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闹剧的背景下和好如初
他的妹妹,如同瓷娃娃一般美丽。
但同时,她又像落在掌心里的雪晶一般,脆弱而虚幻。御医告诉他,她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兄妹二人对于彼此来说都是唯一的存在。因此他十分溺爱这个妹妹。虽然王家的慈悲是相对于人民的,但是他将个人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倾注在了妹妹身上。对他来说,呵护她就像吃饭和呼吸一样自然。
而妹妹也竭尽所能地给他提供帮助。冰雪聪明的她,常常为经常出入于跳梁小丑们蠢蠢欲动的王宫里的自己出谋划策,总是第一个替他着想。若要论他被妹妹救下的次数,恐怕一只手都数不清。
他和妹妹,不知什么时候,成为了彼此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
尽管如此,父王柯诺尔却对妹妹漠不关心,甚至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他总是担心着妹妹什么时候就会随风而逝。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原谅父亲的态度。
「父亲大人,您为什么要疏远那个孩子呢?」
小时候,他曾下定决心问过父亲一次这个问题。
「您看着席蕾妮的眼神,简直就像冰一样。再怎么说,她都是母亲大人以生命为代价才生下来的孩子。」
正当他的言辞和语气变得更加激烈,要继续声讨下去的时候……
「代价并不只有这些而已。」
父亲低下头,面无表情,用严肃的语气告诉他:
「听好了,那个女孩——是怪物。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真相的。」
「怪物……? 您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不管怎么说……!」
除此之外,无论他怎样质问,父王都不肯多说一句话。
(无法理解)
自那以后,他的腹中只剩下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感。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对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用那种态度。以充满憎恨的眼神看着她,怎么可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虽然他心中不满,但除此之外什么都问不出来。父王无法告知他理由。
而他一直以来所担心的事实,是在那一天得知的。
记得那是妹妹十二岁的时候。
「请对任何人都要保密,连父亲大人也不能告诉哟。我只想让兄长大人和她见一见。」
看到妹妹带来的那个女孩的瞬间,他感到毛骨悚然。
「斯坦特兄长大人,这孩子是菲尔蒂娅哦,她是在贝尔法缇斯角落的孤儿院里长大的。」
今天呢,她会代替我去参加舞会哟。一直以来十分恬淡,对别人漠不关心的妹妹,难得地用兴奋的声音这样告诉他。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泰然自若。
(这是、怎么回事?)
他犹豫着低下头,抬头看向这边的是一双黄昏色的眼瞳。她有一头就像是镶入了细碎红宝石的纯银一般的秀发。
仿佛是映照在镜子里的虚像一般。她们身上任何一处,都一模一样。
是啊。简直就像是在说,她们中的某一位是另一个人的副本一样。
(……不,不对。妹妹的脸,之前是这样的吗? 一般地看的话是不会注意到的,但头发的颜色和五官是不是稍微变了一些呢……?)
面对喘不过气来的他,妹妹带着悲伤的目光继续说道:
「斯坦特兄长大人。您要好好地,记住这个孩子——」
看着妹妹的脸,不知为何,他想起了父亲的话。
那个女孩是怪物。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真相的。
——但是。
最后,他们的父亲,还没有告诉他一句关于「总有一天会知道」的真相,就在与邻国的战争中辞世,只留下一缕遗发被送了回来。
(但是……通过翻阅文献,查找族谱。他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的样子生活下去,终于,被他察觉到了。)
妹妹和像她的分身一般别无二致的少女的关系。
柔弱、聪明、可爱的妹妹。
以宝石为食的妹妹。讨厌圣诗篇,操纵着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毒药的妹妹。
用那种毒药,将他的政敌像飞虫一般击溃,并天真无邪地将其杀死的妹妹。
然而,纯粹地,一心一意爱慕着他,美丽到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女孩的真面目是——
您好。大庶民用盆子给了自家国王当头一击作为见面礼。
(不、妙……)
菲尔在笑容底下,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眼前,有一位像雕像一样面无表情、头发上堆满稻谷壳的国王陛下。菲尔在复习眼下状况的同时也重新确认了一遍,这位也是她的雇主。然而,就在刚才,这位英俊又年轻的国王的尊贵脑袋上,漂亮地砸下了一个水盆。
(按照我的计划,最先打开门的人应该是夫君大人或是凯大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不会被盆砸个正着啊……!)
本来,祝福的花吹雪应该会翩翩起舞,想必紧张的气氛也就会变得明朗起来,掌握着现场主导权的人应该是她才对。菲尔发誓,她绝不是为了制造这种令人心寒的沉默。
在斯坦特背后明目张胆地轻抚着胸口的夫君大人和凯好像要被他迁怒了。
「欢迎光临,斯坦特兄长大人! 这就是,我们的圣烛节!」
菲尔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双手交织在胸前,竭尽全力地发出爽朗的宣言。
「立春的庆典圣烛节……?」
「难得春天就要来临了,妾身就想让哥哥好好地了解这片土地。」
立春的庆典圣烛节,是以民众们自发组成的假面游行队伍为主要活动的节日。
戴着可怕面具的冬天众神和邪恶妖精们,被春之女神和她的眷属所嘲弄,然后太阳神举着红色蜡烛的灯火,吟唱着祝福春天的圣诗篇,一边挥撒着待雪草的花瓣和稻谷,一边驱赶着他们。
「佣人们的装扮也是你吩咐的吗?」
「是的。这让您感到吃惊了吗?」
为了不让克劳察觉到自己的计划,菲尔慎重地推进了话题。
恢复了精神的『夫人』提出「想要让夫君大人和客人都大吃一惊」,因此请大家保密的请求,佣人们虽然很惊讶,但还是握着拳头作出了:「交给我们吧!」的回答。
当然,这也有其背后的意图。不如说——那才是她想要全力隐瞒的事情。
(席蕾妮大人的脸、气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发生了变化。如果在那里戴上面具的话,谁是谁什么的就无法分辨出来了。)
而且现在她正潜伏在一个与她完全不相称的地方。这是为了同时瞒过斯坦特和克劳的眼睛。
(因为圣烛节是全国都会参与的活动,本来斯坦特陛下是不能从贝尔法缇斯出来的。他自己的城中也会举办庆典。所以,只要熬过这一天,大概就没问题了。)
这时,克劳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她人呢?」
来了,一边这么想着,菲尔却故意装糊涂。
「嘛。您说的“她”,是哪位?」
「我不想和你打哑谜——」
就像是为了推开还想继续追问的克劳一般,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本应该保持沉默的斯坦特迅速探出了身子。
「啊啊,席蕾妮! 好久不见呢,我可爱的公主。自从你嫁到科尔巴赫之后,我心中的灯火就好像熄灭了一般。」
他大大张开手,痛快地抱住了菲尔。
(吓!? 欸、和陛下拥抱……)
虽然这只不过是演戏而已,但哪怕是在菲尔作为席蕾妮的替身出席游园会的时候,恐怕都没有从身为国王陛下的斯坦特那里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是、是的。兄长大人看起来也很康健。」
就在菲尔一边顺势配合着演戏,一边惶恐万分地缩紧了身子的时候——陛下朝她小声私语道:
「……减薪」
(陛下我就知道——!?)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菲尔冻结了。那是她最害怕的话。
对着僵住的菲尔,陛下用周围人听不到程度的声音,小声地继续说道:
「你把妹妹藏到哪里去了?我可以把这看作是对我背叛的吗,菲尔蒂娅……取决于你的回答,我不会让你蒙混过关的。」
「她当然平安无事! 但是、这个……这是出于席、席蕾妮大人的意愿。」
虽然菲尔一直觉得斯坦特可能是个有点冷淡的人,但现在她明白,朝自己投来感情接近敌意。斯坦特的周围缠绕着,如同蛇纠缠在一起一般冰冻的空气。
好想逃跑。
菲尔用力地将冲动丢向远方,抱住斯坦特金发的脑袋,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耳语道:
「她现在回去有点不方便。但是,也不能就这样下去,所以请您一找到机会就来接她。」
「不方便吗? 什么意思?至少让我确认一下平安也好……」
「不,这也有问题……」
「……哈啊?」
(啊、刚才,听到了进一步减薪的声音)
在满面的笑容之下,菲尔的脸色静静地发青了。
虽然之前说了替身工作成功的报酬有一马车之多,但现在看来可能会减少一半左右。因为菲尔察觉到斯坦特的心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了。
(虽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眼下这种『破财消灾』的情况不断推进的时候,虽然菲尔也很担心等到自己完成任务回去之后,工资会不会全没了,但认真去想的话就输了,所以菲尔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注 此处的原文是『背に腹は代えられない』。意为即使为了保护后背,也不能牺牲容纳五脏六腑的腹部。比喻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多少有些损失也是在所难免。此处暂译为“破财消灾”。)
(也不能把“没想到席蕾妮大人突然变身了”之类的理由轻率地说出口,如今就算硬着头皮,也必须装蒜到底把他打发回去……没问题的吧,果然还是……其实我真的很希望陛下能和席蕾妮大人见面,但是……)
菲尔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斯坦特冒着危险来到他国迎接席蕾妮,要让他就这样空着双手回去吗?
纠结地烦恼起来的菲尔,没有注意到背后克劳和凯的窃窃私语。
「……喂,凯。斯坦特那只手的动作,不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吗?而且,就算是兄妹,距离也太近了吧?」
「啊,没关系的。那只是单纯地因为您的脑袋不太正常而已。……呃、呜哇您是真的打算要上前阻止啊。」
「——失礼了。」
唐突地,就在菲尔简短地表示拒绝的同时,她被一下子从斯坦特身边拉开了。
「请适可而止,我希望你不要对我的妻子毛手毛脚。」
一回过神来,菲尔已经在克劳的怀中了。不知为何,他明显地不高兴起来。
「哦哟失礼了。因为这是和被毒龙掳走的妹妹感动的再会,一不小心。」
突然从菲尔身边离开的斯坦特,对克劳露出灿烂的笑容。克劳也回以微笑。
「这样啊。一不小心吗?不小心的话那就没办法了。虽然尤奈亚王是个即使妹妹已经出嫁了也离不开她的可怜人,但是我也不能一不小心就在契卡拉到处宣传啊?」
「啊啊,那样的话,我也是,虽然埃尔兰特的第三皇子,是一个连许久未见的亲兄妹的拥抱都无法容忍的、器量狭小、心胸狭隘、嫉妒心很强的男人,但我应该也不会一不小心就在贝尔法缇斯到处宣扬。」
「男人的嫉妒,真逊啊。」
「凯,你到底是哪边的?」
变成了讨厌的互相敌视的局面,就在菲尔在另外的意义上脸色发青的时候,克劳突然改变了话题。
「斯坦特兄长殿下。您知道科尔巴赫是一个喜好祭典的地方吗?」
「? 啊啊。」
「圣烛节自不必说,最大规模的祭典是秋天的秋分祭。凯,说明一下。」
(※注 秋分祭在凯尔特语中为Mabon,在九月中下旬左右,九月二十一——九月二十三白天和黑夜又变成一样长,暗示了生命的光明与黑暗是统一融合的,以此象征三倍女神,她正在从母亲老化转变为老妪,而神正在为死亡和重生做准备。这是凯尔特三个收获节日中的第二个,是标志着秋天的开始的节日,也是表达对生命中所有祝福的感激之情的时候。)
「欸、要我来说吗? 遵命。」
突然被叫到的凯,慌慌张张地把眼镜推上去。
(科尔巴赫的秋分祭……? 夫君大人突然之间这是在说什么呢?)
这个话题菲尔以前也曾偶然从克劳那里听说过。
秋分祭是指在包括埃尔兰特和尤奈亚在内的西方文化圈中,当麦穗染成金色的时候举办的收获祭。
「您可能有所耳闻,科尔巴赫的秋分祭稍微有些特殊,它会把整座城市当作一个完整的场地来寻宝。」
「寻宝? 啊啊,是听说过呢。」
这是将比作宝石的糖果和玻璃工艺品藏在刚收获的小麦里,在长达三天三夜的时间里,不分大人和孩子,尽情狂欢的活动。
「也有极少数和假宝石混藏在一起的真正的宝石。真是个容易一攫千金、一发逆转的节日啊。」
虽然很混乱,但凯还是接着主人的话进行了说明。听完他的话,菲尔皱起了眉头。
(所——以——说! 为什么要在现在说那个秋分祭的事情?)
就像是要回答菲尔的脑内吐槽一样,克劳微微一笑。
「难得在圣烛节的时季迎来了您的大驾光临,对于事务繁忙的兄长殿下来说,下次再来的机会未必总是有的。所以,无论如何,如果能让您同时享受到春天的圣烛节和秋天的秋分祭就好了。——你说对吗? 席蕾妮?」
「欸? 是、是的?」
「所以,你是考虑到我的意思,提前做了各种准备吧?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啊。」
(不,我根本没想过那种事! 倒不如说你们要去寻找宝石的话我会很困扰,非常困扰!)
事态开始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这节奏,难道说计划被发现了……哈哈,不会吧……)
克劳就像是已经从脸色煞白的菲尔身上征得了同意一般,擅自点了点头,「寻宝的规则很简单。」他竖起手指:
「这座城的某个地方,藏着您想要的宝石。」
斯坦特可以任意去寻找。
而且,护卫也可以自由使用。
「……你是说我可以随意搜寻吗?」
对感到可疑的斯坦特,凯补充说明道:
「但是,『能够为您所有的宝石,只有一件』。而且,最重要的是……」
「对于找到的宝石,要宣言『这就是我的宝石』。而且,一旦发出宣言,即使是那是毫无价值的石头,也一定要带回去。」
不能更换宝石。
也就是说,一旦发出宣言,那个人就再也不能对其他的宝石还有所企图了。
听了接二连三的规则说明,菲尔和斯坦特不禁哑然。
但是,克劳的下一句话更让人胆战心惊。
「还有,兄长殿下,难得的寻宝活动,只有一个人参加的话您不觉得很无聊吗?」
「不,我觉得,只要你能普通地把我要找的东西还给我就可以了……」
(我只希望,你们两个人能普通地好好相处就行了……)
克劳完全地无视了斯坦特的主张和菲尔的心声,「所以,」他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我也会奉陪。」
「……哈?」
菲尔和斯坦特的声音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不知道和您是什么关系,但那是尤奈亚现任国王所执着的宝物。如果我事先找到并掌控起来的话,会产生怎样的利用价值呢?」
刚才,话题是不是画着可怕的抛物线,朝着错误的方向飞去了?
「嘛,这里是我的城堡,所以凯不能成为你们的同伴。不过,对了……也不能让您在城堡中搜寻好几天,毕竟我们彼此都很忙。就把期限定在今天傍晚之前吧。」
「……您要找的东西,可以随意去找。找不到的话,就不还给您。就是这样。」
「哦呀,如果您还不满意的话,不如再增加几个更加愉快的条件?本来我就不打算免费还给您。再说,先到先得,这也是祭典的魅力所在。这难道不已经是可以让您平伏在地感谢的程度了吗?」
「……原来如此。」
事情大体上定下来了。
总之——因为菲尔的吩咐,现在的黑龙城中到处都是戴着面具不知道谁是谁的人们。
克劳班和斯坦特班之间,将要进行席蕾妮大人的争夺战。似乎演变成了这样的事态。
(别开玩笑了——!!)
菲尔在心中呐喊。虽然脸上仍然挂着铁壁般的笑容,但她的内心却忍耐着想要掀翻桌子的冲动。
(糟了糟了,本来只要把席蕾妮大人藏起来的话,之后高文老师就应该会想办法的,好不容易才到了能看到希望的地方! 就这么变成泡影了!?)
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
「请稍等!」
菲尔立刻举手,试图制止两人。
「只是找东西的话,会很无聊吧。虽然称不上是助兴,但是妾身会和有志的佣人们一同尽情地妨碍二位的。」
其实,最初的目标就是这个。
(圣烛节不讲究平时的身份和工作,大家戴着春天的面具欢庆打闹,赶走冬天,是一个无需在意礼节的节日。)
在人人都戴着面具的城堡里,菲尔向大家请求了协助,拜托他们狠狠地纠缠夫君大人和客人,做好了「款待」的准备。刚才的盆不过是其中的一环而已。
在最近氛围突然变得阴暗的城堡里,菲尔提出了「所有的责任都由妾身来承担」的计划之后,令人吃惊地顺利被大家接受了。
(其实,本来应该是趁着夫君大人和陛下陷入混乱的时候,让席蕾妮大人逃走的……计划被打乱了)
虽然这只是一种小小的抵抗,但是克劳还是很爽快地点头道:「那太好了」。似乎被菲尔逗乐了。可恶的大鬼畜。
菲尔移开视线看了一眼斯坦特,他也微笑着说:「拜托你了」。
在那之后,菲尔觉得他的嘴唇蠕动着说出了「减、薪」,但她拼尽全力装作没有看到。
一刻钟后,地点变为主楼的大门口。
(这可逃不掉啊……)
黑龙城曾数次成为夫妻鬼捉人对抗的会场,而这次与其说是寻找宝藏,不如说是举办国家级的捉迷藏比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几乎是在转眼间,克劳就迅速地发出指示,将进入城内的斯坦特的士兵们叫来了。
菲尔试着整理了一下情况。
要是斯坦特先一步找到席蕾妮的话就糟了。
不过,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克劳先一步找到的话,那就更加完蛋了。
(没、没问题……。想想看,情况不是也可以说是好转了吗?我也已经给席蕾妮大人变了装。比起就这样继续被斯坦特陛下瞪着,我还有胜算。)
菲尔一边擦去心中的汗水,一边告诉自己。
(如果到傍晚为止谁都没能找到席蕾妮大人并且成功逃走的话,那胜者就既不是夫君大人,也不是陛下。而是我们的胜利!)
没错——谁也无法找到她。
无意中想到的话,在菲尔的心里变得沉甸甸的。
(其实……就算那副姿容的席蕾妮大人,我也希望斯坦特陛下能够找到她。因为,她明明是那样仰慕陛下的。再说陛下也应该很担心席蕾妮大人。)
但是,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菲尔摆脱烦恼和不安,举起了作为信号的带蝴蝶结的银铃。
「那么,请把这个掉下来的瞬间作为开始的信号。一、二……」
三,的话音刚落,叮铃,传来了金属撞击在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克劳组和斯坦特组同时跑下玄关的楼梯。菲尔一边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一边在心中慎重地计算着时间。
(……差不多了吧)
就在他们跑下楼梯,来到某个阳台下的时候,菲尔将手抬到脖子的高度,用力地拉着竖起的大拇指。
「来吧,各位——盛情款待吧!」
这显然并不是招待用的口号——以此为开端,气氛变了。
「是夫人的信号! 放网——!」
像是呼应一般,拉娜的声音从阳台上响起。与此同时,“啪”的一声落下了一阵阴影,渔业用的网掉了下来。
「呜哇!?」
转眼间,在那里大半的人都被巨大的网给困住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只有克劳和斯坦特,以及极少数的近卫兵。
「等等,这是什么啊——!?」
听到不断挣扎着却完全被缠住的凯的惨叫,一同被缠成一团的斯坦特士兵们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但是,他们的灾难还不止于此。
「新娘的爱情作战·第一班 『绝对要抓住你』成功! 请转移到新娘的爱情作战·第二班,『给你窒息般的爱』!」
在菲尔飞快的指示下,园艺师和仆人们浩浩荡荡地拖曳着货车。堆得满满的,是染了色的稻壳花吹雪。
「不会吧、等等,饶了我吧……呜哇」
抗议也是徒劳的,他们被花瓣和稻壳的暴风雪掩埋,转眼就只留下一座小山。
在活埋的现场前,斯坦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先行一步的近卫兵们正准备返回到他身边。
「斯坦特陛下,您没事吧!?」
在他们到达主人的身边之前,菲尔就高喊起来:
「第三班『绝不许见异思迁』向前!」
就在那一瞬间,近卫兵们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似乎是在暗处拉着绳子等着的佣人们,又拽着堆积如山的花吹雪的大车,一跃而起。
「埋了!」
在菲尔用力挥下手的同时,货车无情地倾斜。耳边只留下被掩埋的近卫兵们长长的拖着尾音的悲鸣。
(感觉能行……! 就这样一口气解决掉他们吧!)
这都是大家连夜准备的。也许是受最近沉积的郁闷的空气影响,佣人们都很高兴地从事了加班的工作。
好耶,菲尔握紧拳头,一个接一个地发出指示。
「第四班粘鸟胶准备! 去吧『如胶似漆执着的爱』!」
「第五班泥团子请准备! 『泥沼爱憎剧』发射!」
「第六班带薄荷油的抹布轰炸班上前! 请准备『与你爱的清算』!」
随着效果逐渐惨烈的作战计划不断付诸实施,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乔装后混在大家当中,进购网子、准备粘鸟胶、揉好团子,真是不虚此行!)
准备网子是渔夫在帮忙,粘鸟胶的制作是捕鸟工作的经验,做泥团子是保护孩子们的工作成果。所谓技艺就是能够帮助自身的东西呢,菲尔一边想着一边清爽地拂去汗水。
转瞬之间,寻宝人员就只剩下克劳和斯坦特两人了。但即使是这两位,此刻也不禁僵住了脸。
「喂,虽然手段是很不错,但那个闹着玩儿的作战名到底算什么啊!?」
听到克劳勃然变色的吐槽,菲尔歪了歪头:
「哎呀,您不喜欢吗? 刚才您不是说过我们是一对心有灵犀的夫妇吗。这可是妾身爱情的表现啊。」
「是吗,是爱情啊。……爱情的话就没办法了。」(突然感觉毒龙意外地好哄啊——by烟)
「这可不是可以让人一本正经地接受的理由啊!? 清算和泥沼真的没问题吗毒龙!?」
在无聊的应答期间,气氛一瞬间缓和了——就在那个时候。
「现在就安下心来还太早了哟,小子们。」
突然间。
听到让人脊背冻结的低音,克劳和斯坦特同时转过身来。
噼唏、
——像是要撕裂他们身边的空气似的,某样东西势头很猛地钻进了他们背后的墙壁。
「……嘶!」
树上的积雪啪沙啪沙地掉落了下来。
「这是、……豆子,吗?」
「是普通的炒豆子啊。」
用什么样的力量弹出那豆子,才能达到钻进石壁的速度呢?
拥有能做到这种事的怪力的主人只有一个。
「你想干什么,高文·赫勒尔德!」
「人家是新娘的爱情作战·游击必杀班『和丈母娘的争执』哟。不用担心,炒豆子之后再挖出来吃吧。」
不是这个问题。
面对怒吼的斯坦特,红发的神职人员一边用手掌滚动着豆子——或者说名为豆子的砾石——一边皮笑肉不笑。
「人家就是来找茬的哟。虽然人家答应您以撤回包围孤儿院的皇家骑士团员为条件,不再深究几天前的那件事,但人家还是觉得您有些过分呢。」
「……」
与皱起眉头的斯坦特形成鲜明对比,克劳敷衍地举起一只手。
「高文殿下,好久不见了。您也准备参加这个不合季节的寻宝吗?」
「正是如此哟。顺便,人家也是为了前几日不了了之的冬至『考验』而来的。总之,虽然对外宣称是你赢了,但结果不是还胜负未分吗?」
高文咚咚地用圣杖拍了拍肩膀,然后将它举到了某人的脸前。
那前方指着的并不是斯坦特,而是克劳。
「——也就是说,您要阻挠我吗?」
「是有个不能拒绝的人拜托人家的哟。她说如果我能拦下你们其中一人的话,她很想趁这个机会把你揍个稀巴烂呢。你可不要觉得人家坏心眼哟。」
「唔嗯。请代我向那个人问好。」
以这句话为信号,高文的圣杖以惊人的速度瞄准克劳的头顶,而克劳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其弹回。
「哎呀,防住了呢,说不定你能赢过人家呢?」
「如果从冬至开始到现在短短的时间内,我就已经强大到能战胜你的话,那我大概不是人类。」
两人交换着无聊的话题,很快就开始了激烈的攻防。无论是剑还是圣杖,都快得已经无法用眼睛追踪它们的轨迹了。
(啊,斯坦特大人落单了。)
看到趁隙脱离骚动的斯坦特,菲尔慌了神。她正想追上去,又马上回过神来。
(所以怎么办? 现在,以我的立场能做的只有妨碍陛下……)
迷茫让菲尔停下了脚步,就在那个时候——
(……诶?)
正在和高文拌嘴的克劳的视线,有一瞬间转向了这边。
他的嘴唇似乎蠕动着说出了“这样好吗?”几个字。虽然也可能是菲尔看错了,但尽管如此。
(唔……还是和斯坦特陛下谈谈吧。根据情况,可能会违背席蕾妮大人的命令。但是……)
席蕾妮是一位性格非常不坦率的公主。菲尔很了解那个性格。正因为如此,她才深刻明白席蕾妮有多么痛苦。
(※注 原文对席蕾妮的形容为「あまのじゃくな姫君」,意为像天邪鬼那样性格别扭的公主,天邪鬼被引申为形容喜好故意与人唱反调,性格别扭者,其实通俗一点理解就是傲娇啦~)
其实说心里话,席蕾妮也希望斯坦特能找到她。
「你的剑术是不是稍微提高了一点呀,小子?」
圣杖掠过耳畔。上面明明没有刀刃,却有一缕黑发在空中飞舞。
在飞速后退保持距离的同时,克劳皱起了眉头。光是风压就这么锋利。他不认为这个人和他一样是人类。
那么,克劳心想,对于曾经震撼整个大陆的『红发的恶鬼』来说,这双手臂到底能坚持到什么程度呢?虽然很想试试——
他瞥了一眼树篱,那一头银发消失了。
(去追斯坦特了吗?)
回过神来,佣人们也都一个不剩地消失了。
突然,高文举起圣杖。
通常情况下,克劳会避开它,或者阻止它击中脑袋——但克劳却硬是扬起了自己的剑。
“啪”的一声,白刃被黑色的剑鞘收了进去。克劳则始终直视着高文琥珀色的眼睛。
「!」
风压扬起了他的编发。圣杖险之又险地掠过他的肩膀,避开克劳的身体,落在他的右腿旁边。
呲乒,沉重的声音从脚底传到小腿肚,再传到腹部。如果吃下这一击的话,自己的脑袋恐怕会变成从高塔上掉下的熟透南瓜一样的惨状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死吗?」
高文一脸惊讶地用圣杖拍着他的肩膀,克劳面不改色,干脆地回答道:
「这里没有任何人的耳目,我也就没有道理对岳丈做出无礼的举动。」
克劳拔剑出鞘,平举到胸前。就这样,行云流水般地低下了自己的头。这是王侯向长辈表示恭顺时的简略礼仪。
「我知道您不会真的想对我下手,而且……就算因此而死,我也无怨无悔。」
「嚯哦。无怨无悔,是吗?」
高文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克劳垂下的黑色头顶,不久便叹了口气:「啊——啊。」
「……你能不能不要一脸圆滑地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圆滑……不,这不是表面功夫,而是我的真心、好痛!」
克劳正想解开误会,却被圣杖的一端敲了一下脑袋。
(这一下相当极其痛欸……!)
「你说你是出于真心? 你这家伙说的一切话都很可疑哦。啊啊,还有一点,人家不应该是岳丈而是岳母吧?」
说完,高文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
「话说回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个人都看不到了呢。大家到底都去哪儿了呢?」
「啊啊,这是逃脱出去的凯的杰作吧。我命令那家伙看准时机,用爆竹来捣乱。虽然我家的佣人喜欢胡闹,但忠于职务。他们应该是以为起了小火所以就马上飞奔回去了吧。」
对于克劳的回答,高文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嗯哼? 但是,斯坦特陛下的近卫兵们,还被埋在刚才的陷阱里动弹不得……等等。难道说你一开始就打算故意放陛下过去的?」
「您才是,高文殿下。您是为了让那对兄妹能够相见,才特地来找我麻烦的吧?」
「真是失礼啊。人家只是听了我家孩子的请求而已哟。那种利己主义的混蛋,人家可一点都不想帮呢。」
斯坦特王似乎相当讨人嫌。
「话说回来,这次你特意指定我做斯坦特王的向导,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嘛,虽然因为不久之前才被你搭救了一次,所以人家是很感谢你啦……但是不知道理由的话不是很恶心吗?」
「您是养育菲尔的父母……为了保护那家伙,请您一定要帮忙。」
说到这里,克劳突然转变了表情,说道:「还有一点,如果要继续试炼的话,正好。我有件事想请吟游诗人殿下听一听。」
「你想让人家听什么……?」
「纵使苍穹从吾之上崩裂坠落,纵使海原将吾之身吞噬殆尽……」
那个枕词,让高文瞠目结舌。
「神誓?」
这是赌上性命遵守的、向众神立下的誓言。
「我会全心全意地对待您的女儿。如果要结婚的话,一定要以她本来的名义。不是作为无名的替身,而是堂堂正正地向她提出求婚。」
「……」
冰海的蓝色和锋利的琥珀色针锋相对。
一时间全场陷入了沉默。打破静寂的是高文的叹息。
「那个啊,人家先说一句,王子是不能和孤儿结婚的。」
「所以,我说我会找到推翻它的办法。」
「哎呀哎呀,是不是因为有了什么线索才发誓的?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能打胜仗所以才说出来的呢? 真是个讨厌的混蛋啊。」
「线索……虽然的确有,但似乎还有别的障碍。而且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我和她的关系——正如您所见。」
「啊,是啊。但放弃不是来得更快吗? 好了,放弃吧,这样就好。你这种毒男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们家的孩子。」
「恕我拒绝。」
「拒绝哪一边啊?」
面对着打从心底感到惊讶的高文,克劳皱起了眉头。
「这虽然是我单方面的宣誓,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听一听。这是为了让我不会偏离自己的道路。」
「嗯—哼……宣誓啊。那人家话先说在前面,回答暂且保留。那么,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呢? 寻宝,还要继续吗?」
「该怎么办呢?」
克劳耸了耸肩膀。
「我想我也差不多该确实地去抓住我的宝石了。」
另一方面。
「陛下! 请等一下」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的眼线后,菲尔叫住了斯坦特。斯坦特猛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除了目光像是要冻死人一般。
「呀,菲尔蒂娅。关于你的报酬,一马车的锯末,一马车的马粪,和一马车的土块,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呢?」
「木屑可以当缓冲材料,马粪可以当肥料,泥土如果是黏土的话可以烧成陶器拿去卖,哪种我都很欢迎,不过比起这个,请听我说!」
听到菲尔的秒答,斯坦特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但是菲尔没有管他继续开口道:
「我来解释一下刚才说的『不方便』的原因。其实我是被下了封口令的……席蕾妮大人——其实,她的外貌现在已经改变了。」
「欸?」
「席蕾妮大人说,陛下可能即使看到她也不知道她是谁。那不是很可怕吗?如果您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她,她该如何自处?」
怎么可能做那种行为呢?我一定会笑着说:不管外表变成什么样子,妹妹都还是妹妹吧。
相反,我担心的是妹妹是不是受了连本来面貌都看不出的严重创伤。
菲尔一直期待着斯坦特能作出上述反应,但是不知为何,他陷入了沉默。
「那个……陛下?」
「啊啊,对不起。走神了,我只是想起了某个寓言。」
过了一会,斯坦特如此回答道。菲尔眨了眨眼睛。
「……寓言?」
「是啊——是说某个大富豪和他儿子的故事。请你不要想太多,听完这个故事之后回答我。富豪很疼爱他的儿子,到了多看他两眼都害怕他会受伤的程度。」
斯坦特没管傻眼的菲尔,继续说下去:
「但是,有一天,富豪终于发现了,至今在身边抚养长大的孩子,竟然是个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他其实有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真正的孩子。」
他会选择至今为止,自己所珍爱,所呵护成长的赝品吗?
还是说会选择,此前一无所知,但拥有真正血缘关系的本尊呢?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哪一个?」
「您提的问题很难啊。只能选择一个人吗?」
「啊啊,是的。」
菲尔皱起了眉头。在她回答之前,斯坦特说道:
「是啊,很难吧。他与本尊的血缘关系是无法否认的,但是与赝品相互扶持的时光,对于大富豪来说也是不可置否的事实。」
这是什么比喻?菲尔完全不明白斯坦特的意图。
(但是——)
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虽然听不明白,但菲尔还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目不转睛地仰视着斯坦特的脸。
哪一个是真货,哪一个是赝品?
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是没有地位和身份,斯坦特默默地俯视着作为被遗弃的公主的另一个妹妹的眼睛。
越看越觉得她们的容貌如出一辙。但是,那其中却寄宿着完全不同的灵魂。
(……无论哪一边都是我的妹妹,但是……)
当事实大白于天下时,只要挺起胸膛说出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尤奈亚有不能那样做的苦衷。
席蕾妮和菲尔,只能选其一。
(——如果只承认真正的存在,那孩子会如何?)
脆弱,虚幻,美丽,不经世事。称呼自己为哥哥,仰慕自己,哪里也去不了,孤身一人的那个孩子。
(……以宝石为食,体弱多病,聪明伶俐。以及,能够使用咒毒。那个简直宛如童话故事一般的孩子,我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当黑龙公提出要席蕾妮成为他的新娘的时候,首先担心的就是她的死。弄不好,即使在出嫁的路上都有可能丢了性命。
同时,斯坦特也这样想:
(借此机会,也许能让妹妹成为幽灵。)
她那脆弱的身体绝对不可能为了政治目的而嫁到别国去孕育新生命。
另一方面,可能是血脉相连的『真货』菲尔身上,也有许多谜团。本来应该从父王那里继承的王室纠葛,斯坦特还只知道其中的一部分。
但是如今的话。如果能不为人知地,在王宫深处悄然安全地将她藏匿在斯坦特身边的话,那个『妹妹』也许就能活下去。
(这则寓言有什么样的寓意,我不能告诉这个女孩。但是……)
「菲尔蒂娅。坦率地回答我就好了。作为手段之一,让至今吃尽苦头的儿子报出原本的名字,让他过上奢侈的生活,把至今为止都认为是自己孩子的儿子,暗中藏在某个地方,你觉得怎么样呢?没错,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某个地方……」
他希望菲尔作出怎样的回答呢?
自己的心中充斥着真实和谎言。在找不到想要的答案的情况下,斯坦特向菲尔提出了这个问题。
然而,她的回答却相当无情。
「这也太任性了吧?」
菲尔理所当然地舍弃了这个选项。
「这样很自以为是。因为,他否定了两人中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和名字。」
「被你戳中痛处了呢。」
斯坦特苦笑道。
「那么,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想呢?」
「那个亲生儿子,也和至今为止做过的工作、生活,以及周围的人建立起了联系吧。如果要以必须舍弃这方面的东西为前提任性地推进关系的话,我想我就会觉得目前为止的人生和自豪都被夺走了。相反,作为突然被幽禁的一方,您也会觉得无法接受吧?我一定会愤怒地诘问这到底算是什么折磨啊!」
「——你」
就在斯坦特情不自禁地想要说些什么的瞬间。
「陛下——」菲尔提高了声音。
「我不知道您的问题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想反问您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菲尔黄昏色的眼睛,笔直地贯穿了斯坦特。
斯坦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也是自己的妹妹。
「席蕾妮大人重要吗?」
「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那么,请替我找到她。我想,其实席蕾妮大人也希望能被陛下发现。」
——她在厨房。
斯坦特朝着白皙的指尖指示的方向转身。
世上唯一的,我的小公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哥哥温柔的话语并没有渗入自己的内心,反而深深地刺痛了她。
(因为,你的公主其实并不是我。)
「咳嚯、咳嚯……」
席蕾妮微微咳嗽着,在厨房的炉灶旁,将净石抱在胸前。
现在的席蕾妮伪装成了一个衣着寒碜、不起眼的打下手的佣人。
藏青色的头发藏在栗色的假发里,用森林精灵的面具遮住了脸。
(总觉得有点讽刺啊。……本来,妾身才是冒牌的公主。)
——“对不起。虽然可能会很难受,但是请您稍微忍耐一下! 老师应该会来接您的。”
躲在这里的时候,菲尔对她这样说道。我一定会守护您直到您变回原来的样子。席蕾妮回想起当时自己痛苦万分表情,苦笑起来。
(温柔的孩子。……不过,已经够了。妾身一直很想见您,虽然心里很痛苦,但是没有办法。……自从变了样子,妾身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斯坦特兄长大人了。)
起初,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真货』菲尔。但是,当自己知道了她那纯粹又拼命的性格,觉得她也很重要的时候,痛苦就渐渐增加了。
尽管如此,席蕾妮还是无法放弃成为他的『真货』,于是她模仿着喜欢菲尔喜欢的东西,细致地描绘她的身影——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心中都千疮百孔。
我独一无二的妹妹,我深爱着你。每当斯坦特说出这样的话时——明明应该接受这句话的不是妾身,她都会如此想。所以……
(斯坦特兄长大人,妾身一定要将真正的妹妹还给您。)
别说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自己连人类都称不上。
将他心目中的『小公主』,留在他的身边。
(『公主殿下』不需要两个人……那样的话,只需要留下能成为斯坦特兄长大人的力量的、真正的妹妹就可以了。所以,妾身来夺回菲尔。)
但是她的身体正在缓慢地迎来死亡,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那么,只要消失就好了。至少,妾身不想成为他的枷锁。
席蕾妮按住嘴角,紧紧地皱着眉头。「是谁……?」「是那位客人吗?」,听到厨房里的人的窃窃私语,她抬起头来。
(骗人……斯坦特兄长大人!? 他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突然冲进来的明显身份高贵的男人和吵吵嚷嚷的厨师和佣人们混在一起,席蕾妮被逐渐接近的哥哥的身影吓得浑身发抖。
「——都退下。」
突然,斯坦特轻车熟路地命令道。面对国王的威严,佣人们都缄口不言,一齐退了下去。
只有真正的公主席蕾妮还挺直着身子。
「在那里啊。」
哥哥的脸,是席蕾妮从未见过的面无表情。可能是在生气。
(糟了……!)
身后是墙壁。她环视着四周寻找逃跑的地方,斯坦特走近她,无言地将手放在她的面具上。
「不要看!」
席蕾妮立刻叫了起来。
他一定会很沮丧,因为从取下的面具下出现的脸是完全陌生的。五官和声音都不一样。
正在挣扎的时候,突然传来尖锐的声音,是餐具从桌上掉落,散落在了地板上。
「别看,请您去那边……!!」
斯坦特按住想要逃跑的席蕾妮的双手腕,用力摘下面具。缠绕在手指上的栗色假发也一起脱落了。
荡漾的蓝色秀发像流水一般舒展开来。
(看到了。被斯坦特兄长大人,这幅身影……)
席蕾妮的心情变得绝望。
他绝对不会发觉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妹妹。
——于是。
席蕾妮低着头沉默不语,斯坦特说出了她意料之中的话:「什么嘛,认错人——」他突然停住了动作。
「那个发饰……」
(啊、)
席蕾妮缩了缩身子。他送给过自己一个美丽的东方舶来品七宝发饰,她从好几年前就一直戴在身上。因为自己实在不想取下,就偷偷藏在假发下面,结果适得其反。
「是你吗?」
被问起这个问题,席蕾妮瞪大了眼睛,紧抿着双唇。
斯坦特将冻结的她紧紧地抱在胸前。
「果然,是这样啊。——席蕾妮。」
只有最后的名字,是用谁都听不到的声音对她小声耳语。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席蕾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您弄错了。妾身不是……」
「……不,是你。没错。只有当你对我撒谎的时候,总会咬住嘴唇的习惯还是没变呢。」
斯坦特更加用力地抱住慌慌张张想要离开自己的席蕾妮,继续说道。「不是的」席蕾妮摇了摇头。
「妾身的声音和容貌都和以前不一样吧?您所认识的女孩不是您的亲妹妹,妾身是假的,她才是和您血脉相连的血亲,所以……」
「——我知道。」
斯坦特将自己的额头与嘶哑着声音拒绝的席蕾妮的额头贴合在一起。
近在面前一对眼睛,是泛着青绿的深绿色。是她熟悉又温柔的『哥哥』。
「你把那个女孩带到王宫的时候……你是想把『真货』还给我吧。你觉得你骗了我,……一直一个人痛苦着,不是吗?」
(斯坦特兄长大人……!)
斯坦特将一直俯视着席蕾妮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抬起头来朝背后呼唤道:
「黑龙公,你在那里吧? 我知道你中途就跟在后面了。」
「什么啊,你发现了吗?」
简短的回答过后,席蕾妮把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确实没有看错,是板着脸的克劳。
「科尔巴赫的秋分祭有个规矩,就是在找到宝石的时候,是需要作出宣言的。」
斯坦特深吸一口气,用充满力量的语气清楚地宣告:
「——这就是我的宝石。」
「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她是哪里的谁,只知道她是个寒酸的佣人诶。」
「确凿无疑。绝不会有错。」
「话说在前头,那个女人可是罪人哦,她让这座城堡陷入了混乱。」
「……那也没有关系。虽然不能让国家背负责任,但是那个罪责还是由我来代替承担吧。」
克劳叹了口气,扬起单边眉毛说道:「没想到你和那家伙说了同样的话……血缘关系就是因果关系啊。」
「没办法,既然您坚持说她是您的宝石,那就按照规定,遵从您的心意带她回去吧。」
克劳说完,斯坦特和席蕾妮同时眨了眨眼睛。
「欸——」
「在秋分祭,即使是选错了的宝石,既然作出了选择,就一定要把它带回去。更何况是重要的宾客选择的。……啊啊,那里的女人。作为惩罚要将你驱逐出境。不要再踏入这座城了。」
(毒龙,为什么……)
面对目瞪口呆的席蕾妮,克劳不耐烦地说道:「即使你对别人来说是珍宝,对我来说却毫无价值。」
「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宝石,别的东西我都不需要,也不想交换,那是我独一无二的宝物。」
您又是如何想的呢?
面对无畏地笑着,冠以黑龙之名的男人,斯坦特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吗?」
说完这句话,斯坦特放松了脸颊。
「这就是你真正的模样吗?」
斯坦特轻轻地梳理着呆呆地听着他们对话的席蕾妮的头发。
被柔声问到的席蕾妮用力点了点头。
「这样啊。好漂亮的头发啊。就像是深邃、清澈的湖面一样的颜色。我的小公主。」
「……嘶」
喉咙一阵发痒,感到呼吸困难。眼睛深处渐渐发热,化作透明的水珠,感情汹涌而出。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把脸贴在『哥哥』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
菲尔一直在门口注视着再次重逢并拥抱在一起的兄妹。
(因为担心得不得了所以跟着过来了……但是似乎已经解决了?)
菲尔抚住胸口,松了口气。
虽然他们之间的小声交谈,菲尔完全听不懂。不过,只要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之间流动的氛围是温柔的。
和菲尔同样一脸不可思议地围着他们的佣人们,现在都不见了。因为克劳若无其事地把人赶走了。
兄妹之间的羁绊真厉害啊,菲尔心想。
斯坦特出色地找到了席蕾妮。——然后。
(总觉得……夫君大人看上去像个好人? ……他将席蕾妮大人还给了斯坦特陛下。)
但是,就算对方是斯坦特陛下,他竟然无条件归还给了他。对于这种完全不像他的举止,菲尔虽然感到困惑,却也不可思议地抱着平静的心情。
难道说,找出秋分祭的宝石,是让他们没有任何阻碍回国的借口——?
(怎、怎么可能啊?那么方便的解释。夫君大人,他也不知道那就是席蕾妮大人吧。)
菲尔苦笑着,离开了现场。
寻宝已经结束了。
虽然计划出了很多错误,但是席蕾妮似乎可以回到自己想要的地方。因为斯坦特出色地找到了自己的宝石。
心里涌起一股温暖和满足感,但与此同时,总觉得还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
真是太好了,菲尔心想。
席蕾妮有一个能微笑着迎接她的胸膛。
(结果我还是和夫君大人闹翻了——不,虽然这并不算做错了。)
就这样,两人又拖着不和谐的距离,开始了为离婚而奋斗的日子。菲尔转念一想。
要是他能像那样——一下子找到我就好了。
(才怪! 这是哪儿来的白日梦女孩啊!)
菲尔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转过身。
为了不被他们发现,就在她正准备悄悄离开那里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
咚。
她的后背撞在了一个宽敞而又温暖的东西上。缠绕在腹部的、是一双有力的穿着黑衣的手臂。
(咦……?)
还没来得及回头,菲尔就被紧紧地抱住了。
这香味是非常亲切的柑橘系古龙香水。
「——抓住你了。」
出乎意料的柔和的声音敲打着菲尔的耳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声音。
啊啊,被发现了。
(他找到我了)
(※注 此处原文为「见つけてくれた」,句型很简单,就是「见つける」“找到你了”和「……くれる」“别人为自己做某事”相加,结合上文菲尔想被克劳找到的心愿,补足省略部分完整翻译应该是“他为了我过来找我并且找到我了”,因此菲尔才会感到高兴和害羞,但因为过于拗口所以此处简化了。)
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菲尔慌忙将它摁熄。刚才那个不算!
在她冷静下来正确理解状况的瞬间,突然从头上喷出热气。
「夫、夫君大人? 您突然、这是做什么?吓了妾身一跳呢。呵呵呵,就算您说抓到妾身了……」
菲尔满脸通红,拍了拍抱在肚子上的大手,克劳在她的耳边苦笑道:
「你想说没有意义? 没那回事。因为今天可是秋分祭啊。」
我必须要找到你,抓住你,然后宣布你是我的宝石不是吗?
被低沉的声音耳语,菲尔红着脸,嘴巴一张一合。克劳从菲尔看不到他的脸的角度继续说道:
「前几天……让你遭遇可怕的事情,是我不好。」
「诶?」
「我明明说过,要把后背借给你,却还是来回折腾你。」
菲尔下意识地想回头看一眼,但是因为手臂被用力地抱住了,最终以未遂告终。(我敢打包票是黑龙公害羞了——by烟)
虽然有些慌乱,但为了隐藏动摇,菲尔还是故意用讨人嫌的口气说道:「突然间您这是怎么了?反复无常的。」
「我之所以会反复无常,是因为一切都在发生改变啊。——毕竟,我从立冬开始就一直在和规格外的妻子交往了。」
像是要安抚她似的,克劳抚摸着皱着眉头的菲尔的头发,说着愉快的低语。
「……所以,刚才那件事就当做是道歉吧。那样做就好了吧? 你好像非常想保护那个女人。」
「!!」
(啊——真是的——!! 真是不甘心啊。)
菲尔半放弃地想着。
虽然遭遇了可怕的事情,但是那多半是因为他有他自己的意图吧。菲尔隐约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而且,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喜欢他。
她觉得能够喜欢上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即使没有结果也没关系。即使真正意义上无法回头也无妨。喜欢上这个人,真是太好了——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还真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啊!)
「你在生什么闷气呢?」
「没什么、妾身没有在生气哟。」
「对了对了。见到你之后,我想再好好问一次。——你讨厌我吗? 讨厌到连脸都不想看?」
(那个)
是他前几天隔着门问过自己的问题。
「这个嘛……」
那个时候,菲尔撒了谎。其实,她想说我喜欢你。菲尔张开嘴唇,然后突然将脸扭向一边:
「——是的,非常讨厌!」
「是吗?……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欸?」
「这回答很有你的风格。」
克劳从后面抱住了连耳朵都涨红,完全移开了视线的妻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很开心。
后背感受到他的热度和心跳。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坐立不安的菲尔下巴,让她稍微回过头来——这时,克劳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哼。有一群不解风情的家伙在呢。喂,所有人都给我出来! 你们以为我没有注意到吗?」
(欸? 有谁在吗?)
听到克劳目瞪口呆的呼唤,菲尔楞了一下。然而,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哎呀——被发现了了吗! 我只是路过,路过而已啊。」
「路过的人听到都要惊呆了呢。竟然凑在一块儿偷听,真是好胆量啊。」
「对、对不起殿下。其实我也是路过的。」
最先从暗处探出头来的是凯。但是,接着拉娜也突然出现了,侍女、园艺师、马丁、厨房工作的佣人,甚至黑龙师团的成员也纷纷说着「我也是路过」「我也稍微路过了一下」一个接着一个地涌了出来。
不知他们都藏在哪里,很快两人的周围就围起了人墙,仿佛整个城堡都动员了起来。
「欸欸欸!? 慢着、大大大、大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
「真意外,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在呢。」
面对变得像煮熟的章鱼一样的菲尔,克劳镇静地回答道。
「您不能早点告诉妾身吗!? 如果妾身注意到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样,——是指什么呢?」
(明明我还无法安心地被你拥抱,我能说得出口吗傻瓜啊!!)
菲尔泪眼汪汪地挣扎着想要离开丈夫,克劳却不顾一切地抱着妻子,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不久之后,那变成了热烈的掌声。
(啊……大家这么灿烂的笑容,好像很久没看到了。)
雪融化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理解到。
——那是在这紧张到压抑的黑龙城中,春天所到访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