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某一家人
1
「哎呀,真是太丢人了。没想到我竟然昏倒了。」
一看见我露出堕兽人的真面目,就立刻昏过去的丽莎,没多久便在丈夫的照料下苏醒,按原定计画冒著大雨买回大量的食材。
一回到家里,她立刻走进厨房,手脚俐落地开始处理食材。
「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就习惯堕兽人的存在了,你看我们家的莉莉明明那么可爱……哎,没想到你居然长得这么恐怖。那张嘴巴,那副爪子是怎么回事呀!光是被轻轻打一下就会死掉吧!」
丽莎把蒸好的虾子切了一小块,放进那位努力帮忙准备料理的老鼠堕兽人嘴里。
叫作莉莉的白鼠堕兽人,小口小口地嚼著虾子,味道似乎很不错,让她红通通的双眼都眯了起来。
根据零的说法,所谓的堕兽人似乎是魔女将人类加以强化而创造出来的战士,但是……
「创造出老鼠的堕兽人,究竟有什么优点可言啊……?」
我压低音量悄声询问。而零则是「对疾病的抵抗力很强。」这么回答。
「而且,不但是杂食性的,对污染的耐受力也很强,就算缺水也能存活很长的时间。或许不是作为战士,而是补充劳动力之用。」
「劳动力啊……」
身高只有零的一半,手脚也很细,看起来体力不怎么充沛,也没啥力气的样子。
不过,她的动作确实相当迅速。有时以为她在右边,却跑到了左边。视线稍微离开一下,马上不见踪影,没多久又看到她从别的房间抱著东西跑回来。
「看她那样,一个人可以抵三人分的工作量啊。」
我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这时正在阁楼上整理房间的克雷德,突然从天花板上冒出头来:
「我家的女儿很能干吧。」
「你听到啦?」
「既然是夸奖女儿的话,我的耳朵当然不会错过嘛。」
他脸上自豪的笑容,却触动了我的心。
让我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我也拥有过这样的家人。
「你之前说最近接到的工作变少了……原因是那孩子吗?」
零伸长脖子仰望克雷德,如此询问。
没有什么理由,生了堕兽人小孩的家庭就是会成为众矢之。这家人之所以住在城外的破烂屋子,应该也是平时遭受迫害的结果吧。
但是克雷德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并不是那孩子的错。应该说,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因为魔女引发骚动,让大家变得过于敏感而已。而那孩子也只是恰巧比较容易碰触到大家的敏感神经,并不是那孩子有什么过错。」
克雷德这样说完,不知为何,他望著我这么问了句:「对吧?」
「不要徵询我的同意啦。我个人可是有大把大把招人忌恨的正当理由耶。」
「那、那个……!」
底下突然冒出一记尖细的声音,害我吓了一跳,连忙往下看。
老鼠……莉莉圆滚滚的红色眼眸,眨也不眨地直直凝视著我。
「可以试一下味道吗?妈妈说……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吃不惯。」
盛在小皿中的红色液体,是用番茄和鱼炖煮的汤。或许是忌讳自己身为老鼠的身分,她不但双手都戴上皮制手套,头发也整齐地束在背后,嘴上还罩著一条布。
我犹豫了一下,零就趁机从旁伸出手来,用指头沾了点汤汁舔了舔。突然面色一愣,几乎是用瞪视的眼神望著我说:
「这可是一项大事件啊,佣兵……这居然比你的料理更美味……!」
「你说什么!」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煮菜比我更好吃──虽然不至于如此夸口,但我也拥有身为酒馆之子的尊严啊。
我从莉莉手中接过小皿,让汤水流到舌头上。
番茄的酸,加上鱼的鲜美。几乎感觉不到腥味,微微刺舌的辣味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我将小皿轻轻还给莉莉,默默地走到站在厨房里忙著料理的丽莎背后。
由于我的影子一下就将丽莎整个人笼罩起来,正在调整火侯的丽莎忍不住轻呼了的一声,发出短促的尖叫。
「你在干什么啦!不要突然站在别人的背后好吗!」
「……我来帮忙。」
顺便偷学你的技巧。
丽莎一头雾水,似乎搞不懂我在说什么。
随后零从我的背后冒出头来:
「吾的佣兵很擅长料理喔。他煮的东西比一般的厨师好吃多了。」
「就凭这副尊容?」
「跟长相没有关系吧!」
我忍不住高声怒吼,又连忙闭上嘴巴。
就算跟她争辩这个也没有意义。
从行囊中取出惯用的料理用小刀,我拿起掉在地上的红萝卜,切成摆盘用的雕花薄片给她看。
「哇……」莉莉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双眼发光盯著我的手心,然后以期盼的眼神望向丽莎。
只见丽莎默默拿起菜刀,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将白萝卜削成薄片,做成一朵立体的花朵,这个作品已经达到艺术的境界了。丽莎听著女儿的欢呼声,以胜利者的姿态看著我。
我们仅仅对视了一瞬间,丽莎便往旁边挪了一步,在厨房为我留出一块空间。
「大块头,你可不要碍手碍脚喔。不管你长得多可怕,要是妨碍我做菜,我就把你大卸八块塞进锅子里!」
「求之不得!」
喂喂……克雷德目瞪口呆地唤了两声。
他站在专心料理著的我和丽莎背后……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并望著零如此问道。
零先是回了句「谁知道呢?」,接著──
「不过,看来今天的晚餐很值得期待啊。」
又补上这么一句话。
──之后,餐桌上摆满了无数餐盘。
鲁多拉是一座港都,海产十分丰富。虽然我们乘船出发的伊迪亚贝纳也是一座巨大的港都,但是当地捕获的食材,还是远远不及鲁多拉丰富及多样。
如果说伊迪亚贝纳是一座「海运之城」,那么鲁多拉就是「海洋乐园」了。任何人类能够想到的海中珍宝,都能在此地找到。
比方说鱼鲜,比方说海盐。比方说珍珠或珊瑚等等奇珍逸品。
而丽莎在采买上很有一套,能够以便宜的价格买到优良食材,此外对于到手的每一样食材,她也十分明白该如何料理才是最为美味。
我不时将目光飘向丽莎所做的料理,强忍著发问各种问题的冲动,试图暗中偷学对方的技巧。
而丽莎看著我做的料理,若是觉得不甚明瞭就会随手舀一点试试味道,嘴里叨念著:「还满有趣的嘛……」
就在这种互相攀比的氛围之下,我们不知不觉就端出了一道又一道料理。有竞争才有动力,这大概就是任何人都无法抗衡的自然真理吧。
首先登场的是我的招牌料理──田薯浓汤。接著是丽莎的番茄炖鱼。
然后还有清蒸白鱼、盐烤小鱼、奶油盐烤扇贝,以及柠汁生蚝等等。
料理还没全部上桌,其他三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开动了。零和莉莉直嚷著「真美味!」、「好好吃!」便如秋风扫落叶般清空了一个又一个盘子,而天生劳碌命的克雷德,只好扮演起服务生的角色。
我和丽莎从厨房远眺已然化为战场的餐桌,小口吃著多余未盛盘的菜肴,庆祝工作圆满完成互相乾了一杯。
「堕兽人竟然懂得料理啊,你是从哪学来的?」
「就在我从小长大的村子里的酒馆。后来旅行各地也学了不少──那你呢?」
「别看我现在这样,以前我可是替贵族工作的厨师呢。」
「哦──难怪你的手法那么老练啊……这道番茄的炖菜到底是加了什么独家秘方啊?」
「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你答案啊。我的料理要只有我才做得出来。」
料理技术是厨师的资产。能够做出无人能模仿的汤品,光凭这份手艺就足以被召进王公贵族的厨房里了。
「既然你有这么棒的手艺,雇主应该也不愿意放你走吧。毕竟每日三餐可是一大乐趣。」
「因为那是个气量狭小的贵族大人呀。知道我收养堕兽人小孩,就挥挥手叫我走人了。」
「收养……?」
讲到堕兽人小孩,在这栋房子里就只有莉莉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那个拥有一头柔顺长发的白色堕兽人小孩。
「原来她不是你的小孩啊?」
「不,她就是我的孩子。正确来说,是我姊姊的女儿,所以应该叫作侄女才对,但是现在她就是我的小孩。」
「她的亲生母亲呢?」
「已经死了,亲生父亲也是。因为传染病的缘故,村子里的小孩全死了──只有那孩子活了下来。发生了这种事,你猜她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瘟疫是老鼠带来的。
村里的小孩全都死了,唯独老鼠的堕兽人存活,那么失去孩子的双亲,心中的怒火和憎恨自然只会聚集到一处。
「真亏她没有被杀掉啊。」
「我接到姊姊病倒的信并赶到村子时,姊姊已经过世了……而那孩子就被绑在坟场,那些人大概是想让她活活饿死吧。经过七天七夜连一滴水都没喝,可是那孩子还是没有死。结果,你知道她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肚子饿了?」
丽莎笑了出来。虽然我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啦……
「要是她真的这么说就好了。那时她对我说『对不起』,她说自己杀了村子里的人,真的很对不起。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啊,明明那孩子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浑身是血的尸体。
稍微恍神了一下,才想到这是以前的记忆。为了得到我这颗堕兽人的头颅,一群盗贼袭击了村子,杀死了村民──那时的记忆忽然浮上心头,我不禁轻轻闭上双眼。
那不是你的错。脑海里反覆听见这句话。
然而罪恶感并未因此消逝。
那些倒卧在地,死状凄惨的尸体,他们空洞洞的双眼,似乎散发著对我的憎恨──
「我把莉莉带回贵族的宅邸,雇主却大为震怒,把我赶了出去。当时对我们伸出援手的,就是同样在宅邸中担任杂工的克雷德。」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辗转来到这座港都。
但是带著堕兽人小孩的家庭,不管走到何处,都会受到相同的待遇。
「虽然我想尽办法去找工作,但是愿意雇用带著老鼠堕兽人小孩的女人当厨师的圣人,就连教会里面也找不到呢。」
──即使如此,这两个人还是没有拋弃这个小鬼啊。
明明不是亲生的小孩。而且对于克雷德来说,那孩子和他更是扯不上半点血缘关系。
「……你们真傻啊。」
不小心说溜嘴了,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把那个小鬼头拋弃掉就轻松多了。反正她姑且也算是个堕兽人,一定能够自己想办法活下去。就算要啃树根喝河水,或是当个拦路劫匪,总是有活下去的办法。比起普通的人类小孩,在各种意义上都强大多了。
听见我半带恶意的这句话,丽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开心地笑了起来。
「没错,我们就是一对溺爱孩子的傻爸妈呀。」
「我刚才那句话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知道。不过那又怎样?不管外人说了什么,还是有什么看法都无所谓,我就是爱著莉莉,愿意为她做任何事。那孩子直到现在,还是认为自己是个骯脏的生物,认为自己是一只『会带来疾病的老鼠』。要是我们打算咬一口她吃过的水果,那孩子甚至会气到哭呢。我们也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让她愿意和我们同桌吃饭啊。」
讲起来还真是有些难为情呢。丽莎自嘲地歪了歪嘴角。
「即使到了现在,那孩子仍然没有打从心底信赖我。她的心就是伤得这么深呢。我绝对不会让那孩子再度受到伤害。所以,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要是情况一有个不对劲,我会毫不犹豫把你们出卖给教会喔。」
「我会牢记在心。」
而就在此时,我听见了可疑的人声。
「就是这里,神父大人!」
身为一个带著魔女行动的堕兽人,光是这句话就足以我从头到尾巴末端的毛发都耸起来了。
总之,某个人正带著神父来到这个地方──
「有个堕兽人和银发的女人躲在这里──那绝对是教会正在寻找的魔女!快点把他们抓起来吧!」
肯定就代表我们陷入危机了。
2
在我站起身子的同时,莉莉也站了起来,惶惶不安地望著我。看来她也听见刚才那番对话了。
身为普通人类的丽莎和克雷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零看见我和莉莉的反应,就大致掌握状况了,于是她也缓缓站了起来。
「有人告密吗?看来是吾辈有些引人注目了呢。」
「告、告密!」
丽莎和克雷德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喊著。
「是因为之前赌气跑了好几家旅店的缘故吧……而城里的居民也希望尽早解决魔女引发的骚动。哎,这也是理所当然啊。」
看到银发的女人和堕兽人一起行动,肯定会有人向教会报告「魔女出现了」。
倘若对方真的是魔女,往后就高枕无忧。就算弄错了,也能提升教会对自己的评价。
虽然外头下著倾盆大雨,露宿野外相当麻烦,但这时偷偷逃离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我正准备把零扛到肩上──随即又打消主意了。
因为现在听见的这道声音是──
「你见到银发的女子,和体型巨大的堕兽人进了这栋房子吗?」
一道温柔的男人嗓音,从雨声之中传了过来。
「是的,神父大人。」听见这个回答,神父仅是慰劳对方一句「辛苦了」。
「你、你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啊!要是不快点逃走,就要被抓起来了耶!」
看见我凝神倾听混杂在雨声中的对话,丽莎抓著我的手,打算把我拉到后门去。
「你不是说如果情况不对劲就会去告密吗?」
「如果不是我们亲自去告密,就没有意义了!看到现在这个状况,我们只会被当成是藏匿魔女与堕兽人的大罪人啊!」
「喔喔……你这样说的也是啦。」
「现在不是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了!要是你不打算出去,我就要拿菜刀刺伤自己,再告诉神父是被你们弄伤的喔!」
我笑了笑,挣脱丽莎的手。
「这也是个不错的点子,不过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啦──那是我的熟人。」
「你、你说熟人……有哪个神父会和堕兽人交朋友──」
我把心神混乱的丽莎推进克雷德怀里,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大门。
丽莎一脸不解,但是零的表情似乎是想到了答案。
我用力打开大门,与脸上一点也不惊讶的翠绿发美男子面面相觑。他身上还是那套神官服,只是多披了一件挡雨用的大衣而已。
对方像是早就料到我会开门一般──
「居然肯出来应门,学得很乖嘛。」
并如此揶揄道。
「小心我把你的眼带扯下来啊,杀人神父。」
「那我就把你的毛皮剥下来吧,你这个堕落的象徵。」
「你们两个,连这种狠话都算得上是问候啦……」
当我和神父大眼瞪小眼时,零从一旁冒出头来。
看见神父对自己的声音产生反应,零便简单地说明了状况:
「吾辈因为『无来由的冤枉』而找不到地方投宿时,这个家庭为吾辈提供了过夜的居所。由于家里有个堕兽人孩童,所以也对吾辈心生同情。」
「堕兽人……?原来如此,若是邻近居民本就观感不佳,有人去告密也是理所当然……还好有我在,不然接到消息的要是教会骑士团,你们就得被强制带走了。」
轻轻叹了口气后,神父转身面向告密者。
看见我们如此「亲近」地交谈,告密者藏不住心中的疑惑,嘴里只是反复呢喃著「那个……」之类,「怎么会……」什么的。
神父对著那位可怜的告密者露出微笑,在他手中放了一些钱。
「银发女子和堕兽人的二人组──托你的福,我才能顺利找到人。他们是我的随从,和传闻中的那位魔女特徵相符,似乎招来不少麻烦呢。」
「他们是神父大人的……?那么……狩猎魔女……」
还没结束吗?──那张这么说著濒临绝望的脸,就连身为局外人的我也感到有些心痛。
展开狩猎魔女之后,若是迟迟找不到魔女,教会就会开始残杀无辜的民众。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所以在魔女引发风波之后,这一带的居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稍有嫌疑就会向教会谎报发现了魔女。
有人举报过非亲非故的老人,也有人举报娼妇,各式各样的女性遭受牵连。然而,这时候却出现了条件完全吻合的旅人,可谓是上天保佑。
告密者原本以为将无辜的旅人当成牺牲品,就能从惶恐不安的日子解放,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是神父的熟人,就算赚到一点小钱,心中想必还是相当失望吧。
告密者呆立在原地,失神落魄望著手中的钱,而神父像在激励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请别害怕。有位干练的审判官正在全力搜寻魔女的下落。虽然现在还看不见,但是平稳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就如同这场雨也将会在无声无息中停止一样。」
告密者脸上浮起僵硬的笑容,草草行礼后就沿著原路快步离去。
神父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为止,这才转身面向我们,以严峻的语气开口说:
「我简短地说明现况吧。『零之魔术师团』在这个国家出现了。」
零全身窜过一阵紧张感。
虽然早就听说有魔女出现了,但是这些人既然打著「零之魔术师团」的名号,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只是,当著克雷德和丽莎的面,说出这些事情真的没问题吗?
神父无视我的担忧,又进一步说出了更加逼近核心的情报。
「此外,据说他们的首领叫作零──哈啾!」
在沙沙作响,吵死人的雨声中,混入了神父傻呼呼的喷嚏声。
因为神父还站在门外,虽然披著大衣,但还是在淋雨。他吸著鼻水,好像很冷的样子。
「那个……可以先让我进去再说吗?」
他指著这栋破烂房子问道。
对于突然增加的客人,丽莎他们却连一丝不满也没有,大方地接受了。丽莎和克雷德反而觉得很高兴,甚至还说神父愿意留下,让他们安心多了。
莉莉似乎不打算在神父面前露脸,不知躲到哪去,避不见面──不过嘛,考量到这家伙对于堕兽人的反感,这么做或许是正确的。
经过不痛不痒的问候,仓促解决晚餐后,我们三人被引领到阁楼上。虽然有好几处漏水的地方,但还是想办法找到了恰当的位置坐下,终于能够好好谈一谈了。
首先切入话题的人是零。
「吾愿意向所有恶魔,以及教会的神发誓,在此地引发骚动的『零』并不是吾。」
「这点小事我还分辨得清楚。」
神父啜了一口丽莎替他准备的姜汤,神色疲惫地回答。
因为他坚决不愿让零使用魔法烘乾,所以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湿答答的。
「在事件发生时,零还待在黑龙岛上,实在不太可能同时在鲁多拉滋事。我也向主教阁下如此报告过了,所以只要有我的陪同,便不用担心零会受到波及。」
向主教阁下──报告过?
「你这家伙……把这女人的事情向教会报告了吗?」
我睁大双眼,手握剑柄作势起身。
「当然。若是不先报告就带著魔女一起行动,我可是会被以叛乱罪论处啊。由于多年来狩猎了无数魔女,因此给予魔女缓刑也不算是多么稀奇的事例。」
「即使如此,你这个人啊……!」
「冷静一点,佣兵。神父并没有说出『一切事实』。倘若他向教会报告自己抓到了创造魔法的泥暗之魔女,那么肯定会演变成震撼教会整体的大骚动吧。」
听著零平稳的声音,神父轻轻吐了口气,将目光移开。
「『我报告了必要的事项』。我只能这么回答你。」
「嗯,无妨。打从被你识破魔女身分的那一刻,吾就做好你会向教会报告的心理准备了。在报告中变成处于神父监视之下的弱小魔女,对吾而言反而更为便利呢。」
既然魔女本人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立场继续闹下去。
我按捺住心中的焦躁,重新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之后,零便像是在对我说「别担心」,并轻轻拍了拍我的大腿。
随后,零又轻抚著纤细的下巴,歪著头说:
「换言之,除了吾之外还有另一个『零』存在。而且还是个拥有银色长发的美女,担任『零之魔术师团』的首领。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嗯……就算真的有人长得和你很像,也雷同得太夸张了……」
外观特徵相似到这种程度,实在很难用偶然来解释啊。
既然如此,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那是冒充吾的假货啊──」
零面有难色地这么说,神父也点头表示同意。
「这么假设也较为妥当吧。」
「但是,其实没有多少人知晓吾的名讳,吾甚至可以一一细数。十三号、你们两个、威尼亚斯王国的小鬼、伊迪亚贝纳领主、阿克迪欧斯的圣女和老鹰、黑龙岛之王。此外,还有一个人──」
「……莎娜雷啊。」
我的语调不知不觉苦涩起来。光是说出这个名字,那股烦躁似乎就要在我胃中凝结成块,冲口而出。
她拥有抄写文本的才能而受到赏识,得以进入「零之魔术师团」,随后又加入由内部少数人发起的组织「不完整之数字」,是一个试图利用《零之书抄本》将魔法散布到全世界的魔女──用魔女来称呼她似乎捧得太高了,不过就是个速成的魔法师罢了。
若要说有谁会布下这种陷害零的计画,也就只有这个混帐女人了。
「佣兵,你还记得吗?在黑龙岛的时候,那个人离去之前所说的话……那很明显就是对吾辈的挑衅和挑战。」
莎娜雷侵占了黑龙岛公主的身体,夺走两册手抄本,带著随从劳尔一起消失之际,她对我们留下了这番话──
──下次我要把书带到哪里去呢?要在那里做什么才好呢?
──搞不好,现在已经发生了什么事呢……要是觉得在意的话,就来追我呀。
光是回想起来就让人胸口发闷。
我粗鲁地大吐一口气。
「所以呢?莎娜雷那个女人──不对,应该说是被她附身的公主,就躲在某处看好戏的意思吗?」
「或许如此吧,不过……吾辈从黑龙岛来到此地花费了十余天,她早就离开鲁多拉了。而且那对夫妻刚才不是说了,『零之魔术师团』在此地出现,以及关于『零』的传闻,都是在一个月前开始的。那么,这些或许与莎娜雷无关──而是『不完整之数字』整个组织动员的成果。」
「你是说他们动员整个组织,就是为了惹你不爽吗?这群人还真闲啊。」
「那只是一种『手段』,他们还有别的『目的』。」
「『建立魔女的世界』──是这个意思吧?」
神父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有些荒唐。
没错。零如此回答。她的声音同样也带著苦涩。
「一旦吾踏上流传著银发魔女传闻的这块土地,教会就会试图拘捕吾。倘若刚才神父不在场,那通告密便会引来拘捕吾的人。当然,吾与佣兵不会束手就擒,只能选择与教会成员一战──若是如此,你猜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我轻轻摸著下巴想了想。
「教会来的人会全军覆没吧?」
「换言之,就会成为战争的开端。」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问道:
「……你的思考太跳跃了,我有点跟不上啊。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仔细说明一下?如果你和教会的人打了一场,是会让谁跟谁掀起战争啊?」
「教会和魔女──也就是会重演五百年前的大战。」
我瞪大双眼,直直望著零。
看著还没听懂的我,零又接了句「换言之」,并继续补充说明:
「若是吾杀了教会的人之后溜之大吉,教会肯定会倾全力追杀吾对吧?」
零望著神父确认,而他也平静地点了点头。
「教会对于魔女──特别是对于教会有害的魔女,决不宽恕。」
「诚然。接著为了将吾送上火刑架,教会势必会展开更加激烈的魔女狩猎行动。如此一来,隐居在各地的魔女便会心生危机,此时『不完整之数字』那伙人只要打著以魔法为武器的旗号,就能让大量魔女挺身而出,打破教会的统治了。」
「你的意思是,如此一来魔女和教会就会掀起战争了?」
「可能性极高。」
「──这番推测实在可笑啊。」
神父话中带刺,与其说是否定,反倒更像是在嘲讽。
「即使拥有『魔术』这等超常力量,仍旧在五百年前战争中大败的魔女,怎么可能有胆识再与教会开战……更何况现在的魔女,在人数上完全不能与当时相提并论啊。」
「兵力上的差距可以靠『魔法』来弥补。你在黑龙岛上也见过吧。魔法是一种连孩童也能使用的技术──这可是吾所设计的机制啊。」
「你要是有心赎罪,就放弃逃跑的念头,乖乖接受火刑如何?」
在我发出怒吼之前,零就抢先笑了起来。
「神父啊,你可是本末倒置了呢。倘若吾死了,还有谁能阻止『不完整之数字』呢?」
「教会自然会处理。」
「那么,你们肯定需要情报来源。若是错失这个良机,未能从对魔法知之甚详的魔女口中得到相关情报,你们肯定会落后『不完整之数字』好几步──神父,吾说的对吗?」
神父虽然不发一语,但是那副嫌恶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肯定了。
「话说回来,你之所以向吾辈提供『零之魔术师团』出现的消息,以及教会允许你带著吾一起行动,关键都在于『那个』对吧?『不完整之数字』这次所引发的骚动──若是牵扯到魔法,你不觉得对于那位『掘墓人』审判官来说,负担有点过重吗?现在除了你以外,教会内部应该没有接触魔法这么深入的审判官才对。」
「一切都被你看穿了……你希望我会这么说吧?」
「仅仅只是吾根据现况做出的推论罢了,不过吾大约有五成的把握。」
气定神闲地说完后,零便开始等待神父会如何反应。而我也保持沉默,等著神父回答。
大概是受不了我们「满心期待回应」的模样,神父露出今天不知第几次的不耐烦表情,啧了一声后终于开口:
「为了讨伐魔女而调派过来的『女神之净火』审判官……就是你口中那位『掘墓人』。」
掘墓人正如其名,就是一种挖掘坟墓埋葬尸体的工作。
社会地位极为低贱,总是受到众人轻蔑。
身为教会的相关人员,却被冠上这样的绰号,可见有多么恶名昭彰。
「她在教会当中的代号是『悖德』,不过就连教会内部,也有不少人用『掘墓人』来称呼她──我造访大教堂时,『悖德』也在那里。而且她还说,有人告知她『零之魔术师团』藏身之处的情报,以及《零之书》放在哪里。」
「你说什么!」
我和零异口同声地喊著。
「有人告知……是谁?」
听见我的问题,神父的回答相当简短。
只有两个字。
「尸体。」
我感觉到背上窜过一阵恶寒。
一讲到「尸体会说话」,我脑中只会想到一个名字。
零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那么,有可能是莎娜雷本人接触过『掘墓人』,并告诉她手抄本的存在?」
「八九不离十。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既然和「不完整之数字」扯上关系,会出现《零之书抄本》也不令人意外,但问题在于莎娜雷竟然将手抄本放著就不管了,而且还将存放之处告知审判官──不管怎么看,那家伙都肯定有所图谋。
「考量到在圣都阿克迪欧斯与黑龙岛所发生的事件,教会认为将这项任务交由不曾接触『不完整之数字』与魔法的『悖德』来处理,确实太过危险。于是我接到命令,接下来我必须监视『悖德』的行动,同时著手讨伐『冒牌的零』──以及收回手抄本。」
神父所说的话,让零顿时僵住了。
因为她的动作太过不自然,让神父不禁问了句:「怎么了?」
「……刚才,你说的不是『处分』而是『收回』吗?」
「这世上最安全的场所,就是教会的藏宝库了。只要教会收回所有的手抄本,就不用担心有人以书本为媒介散布魔法。而教会也能获得前所未闻的魔法相关知识,进而制订对策。」
「神父啊,你倒是说了些颇为耐人寻味的话呢。你为何能够断定,教会没有滥用魔法的可能性?」
紧绷的气氛彷佛在空气中迸出火花一般。
零通常不怎么在意神父和教会,但不时会说出一些批判性的话语。
「吾可不相信教会喔,神父。五百年前,教会为了统治全世界而把魔女定为大敌。教会之所以能以守护秩序的正义之姿君临整个世界,也是因为有著魔女这种明确的敌对存在。若是有一天,魔女真的灭绝了,而教会手中拥有《零之书》的话……他们肯定会亲手创造出一批魔女,只为衬托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
「教会期望的是安宁与和平。教会之所以和魔女展开战争,是因为邪恶的魔女为世界带来了恐怖与混乱的缘故,那只是无可奈何的举措。」
「教会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听见零的问题,神父有些神经质地皱起眉头。
「是过去所有的历史这么告诉我的──虽然讨伐魔女和收回手抄本的任务,全都交由『悖德』负责,但是我也被指派了相同的任务。教会命我尽全力收回手抄本。从这道命令就能看出,教会将魔法视为极其危险的存在,这是相当正确的见解啊。」
就在此时,地板上的门板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接著就打开了。
我们三人同时闭上嘴,接著就看见克雷德从开启的门户中忽然冒出头来,很吃力地把几捆布搬上来。
「哎呀,这么晚才拿过来真是不好意思,这些是毛毯……」
克雷德似乎有些困惑地望向神父。
「那个……请问神父大人也留在阁楼,真的没问题吗?让教会来的贵客在阁楼过夜,还是让人有些过意不去啊……」
「教会的成员均以清贫为荣,请别介意。我反而认为,若是有哪位神父不请自来,还占据一家之主的房间,应该回头从实习生做起,重新学习教诲才是。」
「话说啊,这家伙本来应该在教会过夜的。只要仗著神父的身分,想在哪里过夜都会有人收留,可是他还故意选择待在这里,所以你也不用太过在意啦。」
「可是……那个……请容我大胆问一句,事后不会改口说我们愚弄了神职人员,藉机惩罚还是为难我们吧?」
神父的表情微微僵住了。
刚刚才听见零说出「不相信教会」这种话,这时候连克雷德也对神父的清贫作风和诚实与否提出了质疑,想必神父一定坐如针毡吧。
「我向神发誓,我对于你所抱持的情感,除了感谢之外还是感谢。」
「这样的话……嗯,那就没事了。那么,明天准备好早餐之后,我会再过来通知,请各位好好休息吧。」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克雷德转身准备离去,却被零喊住了。
「是有关散布魔法的银发魔女的事情……关于那个魔女,还有『零之魔术师团』的传闻,都是什么样的内容呢?」
「什么样的……」
「他们使用了魔法,对吧?是基于什么原因,施展了什么样的魔法──你应该多少有听到一些传闻吧?」
「这个嘛……多少是有听说啦……」
克雷德心有不安地将目光投向神父。
神父迎著这道目光,只说了一句:「请照实说。」
只有上半身冒出地板的克雷德,摸了摸邋遢的胡渣。接著吞吞吐吐地开口:
「我听说那些人拯救了一个村子。据说村子里发生了传染病,能够工作的人全都病倒了,虽然农作物已经成熟,却找不到人手进行收割的样子。这时候魔女出现了,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帮村民收割农作物,所以大家也就不必挨饿了。不过嘛,想也知道,收割下来的农作物有一部份要当作税金,缴纳给教会……」
我忍不住扶著额头。
「把魔女收割的作物交给教会啊……这也难怪会弄出狩猎魔女的风波了。」
「因为鲁多拉设有大教堂,虔诚的信徒也比较多。大概是某个村民说溜嘴,被人一状告到教会去,才会闹成现在这样。也有人从村子里逃走,不过都被教会骑士团抓住了……在鲁多拉的市政厅前广场上,还摆著尸体呢。」
教会不但对魔女毫不留情,也对帮助魔女的人毫不留情。
虽然教会对于遭到魔女诱骗的人们,总是展现温情的一面,只是一旦演变成「从村子里逃走」的状况,就等同于坦承自己犯罪了。
话虽如此,也不能保证留在村里就能平安无事。
要是教会找不到魔女,就会当作是村民将魔女藏匿起来,进而展开名为调查,实则拷问的搜查工作。
逃走也是地狱,留下也是地狱──所以才没有人愿意和魔女扯上关系。
即使如此,当时的状况肯定是绝望到不得不求助魔女的力量吧。
要照料一群无法动弹的病人,还有不早点收割就只能任其腐烂的农作物,再加上缴税的压力,又要张罗给病人服用的药品。
零偷偷瞥了神父一眼。
该说不出所料吗……神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嗯,这也情有可原啦。毕竟神父的脑袋总是以「魔女等同于邪恶,绝不会行善」的前提在思考。
神父对零也是一样的态度,始终认为「这个人只是把邪恶之心隐藏起来」,疑神疑鬼。
「大家都……应该是说,我自己觉得……其实魔女并不可怕,只不过是害怕被卷入魔女狩猎而已。不管魔女做了什么事,都与我们无关啊。我这样说好像有点狡猾就是了。」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留下这句话之后,克雷德就爬下阁楼了。
「──你看吧。」
零轻笑一声。
虽然只是毫无恶意,像孩子一样的嘲笑,但是内容却十分辛辣。
「就连民众也不相信教会。」
3
我在半夜突然惊醒,因为感觉到楼下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的气息。
天色依然很暗,还听得见夜里鸣叫的虫声。
我才想著,这听起来像是一只很大的老鼠啊──这么说来,这里的确是有只大老鼠。片刻之后,我才想起莉莉的存在。
睡醒了就突然想喝水,于是我蹑手蹑脚从阁楼往楼下移动。这时零嚷起「吾的床铺」之类的梦话,但是我当作没听到。床铺也是有行动自由的。
我取了支长柄勺,从厨房的水瓶里舀了杯水,润润乾渴的喉咙。
虽然我在喝水时,莉莉的脚步声不见了,但是当我开始移动,又开始听见脚步声。看来她是怕我会尴尬才刻意回避吧──但是,一直跟在我后头是怎么回事啊?
已经大半夜了,小孩子就快点上床睡觉啦。
我停下脚步,突然回头一看。只见一团白毛迅速躲进墙壁后面。
「……是怎样啊?」
「没事。」
我嘀咕的声音非常小,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没想对方却回答了,害我吓了一跳──原来如此,这只老鼠的耳朵这么灵敏啊。
「你没见过其他堕兽人吗?」
她默默不语。不过应该是默认了。我以前也是那个样子。
我也保持沉默,过了一阵子……
「……爸爸和妈妈呢?」
莉莉出声这么询问。
「应该在睡觉吧。」
「不是。」
喔喔,她是在问我的父母啊。
「应该还在村子里活得好好的吧。」
「你被他们拋弃了吗?」
「不是,我是自己主动离开的。因为我害他们生活搅得一团乱。」
「……大哥哥害的?」
──大哥哥?
啊,她是说我?是在说我吗?喂,泰欧,你听到没?她叫我大哥哥耶。莉莉真是个明辨事理的好孩子啊。我在心里暗爽个没完没了,真是没出息啊。
我叹著气轻抚泰欧的匕首。
「你怎么了?」
看见我默默无言的样子,莉莉战战兢兢从墙后窥探我的脸色。在幽暗的室内,她的双眼好像发著红光。
没什么啦。听到我这样回答,莉莉摆动长长的尾巴,搬了张椅子小碎步跑到我的身边,示意我坐下。
──放好椅子以后,自己又跑回墙壁后头躲起来了。
看她白天也没有特别躲避的样子……难道是父母不在身旁的关系吗?我从善如流,在她准备好的椅子坐了下来,开始对莉莉谈起我离开村子的始末。
有群盗贼为了我的头颅而出现在村里,以及因此导致有人牺牲,还有我不顾双亲和村人的反对而离开村子的事情──莉莉一直坐在墙后静静听我说,在我讲完之后,她又从墙后稍微探出头来望著我。
「……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离开村子吗?那是因为……呃……这个……大概是罪恶感吧。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继续待下去,所以我才逃走了。」
「罪、恶、感……」
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莉莉口齿不清地复诵了一遍。
接著就突然开口:
「莉莉啊,也觉得自己不能待在这里。」
并如此说道。
「这似乎不是一个可以大声交谈的话题啊。」
看见我站了起来,莉莉抖了一下肩膀,不过没有逃跑的意思。于是我走到墙后,在那只小老鼠身旁坐了下来。像这样拉近距离后,我才发现莉莉小到可以让我握在掌中。
「爸爸喜欢妈妈,所以才会对莉莉这么好,可是莉莉并不是妈妈的小孩……那个,你也知道吧?莉莉真正的妈妈是另一个人,她是被莉莉害死的。」
这是白天丽莎跟我说过的事情。
而且,莉莉也知道丽莎曾经跟我讲过她的身世。
我皱起鼻头,叹了口气摇了摇尾巴。
「你的耳朵未免也太灵敏了。」
「嗯,因为长得很大啊。」
莉莉揪著耳朵给我看。
「所以能够听到人家讲的悄悄话喔,而且莉莉也有很多朋友……」
朋友……?
堕兽人怎么可能会有朋友。
虽然我心里这样想,但是我并不是那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怪咖。
「所以呢?你老爸在背后抱怨你是个拖油瓶吗?」
莉莉听了似乎很慌张,用力地摇著头。也是啦,那个男人看起来不像这种人。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觉得那个妈妈会嫌弃莉莉就是了。
「但是,他们最近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像怕莉莉会听到,两个人总是躲得远远地讲话,而且,只要莉莉一靠近就不讲了。」
「身为一个堕兽人,你应该有办法在不被普通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听吧?」
莉莉再次摇头。
「莉莉不会偷听。万一听到他们在讲坏话,莉莉会很伤心。」
「这样啊。」
「莉莉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可是呀,都是莉莉的错,才害他们整天都要拚命工作。镇上的人也一直说,赶快把那只老鼠扔掉。还说爸爸妈妈本来是可以过上好日子的,但因为莉莉的关系,他们两个人找不到好工作,过得一点也不幸福。」
「不是吧,要是过得不幸福,早就把你扔掉了。」
莉莉愣愣地望著我。
「那两个人有什么苦衷吗?难道是中了拋弃你就会死掉的诅咒吗?」
「……呃……大概没有……」
「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啦。他们是自己愿意当你的父母,随他们高兴就好。」
「可是,大哥哥却……」
「不是讲过了……我那时候是自己『逃走』了。因为我承受不住罪恶感才逃出村子,我猜啊,我老爸老妈一定很火大吧。要是我现在大摇大摆地回去,可能会被老爸揍死,接著被老妈做成料理端给客人当晚餐吧……然后我的毛皮会被当成地毯,铺在酒馆的特等席上。」
我觉得这番推测大概有五成机会成真,但是莉莉听完却眨了眨红色的大眼睛,笑著回了句:「你在说什么呀。」
「现在我也一直在后悔,要是当初没有逃走就好了。就像你看到的,我现在已经长成一只能够吓跑大多数盗贼的怪物了。要是我留在村里,搞不好还能帮忙保护村子的安全呢──嗯……我也想过很多种可能啦。」
「可是,莉莉一点用处也没有耶……」
「你不是帮忙做了很多事吗?」
「只有这样而已耶?」
「这样就够了。你已经做得比同年纪的小孩要多出三倍啦。」
「莉莉,不是小孩子喔……」
「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小鬼吧。」
话虽如此,但我并不清楚她实际上多大了……不过嘛,从外表来看顶多六七岁吧。讲起话来也不怎么流利。
虽然在堕兽人当中,有些人到了成年以后也不怎么会讲话……但是那些人都拥有特殊的能力。
「而且,该怎么讲……你姑且也算是个堕兽人,所以只要你再长大一点,连强盗都会被你吓跑喔。要是被你的牙齿咬到,连我也会觉得痛呢。」
「莉莉不会咬人。」
她的语气突然慎重起来,和刚才瑟瑟发抖的感觉截然不同,话中蕴含强烈的决心。
「莉莉绝对不会咬人。因为和妈妈……和真正的妈妈约好了。」
「……这样啊。」
莉莉站了起来。
接著就一溜烟地跑掉,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谢谢你,陪莉莉说话。」
只留下这句话,就再也听不见莉莉的脚步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