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死亡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咒术的精髓是『谎言』?
这话真有您的风格,但请恕我无法认同这样的说法。
『谎言』确实是咒术的精华,但这精华也必须有根基作为支柱。」
「那就是相信的心。
少了这根基,再精彩的『谎言』也会相形失色。」
——飞车丸
1
那孩子没有名字。
人们鄙视她是不祥的化身、遭邪魔附身之人,把她隔离。自懂事以来,用不着人说她也心知肚明,自己就是这样的存在。
无人理会,无人爱怜,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毫无疑问地相信着,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都会是这样的生活,认定这就是自己的「人生」。
但是错了,事实并非如此。
自己的人生无异于同时代的任何人,一样充满惊涛骇浪。
一切始于那个朝气蓬勃的嗓音。不顾下人阻挡闯入软禁她的牢房,打开厚重的门板后传来的少年嗓音。
「你就是我的式神吗?原来如此,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犹如一线光芒射入深夜的漆黑中,在夜里光芒的照耀下,她的「人生」开始有了真正的意义。
☆
——『……「北斗」的事情……瞒着你……骗了你,对不起……』
这时候需要治愈符。
春虎回过神来。我在发什么呆?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失血很严重,得立即止血。快点、马上、现在立刻止血。
——『不过,你已经发现……了吧……』
治愈符当然有带在身上,一方面是为预防自己失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戒备夏目遇上的鬼、和监视宿舍的那些阴阳师,因此和其他咒符一起随身携带。没错,咒符要多少有多少,量很足够。
——『春虎……』
他伸手摸索腰间的咒符盒,用指尖弹开盒盖上的扣环,同时取出咒符——但是动作不如平时流畅。颤抖的指尖不听使唤,刹那间,愤怒与焦急之情充塞脑内,就连呼吸也有困难。
——『我喜欢你……』
冷静点,不对,得快点、快点。他无视不听使唤的指尖,用整只手掌强行打开咒符盒,胡乱地一把抓起盒里的咒符。
——『……你要是死了,我可饶不了你……』
「急急如律令!」
原已枯竭的力量不晓得从何处涌了出来,像是为了止血般,春虎用胡乱抓在手中的咒符压在伤口上。
在使用咒术的瞬间,笼罩脑中的迷雾随之散去。左臂里抱着的夏目阖上双眼,一动也不动,制服的胸腹处湿透。怀里的重量沉甸甸的,濡湿双手的黏滑热气暴露在空气中,急速冷却,逐渐凝固。
只是凝视着夏目的身影,就感觉心如刀割,感受到血液冻结的恶寒。春虎强忍住冲上喉头的呕吐感,甩开杂念,让注意力专注在咒术。
他从压在伤口上的咒符中「视」出治愈符,注入咒力,同时配合夏目的伤势,精细地转换咒符上的术式。分秒必争。多张治愈符同步展开,以求加强效果。将灵压提升至极限,以烧尽术式的气势注入咒力。
这样还是不够。
不消说,用咒术治疗伤重至此的人这还是第一次,但不知为何,应该采取的行动和必须采取的行动接连浮现脑海。将自己的灵气注入夏目停滞的灵气,强行让夏目的灵气循环,并且将五行符连环增强的咒力流入治愈符。此外还有式符,用简易式暂且填补身体组织缺陷的部分,做到这种程度简直进入了外科手术的领域,可是此时春虎甚至连处理的顺序也能理解。总之竭尽所能,用上各种手段,必得挽回夏目——夏目的性命。
「——虎——!」
上头似乎能听见某人的叫声,思绪尽管清晰,却无法了解那句话的意思。
「春虎!小心摔——」
叫声再一次传进耳里的瞬间,先是趾尖,接着双膝承受巨大的冲击。春虎赶紧护住夏目的身体,直到摔上坚硬的柏油路面才终于理解自己摔落地面,已经着地的事实。对了,自己一直在空中飞行——并且失控——不对,现在最要紧的是集中精神治疗夏目。
他让夏目躺在地上,整个人趴在她身上似地持续施行咒术。止血、堵住伤口、修复破损的内脏。血液不够。术式立即浮现脑海,嘴里擅自吟诵起未曾听闻的咒文。我会想尽办法让你复原,保证让你身上不留下一点伤痕。
可恶,嘴里不自觉地吐出恶言,可恶、可恶、混账,春虎激愤怒骂。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谁做出了这种事?
想到这里,春虎发现在这问题前方等着自己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与绝望,他出于本能否定了一切。不承认出了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必须删除,当成从来没发生过。没问题的,他拼命说服自己。治疗非常顺利,夏目受伤的身体看得出来复原状况良好,只要再一点时间,相信她的肉体就可以完全痊愈。
可是——
他放声嘶吼。
知识络绎不绝地涌现,从中再挑出下一个可行的咒术,让停止跳动的心脏跳动,让萎缩的肺部膨胀,让夏目复活。
「……虎。」
不能重蹈北斗那时的覆辙,如今的自己已和以往大不相同。在北斗消失后,自己以成为阴阳师为目标,跨越过许多难关,才有现在的自己。我一定救得了她,怎么能救不活自己最重要的伙伴,尊崇的主人,无可取代的青梅竹马——
我绝对会把她救回来,所以拜托还请……
「春虎!」
有人从背后抓住自己的肩膀,春虎顿时一僵,在此同时,视线一角有东西迅速做出反应。
颜色漆黑,如同乌鸦羽翼的那个东西——
「呃!」
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的冬儿挥飞了出去。
挥开冬儿——试图保护「主人」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自己身上的黑色外衣。如同斗篷,又像大衣,犹如以乌鸦羽毛织成的外衣——『鸦羽』,衣摆一边改变形状,一边气势凶猛地翻腾。
遭到『鸦羽』自主性的攻击,冬儿急忙交叉双臂防御。虽然被往后撞飞一大段距离,但勉强还算顺利在路上着地,而这全是多亏他反应神经灵敏,否则——如果不是他幸运在鬼化的状态下遭到攻击,这一击势必会造成重伤。
如同夏目遭遇到的惨状。
「……!」
春虎歪斜着脸,反射性地把『鸦羽』脱了下来,丢到一旁。由『鸦羽』而来的灵力立刻消失,他顿时感到精疲力尽。剧烈脉动的激情空转,承受不住负荷的神经像是烧断了,出现短路。
全身力气消失,春虎瘫坐在路上,虚弱地把头转向躺在一旁的夏目。
在他身旁的不再是夏目,躺在路上的是夏目的尸骸,身上制服沾满了鲜血。
☆
脱下『鸦羽』后,土御门春虎瘫倒在地,宛如摆脱邪灵附身。确认了这一点之后,阿刀冬儿总算解除警戒。
冬儿也是一样混乱不已,但他勉强压抑住动摇的情绪,确认当前状况。
春虎在马路中央着地,离烟火大会的会场有相当程度的距离,不过这附近疑似也有执行交通管制,不见车辆往来,但有几名路过的游客好奇地停下脚步,往这里张望。「……再封印。」冬儿低声吟诵咒文,自行解除鬼化。
烟火仍在持续施放,缤纷火光渲染夜空。火光绽放又接着消逝,在四周缓慢闪灭。
在冬儿后方稍远处,可以望见大连寺铃鹿的身影。她和冬儿——以及夏目——共同追赶遭『鸦羽』附身而失控的春虎。她一边往地面降落,身体却迟迟无法离开纸式神。面如死灰的稚嫩脸庞凝视着春虎——和躺在他面前的土御门夏目,一时无法动弹。
恐怕她脑中是一片空白吧,话虽如此,冬儿自己也没资格说风凉话。近似疯狂的破坏冲动伫足在自己背后,随时准备趁虚而入。由于无时无刻不在应付自己体内的鬼,冬儿早学会了方法,知道如何对应这种自暴自弃的状态。他半是放弃思考,抹杀情感,向春虎走去。
春虎一脸失魂落魄,瘫坐在地上。先前的失控使得他的灵力险些枯竭,尤其自从在目黑分局与雪佛决战以来,他在灵性方面就显得很不稳定。今天白天他也一度失控,还是靠「独臂的鬼」帮忙抑制。这样不稳定的状况下遇上『鸦羽』附身,便一口气爆发了出来。不过和夏目在做出最后的那个决定时一样,此时的春虎不再有生命危险。在确认这事实后,冬儿把其他念头甩在脑后,视线从春虎身上移开。
接着是夏目。
他悄步走近,按住脉搏,确认她是否还有呼吸。少女的身上仍可以感觉到灵气,但冬儿学过,这在『泛式』中称为残留灵体,留在夏目身上的灵气与原本熟悉的灵气并无不同,但在那里的已经不再是夏目。
没有脉搏,也没有呼吸。夏目死了。
原本试图驱离的冲动再次袭向冬儿。如果就这么让冲动支配自己,那该有多轻松,但他始终保持冷静。在现场这样的状况下,自己有必须保持冷静的义务。
「……春虎。」
冬儿唤了一声,春虎没有反应。和先前的情况不同,冬儿知道这话传进了好友耳中。不过接下来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这负担实在过于沉重。为了压抑情感,他也是费尽了力气。这种时候勉强做那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意义。他咬紧牙,站起身,往铃鹿的方向转过头去。
「铃鹿。」
「…………」
「铃鹿!」
铃鹿吓了一跳,把脸转了过来。
「拜托你设下结界,让这里与外界隔离,你做得到吧?」
「……嗯、嗯。」
铃鹿点头,脸色依然僵硬。但就在她设下结界前,上空有道身影缓缓落了下来。
「雪风……」
那是在追赶春虎时,夏目骑乘的白马式神——雪风。
侍奉土御门家的古老式神似乎已经掌握现场状况,落地时与夏目和春虎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懊悔似地垂下头。冬儿离开春虎身旁,往雪风走去,把手轻轻放在它的颈项上。
接着,在雪风之后又有人出现。
「啊,找到了!大家还好吗!」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让原本致力保持冷静的冬儿也不由得全身僵硬。在落地的雪风另一头,从马路往这里跑来的是同班同学百枝天马和仓桥京子。春虎失控时,夏目乘着雪风,冬儿和铃鹿骑着铃鹿的式神,马不停蹄地往夜空飞奔。这么看来当时留在原地的天马与京子也跑着追了上来,穿着浴衣的京子更是脱下木屐,只穿着袜子奔跑。
见到两人冲上前来,趁现在逃离这个地方的冲动驱使着冬儿,但他打消了这个欲望,走上前迎向两人。也许是跑了很长一段距离,天马和京子都气喘吁吁。虽然喘不过气,他们依然一脸严肃地走向冬儿。
「春、春虎同学呢?找到他了吗?」
听见天马这问题,冬儿稍微顿了一下,接着点头。他微微偏过头,把天马的视线带往瘫坐在地上的春虎。眼镜底下的瞳孔先是一亮,接着发现一旁的「另一个人」,不禁愕然瞠目。晚了一步追上的京子痛苦地弯下腰,把手支在膝上。她先是仰望冬儿,望向天马,然后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咦?」
夹杂在急促的呼吸声中的是不解的嗓音,她几乎是一脸茫然地问:「……小夏?」笑容从反射性就要笑了出来的脸上消失,面色逐渐变得惨白。
「这是在做什么?」
天马问。接着他像是因为自己的话而回过神,抓住冬儿的袖子。
「这是在做什么!快叫救护车啊。」
他的声音颤抖,膝盖发颤。面对声声催促的天马,冬儿脸色凝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像是理解冬儿的意思般——其实恐怕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天马再也说不出话来。
另一方面,「……小夏?」京子反复唤着夏目,叫声几乎轻不可闻。「骗人……这是骗人的吧?你们别闹了,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会……」叫喊的嗓音愈来愈歇斯底里。
在远方围观的游客开始议论纷纷,冬儿心中也再次遭到难以抑制的气愤入侵,恨不得能放声怒吼,肆意破坏,只是这么做也无济于事。冬儿告诉自己要冷静,使劲握紧了拳头。
「……天马,『那个女人』呢?」
天马很快反应了过来,明白他话里指的是谁。
「……她可能还在刚才那个地方……为了追上你们,我们是拼了命地冲过来。」
天马看来至少比京子镇定许多,不过也许他只是还没能实际体会眼前的现实。「这样啊。」冬儿点了下头,再次朝铃鹿大喊:「铃鹿!设结界!」接到指示的铃鹿颤抖着点了点头,立刻着手施行咒术,动作却很笨拙,那副模样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她是『十二神将』。
这时,「……对了。」春虎喃喃说。冬儿等人不由得吓了一跳,望向春虎。「可以拜托老爸,就算我做不到,老爸……老爸一定能治好夏目。」他说得认真,内容听来却很空虚。冬儿体内的压力不由自主地愈升愈高。
「春虎……」
冬儿沉声唤着,春虎一听,瘫坐着把脸转向冬儿。那是张遭到重大打击,眼见就要崩溃,但仍紧踩在崩溃边缘的脸,像是走投无路般,只能抓紧最后的一丝希望。在那双随时可能发狂的双眸面前,冬儿也无计可施。
「冬儿,你忘了吗,我爸可是专业的阴阳医哦,他不也封印了你体内的鬼吗?」
「春虎,够了。」
「别看他平常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的医术真的很高明。老爸一定有办法,他肯定能治好夏目。」
「春虎。」
「他会救活夏目,毕竟他是专业的阴阳医嘛。和我不一样,他可是真正的阴阳师!只要他愿意,就连死人也可以——」
「春虎!」
冬儿再也忍受不住,这一喝使得春虎整张脸扭曲变形。冬儿体内压抑的情感也随着怒吼一同吼了出来,胸口深处开了个大洞,使他在痛苦之外更感觉麻痹。
「……春虎。」冬儿又唤了一声。然后他吸了口气,镇定自己的情绪,继续说:「即使是再厉害的阴阳师,也不能让死人复活。」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这话说来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只是以笃定的语气,道出无庸置疑的事实。
不知不觉间,烟火施放结束了。
沉重而苦闷的沉默笼罩在场所有人,像是被这重量往下压般,冬儿低下了头。这是「现实」的重量,也是现实带来的痛苦,无法逃避也无法拒绝,只能接受并且忍耐。
只是——
在这股沉默中,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沉默中,冬儿忽然惊觉了是哪里不对劲。
他抬起头,原本望着自己的春虎已转过头去。那张侧脸显露出被逼上绝路,去除一切多余情感,毫无掩饰的表情,只有那双眼闪现异样的光芒。
春虎正盯着铃鹿。
他立刻把视线转向铃鹿。她在察觉后正面迎向春虎的视线,在仍留有稚气、显得胆怯的表情底下,潜藏着的却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恐惧。
冬儿的背脊发寒,窜过一阵冰冷的电流。
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如幻影般在脑中苏醒,思考成形前的预感——可怕的不祥预感让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欸。」他连忙出声。「春虎你……」然而,等不及他抛出那个「问题」,事态又出现转变。
忽然间,在冬儿身旁的雪风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唤起他们的注意。接着,先前混杂在烟火声中的警笛声突如其来地闯进马路。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不同于一般车辆,车身漆黑,给人坚固印象的大型车。眼熟的车种出现,冬儿反射性地摆出防御架势,甚至用不着确认车身上「阴阳厅」三个大字,也能一眼辨识出那是灵灾修祓部队专用的运输车。
运输车紧急刹车,身穿黑衣的阴阳师接二连三从车内涌了出来。那些阴阳师正是祓魔官,防瘴戎衣翻飞,只见他们正要组起阵仗,动作却忽然大乱,看得出前方的男子见到冬儿等人,「居然是小孩子?」不禁瞠目结舌。
冬儿忍不住咂舌。
在因为烟火大会而显得闹哄哄的地方,春虎失去控制。他们先是以甲级咒术与人交了下手,后来为阻止失控的春虎,他们甚至召唤出巨龙北斗,进行了一场近似空中战的战斗,目击者想必不少。
正确来说,失控的并非春虎,而是『鸦羽』,而『鸦羽』不单只是咒具,还是「式神」。失控的『鸦羽』属于动态灵灾当中的第三级灵灾,一旦祓魔局察觉灵气,视为灵灾,忽然有祓魔官——灵灾修祓部队赶来这里也不奇怪。
离开运输车的灵灾修祓部队尽管对眼前的状况难掩困惑,依然照常包围冬儿等人,见到夏目浑身是血地倒在路上,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是严峻。
祓魔官为修祓灵灾的专家,咒术战理应不在他们的专业领域之内,然而从井然有序的阵仗完全察觉不出这样的事实,只感觉到由专业阴阳师所散发出的无可撼动的压力。
雪风把鼻子凑上前来,像是在问接下来要怎么办。冬儿差点又啐了一声,这次好不容易忍了下来。
就目前状况看来,己方这一行人已经无计可施,反而是把现场交给这些大人处理更为有益无害。坦白说,相马多轨子那件事大幅动摇了他们对阴阳厅的信任。她表示袭击夏目的老家,也就是土御门本家宅邸的即为阴阳厅,之后更带着本应保管在宅邸的『鸦羽』出现在春虎等人面前。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使得他们不得不断定多轨子与阴阳厅之间确实有勾结。
但是祓魔局总比阴阳厅让人放心,虽然终归是一丘之貉,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信赖,那就是『十二神将』中的木暮禅次朗。他和冬儿等人的导师是前同僚,听说春虎、夏目和京子等人都认识他,如果能顺利与他接触,说不定他会愿意认真听他们的解释。
何况把事情交给祓魔局——交由「法」来处理,或许能摆脱先前感觉到的不祥预感。
冬儿缓缓吁了口气,把手放在雪风脸上。
「……铃鹿。」
他唤了一声,接着为表示没有抵抗的意思,率先高举起双手。见到冬儿这样的态度,铃鹿也顺从地——看来比他更是松了口气,高举起双手。一旁有位祓魔官大感惊讶,恐怕是认出了『神童』的长相。京子依然愣在原地,从那副模样看来,对方绝不会认定她有危险。天马没举起双手,只是低垂着头,没有抵抗的意思。
不过,春虎的反应与他们不同。
原本瘫坐在路上的春虎一见祓魔官团团包围住自己,身体反应异常激动,他死命地往四下张望,保护并且紧抱住夏目。
「春虎。」
冬儿怒斥,但是春虎充耳不闻,只是愤恨地瞪着眼前的祓魔官。
接着,其中一位祓魔官往前跨出了一步。
「……我们是阴阳厅祓魔局的灵灾修祓部队,前来逮捕你们。只要你们束手就擒,我们不会发动无谓的攻击。」
那人报上名号,同时宣告自己来此的目的。春虎呼吸加速,面露凶相,从那样子看来,他极为动摇而且混乱,陷入了恐慌,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不过是表面的假象,冬儿敏锐的目光看穿了这一点。不同于先前茫然自失的状态,如今正有坚固的意志在春虎的心中萌芽,而且是危险的意志。
「春虎!别乱来!」
冬儿按捺不住地大叫,结果这一声喝斥反倒成了导火线。
春虎往地面扑倒,迅速伸长了手,抓起刚脱下的『鸦羽』。如旗帜翻飞的漆黑外衣像生物般灵活跃动,金黄光芒在黑衣上掀起阵阵涟漪。春虎披上『鸦羽』,用双臂抱起夏目的身体。
冬儿再次呼喊春虎的名字,祓魔官也在同时展开结界。
「不许动!」
祓魔官出声警告,『鸦羽』的衣摆如羽翼般大动作拍打着,风声呼啸,『鸦羽』展翅,犹如龙卷风卷起咒力漩涡。接着,翅膀一挥,黑色羽毛便如箭往四面八方射去,将祓魔官张起的结界劈斩得支离破碎。
咒术遭到强行破坏,咒力接着更往四处扩散,冬儿等塾生自不必说,祓魔官也一样立刻俯下身子,闪避失去控制的咒力,黑影便趁这机会朝夜空飞翔。
春虎如鸟儿展翅,怀中可以见到夏目的身影。
「那个笨蛋……!」
冬儿咬紧了牙,一旁的祓魔官则是接连朝夜空施展咒术,其中大多属于符术或简略的不动金缚。披上『鸦羽』的春虎悉数回避,或是挥开了攻击,整体动作显然还有些生硬,不过『鸦羽』将自主性的防御机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鸦羽』的身影融入夜空,春虎带着夏目转眼间已然远离,冬儿瞬间陷入激烈的内心挣扎。
「……可恶!」
不管那么多了,有问题以后再说。冬儿火速取过雪风的缰绳,「铃鹿!快过来!」大叫着踏上马镫,翻身上马。这是他第二次骑上雪风,骁勇善战的式神明白他的意思,不等他挥舞缰绳,已经高高跃上夜空。「冬儿同学!」天马大喊,祓魔官的怒吼声与咒术也在同时接踵而至,但全被白马灵活地避了过去。
铃鹿的行动不如冬儿果决,没能跟得上状况的变化。最后,她用力闭上眼,让依然乘坐在脚下的式神浮起,接着更新生出大量式神,同时一口气将之解放当成烟雾弹扰乱现场。不愧是铃鹿,冬儿暗自感谢,意识同时转向前方的春虎。
「雪风,拜托你了。」
说完,他使劲挥下缰绳。
2
一飞上空中,风立刻迎面吹来,把冬儿没有系上头巾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另一方面,雪风在空中狂奔,丝毫不受夜风影响,铃鹿乘坐的式神紧追在后,简直是追逐的戏码再次重新上演,不过这次打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绝望色彩。
「你打算怎么办?」
「阻止春虎!」
「用什么方法阻止?」
「不知道!」
风压强劲,他们扯开了嗓子交谈。这时候该怎么办,冬儿也不知道,但他就是无法坐视不管。
前方是夜晚的漆黑,下方街灯隐约映照出巨大的羽翼。异形的暗鸦,飞行的动作不出所料有些生硬,滑翔的动作在下一秒转为高速坠落,羽翼胡乱拍打,忽然变换角度,跌跌撞撞地飞了上去。不稳定而且歪斜的轨道,简直像是直接表现出主人的心情。
同时也像一头负伤失控的猛兽。
「可恶,那个……」
——混账家伙……!
总之得先设法接近。幸好虽然动作拙劣,『鸦羽』这时候基本上受到了春虎的控制,也就是说除非春虎下令,否则『鸦羽』不会擅自发动攻击。当然,这样并无法保证不会「反击」。
「雪风!」
他挥下缰绳,雪风更加快了速度。
『鸦羽』原本的速度快慢不明,因此相较于蛇行的『鸦羽』,雪风迅速缩短了双方的距离。如同他的猜想,对方没有展开攻击,但能感觉到是『鸦羽』而非春虎对这里提高了警觉。
「春虎!」
冬儿大叫,往前探出身子。
「冷静点!先落到地面再说!春虎!」
「…………」
他拉大了嗓门劝说,春虎却没有回应。雪风又加快速度,与『鸦羽』并肩同行。在冬儿与春虎并行的同时,铃鹿的式神也绕到另一头,形成由左右包围『鸦羽』的形势,「蠢虎!」铃鹿也一样咆哮骂道。
春虎并未因此停步,但就在这个时候,『鸦羽』忽然急转了个弯,雪风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下降,逆向转身,坐在马上的冬儿急忙握紧缰绳。紧接着,一道细小的黑影划破夜空,掠过急转弯的『鸦羽』。
蓝色的燕子,那是『WA1·燕鞭』,而且不只一具,另外又有第二具、第三具,在冬儿让紧急回避的雪风重新调整好姿势时,已有共计十具『燕鞭』以『鸦羽』为中心乱舞。「怎么回事?」冬儿不由得往下方俯视。
「有咒搜官来了吗?在哪里?」
在人造式式神当中,『燕鞭』属于特殊类别的捕缚式,主要用途为捕缚使用咒术的罪犯,是专为咒术犯罪搜查官设计的人造式式神,使役的术者也大多为咒搜官。
「小心点!」铃鹿连忙警告。「这些是经过改造的式神!不能视为一般的燕鞭!」
『燕鞭』为威契夫公司制造的市售人造式式神,咒搜官在使用时常各自进行一些细微的调整。不过铃鹿似乎看出眼前高速移动的『燕鞭』术式经过大幅改造,冬儿到目前为止也目睹过不少次这种捕缚式式神,出现在眼前的『燕鞭』确实和以往所见的不同,不只机动性强,十具式神整体的气息更是有明显差别。
「难不成……?」
——在背后操纵这些『燕鞭』的是同一个人?
宛如为了回应他的疑问,十具『燕鞭』灵活互动,如双掌般包围『鸦羽』。面对持续以不规则轨道飞行的『鸦羽』,『燕鞭』始终保持在一定的距离,有条不紊地进行包围,整体的行动犹如同一个体。
十只蓝色燕子包围巨大的乌鸦,看来也像是狩猎一头野兽的鬣狗群。它们不直接发动攻击,只是片刻不离地围绕在旁,即使『鸦羽』大动作地挥动衣摆以便甩开它们,它们也只是随风压轻盈地躲过攻击,连碰也碰不到,巧妙的动作让铃鹿看了不禁瞠目。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自主回避,而是远端操纵?在空中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铃鹿!你能从咒力追踪到术者吗?」
「我、我试试看!」
这些式神不知道由谁操纵这一点让人不安,照理来说,操纵的应该是阴阳厅咒搜部的人,可是那个人是怎么察觉到这个地方?不对,真要说起来,春虎他们在男生宿舍时已经遭到监视,也许以为对方暂时放弃监控是错误的判断。
——可恶,这下该如何是好?
最好能想办法阻止春虎,但在操纵『燕鞭』的术者目的还不明朗之前,不宜贸然行动。铃鹿正努力「视」出术者的所在位置,但逆向追踪术者位置不只需要高超的技巧,她现在更因为遭到封印,力量受到限制。铃鹿似乎将精神集中在远方,却没那么轻易能追踪到咒力。
在冬儿等人束手无策时,率先展开攻击的是『鸦羽』——春虎。
「——碍事的家伙!」
啪,『鸦羽』的衣摆如爆炸般向外敞开,急速停下动作。雪风与铃鹿的式神反应不及,追过春虎,连忙回转。燕子也抵抗不了惯性,包围网溃散,但它们以最小的轨道修正,立刻追上『鸦羽』,只是在包围网重新形成前,『鸦羽』早已拍打敞开的衣摆,飞往上空。
『鸦羽』以复杂的旋转方式,呈螺旋状绘出弧线,十具『燕鞭』则是正确地掌握『鸦羽』的行动,灵敏地进行追踪。后者的动作敏捷,而前者的动作实在看不出里面还带着两个人。每当『鸦羽』的衣摆如羽翼振翅,就有星尘般的光粉洒落在夜空。
然而,燕子的表现也不遑多让。它们并非每一具都采取相同的动作,而是细微地调整阵型,逐步逼近『鸦羽』。『鸦羽』同样没有露出可以让对方从旁趁虚而入的破绽。「可恶。」冬儿极力压抑急躁的心情。
接着,轮到『燕鞭』进攻。
两具『燕鞭』同时展开双翼,「伸长」飞羽。羽翼如其名般化为数条长鞭,笼罩『鸦羽』,发挥式神原本的用途进行「捕缚」。『鸦羽』将此一举动视为「攻击」,瞬间以回击闪避两具捕缚式伸出的长鞭,并且在交错时衣摆一闪,『鸦羽』立刻变化形状,羽翼前端化为尖锐刀刃,一刀斩断『燕鞭』的飞羽。
不过,『燕鞭』——操纵式神的术者毫不在意式神受到的伤害。以率先行动的两具『燕鞭』为首,其余式神也接连展开捕缚『鸦羽』的行动。
蓝色燕子挥鞭进逼,『鸦羽』在天际翱翔,斩断所有袭来的长鞭,动作复杂、灵活而且精密,看在旁人眼中犹似某种剑舞。
遭斩的『燕鞭』身上窜过裂核现象,停止动作。只不过……
——怎么回事,情形不太对劲?
『鸦羽』持续反击,但敌人的数量从未减少。遭斩的『燕鞭』在停滞过后,立刻重新展翅返回阵仗,并且在加入下一波攻势时,遭斩的部位已经复原。想也知道,一般『燕鞭』不可能具备这样的性能。
攻势愈来愈猛烈,从原本的两具到三具甚至是四具同时挥出长鞭,使出让对方无处可逃的连环攻击。在这样的攻势下,『鸦羽』的反应显得愈来愈迟缓。
在其中一具式神终于绑缚住『鸦羽』的瞬间,其余九具式神也纷纷往立即向上空攀升、试图逃脱的『鸦羽』扑了上去。其中两具虽遭『鸦羽』击退,但其余燕子悉数化为长鞭,将『鸦羽』连同春虎以及夏目捆绑在一起。
「春虎!」
『鸦羽』如落网的鸟儿般失去飞行能力,呈抛物线向下坠落,冬儿与铃鹿连忙追了上去。下方景色不知何时从住宅区逐渐变成了商业区,『鸦羽』就朝着其中一栋大楼的外墙撞去。冬儿拼命挥动雪风身上的缰绳,但终究是追赶不及。
就在他以为『鸦羽』就要冲撞大楼的那瞬间——「——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春虎吟诵起火界咒,同时『鸦羽』被团团火焰包围,缠绕在羽翼上的『燕鞭』也起火燃烧。
「呃!」
热浪袭来,冬儿眯细了双眼。烧灼夜空的火焰瞬间焚毁式神,接着雾散。『鸦羽』的衣摆振翅抵挡余波,紧接着一个翻身,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大楼,只是和交战前相比,『鸦羽』此时的动作更是怪异,正摇摇晃晃地加速降低高度。
冬儿操纵雪风,一鼓作气地往『鸦羽』奔去,「春虎!」他大吼一声,窥探春虎的状况。
在空中滑翔的春虎专注地凝视着前方,神情看来丝毫不敢大意。虽然之前曾劝他先下来再说,但照这个样子看来,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反倒成了向下坠落。
这时,「头巾男!那里!」由斜后方接近的铃鹿伸长了手臂大叫,往前面一瞧,那里有栋正在兴建的大楼,高楼处没有外墙,只有钢筋裸露在外。
那里的高度正好,冬儿心想,接着强行策马,让雪风滑入『鸦羽』的前进方向。春虎睁大了眼,「住手!」制止反射性展开攻击的『鸦羽』,同时改变轨道,撞进一旁正在兴建的大楼。
「!」
春虎怀抱着夏目,『鸦羽』同时将衣摆向前抛出,吸收冲击力道。他从钢筋骨架间穿了过去,就这么顺势摔到地上。裹在黑衣里的春虎抱着夏目在地上滑行,雪风紧追在后,也在大楼地板着地,并且踏响了马蹄降低速度。
『鸦羽』底下的春虎与夏目一路撞开建材,向前滑行,到了楼层中央附近好不容易停了下来,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冬儿大叹了口气,拍了拍雪风的颈项,接着翻身下马。
他往春虎走去,春虎歪歪斜斜地坐了起来,呼吸急促,即使夏目一动也不动,他仍一心保护着她。他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身上看不出明显外伤。
冬儿斥责小自己一岁的好友,「春虎。」严厉地说。春虎低着头,只是不停急促地喘着气。
「春虎!」
「…………」
夜晚的空气为之一震,春虎缩紧身子,像是吓了一跳。他始终没有抬头的意思,也不打算回应冬儿。
在两人身旁,铃鹿乘坐的式神轻盈着地。眼前是低垂着头的春虎,和直瞪着他的冬儿,她不发一语地从式神背上下来。
冬儿斜眼瞥向铃鹿。
「……术者呢?」
「抱歉……」
操纵『燕鞭』的术者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冬儿没有责怪铃鹿,「这样啊。」只是咕哝了一声。
这时,低垂着头的春虎似乎从两人的对话中察觉铃鹿的存在,猛然抬起头,颤抖的双膝使力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凶狠,往不由得胆怯的铃鹿冲了过去,双手抓住她纤细的肩膀。
「铃鹿。」
春虎直视着她的双眼,说出了那一句话。
「铃鹿,『泰山府君祭』,『泰山府君祭』可以让夏目复活,如果像你过去那样执行『泰山府君祭』……」
死缠烂打的语气,那是因烧灼己身的执念而生,丑陋——却是出自灵魂的呐喊。
「别闹了,春虎!」
春虎对冬儿的怒吼充耳不闻,双眼只是紧盯着铃鹿,抓住铃鹿双肩的手不停颤抖,但看得出他绝不会让铃鹿逃走的决心。
「拜托你。」
「我不要。」
铃鹿脱口应道。
嗓音如哀叫般冲出口,怯弱得一反她平时给人的印象。
「铃鹿。」
「我不要!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别说了!你、你忘记自己那时候说过什么话了吗?」
铃鹿说得果决,眼角闪烁泪光。从春虎逃离祓魔官的样子看来,她大概也猜想到会发展出这种局面了吧。她想必还无法克服夏目死亡带来的冲击,嘴里流露出的话语因动摇而颤抖,拼了命的叫喊听来更是沉痛。
「你那时候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坚决阻止了我!结果一轮到自己遇上这种事,以前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什么嘛!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别太过分了!这个卑鄙小人!」
她几乎是哭着说完这些话,尽管铃鹿嘤嘤啜泣,春虎始终没有放手的意思。
铃鹿睁着濡湿的眼眸,狠狠瞪向春虎。
「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代价呢?你打算用什么做为祭祀的代价!你要用谁的命和夏目交换……!」
她很清楚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内心因此充满恐惧。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春虎果断做出回应。
「用我的命来换。」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夏目……她是为我而死,我当然要补偿她。」
用不着看他的双眼也知道,他这话是出于真心。
「铃鹿,拜托你,算我求你了。」
春虎双手用力握紧铃鹿的肩膀,打从内心向她请求。铃鹿双眸圆睁,泪水潸潸落下。她泪流满面地摇着头,拒绝这个提议……却怎么也甩不开春虎的手。
冬儿看不下去,默默伸出手放在春虎的手臂上,『鸦羽』没有反应,但是春虎仍旧紧握住铃鹿的肩膀,没有放手的意思。于是冬儿轻声说:「……把夏目丢在那里好吗?」从『鸦羽』底下,可以感觉到春虎浑身一颤,身上力气随之松懈。冬儿缓慢地把春虎的手从铃鹿肩上放了下来,右手一放,左手也自然离开肩膀。铃鹿只是站在原地悄声啜泣。
下一个瞬间。
停止活动的『鸦羽』忽然翻飞,如蛇把头高高仰起般,衣摆指向楼层一角。
「——嗨,抱歉打扰你们了。」
说话声响起,冬儿、铃鹿与春虎等三人无不吃惊地把头转了过去。
幽暗中,一名年轻男子慢条斯理地现出身影。
衬衫搭配背心、长裤,身材修长的青年。不对,正确来说不是青年,更接近少年。从外表看来,他的年纪与冬儿等人相仿,但从直觉可以感觉到他不是「人」,恐怕是式神,而且他身上散发出的存在感不属于人造式,应为使役式式神。
梳理整齐的黑发,与日晒无缘的白皙肌肤,脖子上系了条领巾,手上戴着白色手套,一身打扮宛如古代贵族,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右眼上的圆形镜片,看来应该是单片眼镜。
一见到那单片眼镜,铃鹿整个人瞬间冻结,「……骗人。」轻细的嗓音异常嘶哑。
冬儿与春虎立刻跨步向前,作势与男子对峙。然而男子一点也不介意,只是悠然走近,接着停下脚步。
男子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从容地露出微笑。
「这两位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你们好,我是夜叉丸。」
3
时代错误的单片眼镜。铃鹿认得这眼镜,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不只单片眼镜,还有服装、嗓音,以及长相。年龄虽然大不相同,但眼前男子和她知道的人十分神似,就连缠绕在身上的灵气也一模一样。不可能,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因为那人死了,那个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丧命。
但本能坚决断定,不顾理性无力的否认。
「……爸爸……」
春虎和冬儿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话不只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更不像铃鹿会说出来的话,使他们顿时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两人回过头,脸上表情看来不像理解铃鹿这话的「意思」,这也难怪,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自称夜叉丸的男子微微一笑,「铃鹿。」呼唤的口吻极为自然,而且毫不迟疑。「你看来很有精神呢。我本来想在重逢上稍微用点心思,不过其实这个样子也满有戏剧性的。」
「…………」
讲话的方式也一样,简直是如出一辙。他的外表变得如此年轻,形同核心的强烈个人风格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不过呢,这句『爸爸』我可不能苟同。你会这么惊讶也怪不得你,但既然是独当一面的咒术师,不论遇上什么样的状况,都必须正确解读事实,尤其是不能轻易对自己施『咒』。我常严厉地警告你这一点,可是你对付乙级咒术的技巧还是一样拙劣,小心一点。」
面对那愉悦又温柔的教诲态度,铃鹿的膝盖不由自主地颤抖。
汗水直流,意志逐渐萎缩,犹如遭蛇瞪视的青蛙。纵使拒绝、回避、恐惧也无从抵抗,因为服从两个字早已刻印在灵魂深处。
「……铃鹿?这是怎么回事?」
冬儿问,双眼紧盯着夜叉丸。铃鹿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匆匆瞥向铃鹿,发现她现在不是可以正常回答问题的状态,又马上把注意力转回前方。
「……夜叉丸,是吧。」
沉吟的嗓音不只有讥讽的意思,更听得出他绷紧了神经。
「我问你,『爸爸』是你的外号之类的吗?」
「哈哈哈,这想法很有意思,可惜答案错误。抱歉正确答案这么无趣,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事实。」
「哼,这可真是妙了,就算你打扮得再怎么年轻,看上去实在不像铃鹿父亲的年纪。何况你不是人,是式神吧?据我所知,铃鹿只有一位父亲,而那位父亲早就不在世上了。」
冬儿慎重地接连抛出问题,宛如试探对方。「是啊。」夜叉丸则是态度随意又坦率地同意他的说法。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我也提醒过,她说的话有错误的地方。我再自我介绍一次吧,我是夜叉丸,生前的名字是大连寺至道,在两年前死去,后来复活成为式神,就是这么回事。」
夜叉丸说得干脆,冬儿、春虎和铃鹿全听得目瞪口呆,屏住了呼吸。
大连寺至道,人称『导师』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十二神将』之一。
这名男子正是『神童』大连寺铃鹿的亲生父亲,遭到废除的宫内厅御灵部部长,双角会的干部,同时也是两年前灵灾恐怖攻击『上巳大祓』的主谋。
灵灾恐怖攻击时,大连寺至道因为卷入自身引起的灵灾而丧命,如同「本人」刚才所承认的,但是……
「……复活?……式神?」
铃鹿惊愕地低声哀嚎。
夜叉丸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扠在腰间,「厉害吧?」悠哉地说,感觉不出紧张感,像是玩闹般的态度与对峙的三人形成极端对比。
果然没变,一点也没变,用不着特别指出什么地方没有改变,那是种由内而外自然而然流露的气质。轻佻又随便的个性,敷衍又虚伪的气氛渗透灵魂。
铃鹿知道,她比谁都清楚。
自懂事以来,父亲就是「绝对」的,父亲在这样的气氛中泰然自若地将自己和哥哥当成实验品,反复进行咒术研究。在幼小的铃鹿看来,父亲多半是带着好玩的心态,满不在乎地在他们身上施行各种禁咒,这确实是她亲眼所见。
这个男人的「轻佻」与他的「危险性」密切相关,在如同放荡贵族的态度底下,隐藏着冰冷残酷,以及咒术者的强大「力量」、智慧与知识。
「总而言之,『现在的我』不再是大连寺至道,而是夜叉丸。严格来说是不同人——这么说也很奇怪,因为我已经不是『人』了。」
「…………」
铃鹿感到一阵目眩。对方什么也没做,她却觉得有种不悦之感在脑中翻腾,耳里轰隆作响,平衡感消失,脚下地面崩塌的错觉袭来,一时间难以喘息。
——他死了……他明明死了……他死了……然后……
复活了?这种蠢事——这不是什么蠢事,自己才正讨论到这种可能性。
『泰山府君祭』。
大连寺至道——父亲为过去掌管御灵部的负责人,御灵部正是为研究荒御魂与和御魂这类「御灵」而成立的部门。
在极力排除一般宗教概念的『泛式阴阳术』看来,「御灵」指的单纯是「灵灾化的灵魂」。如今有关灵魂的咒术被指定为禁咒,御灵部则是最深入此一禁忌的部门,而「泰山府君祭」正是属于「操纵灵魂的咒术」。
尤其父亲曾是夜光信徒组成的秘密组织——双角会的干部。在立场上,他可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夜光加入自身的咒术体系,使其重生的『泰山府君祭』。
过去铃鹿试图执行的『泰山府君祭』便是以御灵部的研究为基础,不对,正确来说是部分研究。在灵灾恐怖攻击引起的混乱中,御灵部的研究结果大多失散,就连铃鹿也不知道御灵部——父亲生前对夜光的『泰山府君祭』了解到「何种程度」。死后以式神的模样复活,就算看来荒唐,也无法断言说是不可能发生。
「……大连寺至道……真的是本人吗……」
冬儿低吟的嗓音颤抖,铃鹿这才赫然惊觉。
冬儿因为卷入父亲引起的灵灾,导致鬼「附身」在体内。在冬儿看来,父亲正是扭曲他人生的罪魁祸首。
「没错。」
夜叉丸一听,唇边浮现从容的微笑,快活地望向冬儿。
「老实说,我很期待和你碰面呢,阿刀冬儿。你的事情我听说过了,看来你因为我遇上了不少麻烦。」
「…………」
「哈哈,别那么瞪着我嘛,我对你体内的『鬼』很有兴趣,尤其我们似乎碰巧成了同种的眷属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获得了『同样的加护』。」
夜叉丸咧嘴一笑,维持轻松地盘起胳膊的姿势,把食指往冬儿指了过去。
「话说在前头,那可是很贵重的哦,与没有半点瓜葛的陌生人正好一致,可说是奇迹中的奇迹,坦白说,我认为不能『置之不理』,你也很在意吧?」
「…………」
面对夜叉丸的挑衅,冬儿慎重地选择避而不答。他保持高度警觉,也许正可视为他亲身体会到夜叉丸之「危险性」的证据。然而这番话对铃鹿来说更是无法置若罔闻。父亲知道附身在冬儿体内的鬼,而且从他的说法听来,冬儿体内的鬼似乎不单纯只是灵灾。同种的眷属?同样的加护?这是什么意思,父亲他、父亲他到底……
「然后——」
夜叉丸没理会铃鹿内心的动摇,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他放下盘起的双臂,把右手抵在胸前,转身面对春虎。
「——相信用不着我多解释,我也很期待能见到你,正确来说是『现在的你』。很抱歉,老实说直到数小时前,我对『土御门春虎』一直不是很关心。」
夜叉丸说着,微微一笑。
俊秀而魅惑的笑容底下存在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因此更显灿烂,像是(注)梅菲斯特的微笑一般。
编注:出自「浮士德」的恶魔。
「好了,我该如何称呼这伟大阴阳师的灵魂呢?从先前的表现看来,你似乎还配不上『北辰王』这个封号,还是直接称呼你『夜光阁下』好吗?」
现场空气瞬间变得冰冷,仿佛铃鹿与冬儿一直避不思考的事实化成无形的冰块,冷却了周围空气。
经过相马多轨子告知,由『鸦羽』证实的事实。
春虎为土御门夜光转世。
从铃鹿的位置看不见春虎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听着夜叉丸这番话的春虎背上仍披着『鸦羽』——过去土御门夜光爱用的外衣,使得眼前的春虎在铃鹿眼中,和过去所知的春虎判若两人。
——蠢虎……!
喉咙干渴,铃鹿使力握紧拳头,凝视着春虎的背影。
春虎的背影轻轻动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春虎,土御门春虎。」
听见这句话,铃鹿紧张的心情终于舒缓,冬儿的嘴角也闪过微微的笑意。相较之下,「……哼。」夜叉丸的脸色出现些微变化,但又马上恢复原本的态度。
「好吧,那么土御门春虎,很高兴能见到你。请原谅我这鲁莽的举动,因为我实在按捺不住,毕竟生前我算是研究夜光的权威,几乎到了不论在睡梦中还是清醒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事情的程度。」
夜叉丸和善地注视着春虎,滔滔不绝地说,态度既绅士又八面玲珑。那样的态度绝非矫揉造作,而是父亲本质的一部分——不过是他的表面罢了。
「而且现在还不到向你伸出手的时候,原本应该再多观察一点时间……不过现在这样的状况还算差强人意,因此我擅自决定展开行动。」
插图p001
铃鹿一听马上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全身竖起了寒毛,「……蠢、蠢虎!」几近本能地大叫。在父亲面前阻挠父亲的企图,过去的自己绝对不可能提起这样的勇气。
「别上当!这、这家伙可是双角会的首领!搧动夜光信徒引起恐怖攻击的就是这个家伙!」
她卖力嘶吼,内心惊恐不已,但是这时候如果不出声警告,接下来的「发展」势必会更令人害怕得难以承受。在挤出嗓音大喊的瞬间,一直以来父亲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似乎稍微松懈了一些。没错,自己与过去不同,不再是『导师』的白老鼠,而是『神童』大连寺铃鹿。
「欸欸,铃鹿,你和春虎不是交情很好吗?如果你想和他共处,就该说服他加入我们啊。」夜叉丸苦笑说。
父亲这话听得铃鹿怒火中烧。『我们』是什么意思?父亲心中大概还以为铃鹿与自己同一边——不对,是把她当成自己的「手下」,那种理所当然地把铃鹿视为与自己同一阵营的语气,让她无法忍受。
「……别开玩笑了。」
愤怒与憎恨压缩着从口中吐了出来,嗓音里听得出怯意,但内心并未屈服,她义无反顾地瞪向神色不悦的父亲。
这时,「……我有两点想先确认一下。」冬儿冷不防从旁插嘴。「什么事?」夜叉丸随和地应道。
冬儿敛去脸上表情。
「刚才那是你的式神吧?」
「噢,问都不问就先断定结果,我喜欢这种问话方式。你是指『WA1』吧?没错,那确实是我的式神。」
夜叉丸说着,慢条斯理地把食指和中指伸进背心口袋,像是戏弄提高警觉的冬儿般,动作缓慢地取出折起的咒符。是式符。他的指尖一弹,召唤出一头猫头鹰。
那是由威契夫公司制作的『WI2·枭眼』,属于探知式的式神,原本是与术者共有部分感官知觉,使用于远距离侦查的人造式,不过和刚才的『燕鞭』一样,这具『枭眼』也经过大幅改造,从羽毛——漆黑的外表便可见一斑。
不同于阴阳厅制的式神外形死板而且机械化,威契夫公司制作的式神外观大多忠于实际存在的动物,因此为了容易区别,特地将式神的外表改造为蓝色。这配色是阴阳厅下令规定的义务事项,构造上属于记载在式符中的术式基础。既然基础经过变造,夜叉丸召唤的『枭眼』可以说是与一般市售品分属不同种类的式神。
在见到这黑色猫头鹰的瞬间,铃鹿懊悔地「啊」一声叫了出来。夜叉丸既是操纵『燕鞭』的幕后黑手,恐怕他也派了这具黑色『枭眼』潜入夜空,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尽收眼底,而且『燕鞭』的操纵肯定也是透过这具探知式来进行。
夜叉丸举起右手,黑色『枭眼』拍打了一两下翅膀,接着停在主人的手臂上。幽暗中,猫头鹰闪烁光芒的浑圆眼瞳,总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单片眼镜的镜片。
「……你的目的是什么?」冬儿问。
「哈哈,真要说出来恐怕会惹人厌,所以我不是很想说,最大的理由应该是『来找碴』的吧。」
夜叉丸道歉似地笑说,这番话恐怕是他的真心话。另一方面,若非必要绝不轻举妄动也是铃鹿父亲的作风。
「在你们面前现身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起先我忍住没有露面,但是碰巧状况不在祓魔局的掌握之中……让我无论如何都想测试一下,实际上也确实有一试的价值。原本面对『鸦羽』,就算是稍微经过改造的市售人造式式神群起攻击也不可能奏效,但是攻击多少收到了成效,可见春虎还没取回『原本』的力量。原本的力量……还有记忆也是,所以我才会像这样冒失地出现在你们面前——这一点我也不能否认就是了。」
他的态度高傲,「原本的……?」春虎往前探出身子,似乎无法充耳不闻。从铃鹿的角度照样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嗓音和态度,无不浓浓地弥漫着一股无处宣泄的烦躁。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是——」
「我知道了,下一个问题。」
冬儿强行继续提问,制止了咄咄逼人的春虎。
春虎反常的攻击性态度,证明此时的他果然不是处于平常的状态,倒是冬儿似乎「驾轻就熟」。身为一位咒术者,他的能力远比不上铃鹿,但论到胆量和精明程度,铃鹿或许就比不上他了。
「你是式神吧?也就是说你有主人啰?」
这问题一样听得铃鹿心头一惊,她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听见这问题,「当然。」夜叉丸回答得相当爽快。
冬儿咧嘴——露出了危险的笑容。
「原来如此,顺便问一下,其实我们刚和式神蜘蛛丸的主人起了争执,而你和那个叫做蜘蛛丸的式神非常相似,难不成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听见冬儿提出的这个问题,春虎浑身僵硬,铃鹿也差点惊呼出声。
不出所料,夜叉丸佩服地点了点头。
「你的直觉很敏锐,这下说不定真是捡到宝了——没错,我和蜘蛛丸服侍同一位主人,我的主人正是相马多轨子,相马氏直系子孙的公主——」
不等他把话说完,冬儿已经展开行动。
「第一封咒,解除!」
他大叫,一鼓作气鬼化,逼近对方。
「什么?」
铃鹿惊讶地瞪大眼,闪灭不定的武士铠甲覆盖在冲上前去的冬儿身上,他杀气腾腾地朝夜叉丸发动攻击。
主动与对方交涉,又自行打断并且发动突袭,这一招完全超出铃鹿的意料。然而,夜叉丸始终笑脸盈盈,也不闪躲,迎面接下冬儿的攻势。
地面受到强大冲击,夜叉丸伸出单手挡下冬儿的攻击,接着顺势挥开用以防御的手臂。「啧!」冬儿被击飞出去,往后踏了几步调整架势。铃鹿愣在原地——但是春虎的反应不同,他立刻接着展开攻势。
「急急如律令!」
他往横向冲去,一边抽出咒符——将身上剩余的咒符抛掷出去。木行符正要形成藤蔓时,他早已结成手印,准备使出不动金缚。不消说,『鸦羽』也进入战斗状态,防备夜叉丸任何可能的攻击。
「哎呀呀。」夜叉丸开心地笑了。「思虑虽不够周详,但确实是勇气可嘉,不愧是年轻人——好。」
夜叉丸的身影消失,下一秒,伸得笔直的腿把武士模样的冬儿踢飞了出去。冬儿背部撞上裸露的钢筋,「呃!」身上的铠甲出现裂核现象——这时夜叉丸轻巧地翻了个身,跃向春虎。春虎以不动金缚迎击,夜叉丸不闪避也不解除实体,刻意迎面接下攻击,再强行扯断束缚全身的咒术枷锁。
『鸦羽』的衣摆往上一跃,朝空中的夜叉丸挥下数刃斩击,但式神仅以掌心便格开所有迎面而来的攻击,接着落在春虎面前。在他落地前,『鸦羽』强行带着主人后退,「——嗯,果然还没恢复原状。」夜叉丸神色悠哉,一边给予评价一边站了起来,从容地踏着轻快的步伐缩短双方之间的距离。
「唔!」
春虎大步往后退开,在这动作的掩护下,冬儿把堆在一旁的水泥袋往夜叉丸砸了过去。夜叉丸瞬间解除实体,出现在春虎背后。『鸦羽』用力挥开夜叉丸轻轻搭在肩上的手,夜叉丸装模作样地哈哈大笑,一个仰身闪过『鸦羽』追击的一刀,「呼。」接着俐落地吐了口气,挥出右直拳。
如长鞭般行云流水的一击撼动周围夜晚的空气,春虎连同立即作势防御的『鸦羽』,宛如纸片般飞上了半空。『鸦羽』伸长衣摆,缠住钢筋,春虎勉强着地。紧接着冲上前去的冬儿怒吼一声,向夜叉丸逼近。夜叉丸踏响地面,脚下忽左忽右地轻盈跳跃,以华丽的动作避开了生灵使出的猛烈攻势。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年轻的时候也挺厉害的哦。」他冷笑着轻举起双拳,摆出了拳击架势,但又立刻放下拳头说道:「当然,现在我用的是这个——唵、地哩底曳、娑婆诃。」
戴着白手套的指尖结成罗刹天印,黑雾往外一喷,缠上冬儿身体,使他的动作失速。「呃!」在咬紧牙关的冬儿面前,他刻意挑衅地耸了耸肩。
「——(生僻字)——」
种子。啃食毒性与魔物的孔雀明王种子真言凶猛地攻击动作迟缓的冬儿,再次把他击飞出去。春虎随即施展符术,「嗯,太草率了。」夜叉丸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瞬间强夺术式,使术式失效。他没理会愕然的春虎,甚至抢在自行进入防御状态的『鸦羽』反击前,「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使出不动金缚。
他随口吟诵,说得飞快,注入的咒力却是无比庞大。
不动金缚将『鸦羽』连同春虎束缚在一起。春虎倒在地上,遭到种子真言直击的冬儿则是脚步踉跄地站了起来,身上的铠甲出现激烈的裂核反应,闪烁不定,不只不可能继续发动攻击,要是不立即解除鬼化恐怕还有生命危险。
胜负已决。
在他们打斗时,铃鹿只能睁大了眼在一旁默默观看。
「……该怎么说呢?」夜叉丸一脸轻松地拍了拍身体,露出了更为平静的微笑。「这么打起来很愉快,不过就是不太有意思。公主——对于我的主人相马多轨子鲁莽的举动,请容我在这里诚心诚意地向你们道歉。不过在这件事之外,还请你们认真考虑与我们一同走在阴阳道上这件事。」
他说得愈是正经,春虎他们愈是疑心。
「当然,我们会付出相当的代价作为赔罪,抱歉用交易这么低俗的方式,比方说我们可以提出『泰山府君祭』作为条件。这种话由自己说来不太好意思,提到以『泰山府君祭』为首的灵魂咒术,在这业界我可以算是权威,而且我自己就是证据。春虎,我不会说出要你一命换一命这种野蛮的话,虽然多少有一些『附加条件』,不过那个女孩子——代替你死去的土御门夏目必定能顺利复活。」
夜叉丸向动弹不得的春虎怡然笑说。
铃鹿咬紧唇,对于父亲向春虎提出这建议一事,她觉得极不甘心,深感遗憾。
接着,夜叉丸转向冬儿继续说:
「你也是一样,冬儿。你的力量在我们的指导下才能真正开花结果,希望你务必要『倚赖』我们,如果这样还是无法平息你的怒火……没办法,我们也只能收回你体内的鬼。虽然你的人生被摆布了两年多,其实你原本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现在也不迟,你还可以以一般人的身份回归普通的人生,这一切端看你的决定。」
为应付体内的鬼,冬儿立下目标成为阴阳师,夜叉丸提出的这项提议可以说是与冬儿的宿愿息息相关。
然后——
夜叉丸没有向铃鹿开口。
在父亲心中,铃鹿的人生早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
夜叉丸说完,解开了春虎的不动金缚。春虎急促地喘着气,一边站了起来,没有继续采取攻势。
『枭眼』拍打着翅膀在空中飞舞。自双方开始打斗,它似乎暂时退到了大楼外面。黑色猫头鹰飞回主人身旁,落到主人肩上。在猫头鹰停止拍打翅膀后,凝重而绝望的沉默蔓延开来。春虎、冬儿和铃鹿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夜叉丸脸上浮现冰冷微笑,注视着眼前这一行人。
后来不晓得经过了多久时间,结界突如其来地笼罩兴建中的整栋大楼,相对于慌张的铃鹿等人,夜叉丸态度平静,只是形式上点了点头。
「看来先前的灵灾修祓部队终于赶上了,正好,今晚我就先告辞了。」
出乎意料的一番话。面对惊讶的铃鹿等人,夜叉丸咯咯笑了出来。
「也许是从人变成式神的影响吧,我不像生前那样急着要求结论了,还请慎重考虑我的提议。你们……尤其是春虎,我很期待你会做出什么样的结论。」
「不过……」夜叉丸不怀好意地继续说:
「这次的事情是意外,土御门夏目在什么准备也没有的情况下死了,即使要执行『泰山府君祭』,期限也相当紧迫,这点请牢记在心。没有时间犹豫了,明白吗?」
话一说完,夜叉丸不等铃鹿等人的回应或是反应,挺起胸膛,伸直了背脊。他优雅地挥了下手,接着弯腰鞠躬,然后——便悄无声响地消失了。
他解除了实体,使出只有式神能达到的接近完美的隐形术。祓魔官用结界封锁了这栋大楼,他却完全不当一回事。留在原地的『枭眼』拍打了一下翅膀,便变回式符,接着轰的一声燃烧成灰烬,这下夜叉丸留下的痕迹完全消失。
数秒过后,探照灯来势汹汹地照亮了铃鹿、春虎和冬儿。
「这里是祓魔局第五小队!土御门春虎、阿刀冬儿、大连寺铃鹿,劝你们举手投降,别妄加抵抗,否则休怪我们行使武力!」
脚步声纷沓而来,灵灾修祓部队冲上了铃鹿等人所在的楼层。正如夜叉丸所言,这些人是先前的祓魔官。他们特地指名道姓,可见他们逮捕了留在现场的京子与天马,并从他们口中获得情报,要是轻易抵抗,两人的立场难保不会受到牵连。
「……!」
叩,冬儿抡拳殴向地面,水泥地随之出现一道巨大裂痕。「……再封印。」接着,他像是吐出全身气息般说出了咒文。铃鹿瘫坐在地上,春虎垂下头,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祓魔官出声制止,但他只当作没听见。
他走向……夏目。
「……夏目。」
泪水濡湿了哀戚的嗓音。夏目的尸骸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
之后,祓魔局第五小队逮捕土御门春虎、阿刀冬儿及大连寺铃鹿等三人,并且回收土御门夏目的遗体。
☆
祓魔局封锁了兴建中的大楼附近,围观群众逐渐聚集,吵闹着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在远离围观群众的马路另一头,「……我真蠢,居然把希望放在那个剩一只手的鬼身上。」一位娇小的少女正躲在阴暗处悄悄窥探现场。从外表看来,少女不过是个国中生,这时间一个人走在路上很有可能被抓去辅导。但姑且不论阴阳厅,警察当中理应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少女这时不只慎重隐形,甚至藏身在阴影里,因为她警戒的对象不是巡逻中的警察,而是更危险的人物。
知道「他」有多么可怕的人并非只有大连寺铃鹿,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向来深谋远虑的她没有妥善准备,就贸然接近这个地方,可说是相当冒险的举动。
这一次她就算冒上极大的风险,也要亲自了解这件事情的始末。
「……没办法了,行动吧。」
麻烦死了——少女悄声说着,像是喃喃自语。不同于那张如人偶般没有表情的脸庞,她嘴里吐出的话语带有彻底的觉悟。问题在于该如何行动。时间恐怕所剩无几,少女的力量渺小,能做到的事情有限。
「…………」
少女一边认真思考,一边匆匆离开了现场。
时间是晚上十点过后。
眼见情势紧迫,黎明到来的时刻却是无比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