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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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喔,伊理户同学!我在班上交到朋友了!
我不知道,我竟然有这么丑陋的一面。
但这一面,的确存在于我的内心,是我历史的一部分。
──午休时有个同学在看书,于是我就鼓起勇气,去找那个同学说话……!
我频频点头。
甚至面带微笑,祝福她的成长。
那不是谎话。
真的,我没有在说谎。
因为──你笑得是如此开怀。
可是,为什么?
到了第二天,我经过你的教室,看到你跟朋友有说有笑的时候,这个想法闪过了我的脑海。
唉──你也变成那一边的人了?
就从那时候起,我与她之间形成了隔阂。
就从那时候起,我把曾经唯一跟我站在同一边的她,赶到了那一边去。
──对不起喔,伊理户同学……!今天我跟朋友有约……
我明白。我应该要说那句话的。
应该接受丑陋的疏离感,正因如此,我才更应该那样告诉她的。
──……无所谓,没差。
──咦?
而不该话里带刺。
不该连句再见都不说,转身就走。
不该口无遮拦。
应该拿出诚意面对她──
……大谈理想论还不简单。
未能实现的理想日积月累,不就成了现实吗?
◆伊理户水斗◆
「呃……今天的班会时间,要选出文化祭的执行委员──」
级任导师睡眼惺忪地发号施令。明明负责带的是一年级学生当中资优生云集的班级,这个班导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气力。不过对我这种人来说,不要勉强管东管西反而值得感激。多亏于此,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忙著做副业。
「执行委员的工作,主要是统整班上同学的意见,以及联络筹备委员会──」
我任由解说左耳进右耳出,眼睛盯著几张活页纸。
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什么文化祭。而是这篇预定拿给东头看的短篇小说。
我必须尽早完成这篇小说,证明给那家伙看。让她知道她说我是特别的人种,不过是过誉罢了。
我不太习惯写作,这几天以来一直在搜索枯肠,但现在总算看见结尾了。当我把满腔的振奋之情发泄般地写成文字时,班会进行状况一切顺利。
「有──!我推荐结女──!」
「咦!等……晓月同学……!」
「她个性认真,又很温柔,再适合不过了!」
「不错耶──!」「赞成!」
「怎么这样……?」
嗯……这里写现在进行式就行了吗?还是强调过去式比较好……?
「那就伊理户跟另外一人──最好是壮丁。」
「有有有!」「选我!我自愿!」
「呜哇,摆明了别有居心。」「你们男生很夸张喔──」「刚才明明还极力装隐形人的说。」
这里的节奏感不是很好……最好能补上四个字……嗯……
「干脆选伊理户算了嘛?」
「咦?弟弟吗?」
「对啊对啊。伊理户的话就不会别有居心了吧?都是一家人嘛。」
「不错喔,好主意!」「男的伊理户同学啊──」「的确!反正他也很聪明──」「而且也有女朋友,应该很安全吧?」
「那就男生的伊理户!可以吧──?」
「是……嗯?」
我反射性地回答之后,才终于抬起头来。
这时,我的名字已经被记在黑板上了。
「嗯嗯?」
毫无提出异议的余地,状况继续发展。
「结女,恭喜你就任执行委员!」
「谢、谢谢……?怎么感觉好像是硬塞给我……不晓得我行不行……」
「伊理妹开口谁会不听?」
「是啊是啊!特别是男生根本随便你使唤吧,点个头人家就怕了!」
嗯嗯嗯??
「加油啊,伊理户!」「虽然很不甘心,但总比伊理户同学被坏人拐骗来得好……!」
嗯嗯嗯嗯嗯???
「那么下一个议题,来决定展示内容吧──伊理户家的两个!上台来帮忙主持──」
嗯嗯嗯嗯嗯嗯──?????
还搞不清楚天南地北就被推到讲台上了。
我跟结女一起,面对班上超过三十名的同学。
其中,我看到川波小暮的脸。
那家伙满脸贼笑,不知怎地还翘起大拇指。
……那男的……!
「(……欸,怎么办……?谁要开口?)」
结女轻声细语地问我。那还用说吗?
「(交给你了。)」
「(什么?)」
我退后一步,把会议主持工作交给结女。
我就当个书记吧。况且对班上这些家伙来说,一定也觉得这样比较自然。
看我拿起粉笔,结女恨恨地飞快瞪了我一眼,然后说:
「呃……这个……那么,呃,关于展示内容,大家有什么提议……」
「咦──?怎么办?怎么办?」「鬼屋之类是一定要有的吧──」「呜哇,准备起来好像很麻烦──」「是说一般都做些什么啊?」「最好不要跟其他班级重复。」
「啊……呃,那个……」
虽说高中出道成功,但嗓门并不会忽然因此变大。班上同学只顾著各自叽叽喳喳,完全听不到结女柔弱的声音。
前途堪忧啊。我一边作如此想,一边在黑板上写下「展示内容提案」。
「欸,我说大家──」
可能是南同学吧。就在她不忍心看结女这样,正要叫大家安静的瞬间──
──咚咚,我轻敲了两下黑板。
这阵声响,吸引了同学反射性的注目。喧闹声一如我的目的产生片刻中断,我对结女使了个眼神。
「啊……有任何想法,请举手!」
结女的声音总算传遍班上,用声响吸引的注目,顺势转手交给了结女。
真是个需要照顾的优等生小姐啊。
见我悄悄叹气,川波小声吹口哨,南同学则是一副「算、算你厉害……」的神情。谢谢称赞喽。
「选我!Cosplay咖啡厅!」
一开始征求摆摊内容的意见,南同学马上举手发言。
川波一脸傻眼地说:
「我说你啊──……这种提议,一般都是男生在说的吧?」
「我就想看结女的Cosplay嘛!」
「想看想看──!」同学们齐声附和,主要都是女生。男生可能是怕说了变成性骚扰吧,意外地都很安分。
Cosplay咖啡厅啊……要说是首选也没错。
「呃,这个──……这、这个可以吗?」
结女七早八早已经用眼神向我求助了。我一边心想「再自己努力一下啦」,一边询问在讲台旁边静观会议进行的班导:
「老师,请问有去年以前文化祭摆摊实绩的相关资料吗?」
「喔,有啊。」
班导像是有备而来,从夹在腋下的文件夹里抽出几张资料。既然都带来了,先拿给我们不是更好──我虽然这么想,但这所学校原本就有这种风气。只要学生不开口就什么都不给,或者应该说──感觉更像在培养学生自动自发的习惯。
我翻阅资料确认过后,说:
「……Cosplay咖啡厅去年也有过摆摊的实绩。我想应该不会被驳回。」
「那就是可行喽?」
「可行是可行,但也因此有可能跟其他班级重复。重复的话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我望向班导,老师终于开金口了:
「同一种摊位的数量是固定的。如果提出摆摊的班级超过规定数量,会以做简报的方式做筛选。」
「请问简报的评分标准是什么?」
「看班级有没有做好适当经营摊位的准备,以及是否符合学校的风纪规定。当然摊位本身的吸引力也是评分标准。最后就看筹备委员会──也就是学生会与PTA的观感好坏了。」
班导简直就像游戏里的NPC一样,讲完重点就不再开口。
嗯……我稍作沉吟,说:
「这么看来,最大的问题应该是能不能弄到COS服。这点没有搞定,做简报时很可能会输给别班。」
「简、简报啊……这个得由执行委员来负责,对吧……?」
「请问老师,有规定必须由谁上台做简报吗?」
「只限班上学生。没有规定一定要由执行委员上台。」
回得真快。遇到这种事情立刻老实提问才是正解。
「既然这样,就让专业的来吧。只要让看起来很拿手,又是提案人的那一个来做就好。」
「看起来很拿手,又是提案人……啊。」
我阖起资料,决定把后续事宜交给结女处理。
结女重新转向同学们,说:
「呃──……只要能准备服装或许可以。」
「好耶──!」
「不过……晓月同学。」
「嗯?」
「假如到时候需要做简报,就请你来上台发表。因为你是提案人。」
南同学咧嘴一笑,说:
「就这点小事啊?可以啊……不、过、呢。」
「?」
「到时候你可要帮忙当模特儿喔,结女?假如要做简报,当然需要提供范例吧?」
「咦……」
「喔──!」班上同学群情沸腾。
结女又用为难的眼神望向我,但我这次没理她。如果是那种煽情的COS服我一开始就会剔除,没什么问题。
「……好、好吧。我是说如果要做简报喔?」
我在黑板上写下「Cosplay咖啡厅」,加一句但书「※必须能够弄到服装」。尽管是有所保留的结论,但后来讨论了半天,也没人提出什么比Cosplay咖啡厅更受到支持的提案。
班会结束,结女回到座位上后,南同学等几个朋友簇拥到她身边。
「啊~紧张死我了~」
「结女,你刚才很帅喔~!」
「主持得真好~台风很稳。」
「对啊对啊!你可以更有自信一点~!」
「谢谢你们……」
结女欣喜地微笑……真够现实的。刚才明明那么为难,一被称赞又这么开心。现在想想,她当新生代表的时候台风也很稳。也许那种职责意外地适合她,只不过是我误以为她不行……
「嘿,伊理户,辛苦啦!」
我回到座位,川波轻佻地找我说话。
「你刚才救援伊理户同学救得真好。就知道你处事精明得很,只是不想跟他人往来而已。其他人也都说你很行喔?」
「是喔。」
「就这点反应喔?稍微高兴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
「怎么啦?」
「……没有。」
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内心甚至觉得很烦,怕会多出一堆麻烦事。
重新体认到这点,我说:
「……我只是觉得,我呢……果然是属于不同的人种。」
「哈哈!这哪招啊。现在才得中二病太慢了吧?」
我跟川波说再见,离开了教室。
现在还不能去图书室。
本该跟我回到同一个家的结女,当然也没跟过来。
「写……写好了……」
我带著成就感喃喃自语。
桌上摆著写满文字的活页纸。要拿给东头看的小说,总算是写完了。
成果嘛……当然跟商业作品不能比,但以一个外行高中生的作品而论,应该还算过得去吧。嗯。起初本来是想放胆写一篇平庸之作的,写到最后却有点太热中了。不过嘛,也不好意思拿一篇不堪入目的东西给人家看,这篇应该还算不错吧。嗯。
好了,再来只要到了明天,在学校把这个拿给东头看就好──但在那之前……
「……毕竟说好了嘛。」
我可没忘记。
没忘记跟结女约好了,要交换阅读彼此的自创小说。
虽然我没有义务守约定,但她要是跑来刁难我也很麻烦……好歹可以帮我挑错漏字吧。前提是她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带著活页纸离开了房间。隔壁房间好像没人,于是我下到一楼。
客厅里除了结女,爸爸与由仁阿姨也在。结女坐在沙发上,正在跟某人讲手机。
「嗯。嗯……咦!太棒了!嗯。啊──可是,我们不能擅自做决定,这件事可能要请你暂时保留……」
好像正在忙著讨论重要事情。讲话口气比较严肃一点。
「嗯。对。就在下次班会时决定好──啊。」
结女注意到我走进客厅,耳朵离开了手机。
「你来得正好,水斗──同学。」
结女看到爸爸他们就在旁边,赶紧换个称呼方式。
「晓月同学打给我,说或许可以弄到衣服。」
「……这样啊。」
「不过是用租的,所以也得看能拿到多少经费……我们在讲下次班会时,就决定好Cosplay咖啡厅具体上的风格。」
「说得也是……况且能选好一个主题,内部也比较好布置。」
「对吧。你有点子吗?」
「不是说在班会上决定吗?」
「晓月同学说现在先决定好大致方向,事前先跟同学做过协商,做决定的时候才不会发生意见不合的状况。」
「还事前做协商……她真的是高一生吗?」
手法跟政治人物没两样。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活页纸,然后暂且切换思维。
「……从条件来说,首先过度煽情的COS服NG。绝对会被驳回。」
「说得对……可是,怎样就算过度煽情?」
「就资料看起来,迷你裙最好算成出局。假设要出女仆咖啡厅,女仆装必须是维多利亚式。」
「维多利……?这我听不太懂,但规定好像满严格的……」
「还有,我现在是用女仆咖啡厅举例,但假如只让女生Cosplay很有可能被投诉。男生也能穿的COS服比较安全。附带一提,让男生穿女装就好这种文化祭特有的恶劣玩笑,我本人坚持不从。」
「好啦,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据晓月同学所说,大多数女生似乎都希望走优良传统路线而不要恶搞。大家都还满认真的呢。」
「优良传统啊……不分男女都可以穿,而且能够同时讨好一般人与PTA的COS,还真需要点创意。」
「你刚刚说的女仆装与执事服就可以让男生女生一起扮,但好像会跟其他班级重复。」
「是啊。如果能兼具独创性与特色,应该也能要到比较多的经费吧?」
「是呀──……」
就在结女沉吟不语,努力动脑时……
「怎么了?讨论文化祭啊?」
坐在饭厅餐桌旁的老爸加入话题。
接著坐他对面的由仁阿姨一边打开小包零食,一边说:
「说是要在文化祭办Cosplay咖啡厅。好青春喔~」
「还、还没有确定要办啦。必须弄到衣服才行……」
看到结女不知道在慌张什么直挥手,老爸低声说:「原来如此。」
「这个的话,建议你们可以找圆香商量看看。」
「咦?找圆香表姊?」
「嗯。我记得圆香在大学好像有加入戏剧同好会喔。」
「真的吗?」
结女先是追问,然后看向我。别来问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虽说我们的再从表姊种里圆香,乍看之下的确像是会参与文艺方面的活动就是。
正作如此想时,由仁阿姨偏著头说:
「奇怪?不是美术同好会吗?」
「嗯?是吗?」
「嗯──……又好像说过是网球社……?」
怎么连这都搞不清楚?还是说其实全都是事实?
「哈哈哈!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她交游广阔,毕竟她从以前就很能跟人打成一片。衣服的话她应该有门路吧。而且记得听说她当过学园祭的执行委员,或许可以给你们一点建议喔。」
「记得圆香的大学在京都对吧?现在还在放暑假一定有空,应该会乐意帮你们的忙吧?」
尽管情报在精确度上让我有点不放心,反正问问看也不吃亏。
「那就试试看好了……晓月同学?你听到了吗?嗯,我有个在念大学的亲戚认识很多朋友──咦?嗯,是女生──胸围?呃,这个嘛……劝你还是别多问……」
……「我的亲戚」是吧。我以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家庭环境,但实际听到结女这样称呼认识多年的圆香表姊,还是觉得不太适应。
总而言之,事情似乎已经有了结论。没事需要找我了吧。
但是……我还有事要找她。
我拿著活页纸的手,稍微加重了力道。
「──咦?」
这时,结女的眼睛再次朝向了我。
「对了,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霎时间,我一时没多想,竟把活页纸藏到了背后。
为什么?
是结女要我给她看的。我只是信守承诺罢了,没有任何必要畏畏缩缩。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现在爸爸他们也在。结女……现在也在试著熟悉执行委员的工作,可能没这个闲工夫。
「没有……没什么。」
不用现在给她看,应该也没关系。
给东头看过后,再给这家伙看就好……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既不是落寞,也不是疏离感。
好歹也才刚写完一篇小说,我却想不出适切的形容词。
只有令人厌烦透顶的厌恶感涌上心头。这样不对,这样不对,这样不对。像个耍赖的孩子般,我的某个部分在吵闹。
我应该已经告别那一切了。应该已随著分手的三言两语,将那一切遗留在国中时期了。
我无法认同这样的自己。
假如有一本小说以我为主角,我绝对不会想看那种故事。
……想起来了。以前,我似乎也曾经有过这种心情。
我讨厌心生妒意的自己。讨厌言行变得带刺的自己。所以,为了否定这样的自己,为了宣称我不是这种人,我──跟她低头道歉了。
结果,你──
──最令我讨厌的自己,就是那一刻的我。
因为,我……
当我跟你道歉,看到你开始耍性子说我花心时……
我觉得很不耐烦──但同时……
心中的某处……却也感到安心。
「……实在没资格说东头。」
希望所有人都能跟自己一样,也许是深植于人心底层的,一种共通的欲求……
我从床上坐起来。再躺下去可能会睡著。既然要睡就先去洗澡,让自己睡得舒服点吧。
我如此心想,走出房间。
然而,我的脚步随即停止。
因为结女正好也在这时候,上到二楼来。
「……现在要去洗澡?」
一个单纯的询问,但不知为何,我停顿了一瞬间。
「……是啊。」
「这样啊。」
稀松平常的对话。
讲完这简短的几句话,我从结女的身边走过,准备下楼梯。
「欸。」
这时,一声呼唤从背后抓住我,我转头看她。
「今天……」
结女没有看我,视线对著地板说:
「……谢谢你。」
听到她那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我微微皱起眉头。
「……谢什么?」
「就是……决定摊位内容的时候……」
「……虽然并不是出于情愿,但我也是执行委员。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而已。」
「可是……要不是有你在,一定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所以,谢谢你。」
……谢谢你,是吧。
我下了几步楼梯,从较低的位置抬头看结女的脸。
「……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做人了?」
「咦?」
「我的意思是说,我印象中的你讲话没这么懂事……」
讲完我才发现,我多嘴了。
我尴尬地别开视线……算了,到此为止。我看我还是快快走人吧。我又往下走了一个台阶……
「你是不是觉得,还是以前的我比较好?」
「嗄?」
我再度转头看她。
结女用略带怒意般的僵硬表情,低头看著我。
「我在问你是不是比较喜欢以前那个弱不禁风,又靠不住的我。」
我沉默片刻,说:
「……或许吧。那又怎样?」
「你最好溺死在回忆里算了。不过呢──」
结女笑了一下,接著说:
「──只有现在的我,才能倾听你的烦恼唷?」
「……烦恼?」
「看你一脸没自信的样子。简直就像那时候给你情书的我一样。」
那时候的你……的确就像被雨淋湿的小狗一样脆弱无助,但是……
「……不要加油添醋。我没你那么严重,也没在烦恼。」
「那你是怎么了?」
「我只是……」
「只是?」
「……我有点担心某个不长记性的女人,可能已经忘了自己提出的约定。」
「咦?」
她眨了一下眼睛。看吧,果然不记得──
「难道说,你要给我看了?」
「咦?」
「小说!不会早点讲啊!我都已经把我那篇翻出来了!」
「……原来你还记得?」
「这还用说吗!你应该知道我的记性还算不错吧?」
我的脑袋陷入短暂空白。为了填补这片空白,我开口说:
「……你的确常常记得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什么叫做不必要啊!」
「例如不知道是受了什么的影响,只有一瞬间自称变成『小生』──」
「啊──啊──啊──!忘记了忘记了忘记了!」
她摀住耳朵大叫之后,说:
「……不对吧,这样说起来,你才是记得一堆不必要的事情吧。」
「……真的。」
完全没必要。真的,毫无必要性。
这些未成熟、未分化、是非混淆的时期的记忆,都是多余的。
「那么……你洗完澡之后,就到我房间来吧。」
「晚上不是禁止进入吗?」
「今晚是特例。」
结女一面窥探楼下的状况,一面悄声说:
「(不要让妈妈他们发现喔?)」
……该死。
我的心脏啊──你总是这样,不必要地乱跳。
后来,我看了结女以前写的小说。
一个像是山寨版犀川创平的侦探,一边满口看似很有内涵其实根本没有的台词,一边长篇大论地针对蠢到无言的密室诡计进行夸大其辞的推理。
「笑死。」
「不要一脸严肃地笑我啦!」
「你上次不是说,这篇小说是抄袭克莉丝蒂吗?我看这比较像森博嗣吧。」
「……因、因为……」
「因为?」
「这……这篇是国中的时候写的……小学的那篇我没找到……」
「是喔……我是不愿意相信,但这个讲话自以为聪明,好像把犀川创平稀释到百分之一的侦探角色……」
不会跟我说是拿当时交往的男朋友当成原型吧?
「……………………」
喂,不准把脸别开。
「……你、你得意得好像抓到我的把柄一样。但你的也没好到哪去啦!」
「嗄?少来了。至少比这篇好多了吧。」
「独白的部分又臭又长不知道在说什么,譬喻又自以为巧妙却反而词不达意。『就像煮过头的咖哩』是在形容什么?烧焦了味道变苦的意思吗?」
「阅读能力怎么这么差啊!意思是说──」
我亲切用心地解释了半天,还是没能得到她的理解,这给了我不小的打击。没想到我的文章在别人看来竟然这么难懂……
我们把对方的作品痛批了一顿后,一阵空洞的沉默造访房间。
这段窥视旧伤般的时间,使我慢慢恢复冷静。然后我重新读过自己与结女的小说,有了一个发现。
「……东头那家伙,还满厉害的。」
「咦?东头同学?……她有在写小说吗?」
「好像也有在写小说,不过我看到的是图画。不是临摹也不是描图,是从构图开始都自己思考。而画中人物的脸、身体与手脚,乍看之下都很自然──你不觉得能够创作出别人看起来『很像样』的东西,就已经是一种才华了吗?看过这两篇小说,给了我这种体悟。」
「的确……从这点来想,你的外曾祖父的自传其实也写得很好。」
「真的。最起码看得懂在写什么。」
「就是呀……」
我们俩一起变得灰心丧气。
虽然大受打击,但就另一种意味来说,也增进了自信。把这拿去给东头看,对她卑微的个性或许是能收到某种程度的疗效。
在不太具有紧张感的松懈气氛下,结女语气漫不经心地说:
「……问你喔。你会想成为作家吗?」
「不想。或许有段时期想过就是了。」
我的内心,没有值得一写的事物。
也没有涌起欲求或使命感。
有的只是对于自己不该如此的焦躁感,却没有可以追寻的形象。
就是个空虚的人。
试著写过小说之后,这种想法更是强烈……
「……从以前到现在,有件事我很少跟你聊到。」
「嗯?」
「其实呢,我爸爸以前是个创作者。」
我慢慢地看向结女。
结女背靠著床的侧面,抱住双膝,把下巴搁在上面。
「你爸爸,就是你的亲生……由仁阿姨的前夫对吧?他是作家吗?」
「不是写小说的,不过……好像从事的是某种创作领域。只是家里没有类似作品的东西,所以我不知道创作的内容是什么……」
「你的兴趣,该不会就是从……」
「嗯,猜对了。就是从我爸爸的书柜开始的。」
结女依然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吞吞吐吐地开始讲起。
「关于爸爸,我只隐约记得躺在床上听到的声音……我躺在床上,会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低沉的嗓音说『我回来了』。从微微透光的客厅那边传来……妈妈会回答『你回来了』。然后妈妈说『吃过饭了吗?』低沉的嗓音就会说『有买回来』。」
「……不是『吃过了』?」
「对,是『有买回来』。然后,就是翻塑胶袋的沙沙声。混杂在那声响之间,妈妈会有点遗憾地说『这样呀……』。这几乎就是我对爸爸的所有回忆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爸爸总是不在家。所以到了现在,我连他的长相都想不太起来。就算见到可能也认不出来。」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够想像到,她的父亲工作一定很忙碌。
……但是,我更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行为像是拒绝融入家庭。明明跟家人同住,行为举止却像是一个独居者……其中有著明确的拒绝意涵──或者是,一种隔阂。不得不说,我从中感觉到像是用隔屏把家庭空间划分清楚的心态。
「就像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妈妈,对我来说那也是常态。再说,运动会什么的他还是会来参观……不过现在想想,那大概是妈妈硬把他带来的吧。」
想必有过一番挣扎吧。
由仁阿姨一定也抗拒过这种状况。但是到最后,还是无法将丈夫拉进「家庭」里。因此,她不得不痛下决定。为了自己,为了女儿,或者是──为了丈夫本人著想。
「当时妈妈应该很操劳,但我自己并不怎么讨厌爸爸。」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机会见到他,无从讨厌起吧。」
「也不是……比方说家里常常没有人在,但是有个房间里充满各种东西,以小孩子的心态来说不会很兴奋吗?可以尽情寻宝呀。」
「也是……」
这种心情,我也能体会。
我也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发现外曾祖父的书房时,胸口深处涌起的那股热情。
「小孩子不是很容易就会喜欢给自己玩具的人吗?所以就我来说,我很感谢他给我那么好玩的房间。」
看来……真的是常有的事。谁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呃──我们原本在讲什么?」
「在讲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才华。」
「噢,对对。抱歉我离题了,总之我想表达的是……该怎么说呢?我感觉那些创作者,看见的事物跟我们并不相同。如果从这点而论,你不觉得东头同学很有那种感觉吗?」
「……也对……」
的确是。那家伙看见的事物跟别人不同。
虽然她跟我非常合得来,毫无嫌隙……但在不经意之间,我会有种感觉。仿佛她与我的视角有著某种阶层上的差异。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次也是,我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完全了解东头看见的事物。」
「那就去了解啊。因为除了你,一定没有其他人办得到。」
「你也不懂吗?」
「这个嘛……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一直在追求这点。」
「这点」。
……她没说清楚,但我仿佛听懂了她的意思。
或许是我心理作用……不,一定是。肯定是我误会了。
我心想,我应该跟她确认清楚。我内心深处的我,告诉我这么做才是对的。然而……现在的我,连该怎么问她都不知道。
「……也许,我无法看见东头看见的事物。」
但是……
「如果只是听她说她看到了什么……我大概办得到。」
「怎么不果断一点,说绝对办得到?」
结女轻轻笑了笑,像在调侃胆小的弟弟。
「怎么样?有自信了吗?」
「有了。有自信说自己是个凡人。」
「你这样是凡人,那我算什么啊?」
就在这一瞬间,一句话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是在一年多以前,你交到朋友时,我应该要说的一句话。
「我觉得,你很厉害。」
「……咦?」
对,就先从承认开始吧。
承认你已不再是连饮料罐的拉环都要我来开,那种柔弱的女生。
承认你能办到我办不到的事,很令我佩服──
「咦?咦?什、什么意思啊?你说我厉害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厉害?再说清楚一点啦!」
「……我说你文笔烂到厉害啦!」
「你说什么──!」
好吧……嗯。
这种事没办法求快,还是一步步慢慢来吧。
就这样,我完稿的小说一如当初目的获得最差评价,对东头──说错,对伊佐奈的心病治疗贡献良多。
但意想不到的是,当初我想都没想过,情势发展之下竟然会组成这样的集会──
『适逢本校即将进入文化祭期间。』
川波小暮在手机的另一头这么说。
『更棒的是就在前两天,我才刚让你跟伊理户同学当上了执行委员!这下不只在家里,在学校也会有更多出双入对的机会!给过去的我一个赞!』
『不不不。』
如今已经完全恢复常态的东头伊佐奈,冷静地吐槽。
『没先跟人家讲好就做这种事,只会让人一整个无言吧。就跟强迫Vtuber跟别人合作的指示厨没两样。』
『要你管!这可是我的毕生事业!你懂个屁!』
真是给人找麻烦的毕生事业。要玩请去二次创作玩。
『总之!说到文化祭!没什么比这更青春的活动了。我不会叫你去告白,但最起码得营造点浪漫气氛给我看看!搞不好她还会反过来跟你告白咧!』
『在轻小说或漫画里,是常常看到在文化祭期间营造浪漫气氛的情节,但现实当中真的有那种事吗?尤其我们又是恪守校规的明星学校。』
『白痴啊,就是因为是明星学校,碰到活动才会玩得特别狂啊。看京大的学园祭就知道。』
『唔呜……竟然跟这种人想到同一件事……』
据本人所说是因为京大怪人多才想到来念明星学校的伊佐奈心灵受创。不过我对京大的了解也只限森见登美彦的作品就是了。
『你们给我听好了喔?』
川波说话口气活像修学旅行时叮嘱大家注意事项的带队老师。
『我们洛楼高中的文化祭,每年都会在后夜祭举办营火晚会。东头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是在一个很大的火堆旁边跳舞。』
『当然知道好吗!你也把我想得太没接触过社会了吧!』
『你不觉得只要在那火堆边一起跳舞,好像就能永远在一起吗?』
『原来只是你的想像!根本就没有什么校园传说嘛!』
『哪有可能会有那种漫画式的剧情啦。就算有也铁定是抄哪个爱情喜剧的。』
「……所以呢?意思是要跳舞?要我跳?跟结女?」
我打断两人的相声表演开门见山地问,川波坚定有力地回答「就是这样」。
『不过嘛,听说其实也没人跳舞,就只是围著营火卿卿我我而已。顺便还能一扫在校内蔓延的东头女友说法,一举两得!』
『以这种情况来说,我岂不是变成被甩速度破金氏纪录?』
『放心啦。你只会变成有勇无谋地想破坏伊理户家那两个的感情结果碰一鼻子灰的可悲女人。』
『那样更惨啦!』
真不懂我为什么一定得去做这种事……
「唉。」我不禁叹气时……
『你难道不想搞清楚伊理户同学的真正心意吗?』
川波带著几分严肃语气,一针见血地对我说。
『假如伊理户同学有那个意思,只要状况对了就一定会有所表示;如果她没有那个意思,你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对牛弹琴。这样你就继续放心跟她做兄弟姊妹吧。不管怎么样,都能脱离现在这个暧昧不清、悬而未解的状态。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坏处。硬要说有的话,就是──』
「川波。」
这次换我用强硬的语气,叫他的名字。
「你管太多了──我也是会生气的。」
『……嗯,抱歉。是有点太超过了。』
你太超过也不只这次就是了。
刚才的片刻紧张似乎让伊佐奈憋住了呼吸,我听到她呼一口气。
『哎,总之我要说的是,又不会吃亏。就你来说的话。对吧?』
「……万一她真的有了那个意思,那怎么办?」
『就跟她交往啊。』
『跟她交往就好了呀。』
「你们讲得倒简单……」
你们是局外人才能讲风凉话。这两个家伙一点都不明白,在同一个家里谈恋爱会是什么情况。
『真的不能接受的话,拒绝她就是了。虽然你也许会觉得像是在玩弄人家感情而过意不去──但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得做个了断吧?普通同学的话假装不知道撑到毕业或许就没事了,偏偏你们是兄弟姊妹。』
……满口大道理到让人火大的地步。没错,假如她是那种意思,佯装不知撑不了多久。必须趁早想想办法。
如果只是我自寻烦恼最好。那样我就可以放心,把那女的当成姊妹看待──
「……知道了……」
『哦?』
经过一再苦恼,最后我说了:
「只要在常识范围内,我听你的。可别弄得太露骨,让那女的以为我爱上她了。」
『放心放心,我明白啦!』
『就算搞砸了也还有我这个备胎,放胆去做就对了!』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身为女人你都不觉得丢脸吗!』
『一点也不,怎样?』
就这样,为了试探结女的真正心意,这下我非得对她做出些类似追求的行为了。
迫于无奈。
……只是迫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