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级,十一月的放学后。
高处的体育馆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太阳的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的地板,自己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铃原今日子会不会理睬她的要求,是场赌注。局势已经明确改观了。
高间响子做了个深呼吸。视野一角,黑暗的门扉张着大口。
敞开的体育器材室。
再无他人的体育馆地板上掉了一颗篮球,像是被遗忘了。响子慢慢走到旁边,捡了起来。
运球一拍,「咚」的声音响彻馆内。仿佛等待着那声音似地,这时她从体育馆正面的玻璃门另一头现身了。——是今日子。
响子看得出略垂着眼朝这儿走来的她,眼睛确实地捕捉到响子的身影。但是那锐利的眼神顽固地不肯正视这里。
把球搁到脚边。走进来的她,不肯主动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她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光是吸入就要窒息般的高密度空气笼罩了全场。
「谢谢。」
响子自觉光是发出准备好的简短一句话,脚跟就抖了起来。声音和手臂都是静止的。她发现原来颤抖是从更深的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
今日子没有回话。她只是瞪也似地回视响子。一股不可思议的感慨涌上心头。悲伤。寂寞。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不要用那种表情瞪我。存在于那里的,不是凛然,而是丑陋。隐藏在内侧的她的坚强,扭曲歪斜了。那种表情不适合铃原今日子。我自认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美,也肯定你的美。比你庇护的浅井铃子——或是你的情人清濑阳平都更了解。
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是自己,这令她悲伤。欸,你有那么丑陋吗?
「有什么事?」
陌路人般保持距离的声音,与在教室逼问今日子时一样。
——没有一样事情是为了你做的。
听到那冷淡的、遥远的口气时,响子确信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完全崩坏了。
「我想向你道歉。」
脸上自然地浮现笑容。理解到不可能修复,只要咽下去,就再也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
「为浅井的事。」
响子一说出这个名字,今日子眼中的光便微微摇荡。
「就算道歉,你也不可能原谅我吧。我知道,覆水难收。可是我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方法了。」
「为什么?」
今日子开口。响子知道,防备着拒绝与忽视的心,接触到那即便是憎恨的感情,也为此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对铃铃做那种事?她那么喜欢你。」
「就算解释,也不会有人懂的。」
她想起浅井铃子那小鹿般惊惧的眼神。
换了班级,身处的环境改变,浅井铃子显然慌了。她总是和朋友水上由希黏在一起,跟进她们的圈子里,怯弱而没有自信地附和着众人。为了绝不能失去这个场所,她称赞响子,强颜欢笑,向她说话。
——我可以叫你响子吗?
想要拉近和「高间同学」的距离。那拼了命的意图太明显了,令响子觉得有点烦。其他女生都不会做出那种奴颜婢膝、乞求允许的没品行为,浅井铃子却连这都没发现,那种驽钝教人受不了,但响子回答了:
当然可以了,浅井同学。
她明白浅井铃子希望她像大家那样喊她「铃铃」或「铃子」。响子的回答让浅井铃子面露失望之色,但有时开玩笑地喊她「铃子」,这回她又会近乎露骨地开心蹦跳。
那种谄媚的、摇尾乞怜的眼神。浅井铃子才不可能「喜欢」我。那只是一种处世术,而且是拙劣透顶的处世术。
「是由希告诉我的。她说浅井跟清濑说话。」
「水上告诉你的?——铃铃跟清濑说话?」
「你不用叫他清濑没关系。」
还没来得及思考,声音就先脱口而出。
今日子看向这里。隔了一拍她改口:
「水上说铃铃跟阳平说了什么?」
听到她这么喊,心比起觉悟到的更痛更痛,远超出想像。响子在脸上戴起笑容,说明:
「由希说,浅井向清濑哭诉,说她在圈子里被我排挤,受到近似霸凌的迫害。」
若说那是事实,确实如此。不允许难看的人加入的狭量与幼稚,是自己的过失。
『响子,我告诉你唷,我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情耶。这样好像在打小报告,其实我是不想说的,可是我最喜欢响子了,实在无法原谅那种卑鄙的行径。』
鼓着腮帮子,眯起眼睛,——同时喜孜孜地跑来向她报告的由希的嘴脸。
「那是水上在撒谎。我从铃铃那里听到的根本不是这样。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了。铃铃只是想跟大家好好相处。是阳平担心她,才找她说话的。」
眨眨眼,她可以想像。低垂着头的浅井铃子。担忧地注视她的清濑。「我知道。」响子回答。今日子默默地,眼睛微瞠。
「由希夸大其词这点事,我还晓得。还有她想透过告诉我那些,期待得到什么。」
——响子,你最好治治那家伙。铃铃得意忘形,嚣张起来了。
『好嘛。』
水上由希的哲学很澈底。除了关注自己的所在和地位,其余就是那里有没有让她觉得好玩的活动,这就是对她而言的全部价值。
『才一个晚上,不会怎样的。——下星期叫她去找分数表吧。我们篮球同一组嘛。』
铃子寻找忘了拿的分数表时,拖把不小心倒下,把门卡住了。体育器材室没有锁。只是拖把刚好把门卡死了。
拼命地从内侧敲打紧闭的门的声音。
无人回应的呼唤持续着。开门!开门!拜托!谁来救我!
响子去体育馆的时候,她拼了命的求救声已经微弱了几分。由希就站在器材室前。她一边屏着呼吸,不让门里的人发现,一边向响子使眼色。无声地笑着,这边这边,领她往紧闭的门扉去。
小心谨慎地,触摸冰冷的铁门。隔着一片门,仿佛可以听见浅井铃子痛苦的喘息。甚至好似可以看见那因恐惧黑暗而流下的泪水。
如果是我——一
响子对她的软弱眯起眼睛,把手从门上拿开。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哭。我绝不会在闭起的门中,感受到真正的黑暗。
转身背对敲门声不断的门,离开体育馆。一走出外面,由希就「噗~」一声,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干了呢,响子。』
这样一句话,把响子变成了主犯。这样就行了。我不是被谁操纵,而是依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样做。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那样做?铃铃哪里错了?反倒是水上,她现在……」
说到一半,今日子噤声了。现在由希已经放弃响子,把响子当成空气一般,跟其他小团体混在一起了。她是在说这件事吧。
响子虚弱地微笑,摇了摇头。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只能这样说。」
即使如此,她无法原谅的还是浅井铃子。响子无法责怪由希的坦白、贪婪。因为她很像我。精打细算到家,了解自我欲望叫什么名字的人,是我的同类。成为我的仇敌的,永远是那些毫无自觉的人。
像浅井铃子那种。
响子笔直注视今日子。
——像你这种。
「一想到浅井被清濑担心。我就克制不住。除非那样做,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是说认真的?连那种事都要嫉妒,岂不是没完没了?」
「我不是嫉妒,不是的。我只是发现我被看透了。」
抬起眼神,重新望向今日子。
「即使如此,我自认为还是没有露出马脚。起码在清濑面前。」
对于被揶揄称呼的女王外号,她自认为也正确地贯彻著名副其实的个性。会允许浅井铃子那种女生长久跟在自己的身边,也是博爱主义的一环。可是他看透了,他发现了假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你跟高间响子处得好吗?有没有被她排挤?
他别无他意地看着铃子的脸问。
听到由希的话,一口气想像到这里,瞬间心中有什么东西绷开,胃底熊熊燃烧起来。疼痛从骨子里扩散到全身。止不住,收不回。满溢而出的痛与苦,就不能当成没有过吗?就没有止息的方法吗?
由希喃喃道:治治她吧。
——如果没有浅井铃子的话。
捡起脚边的篮球,朝地上一拍,声音反弹。好冷的声音。咚,咚,咚。连续、规则地拍。
「我不认为你会原谅我,不过我道歉。」
「——你搞错道歉的对象了。」
「我没想到会闹到浅井转学。」
体育器材室那件事以后,浅井铃子就没有再来学校了。高中二年级期末,她最后来学校的那天,是来通知要转学的消息。她们举家迁到原本只有父亲一个人赴任的外地。那根本是离开这里的借口。匆匆道别后,不知不觉间她的座位从教室消失,她们升上了三年级。
「我连她搬去哪里都不晓得。——小铃,你知道她的连络方法吗?」
这样称呼需要勇气。她有了被瞪的心理准备,但今日子无动于衷。沉默了一会儿后,今日子说了:
「那天是我找到铃铃的。她下落不明的隔天,我心里有预感,找遍了整个学校。她的母亲非常担心,还三更半夜打电话到我家里来问,说她不是个会夜游的孩子。」
「嗯。」
「真的都急坏了,还哭了。」
「嗯。」
承受着话语。今日子说了:
「你明知道她在哪里,隔天早上却能默不吭声地坐在教室自己的座位上?」
眨眨眼,然后点头。
「嗯。」
今日子蹙眉,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唾弃似地接着说:
「看到体育器材室门上卡着一枝拖把时,我心想难道,打开一看,铃铃浑身瘫软,躺在软垫上。」
视野角落,体育器材室张着大口。幽暗的室内尘埃飞扬。
今日子继续说:
「这间器材室没有窗户,黑鸦鸦一片,打开的时候霉味也呛死人了。她在那里面,怀着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的恐惧,待了一个晚上。」
「……嗯。」
今日子瞪响子。又干又冷的眼睛里泛着光。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道歉?」
「因为我失去了。」
吐出话时,呼吸短促地中断,她差点对自己失笑。全心对付浅井铃子,竭尽全力去摧毁那种小地方的自己的视野之狭隘。「如果没有她就好了」的对象,其实应该是谁才对?
今日子默然,然后有些踌躇地问:
「我听说你找阳平说话了。虽然没问具体内容。」
「问也没关系啊。不过或许你也没兴趣吧。」
一字一句,每说一句话,就好似快要喘不过气。真窝囊。不管是自己发出如此卑微的声音,或是没有权利参与他们的事实都是。
「是跟你在体育课跑回教室说话之后。我是抱着最后一次的心情找他的。被拒绝后,他明确地告诉我了。说你们两个在交往。」
几乎就快回想起来,全身的皮肤痉挛似地疼,警告着心即将要被千刀万刚。他所说的话:你对我根本就——
我失去了。失去地位、失去你、失去名字、失去他。
既然如此,就干脆失去个澈底吧。
「我有个请求。」
单调的声音持续着。自己的手摸着球的感觉逐渐麻痹。
「可以请你把我关起来吗?就像那个时候的浅井那样。——那边也有拖把。」
今日子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以把我关到满意为止。或者你可以跟浅井一起决定要把我关多久。今天是星期五,所以你至少可以把我关上周末整整两天。如果还是不满意,一直把我关下去也行。我已经跟家里的人说周末要去朋友家过夜了。」
今日子没有应声。沉默之中,只有球在自己手中弹跳的声响。
「——动手吧,没关系。」
如果多少能够挽回自己的过错。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她注视着今日子。令人误以为是漆黑的、深群青色的水手服。
看着那既严肃又沉重的颜色,她心想。就像在电视和电影中看到的,宣告判决的法官法衣。她有审判我的权利。
停下手来。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滚到今日子的脚边停了下来。
下定决心跨出步子。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回头望去,唇边浮现笑容。夕阳的色彩沁入眼角。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门口。
进入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上之前说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
我跟那些害怕黑暗的人不同。
天照大御神消失在天之岩户后,诸神居住的高天原,还有人类居住的苇原中之国,都成了失去光明的夜晚世界。但是太阳神所闭关的岩户里,应该充斥着众人失去的灿光。她看过这样的图。
听到八百万诸神欢笑的声音,感到不可思议的天照大御神为了一采究竟,微微打开岩户的那一幕图画。瞬间,耀眼夺目的灿光从隙缝间横溢而出。背负着太阳的女王。无论身在何处,女神所在之处才是白昼。太阳所在之处,由我决定。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脚跟的颤抖平息了。
遍照体育馆地板的眩光,在眼中留下柿色的残像。
1
醒来一看,高间响子身在早晨的阳光中。
从床上起身以后,随即望向窗户确认。这是从以前就有的老习惯了。意识一觉醒,第一件事就是思考:现在自己面临的问题是什么?
——啊,对了。
这阵子都只有模糊的长期课题,而且都与工作相关,但今天开始,就有个明确的问题了。甩了甩头,视野一口气变得清明。昨晚岛津谦太打电话来。
起身从冰箱拿出瓶装水。喉咙渴了。一口气喝了一半以上之后抬头,环顾自己的房间。不顾不愿让孩子离开的父母反对,租下来的独居公寓一室。中央的桌子上,相簿依然摊放着。
《平成XX年度F县立藤见高等学校毕业纪念册》
自己就读的,三年二班的那一页。
由于知道现在的长相,照片上的老同学们更显得稚气。稚气得「还是孩子」、「还年轻」这种借口可以通用,而且正因为如此,更显得罪孽深重的脸。
「高间响子」在页面中央看着这里。
个人的大头照,是在刚换上冬服的十月初拍摄的。所以照片上的响子还不知道。在班上的地位虽然略为失色了,但这时她还能天真地面露出不动如山般自信的堂皇笑容。
直到几年前,她还无法正视这一页。
她一直以为那段宛如被自我意识的尖针刮切肌肤的时期早已过去了。
可是。
『铃原会来。』
『好。』
回答的声音毫无迟滞、迷惘,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视线落在相簿上的大头照。对于见到其他人,她已经没有抗拒了。我已经脱离了那既深邃又滑稽、宛如玻璃制成的森林了。或许双脚鲜血淋漓,脸和手臂也伤痕累累了。但是我逃脱了。
望过去一看,那一页的上面有着她。
座号三号,「铃原今日子」。
翻页。
隔壁班,三年一班。里面有一张她连触摸都不能的照片。咬住嘴唇。
座号四号,「清濑阳平」。
看着那张天真大方的脸,喉咙好似被勒住了。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自己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她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不要啦!』
她急坏了。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却忍不住要动气制止。慌张抬头一看,他愣了一下之后,一口气展颜微笑。
『OK。那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高间同学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垂头低笑的嘴唇。一股想要触摸他的嘴唇的冲动像电流般窜过背脊。在社团活动中晒成浅黑色的手臂与修长的手指。想要摸摸它。想要它来摸我。
忽然想起顺风摇曳,绝不抵抗的柳树不会折断。她头一次了解到原来有这样的强韧,是可以用温软的话语像这样四两拨千金的。
即使是现在,如果可以回到那时候,她想要回去。即使一切都将如同过往、不论前方有什么在等待。只要能够触摸那双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即使必须一再地迷失在玻璃森林里,她也在所不惜。
束起长发,端详镜中的自己后,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叫出F饭店的号码,找经理听电话。
「你好,我是高间。」
啊,好久不见。
对方的声音亲密地扬起,她面露微笑,说道:
「我想拜托一件事。八月十三日星期六,那时候是孟兰盆节期间,我知道很强人所难,不过还是想拜托看看,那天有没有空的会场呢?我明天会直接过去跟你谈谈。」
2
开车前往饭店的途中,行经藤见高中旁边的路。狭窄平缓的坡道另一头有座神社。树木底下,学生们行经一处处短暂的日荫走下坡来。
即使是夏天,男生的制服也是长袖。卷起袖管,鼓起的袖子就会在手臂的正中央滚成一颗瘤。那时候常见的穿法,现在还是一样吗?露出手臂的男生旁,女生们笑着走在一块儿。
正好碰到红灯,停下车子。今天也热得教人发昏。挡风玻璃另一头的阳光刺眼,空调发出嘶吼般的声音。混杂在那声音里,外头的蝉声毫不间断。
高中生轻浮地相互打闹,经过车子旁。额头与脖子浮现豆大的汗珠,女生的头发几乎都要贴在额头上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被晒黑,裸露着手臂走在艳阳天下。
自己以前也是那样的吗?像那样稚气吗?看在当时的大人、现在的我的眼中。
变成绿灯,把脸从他们转回正面,踩下油门。脚底有股绷紧的感觉。
最后与今日子在体育馆会面后.已经过了快十个年头。
只要毕业。
只要离开这里。
这么想着,躲避着并肩一起放学的今日子与清濑的日子。日子一天天沉重停滞,如龟速牛步。在体育馆与她谈判之后,学校依然有着她们的日常,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幸而响子很快就推甄上东京的私大了,她只是一径忍耐着度过最后尴尬的几个月。没有人和她进同一所大学。虽然也有人进了东京的学校,今日子和清濑也是其中之一,但往后一定几乎不会有机会碰面了。
她这么想,忍耐着。
昂首挺立,假装没听见刺耳的噪音,微笑着闪躲。毅然的态度会招来抨击,她再清楚不过,但她打算负起责任直到最后一刻。高间响子是个只会哗众取宠的女王。你们如此选择、期望。成绩依旧维持前几名,不管再怎么难受,她一天也没有缺席,继续上学。
明目张胆地割腕或自伤、宣称身体不适冲进保健室、夸张地在厕所呕吐。
宛如立足于沙漠,不稳定的十几岁尾声的教室里,有许多这样的人。唯有向他人展示才能成立的精神官能症。要让分手的男友还是闹翻的朋友好看的依赖心。
她决心自己绝对不要变得如此。
她并不是特别轻蔑这么做的她们。反倒是主动牵起她们的手,抚摸她们的背问还好吗?写信告诉她们我懂你的心情。由希被吉田殴打时,铃子跟由希处不好而垂头丧气时,也是如此。
若论先前的过程,响子也扮演过近似的状况。为了引起清濑的注意,她或哭泣或大笑。但真正陷入毫无余裕的状况一看,不管是呕吐还是泪水都涌不上来。心只是干涸,静静地龟裂。
她以为毕业以后就能解脱了。不是希望,而是预料应当如此。
可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吗?
在那所学校、那间教室,我有过事件,也有过感情。那应该是明确而不可动摇的,然而如今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证明那一切吗?
那是长达好几年、源于激烈的自我纠葛的漫长黑暗时期的开始。
不是因为近在眼前,才对他们感到厌烦。受苛责般的感情,反倒是他们远离之后才正式开始。新的环境没有今日子也没有清濑,也没有其他同学,即使如此却仍脱不了身。
在生活的东京、在返乡的故乡,每次看到当时的同学,她就掉头闪避。如果对方搭讪,她会在那之后立刻冲进暗处躲起来。不哭,也不吐。可是头好痛。因为太痛了,她急忙冲进厕所里,踹门捶墙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
必须学会如何驯服自我意识才行——她铭记在心。
她逐渐理解到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天之骄子,得以永远稳坐在不动的宝座上。否则她怎么会像这样颤抖、又如此疼痛?
她常听到现在工作的同事因为精神或身体失调而上医院。她也听过严重的忧郁症病情,但当与响子年纪相仿的主播朋友坦承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时,言语间渗透而出的却是自我陶醉。就和高中时的那些同学没有两样。
每次看到她们,响子便体认到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像那样崩坏了。
她不依靠医生也不依靠药物,只是闭关,靠时间疗伤到能够前进。她经历过那段时期,并且克服了。那样难熬的事,在人生的起伏中,应该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吧。回顾十八岁的那场挫折,她什么事都能够面对。
——就是在那场风暴之中,她得知有一群人嘲笑着凋零的她。
「上次的饭局怎么样?」
本村佳代在购物回程的涩谷咖啡厅这么问。
佳代是当时响子的团体中的一分子。若要分类,是介于由希那种「了解欲望的人」与今日子那种「无自觉的人」中间的存在。佳代有很多其他学校和别班的朋友,比起响子她们,更重视与那些人的交往。对佳代来说,班级内的交往,就像暂时的住处一样吧。因为有稳定的老家,所以才能与响子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在其他朋友离开响子后,佳代仍继续留在她身边。
「上次的饭局?」
毕业以后,响子与佳代偶尔也会连络。这次也是留在故乡念大学的佳代到东京来玩,所以约了响子。
可能是因为天生的直爽个性,佳代的语气没有心机,也不怎么体贴细心。佳代经常提起清濑和今日子等老同学的话题。——比起不自然地绝口不提、隐瞒不说,这不晓得更令响子感到有多安慰。所以响子和佳代才能持续交往到今天。
「不是住在东京的老同学聚了一下吗?上个月底左右。岛津当干事。我也收到简讯说如果那时候人在东京,要不要参加。不过结果我有事拒绝了。」
「这样啊。」响子轻应一声,脸颊和嘴唇再也无法从现在的位置挪动半分。佳代继续说下去:
「你也是没法参加吗?我听说还满多人去的。」
「我是听说了。」
想起岛津的脸的同时,接连浮现他亲昵呼唤的几个女生。眼前的佳代,也是当时被他亲昵地喊名字的女生之一。由希、聪美、贵惠。不会刻薄对待岛津的那几个人。
三年二班。
那间教室,中心现在转移到那些人身上去了吗?
「确定他有邀男生吗?」
为了隐瞒呼吸困难,响子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声音。
「比起男生,岛津比较喜欢我们班的女生嘛。」
「不晓得耶。听说也有男生去,可是应该只有跟他要好的几个吧?像是真崎。」
「他只有找同班的吗?」
「听说清濑也去了。」
听到那名字,一股麻痹般的痛油然而生。她觉得佳代这个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议。在她那种连没神经这样的形容词都无用武之地的满不在乎态度前,响子觉得一直对那种事耿耿于怀的自己反倒是错的,想要隐瞒自己的软弱。
「虽然不同班,但站在岛津的立场,应该是想要炫耀他跟风云人物的男生有交情吧?好像有邀他。」
「这样。」声音自然地溜出嘴唇。「小铃也去了?」
「当然。听说很好玩,还要再举办。我叫他下次在F县办。还要特地只为了吃饭上东京太麻烦了嘛。」
「既然如此,好好邀请全部的人,正式办一场同学会不是很好吗?」
响子佯装若无其事,用吸管吸着冰咖啡,感觉到心脏剧烈、飞快地跳动着,几乎都痛起来了。
类似同学会的,东京的饭局。
如果过去什么都没有的话——其实策画那样的聚会的,应该会是高间响子才对吧?
一阵眩晕,头痛了起来。
毫无芥蒂的佳代,对那个地方毫无执著,漠不关心,这令她羡慕极了。响子跟她不一样,她明确地从那里被排挤了。
「岛津打算下次什么时候办?」
「不清楚耶,春天左右吧?感觉他迫不及待呢。还是老样子,对由希的态度露骨得要命。」
不怎么感兴趣地谈论的语调很像佳代的作风。她是真的觉得无所谓吧。
「倒是响子,你的那个他怎么样了?」
佳代瞬间切换表情询问,响子忍住头痛苦笑:
「没怎么样。是啊,我们是在交往,可是感觉有点沉重。」
「真的假的?真可怜。响子啊,你是不是其实不太喜欢那个人?」
告诉佳代的恋爱近况,有实话,也有出于虚荣的谎言。而就连虚荣的时候,她也无法将状况描述成完美的幸福。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对高中最后自己表现出来的凄惨有着十足的自觉。她应该是想借由游说来拭去,但又觉得谈论预支的宁静,会再也无法真正得到它。——如果,万一,这些话传进清濑的耳里——。
她明白再继续期待他太可笑了。可是这不是道理说得清的。她就是割舍不下。
「佳代你呢?」
话锋一转这么询问,佳代的表情放松下来了。啊哈哈哈哈。她戏谑地笑着说了起来:「上次的那个已经分了,不过现在又遇到一个不错的。」听着那毫不做作的开朗声音,啊啊,响子心想。她活在「当下」。
高中时代的回忆,对他人来说是过去的遗物。
可是在岛津主办的聚会中,响子一定甚至无法澈底缺席。即便只有五分钟十分钟,他们都一定会拿高间响子来当下酒菜。
咒骂岛津的言词在疼痛的脑中接连爆开,可是她也能理解,元凶不在那里。
不要聚在一起。
祈求或诅咒一般,无计可施,她咬唇心想。
她听说清濑与今日子是在大学二年级,高中毕业第二年的时候分手的。
这件事也一样是听佳代说的。登对过头的俊男美女情侣档的分手消息,大部分的老同学都用卑俗的笑来反应,这她也从风闻中听说了。
掀起革命的明星,只被众人要求去终结一个时代。接下来被期待的,就只有凋零。
——她已经不会再来参加了吧。
她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他们彼此碎嘴的场景。那或许是过去的自己。
那无疑事不关己。可是她差点就要打电话给清濑、给今日子,她用颤抖的手克制住了。
如果想要再深地牵扯进去,只会让响子显得更滑稽。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陷入这种心情,她只是承受着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怀念还是憎恨的感情与冲动。
结果她两边都没有连络。理所当然。后来冷静下来的她失笑了。笑自己的愚蠢。
大学毕业那年开始,老家每年都会收到同学会的通知。主办人是岛津,每次佳代都会打电话来。
『虽然也觉得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聚的,可是还是想去一次看看。响子,你要去吗?』
「不好意思,我有点忙。」
不是谎言,但严格说起来也不是事实。如果想要挪出时间,随时都有办法。
可是,那个地方把她排挤出去,在清濑和今日子分手后,这次连他们两个也被排挤出去,现在依旧热闹滚滚。就是那种性质的聚会。
『这样啊。你现在好像真的很忙嘛。我在电视上看到罗。像我妈,还兴奋地跟朋友吹嘘说:「那是我女儿的朋友耶,很可爱对吧?很活泼对吧?」』
「谢谢。听到有认识的人在看,感觉很不可思议又很微妙呢。——可是谢谢,我真的很开心。」
地方电视台的主播,是她从以前就很向往的工作之一。因为是父亲的职场,过去她也一直隐约觉得那是近在身边的世界。回到渗染着回忆的故乡就职,通过父亲任职的电视台考试,她也知道当地的朋友和同事怎么说,但是对响子来说,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寻到工作的价值。
响子在就职的时候,并没有拜托任何人任何事。不过身为主播的出发点确实一开始就相当高,因此她现在相当忙碌,也是事实。
『啊~啊,如果响子不去,我还要去吗?』
「帮我跟岛津还有大家问声好。」
『好。』
正因为个性不拘小节而落落大方,佳代这样的女生有时会近乎可怕地直指事物核心。每次同学会结束,她都会向响子报告情况。
「小铃今年也没来呢。」
自己的缺席,与其他没有任何芥蒂的同学的缺席性质不同。
响子对此也有自觉,他同学应该也都发现了。出社会后第三年的春天,岛津打电话到老家来了。
『我收到你缺席的回条,所以想直接约你看看。如果你来的话,大家都会很开心的。其实出席率一年比一年低,身为干事,我也觉得很烦恼。』
「那天我真的有事不能去,对不起。」
岛津居然特地打电话来邀,这让响子半是吃不消地回答说。每次都是这样,其实那天她根本没事。可是她还是老样子,提不起劲来。
『别这样说,来参加嘛,响子。』
几年没连络的他,语气却像以前那样毫不客气。他在电话里只字未提响子现在在电视台当主播的事。响子觉得讶异,但主动告诉他又教人不甘心。坦白说,她觉得很没意思。因为现在只要在街上遇到以前的朋友,几乎都能得到一句「好厉害」的赞赏。
或许岛津真的不知道。那么稍微暗示一下再挂电话怎么样?她这么想。就在这么想的当下。
『我每天都在电视上看到你,能不能就请你来露个面呢?』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了。
——我知道的啦。
她觉得仿佛被人在耳畔这么呢喃,背脊一阵毛骨悚然。
你现在以什么为傲、拿什么做支撑,才能回到这块土地?——我都知道的啦。
「对不起,我不能去。」
涌上心头的是怒意。
她感觉到自己正拉出防线,不让岛津瞧不起、轻贱自己,同时也痛感到让他们这样做的不是其他,就是过去的自己。她不知道该把这沉积在胸口的感情排遗到哪里去才好。
为什么我不能跟其他同学一样?
放下话筒,按住额头,冷不防想起佳代的声音。小铃——
她忆起刚进高中的时候,看见铃原今日子坐在窗边的侧脸在光照之下显得好美。周围的女生都害怕孤立,为了尽快找到朋友而相互攀谈,在这当中,她却默默地,存在于那里。
响子被吸引了。是响子主动找她说话的。
——我叫高间响子。你呢?
脸转向这里,四目相接,几秒之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的今日子的脸,在下一瞬间浮现笑容。应该再也看不到的那张表情。她说了。
我们名字一样呢。我叫——。
佳代说了:
『小铃今年也没来。』
那年夏天,响子下了个决心。
『除了每年三月举办的同学会以外,今年夏天预定再加开一场。』
在房间里读着明信片上的通知内容时,正好佳代传简讯来了。
『岛津寄通知来了,我转寄给你唷。
Fw:高中同学会通知
大家好。前些日子已和部分同学确定的同学会,决定于下述日程举行,请各位确定一下内容。我想大家都很忙,但为了确定地点和人数,请大家用另行寄送的明信片回复出缺席或保留。(或许有人觉得既然都寄明信片了,就不用再传简讯了,可是有些人搬出去住,没收到通知,所以我两边都通知了。)』
上面的日期已经是下星期了。或许是临时起意决定的事。但是看到简讯内容,她忍不住苦笑。
『前些日子已和部分同学确定』这样的开场白太多余了。因为这句话,曝露出这场众会与其说是同学会,更近似只为了岛津身边的几个熟人而办的饭局。他是为了避免给人他们偷偷摸摸聚会的印象,才像这样公开通知吗?举办日迫在眉睫,也让响子这种局外人难以打入。
阖上手机,望向桌上的明侰片。
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吧。她决定性地明白了。如今自己不在那里才有意义。她只要身为一个受谈论的、没有实体的幽灵就行了。
看看房间书架,上面摆着毕业纪念册的书背。眯起眼睛。自己怎么会把它从老家带来呢?明明或许再也不会翻开了。
再次打开手机。
「喂?佳代?」
对着接通的手机,她想用宣告来巩固决心。她一口气说了:
「下星期的同学会我会去。」
指定的F市站前的居酒屋,难说是一家有品味的店。
响子职场的上司和同事,很多人对吃和娱乐很讲究,所以狭小的F市内不错的店家她几乎了若指掌。可以一边欣赏爵士乐现场演奏,一边品尝别致酒品的店;没有招牌,秘密基地般的时髦酒吧。就职之后,她被带去过许多地方。虽然是乡下,但还是有了解都会感觉的时尚人士。而自己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一分子。
她鼓舞自己。
就算面对只因为住在东京就盛气凌人的那群人,也没有什么好畏缩的。我活在这里。
因为是下班后才去会合,同学会的开始她晚到了十分钟。站在流泄出流行轻音乐的店家门口,她把皮包拉近手臂。
现在还可以回头。事到临头,胸口才颤抖起来。
或许他们正在店里嘲笑着她的迟到。说高间响子结果还是缺席了,临阵脱逃了。她几乎可以看见那场景。
可是我得负起责任。
澈底地、没有止血点地重创到底。我是不是应该这样做?
胸口忽然静如止水的瞬间到来了。笔直昂首面对。她感觉到先前的困惑和恐惧仿佛从表情上擦得一干二净,再无破绽。开门一看,可以听见怀念的声音笑闹着。
他们的身影全聚在里面的座席。佳代、由希、岛津。他们注意到响子,停止说话,转过头来。
曾几何时那般,脚跟抖了起来。从表面沉潜到内在的恐惧隔着一层皮肤,电流般地爆出火花。她怕,怕得不得了。
无论十八岁的时候,穿越玻璃森林的自己有多么地毅然决然,那张脸仍是伤痕累累吧。手和脚也是,无论何时,一想起来就会淌血。
「大家好。」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大方。脸上浮现连工作中也不曾展现的优美笑容。她用彬彬有礼的声音接着说:
「好久不见,我是高间。我好想念大家呢。」
居酒屋的灯光正从她的身后朝头部照去。背后好热,烧起来似的。
响子!
她听见叫声。非常女性化的,尖高的声音。高跟鞋里头,脚跟抖得更厉害了。水上由希站起来,「哇!」地夸张尖叫。啊啊,她眯眼。
——她一点都没变。
「好开心!响子,你真的来了。欸,你现在在电视台工作对吧?我去了东京,是我爸最近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呢。你好厉害唷!继女星KYOKO之后,你是我们班的第二号名人了!」
她欢欣地说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当地电视台的新闻,在这里收视率搞不好比富士还是日本电视台还要好对吧?」
「嗯。」
头好痛。额头深处疼痒似地又热又痛。
「好久不见,由希。」
响子回来了。
这下子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她不会撤退。今后每年,我要坐落此处。
3
上次来到F饭店,是两个月前参加在这里举行的同事婚礼。
就职后她参加过几场婚礼,生活在当地之中,也渐渐地对县内的宴会厅和饭店情况了若指掌。她知道县内优良企业的董事会议、知事的姐妹县招待宴会如何举办,还有这些活动所选择的挂保证的场地、最高级的场地在哪里。
两年前的全学年同学会会选择这家饭店,还是出于虚荣心作祟吧。她必须准备这种等级的事物。如今回顾,她能承认那是受局限的狭小世界的心理。可是响子现在又回到了同样的地点。
「这次比上次的房间更小一点的场地就可以了吗?」
「上次我请贵饭店把两个会场连在一起,给我们最大的空间,不过这次比上次其中一厅更小一点的就可以了。」
响子在走廊上看着会场指定说。经理在手中的资料填写了什么,点了点头:
「我了解了。——六月举办的小池女士的婚宴场地如何?」
「不愧是经理,每一位宾客你都记得吗?」
职场前辈小池友香的婚宴。经理微笑着摇摇头说:「高间小姐另当别论。」
「那个时候高间小姐也担任主持人。恕我们僭越,但在我们心中,高间小姐不仅仅是宾客,感觉也是一同筹备婚宴的战友。」
「太夸张了啦。」
她轻笑着,想到被找去担任婚宴主持之类的次数,连自己都数不清了。
就像之前由希说的,在这里,比起全国电视网的电视台,地方台的收视率更好。很多客人光是看到电视中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就会兴奋不已。想想婚宴这种场所是两边的家庭以及新郎新娘炫耀较劲的地方,她能被找去,以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光荣。
几年前真崎修的婚礼也是。本来她跟他并没有亲到能够受邀。可是她一开始就决定了。既然决定要回去那里,这类委托也应该甘愿接受。
被经理带去的房间,感觉大小很适合这次的人数。由于柱子之间有镜子,看起来比实际的空间更要宽敞许多。
「中间隔开,做个可以抽烟的空间吧。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主会场太空旷的印象。」
「谢谢。」
其实只要预约个居酒屋,就不必像这样大费周章地准备,参加费也可以便宜许多。她明白是明白,但她想尽量安排一个与上次相同的状况。
「上次的全学年同学会也是,因为贵饭店费了很多心,大家都很非常尽兴。同学们都说居然能在F饭店办同学会,太棒了,明明不是我的功劳,但大家都夸赞不已。我真的很感谢。」
「我记得上次本来预定请来宾做个简短的演讲,这次没有那类计划吗?」
「嗯。——上次麻烦你们准备,结果没能派上用场,真的很抱歉。这次也没有安排演讲。不过……」
「是的。」
「不是来宾身分,我邀请她以一般参加者的身分来参加。KYOKO小姐好像说她会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
经理开心地笑了。
「我们会好好款待,绝不失礼。大家一定都很期待吧。」
「是啊。」
两年前也是如此。事前跟饭店洽询时,也说要将KYOKO视为当日主宾,好好欢迎款待。选了这家服务水准出众的饭店,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料理内容要怎么安排呢?」
「自助式的,请准备一些适合夏天的凉爽菜色。」
响子答着,走出房间。会变得怎么样呢?她早已不再期待。甚至连不安和恐惧,现在都真实感薄弱。
无法预测。那样热衷于把KYOKO拱出来的岛津和由希,这次都说不参加。
前年在F饭店举办全学年同学会时。
—我觉得你那样说很不厚道。
这么说的瞬间,由希惊讶地瞪大眼睛,噤口不语了。
之前的几场同学会,由希仿佛没有过任何嫌隙似地,再次向响子攀谈聊天。她一直想要打听响子的工作内容,口里应着「好好喔」、「好华丽的世界」,眼底却泛着冷冷的寒光。那道光雄辩地道出了由希对什么感觉到优越。好好喔,哪像我工作的业界,相比之下啊。都会就是这样啦。
那个时候响子沉默着。
彼此都把真心话压在咽喉,伪装出来的祥和对话中,那天话题突然转到清濑身上。就在响子主办的这个地点。
「你没跟那种男人交往,真是做对罗。你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了吗?听说那家伙啊——」
她想起头一次在媒体上看到女星KYOKO的成功时。
在电视上看到她,得知她的艺名是只有名字的「KYOKO」时,响子宛如被雷劈击中了似地,当场动弹不得。
小铃——。
按住嘴巴,感情决堤似地横溢而出。电视剧里,化着淡妆的脸正微微扭曲着演戏的她,眼睛散发出一如以往的凛冽光辉。
——我叫铃原今日子。
头一次找她说话时,她对自己展露的微笑,化成了遥远过去的回忆复苏。再也找不回来的声音与表情。
我们名字一样呢。你的名字怎么写?
她的脸从电视机画面消失。可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一清二楚地烙印在胸口。
冲击平息下来,一会儿后,「啊啊……」她呻吟。身体逐渐虚脱。她瘫坐下去,然后想。
她也回来了。
响子想起拉住演对手戏的男星手臂、拼命叫唤演戏的今日子,预想到今后自己还有她将面临的暴风雨。与已经经历过的从前的激越相比,可说是悠闲自在到了无从比较的暴风雨。可是,我的周围,还有她的周围,又要起风了。
她不愿允许任何人那样。
在响子那群有许多女生早熟化妆的圈子里,今日子总是顺其自然。单眼皮的眼睛、没怎么修整的黑色眉毛,没有教人不忍卒睹的工于心计,原原本本地,却是那样美丽。
后来过了一阵子,某本周刊刊登了她们毕业纪念册上的她的照片。刊登只有纯粹的素材,但还没有现在这种脱俗清丽气质的铃原今日子的脸,旁边附上的标题是:『今昔大不同!?』用一种出于低俗的嫉妒、暗示整型可能性的写法。
他们到底有没有眼睛?
今日子一点都没变。如果她有任何人工修整的痕迹,或许因此能够获得救赎的,全世界就只有响子一个人。其他任何人,响子都不允许他们拥有像她那样依附着今日子的自由。
包括把纪念册提供给媒体的、应该是她们那个年级中的「谁」,她都无法原谅。
「我觉得你那样说很不厚道。」
停话一拍之后,由希眼中燃起火焰般的光辉。「啊?」她蹙起眉头,眯起眼睛瞪响子。
「抱歉,」响子陪罪,站了起来。「我失陪一下。」
她离开会场,在进入的化妆室镜前按住胸口,对刚才听到的有关清濑的不负责任传闻,以及无法默默听到最后的自己哑然失笑。
转向正面,镜中的自己一脸疲惫,泫然欲泣。看到那张表情,她微微地笑了。由希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笑着带过的?
回到会场一看,由希已经离开刚才跟响子在一起的地点,加入真崎和岛津他们的圈子了。她没有回看重回同一个地方的响子,但是说给她听似地扬声说:
「欸,为什么『KYOKO』没有来啊?我好想看看明星唷。」
4
同学会当天。
穿着重要工作时常穿的套装,戴上不过度主张的珍珠项链与成套的耳环站在镜前,佳代打电话来了。
『听说参加者没有很多,是真的吗?』
「嗯。」
以前的响子喜欢又大又花俏的饰品,但现在有些不同了。她越来越常选择素材或石材精致的、低调的款式。即使少了年轻和冲劲,在旁人眼中显得朴素,但她开始会以避免俗丽为优先来挑选饰品了。
她把手机夹在右肩和脖子之间,对镜确认耳环位置。
「从来没有缺席过的人,这次全都缺席了。」
『哦?这么说来,由希说她交了新的男朋友,现在没空参加什么同学会。可是到底是怎么了呢?像岛津,他不是把同学会当成他的生命价值一样吗?居然不当干事了。』
「别把他说得那么难听,我觉得他很了不起。」
『咦?』
「过去同学会的出席率也一直不能算好吧?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举办呢。如果没有人揽下这个差事,我们一定不会彼此连络的。」
这是真心话。但佳代的回答只有冷冷的一声「唷」。她一下子转移了话题:
『倒是响子,你还记得约定吗?明年的婚礼,我也考虑要在F饭店办。』
「当然记得。我今天会介绍经理给你。」
垂下眼皮,刚涂上睫毛膏的睫毛覆上视野。望向镜子。她觉得好久没有好好正视自己的脸了。
「主持人我来担任就行了吗?」
其实她已经发现,顶多就只有佳代了。在那间教室里,自己还剩下的事物。佳代是个不可思议的女生。轻快的声音很快就回来了:
『这还用说吗?』
「谢谢你。」
岛津转寄给她的明信片回条绑成一束放在桌上,依当时的座号顺序整理好了。最上面一张。看到那名字,胸口一闷。
当时的座号一号。浅井铃子。
现在的姓氏因为结婚变成了齐藤。地址和当时转学去的地方一样,是新泻。
抵达饭店,与经理进行最后确认后,确定菜色。把名册交给事先委托顾柜台的老朋友,到了开场前三十分钟,人开始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三十八名同学中,这次参加的有二十二名。与岛津要好的一群人,真崎、贵惠都说不方便来,由希、聪美、纱江子那些东京组,大部分这次也不来。想想原本的中心人物全都缺席,这样的出席率可以说相当不错。
KYOKO要来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接到名册的两个坐在柜台的朋友吃了一惊,接着有些兴奋起来。
「KYOKO,还有……哇,浅井也要来吗?好怀念唷。」
「我想她们会一起来。她们来了的话,告诉我一声。」
响子说,眼前他们脸上开心的笑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顾虑般的视线低调地望向自己。她假装没发现,继续说:
「等到开场时间,你们就把柜台收了,进里面来吧。」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听着会场各处传出的制式招呼声,她在会场中央检查麦克风是否设置好了。因为大家频繁相聚,谈论的内容就算「好久不见」,也不脱朋友之间报告近况的范畴。从这个意义来说,这次的主角果然还是KYOKO,还有她带来的浅井铃子。
那个瞬间何时会到来?
响子与朋友们保持距离,独自等待那个时刻。照亮头顶的会场黄色灯光。她仰望着,几乎就要被吸进去了。被吸进那间教室、那间体育馆。
夕阳燃烧般地红,把整片地板染上它的色彩。响子穿着冬季制服,然后她也是。
「KYOKO小姐!你来了!」
柜台传来欢呼。原本一片嘈杂的会场就像在等待那声音似地,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的视线默默地,集中到角落的门扉。
脚跟还有胸口,身体没有任何一处颤抖,已经不痛了。慢慢地,门打开了。一只纤细的白手露出,她现身此地。
不可思议的是,那双眼睛立刻找到了响子。响子甚至没有时间做心理准备。今日子的眼睛一直线送到了身在会场深处的自己。
背负着光的是谁?
就好像看见打开的门缝间射入了刺眼夺目的光。众人全都屏气凝神,注视着今日子的登场。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即使面对完全沉默的会场,她依旧泰然自若。她向里面的响子眯起眼睛。
看见她的身影,时光倒转,响子兴起站在被染成橘色的那个场所的错觉。
现身的十年后的今日子,穿着一袭黑色的连身长裙。虽然是夏天,却是长袖,装扮十分高雅。令人心头一惊的黑,看似丧服,也像法官的法袍。
「好久不见。」
听起来像是对响子一个人说的,也像是对所有的人说的。她的嘴唇浮现淡淡的笑。表情并不僵硬。但,她确实是个女星。
「我是铃原。」
一瞬的寂静被打破,时间动了起来。
「铃原……」
一个人的声音成了引子。
「你真的来了!太棒了!」
「我们以为你绝对不会来呢。」
「拜托,跟我握手!跟我合照!」
她立刻被团团包围,微笑着,视线转向他们。直至这时,响子才被允许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然而那也只有一瞬问。
「高间。」
会场入口。有如摩西过红海一般,今日子走了过来。款式与响子相近的珍珠项链在脖子上摇晃着。
朝声音回头的瞬间,她觉得嗅到了味道。嗅觉的记忆是正直的。不管经过多久,都记得一清二楚。太阳的气味、霉味、那个地方的味道。
再次对望了。
周围再次被刚才的寂静所笼罩。她知道在场所有的人,眼睛都盯着两相对峙的响子与今日子。
下定决心后,脸颊浮现笑容。
周围的空气一阵骚然。她听见呢喃。「好可怕……」就在听到这话的瞬间。
——女人真可怕呐。
唐突地,过去一直沉浸在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记忆复苏了。即使自以为遗忘了,其实却还记得。
「好久不见了。——今日子。」
呼唤她的名,她看起来微微地眨了眨眼。一阵短促吸气的声息后,她静静地笑:
「是啊。」
她面露令人屏息的、压倒性的艳丽笑容。她对响子说了:
「我想跟你谈谈。要不要坐一下?」
5
自助式餐会的派对上准备的椅子并不多。
响子和今日子并坐在沿着墙壁设置的休息用椅子。不是面对面,没有对望,彼此都只看着前方。
最先开口的,这次一样是响子。
「我一直很想念你。——不过我一直以为你再也不肯看到我了。」
「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来的。」
今日子回答。脸上没有刚才对全班同学展现的笑容,而是顿时丕变,冷若冰霜。
响子倾斜手中的红酒杯,答道:「我想也是。」今日子沉默着,只是点头。
「你没有跟浅井一起吗?」
「电车没有刚好的班次,她好像会晚一点。她到饭店会打电话给我。铃铃很期待今天。」
「——这样。」
今日子的手中,倒了红酒的杯子摇晃着。只是坐着而已,她的身影却像电影中的一幕,耀眼夺目。
刚才还聚拢在今日子身边的同学们都完全静了下来,正远远地观望着这里。就仿佛是一种默契,没有人靠近这一角。
「我有事想问你。今天我等于是来问这件事的。」
今日子说。
「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会参加同学会?」
这问题出乎意料。响子感到诧异,望向她的脸。今日子不耐烦似地又说了:
「不是挖苦,是纯粹觉得好奇。」
今日子拉回肩膀,也望向响子。
「像你这种身分的人,怎么会……?」
总算了解问题的意义了。领悟的同时,心头一惊,她苦笑着摇摇头:
「你太抬举我了,我没资格被这样说。」
「你也不是不明白吧?这个地方过去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你、排挤你。」
今日子的声音毫不保留,赤裸裸的。她不再装出相敬如宾的声音了。响子点点头。
「我没有忘记。」
「那么你也明白回到这里,代表了什么意义吧?我一直不懂。你现在的工作我听说了。F报的访谈我也看了。」
「上面的访谈都是瞎掰的。对不起。」
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像辩解吧。她只能道歉,今天也已经抱定了这种觉悟而来。
当地报纸的那篇访谈,也是因为她是「女星KYOKO的同学」,才会找上她的。刚开始答应的时候她并不知情,但是访谈到一半,她就从访问者的提问方式发现了。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如果不谈论KYOKO,就没办法完成一篇报导。
她做了出卖自尊的事。可是拒绝也很麻烦。
「那无所谓的。」
今日子垂下目光。
「我想说的是,你看起来已经在新的地方,好好地找到了新的价值。你何必拼了命执著于这种地方呢?」
「就像你不把这里当成一回事,我也该这么做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响子问,今日子沉默了。犹豫的沉默持续了一两秒,然后才点点头。一会儿后,今日子的口中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打算参选吗?」
「什么?」
「我听到你举办了大型全学年同学会,马上就想到了。你有什么迫切的理由,必须在当地打好基础。不是吗?」
「怎么可能?」
太荒唐了——她就要笑了,却发现今日子这么说的眼睛没有半点笑意。语气彻头彻尾地严肃,气愤似地厉声说:
「我不是在开玩笑。否则这实在无法解释。如果没有必须更上一层楼的目的,你——」
看见她动怒的表情瞬间,响子再也忍俊不禁。什么参选,她想都没有想过。她笑出声来,掩住了嘴巴。
「哪里好笑了?」
异于电视里冷酷的女星相貌,过去的同学今日子鼓起了腮帮子。看起来不高兴,但这张表情很不错。
「对不起。」
响子笑着摆摆手。她为了平息呼吸而吸气,结果声音忽然颓软下来。她回想刚才今日子说的话。为了更上一层楼的目的。
响子摇摇头:
「那一样是你太抬举了。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这样了。怎么样都摆脱不掉你早已失去兴趣的班上地位。」
今日子沉默着观察响子的眼睛。就像要看透人心底的,既深邃又漆黑的瞳仁颜色。凛然的目光似乎比当时更加锐利了。她悟出无法逃避而回视她,然后低低地答:
「我想要澈澈底底地丢人现眼。我想要待在这里。」
说出口来,她才第一次了解到。原来真是如此。她决心既然堕落到这种地步,就应该堂堂正正地,迎面受伤。有些人只能透过被束缚,才能衡量过去的意义。那就是我,这是我最起码的自尊。
「我无法理解。」
今日子目瞪口呆地说。
「应该吧。」响子眯起眼也说。「我想你是不会理解的。」
两人沉默着,喝了一会儿红酒。差不多两只杯子都快空了的时候,今日子忽然说了:
「全学年同学会。」
脸别了过去。她继续说。
「全学年同学会的通知,我家没有收到。听说你告诉大家,你邀请我在全学年同学会上担任主宾。」
「我是透过你的事务所委托的。」
响子回答,今日子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响子回答。「就算是老同学,你也是艺人啊。如果要委托你演讲,透过正当的管道来才是规矩吧?」
今日子的眼睛依然睁着。仿佛被雷劈了似地,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一会儿后她说了:
「——我以为老同学跟同乡都不讲客气的。」
「我不想变成那样。」
响子不说她了解这种心情。只是每个人都认得自己的脸的状况有多不容易,她们稍有共通之处罢了。她本来打算支付符合行情的酬劳,透过正规手续邀请她的。
今日子原本就挺的背打得更直了。接下来她发出的「对不起」,音调比先前更低了一些。
「以前也有过几次,我的事务所没告诉我工作内容就推掉了。尤其是跟演戏无关的、演讲这类小案子。」
响子发现她小声这么说的声音动摇着。今日子抬头:
「对不起,我一直误会了。」
「没关系,我习惯了。」
响子瞥开脸,歪起嘴唇一笑,今日子的脸绷住了。响子用侧脸承受着她的视线,喝完杯中最后的红酒。然后她说:
「你想问的就是这些?」
沉重的事物随着喝下的酒液一起溜下喉咙。今日子没有回答。一会儿后,「呐,」她静静地说。「你要不要见阳平?」
她没有自信把持住表情。
手指发僵,瞬间她在手腕使劲。若不这么做,她就要让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摔破了。咬紧牙关,眨着眼睛,她答不出话来。
「我见到半田了。——上星期我去看了她的戏,一起吃了饭。」
应该已经尘封的记忆,即使时隔十年,居然还能够把她拉回这样的少女情怀,令她满腔诅咒。
「那个时候我听说了。她说你为了阳平荒唐的流言很生气,跟水上由希起了冲突,结果惹来了他们那群人的反感。」
「因为那真的很荒唐,太无聊了。」
「他现在在非洲。」
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剧烈得几乎要被人听见的悸动。眼底灼伤似地火热。
「他真心相信可以把那里的沙漠绿化。他还是老样子,对吧?」
「是啊。」
点点头,感慨益发涌上胸口。如果面朝前方,稍一低头,泪水似乎就要滚出来了。自从那一天失去一切以后,她应该老早就停止哭泣了。她忍耐似地点点头。
「他从那个时候就常说那种话。」
「大家好像很介意我是不是因为顾忌阳平,所以不来参加同学会。他们以为我被困在那里,走不出来。」
脑中浮现天照大御绅闭关在岩户里的图。今日子扬起嘴角,淡淡地笑。
「其实相反呢。」她说。「要我说的话,被困住的是大家。尤其是你,更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今日子的眼神不像安慰,也不像嘲笑,但看起来两边都像。
「阳平和我都已经不在乎了。以前对你说了过分的话,他反而是对此耿耿于怀。你们应该见个面,好好谈谈。要不然你没办法跨出去。」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可以向上爬的人。很抱歉,我真的没有那种力量。」
「是吗?」
瞪视一般,凌厉的视线扎了上来。要与这双眼睛对峙,需要强烈的意志力。响子鼓舞自己似地回看她。
今日子说了。是带着侮蔑的、用力的声音:
「你是高间响子吧?我认识的响子不是就这样结束的人。」
「『KYOKO』是你的名字。」
响子微笑,抱起双臂说。
「我没办法像你那样坚强。」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艺名叫『KYOKO』吗?」
今日子说。
「因为我很开心。」
她用坚毅的声音明确地说。响子惊讶,哑然,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今日子接着说了:
「从你身上抢回了名字,我很开心。那个时候我明确地想过了,我绝对不要输给你。不是别人,是我这样想呢。」
这话令人意外。在教室里屏声敛息,寻找一席之地,守在自己身旁的她们,其实究竟在想些什么?——响子连想都没有想过。
应该早就明白的,我是受到众人揶揄的「女王」。
故事。
强烈冀望的同时,却也死了心。认定这篇故事与事件是单方面的。
「都已经结束了。」
今日子的表情扭曲。不管是在电视剧还是电影,或许就连在高中时代也不曾看过的,初次目睹的表情。
「我和阳平都已经让它结束了。——喏,我说响子。」
和当时同样地触摸自己的名字,原本一直撇头不愿正视的场所显现眼前。响子想要垂头,可是来不及了。今日子拉扯她的手,然后说了:
「根本没有门啊。」
从打开的门扉隙缝间微微显现的天照大御神的手。
诸神立刻抓住那只手,关上岩户。为了让太阳女神再也无法躲藏进去。男神说了:切不得复返。
咬住嘴唇。
神话当中,关在岩户里的天照大御神听见在外头舞蹈的女神天宇受卖命与众神纵声欢美,遂开门窥看外面。因为好奇是否有比她更尊贵的神明取而代之站在那里?萦绕她心中的,是不安,抑或嫉妒?
独自一人闭关在体育器材室里的那一天。
她知道她不被允许像太阳一样永远坐落在那不动的地位。在遍洒体育馆地板的耀眼阳光中,她明确地看见了太阳所在之处,以及太阳的身影。门的所在。锁上它的是——。
我会得到自由吗?这次真的自由了吗?
「告诉你一件事。我和阳平都没有放在心上。——铃铃也是。」
响子默默抬头。今日子摇摇头:
「铃铃后来会转学,真的是因为家里的因素。她不是逃走的。你做的事,一点都没有伤害到她或我。」
「可是……」
她自觉到自己的声音第一次变得软弱。今日子强硬的语气不允许她背过头去。
「今天要不要道歉,就交给你决定。可是已经没有人被困在那里了。」
长期以来受到压迫的胸口仿佛找回了呼吸的方法。渐次变得轻松的感觉令她感到不甘。喉咙热了起来。
「她……」
「嗯。」
「现在过得幸福吗?」
「嗯。」
今日子点点头,响子见状,脸上逐渐浮现深深的安心,以及似哭似笑的表情。她再也无法掩饰了。
「太好了。」
「其他的事,你就直接问本人吧。」
今日子从小小的宴会包里取出闪烁的手机。
「她好像刚好也到了。」
她站起来,对着按在耳边的电话答:「我现在就去玄关。」她回望响子,催促似地伸手。
「我们走吧。」
面对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即使如此还是犹豫。今日子见状,侧着头微笑:
「你不是要跟她道歉吗?」
看到那张脸,响子只能苦笑。
「嗯。」
她点点头,慢慢地站起来。走出去以后,今日子把手机收进皮包,同时从里面取出一张纸递给响子。响子默默接下,打开一看,差点从膝盖瘫软下去。
「他的连络方法。」
是清濑的字。
脚仿佛黏在了地板上,她再也无法跨出半步。手中的纸,捏着它的指头颤抖着。视野扭曲,她要窒息了。
今日子眯起眼睛。她的手抚摸着响子的背。
「我们走吧。」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唐突地,但这次她真的心想。
同学会会场的出口。
透出刺眼的白昼阳光,门,现在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