见过实物。虽然说在千年前的大战末期,有不少人见过它,不过时间过了千年,如今,那些人应该已经死光了才对。
「你说你是藉著气息知道的,所以你是在哪里知道龙凰剑五刻的『啼蛇』?」
「之前我也和龙凰剑五刻的持有者战斗过,是『狂爪』的持有者丝卡蒂。」
「不对。我要问的是──」
艾思摇头,摆出警戒的动作。躲在她身后的罗莎不明就里,只能一头雾水地听著两人的对话。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知道这是『啼蛇』?」
从古至今,龙凰剑五刻「啼蛇」的所有者,一直只有艾思一人。因此在现代,知道「啼蛇」气息的人极为有限,必须回溯到千年前,艾思还叫作梅特欧尔的时代才行。既然如此,眼前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就算你是长寿的『长耳族』,也很难解释……虽然难以置信,难道你是千年前大战的幸存者吗?」
「对一半,也错一半。」
贝洛娜说著,把手放在剑柄上。艾思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她腰间的武器上。空气沉重了起来,彷佛那武器在威吓艾思似地。
「…………这就是你追求强者的原因吗?既然拥有法净剑五灭,就算被这种规模的大军包围,想离开也不是难事。」
「这些话也对一半,错一半。」
呵!贝洛娜觉得好玩似地,笑著轻拍剑柄。
「让我订正一下错误吧。虽然常被误会,但它可不是法净剑五灭。」
贝洛娜一蹬地面,身体轻飘飘地飞跃起来。只见她左手握著剑鞘,右手放在剑柄上,俐落地在空中调整姿势,朝艾思逼近。
「还有,虽然这副外貌很容易受人误会,但我并不是『长耳族』。」
尽管贝洛娜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艾思的手已经动起来了。不过,她只是以剑尖指著贝洛娜而已──在这样的距离下,不要说能碰到对方了,就连威吓对方也做不到。没错,原本是不可能碰到对方的,然而艾思的剑却在黑暗中发出灿然晶光,下一瞬间,伴随著低沉的声音,贝洛娜的身体向外飞了出去。
尽管如此,贝洛娜仍然以轻盈的动作──彷佛空中有什么立足之处似地──一个翻身,轻巧地站在地面上。沙尘因她的动作而微微扬起,双方陷入沉默之中。先开口的人,是贝洛娜。
「…………看来你的身手没有退步,这样我就放心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
艾思说著,使眼色要罗莎退下。
虽然罗莎手上拿著精灵武器,有不惜一战的决心,但是看过两人的身手后,她明白自己只会碍手碍脚,因此她老实地向后退开几步。确定罗莎退开后,艾思开始随意地甩动「啼蛇」,带动空气,使气流发出嘶吼。
「不论距离多远,我的剑──一定会贯穿你的心脏。」
艾思一个扭身,水平地大动作挥剑。剑身发出吱嘎之声,锋刃分离成一段一段,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朝著贝洛娜疾冲而去。尽管贝洛娜在锋刃即将刺中自己之前翻动手腕,但是「啼蛇」已经如蛇般地改变轨道,滑溜地闪到一旁。
对有所准备的人而言,对方出乎意料的行动,会使人感到挫折,也会对此感到焦急,因而出现破绽,使敌人有隙可乘。
从死角窜出的锋刃,彷佛在嘲笑对手似地,使人防不胜防──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可惜贝洛娜并非一般人。
「就算看不见……也能藉著气息读出攻击。」
贝洛娜露出无惧的笑容,同时,火花四溅。
艾思皱起眉头──因为自己的攻击被对方化解了。虽然明白这点,但刚才迸出火花时,贝洛娜的身影完全没有晃动。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只是把手轻放在剑柄上而已。
「你似乎会使用奇妙的技俩呢。」
艾思保持著一定的距离,灵巧地挥剑,试探似地从各种角度攻向贝洛娜,但是全被她挡了下来。凭普通武器无法如此全面性地抵御「啼蛇」的攻击。既然如此,对方的武器自然也是五大宝剑。可是贝洛娜却说自己手中的并非「长耳族」的宝剑「法净剑五灭」。
除此之外,应该就是「兽族」的宝剑「龙凰剑五刻」了吧。不过艾思很清楚「龙凰剑五刻」的特色和外型,她可以断言,贝洛娜的武器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既然如此,就只可能是「人族」的宝剑「精灵剑五帝」,或「魔族」的宝剑「魔皇剑五杀」,还有「小人族」的宝剑「黎明剑五极」了──就在这时,艾思忽然想起贝洛娜刚才说过的话。
「你刚才说过,自己不是『长耳族』对吧?」
「没错。我不是『长耳族』。就像刚才说的,我经常被人如此误会呢。」
「说到误会,你应该也不是『半人』吧?」
「自由民族里确实有许多『半人』──如果想卖弄如此浅薄的知识,我也只能说,这答案是错的呢。」
「既然如此,答案只有一个了。」
「其实你不必这么客气。直接问的话,我也会老实回答哦。」
贝洛娜耸了耸肩,轻轻叹道。
与她轻描淡写的态度相反,艾思的口气粗暴起来。
「你是『妖精化(阿尔芙)』的『魔族』?」
「了不起。居然能猜到正确答案,我应该为你鼓掌吧?」
贝洛娜装傻似地说著,以脚尖踢著地面,扬起尘土。看得出来是因为焦躁,才会有这样的动作。
奇妙的情绪。是因为没有时间了呢?还是战斗中断的缘故呢?
不论如何──
「既然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分…………我就非全力以赴不可了。」
艾思说完,让蛇行中的锋刃回到原本的形态,反手握剑说:
「……如果你不是『黑死乡(欧克斯)』的人,我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竟然连这种事都猜到了──为了表示赞美,就告诉你另一件事吧,其实我是十二魔主哦。开不开心呀?」
贝洛娜的发言使艾思一阵战栗。
不是面对强者时的兴奋颤抖,也不是因害怕而发抖。
是纯粹的冷冽。绝对零度的杀气。足以划破空气的怒意。
「既然你说出了那个词……」
艾思把「啼蛇」狠狠插在地上。
「不管是真是假,你都别想活下去。」
艾思以杀气腾腾的眼神瞪著贝洛娜。
「就给我好好扺赎──扼杀了他的心的重罪吧。」
*****
整个世界被黑暗支配的时刻。
是野狗嚎叫,盗贼出没,人们心中因不祥的情感而产生闭塞感的时刻。
尽管如此,在中央大陆上,仍然有几处场所是明亮的──就是所谓的城市。
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点燃的温暖火光,从住家的门窗透出的光线凝聚成团块,照亮了漆黑的夜晚。
被高耸城墙保护而产生的安全感,使少部分人无视明日的工作,在酒店里泡到深夜,醉卧路边,直到天亮。虽然有人会因此被心怀歹念的人攻击,下场悲惨;但是和城墙外的世界相比,治安的优劣仍然可说天差地别。其中,治安特别优良的,当然是葛兰兹大帝国的首都─大帝都了。
不过,就算城内的治安再好,只要踏出城墙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不但有可能被匪类抢光钱财,还有可能被人称「怪物(蒙斯特)」的特殊生物袭击。用不著比较也知道,哪边是天国,哪边是地狱。
但是,只有今天,不分善恶,只要是生物,都不会想要外出。
离大帝都有段距离的场所,在黑暗中,有群人正剧烈交战。
震天的杀声使周围野兽战栗不已。不被城墙保护的邻近村庄,村民们纷纷怀抱著恐惧逃离家园,前往安全的场所避难。没有任何人基于好奇心,跑到战场附近看热闹。因为,充斥于战场的,是使出极限之力死斗的「怪物(蒙斯特)」与人类两大集团,场面有如地狱。
愤怒、恐惧、惶惑、认命……各式各样的情绪交杂著,形成一股极度激烈的感情,撼动夜晚的空气,贯穿夜空。
战场上,有一块奇妙的空地。
尽管双方激战不休,但是没有人踏入那空地一步。
就算在战斗中失去理性,只剩下本能,但是因而变敏锐的五感,反而大幅提升了他们感应危机的能力。那一带很危险,不要靠近。本能如此警告著,因此他们自然地远离该地区,使之形成奇妙的空地。
被黑暗笼罩的战场上,空荡荡的区域里,两个男人正互相瞪视著对方。
双方发出的杀气化为压力,酝酿出独特的氛围,使他人对这片区域更是避之惟恐不及。
空白区域中,少年手中的剑发出炫目的白光,持续照亮周围。
但是,与令人安心的强烈光芒相反,少年──奥黑比吕的脸,却被比黑暗更加深遂、更加昏暗的表情所支配。彷佛替比吕代言心情似地,他身上的黑衣剧烈晃动不已。不过,那晃动方式并非被风吹拂之故,而是如生物般扭动著。
「偏执……就算生命早已消失,『诅咒』仍然存留至今。」
与少年对峙的青年──金发金眼的男子。尽管他的外表与葛兰兹大帝国初代皇帝如出一辙,内在却截然不同。
他的名字是「无貌王(戴密邬尔格)」,是从世界诞生时就存在的「五大天王」之一,被这个世界的居民们崇拜为「神」。同时,也是为了支配世界,在千年前率领「魔族」,与「人族」展开大战的罪魁祸首。可惜他的野心被葛兰兹初代皇帝亚堤邬司,以及葛兰兹十二大神之一的「军神(玛尔斯)」比吕粉碎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肯放弃野心,为了弱化「葛兰兹皇家」,暗中蛰伏了千年,等到时机成熟,又再次出现于世上,意图支配整个世界。
「『黑椿姬』──即使经过千年岁月,你还是恨著我吗?」
「无貌王」眯著眼,以怀念的眼神看著「黑椿姬」,但比吕只是以没有感情的双眼回望。
「只留下『诅咒』……把自己的心愿交给其他人完成,实在太荒谬了。这么做不但没有满足感,也不会有成就感。原本应该连魂魄都消失了,但是却留下如此强烈的感情,成为『诅咒』。对被『诅咒』的人来说,只会觉得是无妄之灾。」
「因为累了──对于战争。所以,前代的『黑辰王(史尔特尔)』才会把一切全托付给我。」
比吕拍著自己的胸口,彷佛在安慰粗暴地扭动的「黑椿姬」。也许是明白比吕的意思吧,「黑椿姬」很快地安静下来,变成与平时无异的黑衣。虽然如此,它仍然不掩杀气,而且是明明白白地对准了「无貌王」。
「累了啊……实在是令我傻眼到无话可说。这说法,根本没有理解我们是为何而生嘛。」
「无貌王」大大地张开双手,仰天说道。动作夸张得有如歌剧表演,表情宛如圣人,悲悯著在战场上争斗的众生。
「就算地上有王,天上也没有神。」
「无貌王」懊悔又遗憾地握紧拳头,以锐利的眼神看著比吕。
「得到『空白王座』的『王』能支配世界。也就是说,能抵达长久不在的『神』的领域。如此一来,就能理解创造出我们,但是又拋弃我们的『创造主』的想法。」
「知道那种事又能怎么样?『神』之所以不在,说不定只是祂的兴之所至,或者是发现了其他更有魅力的事物而已。」
创造这个世界的,是「神」。话是这么说,但从来没人见过祂,更不用说和祂说过话。人们只不过是任意创造出神的形象,把祂当成伟大的存在来崇拜而已。在比吕的想法中,世人对这种早已不存在的人物,评价未免太高──而且,他甚至怀疑「创造主」是否真的存在过。
「说到底,『神』是不是真的存在──就连这种事,我们都无法确定。」
彷佛对激动雄辩的「无貌王」泼冷水似地,比吕兴致索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否定道。
「为了理解就连存在本身都很可疑的『神』,努力想成为虚像,实在太好笑了。就算真的理解了『创造主』的想法,假如结论很令人沮丧,那么之前的努力又算什么……到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像小丑一样。」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想成为『神』,如此执著于『力量』呢?」
「为了证明──为了粉碎你们想成为『神』的梦想──」
一步,两步,三步。比吕缓缓向前迈步。
「假如连平凡的人类都能成为『神』,那么你们所谓的『神』就只不过是可笑的幻想。为了让你们明白这一点──」
跨出第五步时,比吕开始奔跑。
双手的剑如翅膀般伸展,划破空气,笔直地朝敌人奔去。
「『王』一点也不特别──」
黑暗钻入被划破的空气切口,漆黑渗入被割裂的空间之中。
「你们也不过是『人类』而已。」
沉滞,凝重。天空出现变化。
不论原本有多明亮,全都被染成漆黑。
最后──
──天空,坠落了。
是快?是慢?在黑暗中,难以分辨速度。
假如是一般人,将会因此犹豫,被恐惧支配。但是──
「哈!就凭这点本事!」
「无貌王」将手伸到半空中,抓住了什么似地用力握住。
「──你以为我会因此害怕吗?」
周围响起某种物体受到破坏的声音,接著,是雨水洒在地面般的轻微撞击声。
看不见。虽然肯定其中有著某物,但是昏暗到无法分辨究竟是什么。
尽管如此,「无貌王」仍然面不改色,甚至傲慢地狂笑不已。
「别笑死人了,小鬼!」
啪──「无貌王」的手边出现破裂般的声音。
是惨叫声。整个世界回荡著野兽被剥皮时般的惨叫声。
不──那并非野兽。也不是人类。甚至不是生物。
是空气的哀号。
令人忍不住想掩住耳朵的不快音色。但比吕只是云淡风轻地抓著黑衣。
「该让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
发自丹田的重低音响彻周围的瞬间,比吕的黑衣在黑暗中膨胀──从衣服内侧传出爆炸声。
彷佛带开了冲击似地,比吕毫发无伤地旋转身体,大动作地撢著黑衣的下襬。
「被你夺走的东西,我要全部拿回来。」
两人错身而过。火花飞溅,尖锐的铮鏦之声不绝于耳。
虽然如此,两人交手的场面──却美得有如绘画。
宛如在把所有生物吞入虚无的黑暗中,点亮一盏极为耀眼的明灯似地。
没有任何阴翳的光,完全不会消失的黑暗。
那是,想名留青史的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场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使人们忘了呼吸,就算经过数千年也丝毫不会褪色的,奇迹般的风景。这两人的战斗,正是该被收入绘画中的历史性一战。可惜现场没有知名的画家,所以这样的光景,只能存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更可惜的是,应该成为目击者的人们,全都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拚命战斗,无暇分心顾及其他。到头来,这一战没有在任何人心中留下痕迹。
所以,此役单纯是为了肯定自己的存在意义而产生的冲突,是没有在后世留下任何波澜的无名之战。
「……你真的睡了千年?」
比吕忍不住问道。
直到目前为止,双方的攻击全都没有伤到对方。其中一方是直到不久之前,一直过著普通学生生活的自己;另一方则是蓄积了千年力量的宿敌。然而,两者目前的实力却旗鼓相当。面对这么「弱」的「无貌王」,比吕无法不感到惊讶。
「没错。我睡了千年。直到今天遇见你为止,我一直都蛰伏不动。」
弹开比吕的攻击后,「无貌王」停下动作。比吕也不继续追击,而是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貌王」将目光落在发著红光的「死仙(伊佩塔姆)」上,接著把剑高高举起,眯眼看著剑身上如血液流动般诡异的刃纹。
「我们是『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而从『黑辰王』那窜夺了『王位』的你,也和我们处在同样的位格上。不论过得如何怠惰,或是连续战斗千年,只因为我们都是『王』,所以还是能势均力敌。真是令人厌烦的情况啊。」
「无貌王」环视四周,仰望夜空,轻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最弱,或是最强,都一样是『王』。因为是『王』,所以无法拉出差距。一想到要和这些兄弟姊妹相提并论,就令人非常不快呢。」
最后,「无貌王」喜孜孜地指著比吕,双眼发亮,有如发现宝物的孩童,脸上漾起无比欢喜的笑容。
「但是,我总算找出答案了。」
「…………答案?」
「没错。『精灵王』随便挑选的『枷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功能,近乎『尘埃』的『人类』,让我得到了答案。『凡人』变化为『非凡』的瞬间,我的努力化为乌有的时刻──虽然察觉得太晚,可以说是愚蠢,不过,我总算得到答案了。」
「我………………」
「小鬼,你还是面对现实吧。什么名留青史的『诸神之一』,什么受人们歌颂的『英雄王』,全都只是幻想。你根本不是特别的天选之人,只是个普通的,爱哭的,没用的,碍手碍脚的平凡人。完全是因为『运气』好,基于『偶然』,成为现在的样子罢了。」
听了「无貌王」的话,比吕用力揪著胸口领子,咬著牙,嘴巴不甘心地抿成一条直线。「无貌王」乘胜追击似地,继续说著动摇比吕的话。
「『半调子』打乱了所有的齿轮,夺去了他们的『荣耀』。」
「无貌王」故意以无奈的表情叹道,举起单手。在一旁看著两人对战的十二魔主──刻律涅、奇迈拉立刻走到他身边。
「也不能在这种小舞台决战对吧?你应该还有很多算计才是。」
「无貌王」披上刻律涅送上的外套,愉快地指著地面说:
「要让我好好享受哦。我以『王』的身分接受你的挑战,所以今天的胜利就让给你吧。下次见面时,我会让你凄惨落魄地在地上乱爬。」
「无貌王」说完,与黑暗同化般地消失了。刻律涅和奇迈拉也随即离开,现场只剩被他们拋弃的「怪物」们。但是战斗也即将结束。几乎所有的「怪物」都被「鸦军」打倒在地上。也许是察觉胜利将至吧,人们开始欢呼。
但是比吕脑中并没有胜利两字,他只是凝视著「无貌王」消失的场所。
「『半调子』吗……那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
贝洛娜与艾思大将军的战斗,一般人无法插手。
一旦踏入两人的战斗圈,马上就会四肢残缺、身首异处,来不及感受死亡便直接断气──战况就是如此激烈。话是这么说,但仍然是极为奇妙的战斗呢。罗莎不禁感慨起来。
目光追不上──并非如此。应该说,那两人的身影确实地烙印在她眼中。
艾思仍然维持原本的距离,背对著罗莎;贝洛娜也依然压低身形,把右手放在剑柄上。从刚才到现在,两人完全没有移动半步。
也就是说,罗莎完全无法理解她们现在是如何战斗。
周围喷溅著火花,而且还有响亮到令人背脊发凉的刀剑铮鏦声,可以明白那两人正在进行剧烈的攻防。但是,因为无法以肉眼确认战斗,所以罗莎也只能呆立原地,傻眼地看著两人。
不过,这只是普通人罗莎的感想。对于身在「非人」领域中的那两人,这是以命相搏,无暇喘息的激战。
尽管罗莎不明白谁占了上风,但是其他地方的战斗,她倒是很清楚哪边处于优势。葛兰兹士兵与敌方夜袭部队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由于指挥官贝洛娜被艾思牵制著,自由民族军得不到指示,也无法拋下指挥官径自离开,只能任凭葛兰兹士兵宰割。
「该说是相合呢?还是相克呢?」
艾思喃喃地道。她将双手放在立于地面的剑柄上,紧盯著离自己有段距离的贝洛娜。
从刚才起,她发动的猛攻全被挡了下来,连在对方身上制造一道割伤都做不到。
双方的交锋次数早已破千,如今也依然猛烈地交战不已。
虽然如此,艾思完全不见疲色,至于贝洛娜,也是一滴汗都没流。
「你不是想杀我吗?如果你以为这种程度的攻击就能杀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从地面钻出的锋刃被某东西弹开,在黑暗中一闪即逝的火花照亮了贝洛娜的脸。尽管明白贝洛娜是笑著说这些话的,但是,「谁会中你这种低级的挑衅?」艾思只是如此轻蔑地哼了一声,以冷静的态度毫不放松地继续攻击。
「我并不打算气到失去理智。不能同时明白对方的长处与弱点,就无法取得胜利。我可不会小看你,认为能以蛮力获胜。」
「原来如此,你还是一样冷静呢。」
「就是这一点。你为什么知道我是谁?必须让你告诉我这件事才行。我不认识名叫贝洛娜的人,也不曾见过你这张脸,但是你却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被完全不认识的人以很懂自己的态度指指点点,当然会感觉很不舒服。」
「确实是这样呢。不过,要是连这种事都直接告诉你答案,也未免太无趣了。」
「那么,就等你死前再说吧。」
艾思举起单手,一弹手指,无数锋刃围绕著贝洛娜,从地面窜出。锋刃如蛇般互相结合,在贝洛娜周围不停旋转著,彷佛要绞杀猎物似地,将圈子愈缩愈小,最后成为一个半球型,罩住贝洛娜全身。四面八方的退路全被封住,只能透过缝隙,勉强看到贝洛娜的身影。不过,尽管穷途末路,贝洛娜的脸上仍然挂著有余裕的笑容。
「瞭解。那么等我临死时,再告诉你答案吧。」
锋刃继续缩小──转眼之间,变成连孩子都能吞下肚的玻璃珠大小。
「你还是祈祷自己死时能留有人形吧。」
没有撤退的空隙,没有逃走的时间。
但是──
「……部下似乎全灭了,那么今晚的活动,就到此为止吧。」
声音从垛口方向传来。艾思缓缓转头,咂舌啐了一声。
由于没有月光,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但是确实能从垛口之处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敬请见谅。毕竟我们这边也是有计画的。」
贝洛娜在黑暗中留下一串笑声,消失在城墙的另一侧。
艾思没有立刻放松,她以目光扫视四周,确认危机完全消失之后,才总算卸下肩膀的力气,解除警戒。
「神出鬼没的十二魔主。就算经过上千年,还是没有改变呢。」
艾思拔起插在地面上的剑身,将其收入剑鞘。罗莎从背后走来。
「……她逃走了吗?」
「应该说,她很满意地回去了。」
艾思回过头,见到一脸困惑的罗莎。
「是这样吗……她干出了这么多事,态度却像是来观光的,真是让人感觉不愉快。」
被贝洛娜舍弃的自由民族部队,没有任何人投降,被葛兰兹军全数歼灭。尸体凄凉地躺在地上,没有人为他们收尸。面对敌军的舍命突袭,葛兰兹军应该也有不少士兵牺牲,不过详细的伤亡,只能之后再做清查。目前只能确定,有不少人因这场夜袭而受伤,但是就整体来看,受害状况可说是相当轻微。
「该换驻扎地点了。这里已经不能用。」
要塞的出入口因敌人的突袭被彻底烧毁。但是不难想像,敌军的目标不是破坏要塞的机能,而是罗莎等人的性命。
「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打算做守城战,就算这座要塞遭到破坏,也不成问题。那些人的目标应该是我们的项上人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趁乱让葛兰兹士兵起内哄。」
「首先要让混乱的士兵平静下来才行,之后才是建造大规模的营地。而且不知道在外围场所休息的士兵受到多大的动摇。」
「是啊。还有就是查明为什么自由民族会出现在这里。」
「…………应该和穆兹克家有关吧。」
「太早下结论很危险。不过这种可能性很高。」
罗莎疲惫地垂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开始向各队长发号施令。艾思把视线从那道辛劳的背影移开,在原地坐下,仰望夜空。
「看不见星光。不知道明天是雨天还是阴天。如果是晴天的话就太好了……」
愈是看不透的事物,愈会使人恐惧。看不清未来,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葛兰兹大帝国的将来,也是如此。
「我讨厌黑暗。黑暗会让情绪变得消极。」
艾思遥望赞司比亚的方位,回想著留在南方的那些人。
*****
葛兰兹大帝国南方的大都市,赞司比亚。
位在通往东南西北四方的交通要冲,因此繁荣的都市。而且由于盛产黄金,许多商人来此淘金,城市发展得又快又蓬勃。
治理此地的是五大贵族之一的穆兹克家。穆兹克家以雄厚的财力为基础,稳扎稳打地在葛兰兹大帝国建立其地位,如今,势力已经仅次于五大贵族之首──担任葛兰兹大帝国宰相的凯尔海特家了。
最能彰显穆兹克家权势的,是名为黄金宫的宫殿。
这是唯独拥有葛兰兹最大黄金矿脉的穆兹克家,才有能力建造的,独一无二的建筑物。但是也感觉得出来,在金碧辉煌的骄傲与自信中,有极为强烈的炫耀成分。
穆兹克家的势力,原本没有强大到足以成为五大贵族。
葛兰兹南方是广大的沙漠。在过去,穆兹克家只能利用狭窄的草原地带,以养马支撑南方经济。在当时的贵族社会中,弱小的穆兹克家一直怀著自卑感,被其他贵族蔑视轻侮。某一天,穆兹克家在领地发现丰富的金矿,于是毫不吝啬地把黄金发给商人,努力拓展城市规模,将根据地赞司比亚建设为交通要冲。从此一跃而起,成为葛兰兹屈指可数的大都市。
基于自卑感,因而致力彰显繁华,如今成为葛兰兹数一数二的大都市。在这段窒闷的历史中,穆兹克家的居城黄金宫,也在黑暗中发展得美丽辉煌。但是今天,城里却有股极不祥的气息。
是基于聚集在宫殿周围的士兵之故吗?还是因为夜晚酝酿出来的特殊氛围呢?总之,第一个察觉情况有异的是南方贵族,古林达边境伯爵奇欧尔克。
他是葛兰兹大帝国第六皇女丽兹的舅舅,领地位在距离里菲泰因公国不远之处。此时,奇欧尔克正率领著士兵,快步行走于黄金宫的走廊上。
「你们确实有听见喊叫声对吧?」
面带焦急之色的奇欧尔克不回头地发问,走在他身后的士兵点头答道:
「是。我们看过走廊,没有任何卫兵。其实我们应该进入房间查探才对……」
「这样就好。劳勃将军应该也希望你们别擅自进入。」
劳勃事先做过指示,假如察觉有什么异变,必须率先通知在房间外待机的奇欧尔克。这是为了预防与南方贵族谈判时起争执的缘故。所以现在,奇欧尔克才会率领大群士兵,赶往正在开军事会议的房间。
「……状况不太对。」
在走廊转弯后,周围安静到令人发毛。尽管奇欧尔克犹豫著该不该继续前进,但是也不能真的停下脚步。他下定决心似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回头向身后的士兵问道:
「看不到任何守卫和巡逻的士兵……这里本来有多少人?」
「有二十五名劳勃将军的私兵。全都是千挑百选的精兵。」
听完士兵的回答,不祥的预感在奇欧尔克胸口乱窜。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向前踏步。
一行人总算来到房门前。从微开的门缝传来的异臭,使奇欧尔克皱起眉头,掩住口鼻。尽管明白打开门后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一味在这里磨蹭,也无法解决问题。
「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大家要小心。」
奇欧尔克叮嘱道。士兵们紧张地点了点头,一名士兵大喝一声踹破房门,其他士兵拔出刀剑,一齐冲入房间,但是又纷纷失去前进的动力,脸色苍白地停下脚步。
「…………这是怎么回事?」
看著房间里的惨状,以手掌掩著口鼻的奇欧尔克只说得出这句话。
不知属于何人的手脚。内脏滑落在体外的躯体,被染成腥红的地板──可说是不折不扣的血海。房间里一片狼籍,桌椅断折碎裂,白墙上沾著许多血糊。原本因脚底被血水浸湿而苦闷地皱眉的奇欧尔克,在见到沉没于血海中的巨大躯体后,变了脸色。
「劳勃将军!」
奇欧尔克奔到劳勃身旁,将他抱起。不过劳勃早已没有呼吸了。虽然劳勃身上沾满血液,看不出伤口在哪,但是从出血量看来,应该是致命伤吧。附近还有一名头颅失去原型的女性尸体,奇欧尔克一阵反胃,连忙按著嘴巴起身。虽然失去头颅,无法百分之百肯定,但是从服饰看来,那女性八成是贝图的妻子赛尔维雅没错。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
奇欧尔克正在发呆,但是看到士兵们开始确认在场者的生死,便脸色铁青地惊醒过来。现在不是检视屋内惨状的时候。
光看这个场面,就可以明白发生什么事。
「这下子……可不妙了。」
房间里没有看似犯人的尸体,若犯人没有留下痕迹,要从这凌乱不堪的房间寻找线索极为困难。最重要的是,奇欧尔克等人没有多少时间了。驻守在宫殿里的,几乎是第五皇军──东方贵族的士兵;而现在进入房间里的,也只有东方士兵,以及与东方贵族交好的南方贵族奇欧尔克而已。
说得更极端一点,房间里充满了南方贵族的尸体,以及包含劳勃将军在内,似乎与南方贵族有争执的东方士兵而已。只看现场状况的话,不管是谁,都会认为是东方贵族下的手。
「谁来,把南方的……」
奇欧尔克说到一半,露出苦涩的表情。
南方的主要贵族都为了开会,集合在这房间了。
既然如此,目前还留在赞司比亚的,只剩一些低阶贵族和私兵。这些人在知道主君惨死的情况下,是否能冷静听奇欧尔克说明,还是个问题。
「把南方的部队长集合起来,必须对他们说明才行。」
眼前的情况,看来就像东方贵族打算并吞葛兰兹南方主权而下的毒手。假如处理失当,可能使赞司比亚燃起战火。察觉异变的其他国家会有什么反应──再怎么不愿意想像,也知道他们一定会派出军队进攻此处──
奇欧尔克烦躁地拉扯头发,咬著指甲,努力想挤出不存在的妙计。
「能扭转这种劣势的计策……可恶!到底有什么方法……」
奇欧尔克环视房间,发现穆兹克家当家贝图错愕地瞪大双眼断气的尸体。他身旁还有染了血、看似书信的纸片。奇欧尔克捡起那些纸,眯眼读了起来。尽管大部分的文字都因为染血而无法辨识,不过还是能勉强看出部分内容。
「这是……」
奇欧尔克看著信,表情愈来愈险峻。最后,他把手放在下巴上。
他以略带迷惘且难以下决定的复杂神情离开房间。
一来到走廊,奇欧尔克立刻回头对士兵们吩咐:
「派人守在门口,房间里维持现状,不准任何人进入。假如有南方贵族求见,就让他们来找我。」
「遵命!但是古林达边境伯爵,您要上哪儿呢?」
「我要去穆兹克卿的房间。你们其中几个人跟我一起来吧。」
想避免与南方部队起冲突的话,就必须找出自己也是受害者的证据。没有时间请示葛兰兹宰相罗莎,等她回信了,而且她应该也没空顾虑这边的问题。尽管送信过去,也不能过度期待回音。外甥女正在远方的战场战斗,不能成为她的绊脚石。身为舅舅的自己不能逃避。
「我偶尔也该做些舅舅该做的事呢。」
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解决现况。奇欧尔克眼中发出坚定的光芒。
*****
从懂事起,第四代媛巫女史特莱雅就已经生活在「精灵王庙(弗黎典)」里了。
但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不对这件事抱持疑惑。
她理所当然地住在「精灵王庙」里,理所当然地在此度过许多岁月。
虽然也曾在意过自己的出身,但是日子一久,也就没有那么在意了。
因为,「精灵王庙」里有许多和自己境遇相同的孩子。
她平凡地生活著,直到某一天,知道自己身上的诅咒为止。
那天晚上,朋友们全被入侵「精灵王庙」的歹徒杀死了。看著沉入血海的朋友们,史特莱雅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事。
就算不肯接受现实,杀害了朋友们的刀刃仍然毫不留情地朝自己劈来。暗杀者彷佛杀小虫子似地,淡漠地执行任务。刀刃在黑暗中发出晶光──一无所知的年幼少女只能惊恐地闭眼等死。但是,身体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史特莱雅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见到了沉入血海中的暗杀者,以及站在那尸体旁,双眼无神的媛巫女。
「…………对不起。」
当时的媛巫女道歉著,以极为心痛的表情抱住她。
虽然不明白现状,但史特莱雅还是知道一件事,就是危险已经过去了。
所以她开始放声大哭。那是确认自己生还的,喜极而泣的泪水。得救的欢欣与安全感,胜过了朋友们的死所带来的悲伤。
「事到如今……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呢……」
媛巫女史特莱雅看著与当时的媛巫女抱在一起的自己。见到那个年幼的自己,史特莱雅立刻明白这是在做梦。最重要的是,前代媛巫女早已不在人世,所以这不可能是现实。
令人不悦的记忆。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人,一直隐瞒到今天的可憎过去。
不知世间污秽,看不见世界上的丑恶,如同白纸的童年。
就算想忘也忘不掉,到了如今,也依然历历在目的往事。
可悲的自己──相信大人的,愚蠢的自己。
「还不如死了算了。」
史特莱雅一开口,周围的景色立刻出现变化。
空间出现漩涡,色彩混合在一起,被风吹走似地,高速朝后方退去。毕竟是自己的梦境,就算不使用这么夸张的表现手法,也能随时醒来。史特莱雅苦笑著接受这不可思议的现象。
随之而来的新景色──刚才那个稚嫩的自己消失了,站在眼前的,是稍微成长后的自己。
「表情变得很棒了呢。」
尽管还带著稚气,但是脸上的昏暗感情──沐浴在他人的血中,面带微笑的自己,使史特莱雅陶醉地叹了口气。
「像这样沾染鲜血……是几岁时的事呢……」
史特莱雅伸手,想帮全身染上殷红的自己擦去脸上的血,但是却碰不到。史特莱雅惋惜地放下手,看著过去的自己,在脑中翻找往日的回忆。忽然,史特莱雅发现被年轻的自己抱在怀中的「人头」。
「对了…………是杀了第三代媛巫女时的事呢。」
史特莱雅眼中浮现憎恶之情。
「伪善者……被操纵的人偶……」
史特莱雅喃喃地说著,看向依然站在血泊中微笑的自己。
不──是站在身后的少年。
「『妖精王』……」
史特莱雅一说完,少年模样的「妖精王」的嘴便动了起来。
『这样一来,下一任媛巫女,就是史特莱雅你了。』
如果要问,刚才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被他听到,当然是没有。不过,史特莱雅总觉得「妖精王」注视著的,不是往日,而是现在的自己。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妖精王」只存在于记忆之中,而且他的脸上缠著大块的蒙眼布,根本不可能看向自己。
『「妖精王」,我感谢您。』
年轻的史特莱雅抚摸著第三代媛巫女的头,对站在身后的少年──「妖精王」躬身行礼。
『不要忘了我们的契约。不能把「王」之眼和「法净剑五灭」用在私利私欲上。』
『我不会忘记的。可是「眼睛」似乎不够完全……?』
『因为「容器」坏了。但是不必担心,过一段时间后,应该就会恢复了。』
『我会期待的。』
『直到那天为止──要好好讨「精灵王」欢心。等到时机成熟,再呼唤我。』
『我明白,一切全依您的意思。』
史特莱雅面带微笑,表情与刚才完全不变,深深地低头行礼。
俯视地面的脸上,漾著藏不住的欢愉。有如恶作剧成功、一切全如己意进行、难掩喜悦的孩子一般,挂起灿烂的笑容。
没有察觉史特莱雅异状的「妖精王」满意地点头,消失了。
只留下盘据在心中的,黑暗又丑恶的感情。
『啊哈、哈哈……呵、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多么丑陋啊!那就是「王」吗?失去「容器」,只剩「威严」,尽管如此,还是紧抓著这个世界不放──还真的成为丑陋至极的存在了呢。』
看著大笑不止的过往自己,史特莱雅眯起眼睛,开始在原地转圈。
「呵呵,一直都是,一直都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史特莱雅愉快地笑了起来,周围的世界开始崩解。记忆的碎片不住地落下,有如剥除疮疤似地,把年轻时的自己撕下,葬送在黑暗之中。
「被扯断双腿的『王』在地上爬行,被得到双腿的『人』随意践踏。」
周围的景色全部消失后,史特莱雅抬起头,高举双手。
「好了,回到原本的世界,回到我期盼的世界吧。」
史特莱雅扬起嘴角,闭上双眼。
从梦中醒来,永远是一瞬间的事。不论多么悲伤,多么难受,不管是什么样的梦,总是会忘得一乾二净,只会在心中留下闷痛。
「一直都是,一直都是,一直都是这种一成不变的现实。」
再次睁开眼睛时,史特莱雅身处在黑暗之中。
仅管如此,她还是能从周围的喧嚣,察觉目前的状况。
混杂在空气中的隐约焦臭味,透过鼻腔,盈满肺脏。苦涩的滋味在体内扩散,彷佛要提醒她这里是现实似地。
「………………梦里是天国,现实是地狱吗?」
她似乎回到华纳三国教皇专用的营帐里了。
被葛兰兹军袭击的华纳三国营地,十分嘈杂。
也就是说,从她离开这里到醒来,并没有经过太久的时间。
「不过,焦臭味这么重的话……说不定表示,『炎帝』的火焰是无法扑灭的呢。」
由「精灵剑五帝」的力量而生的火焰,无法以普通的水熄灭。也许是因此,所以灭起火来才会这么不顺利吧。但是史特莱雅似乎并不关心火势,而是把手放在自己有怪异感的脸上。
「……还留著少许的『诅咒』。本来以为能因洛德的死而解咒……看起来魔皇剑五杀比我想像中更复杂呢。」
透过手掌的触感,可以明白烧伤的疤痕占据了她的大半张脸。
原本的美丽已不复存在。史特莱雅看开似地叹了一口气,为避人眼光似地拉低帽兜。
「……意料之内的事。多亏如此,目的达成了。」
她彷佛说服自己似地喃喃道,营帐外一阵吵闹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教皇大人,您没事吧!?」
「嗯。我没事……」
史特莱雅以沉稳,带著教皇威严的语气朝营帐外说道。她以什么都不知道般的态度,在语气中添加少许不安。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大人无需担心。虽然葛兰兹军前来夜袭,但是我军的防卫相当厚实,已经驱散敌兵了。」
听完士兵的话,史特莱雅走出营帐。外头的焦臭味之浓烈,与营帐里无法相比。而且不只烧焦味,还有烤肉般的味道混在空气中,在营地里形成特殊的气味。史特莱雅忍耐呕吐之意以袖口掩住口鼻,看向身旁的士兵。
「但是骚动并没有平息呢,有其他问题──」
史特莱雅话说到一半,住了口。因为就算不问,她也知道原因了。朝著喧闹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可以看见火焰正熊熊燃烧。许多士兵正在提水救火。
「真是奇妙。」
那些火焰彷佛有生命似地,会自动避开水,转移到其他地方,烧尽周围一切。没想到「精灵剑五帝」的「炎帝」制造的火焰居然有如此麻烦的特性。无法扑灭的火焰──是因持有者的成长而产生了这种威力呢?或者是「炎帝」本来就有的力量呢?目前还不清楚。原本在附近说话的部下发现沉思中的史特莱雅,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低头报告。
「受害程度算不上轻微……火势转移得比灭火的速度更快。」
「是这样吗……说不定是『风帝』做的好事呢。」
火势之所以无法扑灭,应该也和「风」有关吧。拥有自我意志的「精灵剑五帝」偶尔会做出违背持有者想法的事。虽然有时会因此导致状况恶化,不过这次,算是正向的结果吧。
「…………还真是笨拙的示爱方式。」
「您在说什么?」
身旁的部下似乎没听清楚史特莱雅的低语。
史特莱雅摇了摇头敷衍过去,在营地里迈步。
「没什么。先让士兵们去避难吧。比起抢救营帐,要以人命为优先。假如士兵因灭火行动而疲累,会影响行军。最重要的是,伤兵增加的话,战斗力还会因此低落,如此一来就正中葛兰兹的下怀。」
史特莱雅挡住火光似地把手放在额头上,看著燃烧中的营地。
「火势就先不要管了,先救人再说。还有,为了避免受害状况扩大,尽快把著火地点附近的营帐撤掉,如果来不及撤除,直接破坏也没关系。」
「遵命。」
部下离去后,史特莱雅环视四周,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好了,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手段呢?」
针对司令官攻击的行动是失败了,但她还是有所斩获。
很明显,对方是在为葛兰兹争取时间。以突袭使华纳三国陷入混乱,而第六皇女的主力部队与葛兰兹宰相的分队则趁这段时间会合。虽然说华纳三国的受害程度不深,可是士兵的动摇却无法简单地稳定下来。第六皇女确实争取到时间,不过史特莱雅也早有准备。
名为自由民族的劲弩,一定能飞到她们脚边。
「如此一来,能走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
一匹马在夜晚的草原全速奔驰。
葛兰兹大帝国西方的夜风,吹在身上时,会冷到骨子里。尽管如此,马上的骑士却毫不在意地策马疾奔。即使在黑暗中也无损其美丽的红发,在身后飞扬不已。骑士──萨利亚•艾斯特雷亚第六皇女,正紧急赶往与部下会合的地点。
最后,丽兹在黑暗中察觉他人的气息,大批人马正屏气敛息地聚集在一起。虽然他们努力消除气息,但是马匹的嘶鸣声还是划破夜空,让丽兹明白所在之处。丽兹毫无防备地接近那群人马,扬声问道:
「受害情况呢?」
一名魁伟的男子代表众人向前迈步,敬礼之后单膝下跪,垂头说道:
「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受害状况还没确认完毕,不过……大约有两百人吧。」
应该有还没回来会合的士兵吧。毕竟刚才是无预警从敌方阵营四散离开的。最重要的是,在这种黑夜,想确认正确的人数,太困难了。
「既然如此,先休息一下,再前往目的地吧。」
丽兹下马,把缰绳交给附近的士兵。
总算有点余裕了。
丽兹抬头仰望夜空,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再次对近侍开口:
「没能抓到教皇。」
突袭华纳三国的营地,使敌营陷入混乱。这个最初的目的确实是达成了。
不过,丽兹他们原本还打算掳走身为总司令的教皇。虽然也想过乾脆直接杀了教皇,不过考虑到今后的情况,那么做反而危险。因为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对华纳三国而言,教皇是受所有人民崇拜的绝对存在,假如杀死教皇,就算华纳三国因此撤兵,也绝对不会忘记对葛兰兹大帝国的仇恨,只要有机会,随时可能举兵报仇。许多大臣不愿战争这么没完没了地拖下去。既然如此,就改成掳走教皇,以此为筹码和华纳三国谈判好了。不过既然突袭失败,就必须想别的对策了。
「这也没办法。就算掳走教皇,华纳三国应该也不会乖乖就范,说不定还会说我们手上的教皇是冒牌货。」
「说得也是。」
丽兹点头,因新的疑问而苦恼起来。
立于华纳三国顶点的教皇,居然同时是「精灵信仰」的最高权力机构──巴欧姆小国的掌控者,媛巫女。以精灵信仰为主的葛兰兹,与以妖精信仰为主的华纳三国。
不论是杀死或抓走教皇,只要被人发现教皇的真面目,一定会对世人造成冲击。就像近侍说的,纵然掳走教皇,华纳三国也不会承认,很有可能宣称那是冒牌货。
另一方面,葛兰兹也很难处理俘虏。假如逮捕了能直接得到「精灵王」神谕的媛巫女,不论理由为何,人民都会大肆批评葛兰兹。也就是说,掳走华纳三国的教皇,并非上策。
「…………从根本之处被颠覆了。」
不能俘掳教皇的话,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而且那个时刻正在接近。做出了结的时刻,一定会到来。
所以,必须舍弃迷惘才行。和她再次对决时,她绝对不会给丽兹任何选择的余地。
「………………真是困难啊。」
丽兹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次仰望夜空。
看不见繁星。逐渐增厚的云层把所有星光全都埋入无底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