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孤独燃烧的海
文化节第一天那个星期六,毫无疑问成了我上高中以来最纷乱忙碌的一天。
首先是早晨。和朱音一起来到学校,刚到门口就被凛子和诗月强行带音乐准备室,发现小森老师已经把整套化妆工具摆在桌子上等着。
“要论化妆,我这个大人的水平绝对比高中生强!我可是靠引以为傲的可爱迷人化妆法在应聘时十六连败了!”
老师的语气满是自信,然而听起来一丁点都不可靠。
“话说等等,为什么突然要化妆!?”
我正要大声抗议,却被三个乐队成员按在椅子上。接着是小森老师动手用发带固定住头发,在我脸上抹起各种东西来。
“嗯——感觉底子好没什么发挥空间啊。我高中的时候皮肤也是这么水灵呢。就按自然风格简单搞定吧。”
二十分钟后。
递到手里的镜子上映出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我大吃一惊,结果面前的女人也大吃一惊。
“……真琴同学,好厉害……化妆之后简直不敢认了。”
诗月声音颤抖着小声说。
“虽然听说过平时不化妆的男生化起妆来更起劲,这真让人嫉妒了。”
凛子感慨不已地叹了口气。
“还有假发呢!戴上吧!”
朱音吵着从纸袋里拿出光泽亮眼的长假发,盖在我头顶。
“呀啊啊——!这美人是谁?我都不想做女人了啊?虽说今天真的要不当女人!”
你能别在我耳边大声喊吗?
“衣服也快点穿上吧,我已经忍不住了!”
“忍不住想干什么?没必要穿这么早吧。”
“想什么呢。”凛子叹了口气。“要拍照贴在投票板上,所以一早就要换衣服。没听说吗?”
“诶——……是吗……”
朱音满脸期待地从纸袋里拿出衣服,展开给大家看。
“锵锵!给我买来以后一次也没穿过的复古公主风连衣裙!”
“真琴同学,快!快点穿上!”
诗月同学,你的眼神认真得吓人啊……?
没办法,我拿着那件轻飘飘的衣服去了男厕所,万幸的是成功换好后回到准备室,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人。
诗月感动至深,甚至冒出了眼泪。
“镜子里竟然有这么美丽的女性,却永远遥不可及,难怪真琴同学发誓说一辈子不结婚呢……”
我可不记得发过这样的誓啊?你别擅自把我的一辈子给定下来行吗?还有为什么刚才开始老师就拿手机拍个不停?
“村濑君,这个可以发到Instagram上吗?”
“不行!绝对不行!”
“我觉得只要付过使用费就没问题。”
“为什么我的肖像权是凛子来管?还有朱音,感觉衣服上的饰边比试穿的时候还多,而且肩口怎么这么大,你是不是擅自——”
我刚开始抱怨,却发现朱音不在。
“……咦,朱音呢?”
凛子一言不发地指了指门。这时,门把手仿佛看准时机一般转动,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冲了进来。
“怎么样?我扮的是男招待!”
朱音大概是和我同一时间去厕所换了衣服。双排扣的黑色厨师服配黑色半身长围裙,长裤也是黑的。但要说像不像男的就是另一回事了。双排扣的上衣贴合身体,哪怕胸部稍有隆起都很显眼,而且腰部的线条也体现得分明,反而比平时的便服更有女人味。男装好难啊……
“朱音同学也太可爱了!我家的厨房慢性人手不足,真希望能有五个朱音同学。”
“咦——被人说可爱真是心情复杂,明明是男装。”
“朱音,不用担心。”凛子一脸得意地说:“和女装不一样,男装选美在评比时几乎不考虑像不像男人这条标准。只要服装像那么回事又有视觉冲击力,就能拉到票。”
尽管这说法到底有没有根据值得怀疑,但被凛子像模像样地说出来,似乎的确有了效果。朱音听了点头:“这样啊,那肯定能拿冠军!”这么简单就接受真的好吗?
我们拉开还想继续拍照的小森老师,离开音乐准备室,下楼梯来到三楼。
校内人声嘈杂,充满了眼看就要沸腾的热气。
无论哪间教室的门口,都有用各色油漆涂抹的胶合板、各式各样的幕布等等装饰。每一面墙上都贴满了宣传节目的海报。离开场还有三十分钟,能感觉到四周紧绷的气氛。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们里穿校服的很少,更多的是社团活动的制服、参加演剧的舞台装束、餐饮店的服务员打扮,实在是应有尽有。
很好,这样我穿的女装也不会显眼,如果顺利,说不定在到达学生会办公室前都没人发现我是村濑真琴……我心里盘算着,躲在朱音背后沿走廊前进。
我的推测有一半错了。没过多久我们就被学生围了起来。
“哇宫藤同学好帅!”
“我们店里也搞这种制服就好了。”
“之后来帮忙当店员嘛。”
“要参加选美吗?”
不管怎么说,漆黑又时髦的朱音非常引人注目,转眼间就有一群女生聚了过来,接着她们很快注意到我。
“咦,这是谁?”
“啊,我知道了,难道说是新成员?”
“哇——超可爱。”
“这是舞台服装?我绝对力挺!”
“其他学校的吗?没问题吗,不是还不能进来。”
“要在今天的演出上公开?”
“村濑君被开除了吗,没办法,果然全员是女孩更好看嘛。”
“能一起合影吗?”
还来不及我插嘴说什么,各种臆测愈演愈烈,接着是更多注意到骚动的学生聚了过来,形成一堵人墙。
“不行!两个人都是我的!”
“不准拍照。后面会办付费摄影会,喜欢的话到时候再过来。现在我们赶时间还请让开。”
被拼命阻拦的诗月还有商人气质暴露无遗的凛子护在后头,我们好不容易穿过走廊,经过另一侧的教学楼,总算来到学生会办公室。刚一进门,我就蹲了下来大口喘气。由于是复古公主风的衣服,里面有类似束腰的结构,腰被勒得好紧,喘口气都要累死人。
“啊哈哈,小真琴,谁都没发现呀!”
朱音愉快地拍打我的后背。
的确,没有任何人发现我是村濑真琴。尽管之前猜对了,却让我内心的伤痕进一步扩大。
不过学生会会长还是一眼就认出我来。
“呀哈,果然我没看错村濑君,质量好高。快点来拍照吧!”
我按指示站到挂了白色背景的墙边,被会长手里数码相机发出的闪光灯淹没。之后又拍我和朱音的合照,而且对姿势和表情的要求都细致无比,真让人怀疑有没有必要。
据说所有选美参赛者的照片都会用大尺寸打印出来,贴在校门广场位置最显眼的公告板上,旁边安置投票箱。今天一整天的公众投票结果加上正式评选时审查员的打分,最后选出冠军。
包括我在内,参加女装选美的人一共有七个,这时全都聚在学生会办公室里。
“村濑你……太强了……怎么做到的啊。”
有个面熟的学长也来参加,满脸战栗地朝我搭话。他穿和服打扮成名妓风格,也下了不少功夫。
“这已经稳赢了吧,我们就在旁边当绿叶陪衬好啦。”其他参加的人也在我的衣服和头发上摸来摸去,笑着说道。
“呃,嗯……辛苦了。”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之先低头好了。
“那拍照已经结束,可以换衣服了吧?”
听我发问,学生会会长睁大了眼睛。
“换衣服?为什么?”
“呃,那什么……正式评选是傍晚吧?也不能一直这副样子等到那时候。”
“就是要这副样子等到傍晚!”
会长穿着粗气说道。
“参加选美的人直到正式评选都要穿着参赛服装在校内漫步,这是为了给自己拉票!要是还有其他节目那没办法,不然基本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最开始我就解释过,村濑君你‘嗯嗯嗯’地点头了对吧?”
我顿时脸色发青。
当时没什么兴趣,听选美的注意事项时一直心不在焉。朱音也一脸意外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还是说村濑君要参加什么别的活动?”会长问道。
“……不,没什么……”
“那就到校内转转满足一下大家的眼球吧!加油啊,把气氛炒热吧!”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学生会办公室。
“小真琴,一起在学校里转转吧!两个人一起走更好对吧!”
朱音精神饱满地说道。
“啊,好的,麻烦您了……”
我下意识说了敬语。要是独自用这副公主似的打扮在整个学校里逛,实在是心里没底,她的提议简直是救星。
“那个,本来我也想一起跟着,免得真琴同学被坏家伙缠住。”
诗月过意不去地说道。
“但之后必须去花道社露面。”
“我也是,父母说要来,必须去把他们打发回去。”
凛子忧郁地叹了口气。
“要是知道我在中夜庆上演出,说不定妈妈又要闹出事来,得赶快让他们回去才行。朱音,村濑君就交给你了。”
“嗯!就由我来保护真琴公主!”
别这么叫,太怪了。
两人挥挥手走开时,校内广播传来响亮的号角曲调,接着是学生会会长的声音。
“各位早上好。大家一定一直在为今天努力准备,接下来的两天,不留遗憾地发挥所有热情吧!文化节第一天正式开始!”
众人的掌声传遍教学楼,接着被大群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淹没。
“我有不少地方想去呢,可以吗?书道社听说相当不错,书道选修课的优秀作品也会一起展示,所以会有小诗的作品。然后我们班的女生开了豆沙甜点咖啡店,试吃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棒,不早点去要卖光了,还有还有——”
朱音两眼放光,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
男招待&公主的组合相当引人注目,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叫住,大概率是说想和我们合影。不久后公主是我这个真相传开,有人喊着名字给我加油,甚至有人专门带其他学校的朋友来看,周围吵闹得没法安心走路。
即便这样,朱音也一路护送着我,发现有意思的节目便跑过去玩。
“完全没听说文化节的鬼屋难度这么高啊!”
我们大喊着,连滚带爬从恐怖电影研究会认真监制的腐尸之屋里逃了出来。
接着是创意咖啡店,是自愿参加的三年级学生开的。
“情侣限定挑战!保持公主抱姿势吃完整份芭菲就免费,去试试吧!咦?这种情况我是男的?”
就算朱音穿了男装,臂力还是女生的水平,根本抱不动我,于是放弃了。
之后是天文社的占卜馆。
“小真琴占卜的结果怎么样?我是这周完全没有桃花运,特别要提防比我年龄大的!”
这和我的结果完全一样。说是占星术其实就是随便胡扯吧?
本来说的是为了选美比赛给自己宣传如何如何,但回过神来我和朱音都只是和普通学生一样在开心地逛文化节。到了下午,校外来的访客也多了不少,走廊里到处挤满了人,从中间走过去都要费很大力气。
逃离要求签名和拍照的粉丝,我和朱音躲到了楼梯后面的狭小空间。四周满是灰尘让人不太舒服,但总之能喘口气了。
“高中的文化节竟然搞得这么丰富呀!已近眼花缭乱了!”
朱音脸上浮现愉快的疲惫感。
“开心是开心,但是好累。今天一天已经不知道被人拍过多少次照片了。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果然不习惯。从舞台上往下看是没问题,但在同一个高度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还是静不下心来。”
“可你给粉丝发福利的时候完全好像没怯场。”
“是吗?其实心里特别害怕啊。”朱音苦笑着说道。“感觉这种活动,果然是为好好上学顺利融入班级的人准备的呀。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来参加到底合不合适。”
我注视着朱音的侧脸。在她的脸颊、眼睛还有嘴唇上,能看到些许阴霾。
“……现在,朱音也在好好上学,而且没有逃课吧。”
“那倒是。”
朱音说着用双臂抱住膝盖,只是眼下她被裹在厚实的黑色厨师服和围裙里,盖住了令人放不下心的纤瘦手脚。
“在班级里也是,哪怕小凛也在一起,果然还觉得哪里不太习惯。虽然努力装作是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的高中生,但忽然回过神来,就觉得自己果然还是那个独自抱着吉他在河滩上唱歌的人……有时我会这么想。”
我的视线在朱音面容的纤细轮廓上划过。
然后,和她一样注视着堆积在地上一角的灰色尘絮开口:
“那样不也挺好吗。”
我能感觉到,朱音朝我的脸颊看了过来。
“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是坏事,而且没给谁添什么麻烦,又不是说一直和大家待在一起就是对的。我也一直是孤独地做音乐啊。有些事独自一人做不到,但也有些事只有独自一人才能做到,就只是这样而已,所以只要在必要的时候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说到这里,我一时语塞。
“……啊,抱歉。要是用必要这个词,就好像让你只在需要的时候利用别人一样。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
朱音轻轻笑了。
“不是‘必要’,而是‘尼抖(にーどる)’?”
“啊啊,嗯,可能吧。”
我无力地朝她笑笑。
对话一旦中断,走廊传来的喧嚣便更加清晰而又无趣。招揽客人的声音、指引来客的校内广播、水声、孩子们的笑声、远处铜管乐器的合奏……
“——这样啊,孤零零的也好呀。”
不久后,朱音继续垂着视线,盯着自己围裙的口袋嘟囔道。那声音仿佛地球另一侧打来的电话。
无论和再多人愉快地欢笑,一旦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就会变回独自一人。面对键盘时、拿起花剪时、在崭新的活页纸上用铅笔写下最初的诗句时,无论如何都会是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阴暗潮湿的土中扎根生长的草,努力活过各自的人生,尽管如此还是会彼此恋慕,才能够聚在一起乐队,产生短暂的联系。
一旦散开,就又会变回一个人。我们就是这样。
不久后,朱音轻声开了口,那声音与叹息几乎没有区别。
“……不过,今天有小真琴陪着我真是太好了。”
我再次注视朱音的侧脸。她的声音太过寂寞,让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犹豫了一会儿该怎么回答,我还是开玩笑似地说:
“我也很庆幸啊。要是一个人用这副模样到处闲逛,被人围起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啊哈哈!其实我也一样!所以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就把话题抛给小真琴,拿你可爱的地方糊弄过去呢,发现了吗?”
“哦哦,嗯,多多少少吧……因为我也是这么干的……”
“今后的日子也要互相帮助呀。”
这时,校内广播中响起了引人注意的嘈杂铃声。
接着是学生会会长的声音。
“Miss·Contest及Mister·Contest的正式评选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各位参赛选手请立刻到后门停车场集合!另外各位如果还没有投票,请在截止时间前积极参加!接待处在校门口的广场!”
已经到这个时间了吗,我慢吞吞地站起身。
然而,朱音没有动,依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
“……怎么了,不过去吗?”
“嗯……”
她柔弱地笑着抬头朝我看过来。
“再等一会儿。……好想一直待在这里。”
“……诶……可是,比赛——”
“我知道嘛!”
朱音突然大声喊着,猛地站起身,脸上的阴霾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走吧小真琴,绝对要拿冠军!”
停车场上一辆车也没有,不过布置了有十五米长的舞台,挤在舞台下的观众足有上百人。在舞台一端的评委席位上,坐着体育老师、美术老师、学生会会长、新闻社社长、演剧社社长五个人(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是这个人选)。担任主持的是广播社社长。
首先,是参加Mister·Contest的七名男装女生在舞台上排成一排。宝冢风的王子殿下、自卫队军官制服、倾奇者风格的和服等等打扮华丽的一群人中间,最显眼的还是朱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总之她光是站在那里就美得像幅画。
接着到了提问环节,主持人组织观众自由提问时已经完全分出了胜负。在争抢着举手的观众里面,主持人选了一名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女性。接过话筒后,那名女性说:
“我想请问宫藤朱音小姐!今天要办演出的传言是真的吗?”
看来是PNO的粉丝。现场掀起一阵不安的吵嚷声。朱音的眼里一瞬间闪过困惑,但立刻摆出恰到好处的遗憾表情回答:
“很抱歉,是在中夜庆上演出,只有我们学校的同学可以参加。”
诶诶——之类的声音在观众之间此起彼伏。
“想听!”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能不能想想办法!”
到处传出不情愿的声音,现场流露出负面的情绪。老师们明显一脸嫌麻烦,学生会会长也靠近主持人想抢过话筒。我在舞台后看着那副样子,感到一阵担心。
这时,朱音用格外清亮的声音说:
“那,代替演出——这么说也不太好,就唱一首。”
台下传来沸腾般的欢呼和掌声,舞台跟着一阵摇晃,甚至嘎吱作响。
她选的曲子也很完美,是我们学校的校歌。因为改编成灵魂乐风格来唱,校外的人说不定会当成是PNO的新歌,但本校的人很容易听出熟悉的旋律。
等到朱音唱完时,紧皱眉头的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也满脸笑容地和大家一起拍起手来。
“那么, Mister的审查结果将在稍后与Miss的结果同时发表!”
面对观众席兴奋的气氛,主持人不服输地大声说道。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Miss·Contest,请参赛者入场!”
在舞台后等待的我们接替朱音她们走上舞台。
“小真琴也唱一首啊!肯定受欢迎!”
与朱音擦肩而过时,她竖起大拇指说道。不不,听你唱完哪还有勇气开口啊。
和其他参赛者来到舞台,下面便传来一阵嘈杂,又渐渐平息变成有一定音量的窃窃私语。
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
是自我意识过剩?不对,到处能听到“Musao?”“是那个?”之类的嘟囔声。
“那不是真的女人吗?”
“这犯规了吧。”
不是错觉。带着巨额压力的视线正集中在我身上,同样站在舞台上衣着华丽的女装男生们也时不时朝我这边瞄。奇妙的热量在脑中堆积,让我听不清楚主持人的声音。好像是说什么请分别做自我介绍,接着话筒被递到我手上。
“……啊啊,呃……我是一年七班的村濑真琴。……兴趣,是音乐……呃,”
好可爱,说点有意思的,唱一首啊,给我们看大腿——等等起哄的喊声从四处传来,我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这是在干什么啊。
又不是自己主动想穿女装,也不是非要胜出才行。
我囫囵吞下嘴里躁动不安的话,想把话筒还给主持人。观众间发出不满的声音,主持人苦笑着说“再说点什么……”。不,我没什么可说了。已经够了吧,到此结束。
“村濑君的女装太完美了,大家都在讨论呢!”
主持人刻意明快地说着把话头丢给我。
“感觉好熟练啊,难道说之前有过穿女装的经验吗?”
观众中的一部分猛地沸腾了。我偷偷打探主持人的表情。这家伙,绝对是明知故问吧?
我暗自叹了口气。Musa男的事情只要在网上查查立刻就能知道,也没法一直瞒下去。
算了,承认好了,反正也是事实。
“……呃,是的。以前为了给视频赚人气,在姐姐强烈推荐下试过。”
到处响起“Musao”的叫喊声。我已经抬不起头了。
“这样啊!看现场今天各位粉丝也聚了过来,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
喂,住口啊,我没什么想说的,赶快让我把话筒递给下一个人。
然而,再一次被人把话筒推回来,战战兢兢地环视挤满台下的观众们,我发现了。
在厚厚的人墙外侧,是凛子和诗月。她们也注意到我的视线,诗月满脸笑容地朝我挥手,凛子不满地抱着胳膊,嘴上说着什么朝我使眼神。
呼吸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两个人都对我有什么期待。
大概舞台后面的朱音也一样。
她们在期待什么啊?要说我有什么必须回应你们的期待,也是音乐方面吧,和女装有什么关系?
不过,我转念想想,慢慢吐出一口气,小心不其他人发现。
这也是我的一部分。村濑真琴不只是由音乐构成,我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
用汗津津的手重新握紧话筒,我开口说:
“……当时是为了点击量,并不是自己感兴趣才穿的,现在靠乐队里大家的力量,已经不需要我穿女装也能让大家来听我们的歌了,所以……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也不会穿。”
总觉得耳边传来舞台后面朱音的窃笑。
“……不过,多亏了女装……我才能遇到现在的同伴,组成这么棒的乐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或许穿女装也没什么不好……”
“那也就是说女装棒极了!这么说没错吧!”
主持人两眼放光逼近我问道。现场的热气也一口气涌了过来。
好像只好配合一下了。
“……呃,是的。女装棒极了。”
怒吼般的喝彩声呼啸而来,几乎要把舞台掀翻。
之前和响子小姐约好,中夜庆开始十五分钟前在学校后门碰头。
见我迟到五分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响子小姐瞪圆了眼睛。
“这打扮真是另有一番迷人的味道。”
“呃,哦……抱歉来晚了。”
我大口喘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不只穿着选美用的复古公主风连衣裙,还挂着获得冠军的绶带,头顶甚至戴了冕状头饰。被响子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一下子开始发烫。
“呃,这是那什么,因为获胜后发感言拍照还有采访之类各种事情太多,没时间换衣服,那个,让您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这是招待券,要是被谁说什么就拿出这个说得到允许了,体育馆地面铺了东西直接进去就行不用换鞋,然后还有——”
我实在太难为情,说话越来越快。
“就穿这身衣服演出吗?很棒啊。”
“不,不是啊?接下来赶紧去把衣服换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体育馆那边传了过来。
“小真琴——!时间要来不及了,说让我们就位!啊是响子小姐,今天非常感谢您能来!尽情享受演出吧!”
是朱音。她朝响子小姐低头致意,然后拽起我的袖子。
“让我换个衣服啊!”
“没那个时间了,直接这么上台不就行了!那响子小姐,回头见!”
朱音用力把我朝体育馆去,背后是响子小姐挥手目送我们离开。
“你倒是换好了衣服,耍赖呀!”
她已经不是男招待打扮,而是舞台服装。漂亮的礼服上束腰处紧紧贴合身体,更加凸显胸部的线条,尽管风格复古却又不失性感。朱音也拿了冠军,所以一样有拍照和采访等等事情才对,她怎么有时间换衣服的?
“因为给我拍照时没花时间嘛。错就错在小真琴太可爱了。”
“那不是你选的衣服吗!”
我被她从体育馆后门拽进了后台。凛子和诗月也已经换好舞台服装等着我了。虽然颜色和花纹不一样,但和朱音是类似款式的古典礼服。
“换衣服?没那个时间。马上开演了。”凛子态度冷淡。
“真琴同学,就这样四个人保持一致最好!”诗月一脸高兴。
我仰头朝昏暗的天花板看去。因为已经去依次和周围的民宅说好只会吵到晚上七点,中夜庆的结束时间是绝对不能变的。要是我再花时间换衣服,就要减少曲目。
没办法,我死下心,只把头饰和绶带摘了下来。
然后,看了一圈乐队成员整齐划一的近代欧洲风服装,我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她们:
“……难道说今天选这种衣服,是因为猜到会变成这样?”
凛子、诗月和朱音互相看了看。
“没有的事。”“偶然啦。”“小真琴你想多了!”
听了她们节奏整齐的回答,我的疑问一口气变成了确信。
“果然是想好的吧!不对,是为了变成这样故意诱导的吧!?”
“好啦好啦小真琴,现在不是逼问我们的时候!今天必须打倒的对手是响子小姐!”
朱音说着拍了拍我的后背朝舞台走去。凛子和诗月已经走到了灯光下,迎接挤满体育馆的全校学生发出的欢呼。
我停下脚步。
朱音也发现了,朝舞台侧面回头,担心地看着我。
“怎么了,小真琴?”
“……嗯……啊啊,没事。”
打倒响子小姐。
要让她主动说:抱歉,想把你们拆开卖真是太失礼了,我还是想要你们四个组成的整支乐队。
要是她真的说了——该怎么办?
我心里还没有答案。在怎样的地方,又要为了谁而歌唱。
这个问题没能朝朱音问出口。要是听到她痛快回答,就要面对只有我难看地在地面匍匐这一事实,那也太心酸了。
继续带着迷茫,我从舞台侧面走了上去。
鼓掌与欢呼声猛地冲了过来。和前两次演出相比,这次涌来的声音更加尖锐而又率直。不知是因为大家和我一样都是高中生,还是因为我紧张的理由和平常不同。接下来的演奏是要接受审查的。
从琴架上拿起Precision Bass,挂在肩上,穿着公主风服装的别扭感觉更强了几分。从大块敞开的领口中露出的肩膀上,背带直接勒了进去。腰部被束腰绷紧,使得贝斯琴体与腹部之间留出了奇妙的空隙。
我朝鼓回头,向诗月点头示意。
四人的视线在舞台正中央相碰。
就在彼此重新把视线转向观众的瞬间,4拍倒计时将我连同别扭的感觉一起拖进节拍之中。
根本没时间烦恼。我的皮肤很快被手中撒野的四根琴弦割裂,沾满看不见的鲜血。
那个时候,我简直是个空虚的筒子。音乐不是从我体内涌出,而是自远处而来,从中间穿行而过,将我的内侧撕得粉碎。明明这是自己写的曲子,自己填的歌词,听起来却像是首陌生的歌。尽管如此,手指还是擅自在琴弦上滑行,律动在脚下翻涌,从地面掀起浪潮。不知不觉间,甚至连歌声都从我嘴里流淌而出,化作和声与朱音的声音互相倚靠。
还有这种形式的音乐吗,我心寒地想着,身体一阵颤抖。
遇到响子小姐,见她在第一次听到的曲子里负责贝斯就弹得与我有天差地别,于是我日夜不休地练习。由于反复练习,已经能跳过大脑,直接将身体与结果联系到一起。这成果可真是了不起,哪怕内心还停留在无比幽深的泥泞中,血肉、骨头与神经还是会擅自继续歌唱。
心情舒畅得令人恶心。
或者可能是我想得太多。
音乐本来就是为了刺激与兴奋而存在,所以如果声音径直穿透身体,把里面搅得乱七八糟、破开通风孔,那么那样子就好。哪怕内心在角落缩成一团,或者被碎片割得满是伤痕,也没什么关系吧。
只要一切随波逐流。
吉他solo(独奏)仿佛喷气式飞机的轰鸣,接替朱音的歌声继续响起。凛子不服输地弹出挑战性十足的高速经过句,以此争夺高音域。诗月的节拍本该已被践踏得狼狈不堪,此刻却变得更加有力,从地面下撞击着我们,仿佛在说,要跑得更远,跳得更高;要继续拍打翅膀,捕捉所有的风暴。
这时,我并不是处在乐队的中心,而是无法上升也无法潜向深处,只能在她们三人的夹缝之间愣愣地站着。被上下撕裂的伤口中没有流血,只有音乐擅自流失。
不能这样下去,否则不就和以往一样了吗——
随着吉他solo达到最高潮,在我心中微弱的述求声被随之而来的副歌轻而易举地抹去。副歌中是朱音的歌声,还有我自己的歌声。
为了不被大家丢下,我独自闷头练了几个星期,终于达到的就是这种水平吗?
自己的肉体和感觉全部被声音带来的快感分解得七零八落,接着被冲刷干净,只剩下少得可怜的思念挣扎着没有放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想要得到救助。
响子小姐——在哪里呢?
我马上就找到了。在体育馆的另一头,有个人影靠在篮筐正下方的墙上。明明头发是黑色,衣服也显黑,人影本该被黑暗笼罩才对,可我却清楚地知道就是那个人,虽说没法看清她的表情。
在她听起来,现在的我怎么样呢?
明明水平应该提高了,可我却觉得和一个月前相比离她更遥远。
或者说,这阵令人心寒的空虚感只是我多虑?响子小姐会称赞我技术上的成长吗?
一曲结束,几百名学生跳着挥舞手臂,欢呼到嗓音嘶哑。但我眼里只看得到狂热的海洋对岸——昏暗中有个人影,仿佛朦胧点亮的漆黑火柱。额头淌下的汗珠掉进眼睛里,火焰变得模糊。
——让音乐传进几百万人的内心,这种事没有任何人能做到。
那时响子小姐的话,在嘈杂的欢呼声中清晰地浮现。
——只要给一个人听就够了。
仅仅为了一个人歌唱。
应该打倒的是响子小姐——所以应该忘记其他的一切,只为响子小姐一个人而唱吗?
不——
“……那个,接下来是新歌。”
朱音将带着汗意的声音吐向话筒。观众们仿佛熔岩的海洋般沸腾了。
“至今包括歌词在内都是小真琴来写,不过这次我第一次写了歌词,希望大家能喜欢。”
欢呼的大浪飞溅起水花涌来,在舞台边缘撞得粉碎。朱音在话筒架前一个转身,与诗月面对面摇摆着肩膀与脑袋,两人一同倒计时。拨片敲打琴弦,令人目眩的扫弦连复段(riff)开始奔跑,仿佛将时间与空间都细细切碎。诗月的底鼓声几次在反拍处响起,让焦躁感更加强烈。
朱音的视线转向凛子。几乎只剩下起音(attack)般扭曲而又锐利的钢琴声将节拍进一步细分。
然后,是我。
在朱音注视下,我硬是被带进状态,猛地弹起右手,开始接连向乐队的发动机中注入燃料。
朱音再次翩然转身。
古风礼服的长裙像黎明时的花朵般蓬松地展开,又再次垂下,裹住双腿。
明明是不知听过多少次的歌,此时朱音的声音却将我的世界彻底重新粉刷。
每句歌词都像是甘甜的雪花,扎进皮肤,却只留下些许静谧的疼痛后消失不见,让我回想起其内侧存在的切实热量。
歌词每过一巡,黑暗都染上颜色。
我自己没能编织出的词句硬质而又鲜活,纷纷变成飞虫、变成火花、变成星星,纷纷飞散。
这——果然是我的歌。
我的乐队。我选择的场所。由我组建、命名的乐团。
在被充满能量又华丽的少女们环绕的虚饰城堡中,即便内侧只有让声音回响的空洞,那片无可替代的空无所有也属于我自己,只能承认,并接受现实。这不是为了放弃,而是为了从这里出发。过去,我曾独自待在阴暗的屋子里,只在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亮下不停做着或许不会有人听的曲子。如今也一样。即便点击量增加了几百几千倍,我仍然是我一个人,只能把这双手、这阵歌声传达给唯一的一个人。
如果这样——
眼看就要到副歌,鼓声忽然断绝,缭绕的管风琴声形成的薄膜也消失,只剩吉他和贝斯的回响裸露在外,释放到漆黑的虚空。
朱音朝我转身,露出微笑。
我向她看去,视线中蕴含着许多难以言表的心念。
现在,就只为了你歌唱吧——只为了给这首歌赋予词句的你。
我走向话筒架——不是自己的那只,而是朱音的那只。她脸上有些惊讶,但退后半步迎接我的到来。
叮叮镲的声音开始炸裂。在化作光雨落下的弦乐声中,朱音抓挠着六根琴弦,我也让四根琴弦不停搏动,两人的歌声重叠在一起。两道声音在焦点处交融,化为电流冲过缆线,带着大量的心愿与祈求后增幅,得到解放时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
我明白,朱音也在为了唯一的一个人歌唱。
她仿佛化作三棱镜,将所有的声音尽数吸收,分解成未曾见过的色彩后迸发。尽管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人,但那片光芒太过强烈,想要独自接受时无论如何都会满溢而出,向整个世界扩散。人们擅自将其抓住,误以为那是为自己而唱,于是产生热量,又再次四溢——
就这样,音乐便能跨越时代与国境。
而我们则站在那片海滩,总有一天会被海浪冲刷到连骨头都腐朽,最后化为沉眠在水底的砂粒。而生命将通过音乐相连。
痛切的诗句结束,钢琴solo的旋律接替歌声响起。
我从话筒架前离开,回到独自一人的黑暗中,回到令人欣喜的孤独中。那孤独的感觉仿佛冰冷、严苛又荒凉的夜空,却又清澈得能看到星星。
我能感到,自己手指产生的搏动传遍整个乐团。
钢琴似哭似笑的下行音型激烈地响起。朱音则跟着铺上音色令人神往的solo,和她的歌声一样甜美得令人陶醉,无法忘却。
踩镲细碎的颗粒以及嗵鼓重叠起伏的波纹,让数千数万细小生命的喧闹声从阴暗中浮现。底鼓则是在远方积雪覆盖下的群山间不断反射后逐渐衰减的回响。在那片光景中,怎么也找不到我用贝斯踩下的脚步,因为那已经完全渗入土地与风中。
这个夜晚是属于我的地方——只要从这里起步,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是她们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拨响最后的开放和弦,朱音向我转过头来。大片欢呼涌起,甚至让我担心会不会把天花板连同钢筋一同抖落,脚底传来舞台嘎吱作响的震动。
朱音通红的脸上冒出汗珠。她对我说了什么,可被观众的叫喊与拍手跺脚声完全淹没,让我没能听到声音。
尽管如此,我还是明白。
刚才声音交融时,她的一部分注入我的体内,如今仍留在心中静静呼吸,所以哪怕不通过空气的振动也能传达。
为更重要的时候准备的魔法般的咒语,甚至不需要言词。
当然那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是自我意识过剩带来的误会,但人类就是会蠢蠢地被这样的谎言、梦境或是幻影所驱使,念起诗句,唱出歌谣,心生恋慕。
朱音满面含羞。
我不知道该对她露出怎样的表情。
诗月敲起更加激烈的半拍Shuffle(Half Time Shuffle)。观众开始沸腾,凛子用扭曲到刺耳的管风琴声弹出令人目眩的八度跳跃,宣告战斗开始。我也被节拍拖着离开朱音的笑脸,随奔流前进。
朱音笑着把眼神从我身上移开,朝沸腾的观众们踏近一步,在舞台边缘举起右手回应欢呼,接着顺势挥下拨片,轻易跨过扭曲的黑暗开始奔跑。
目标是下一首歌,再下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