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片漆黑。
手电的光被黑暗吞没,月亮也被云层遮住,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黑暗中前行。
「喂、乃乃夏小姐!你在哪里,乃乃夏小姐!」
从刚才起我大声喊了不知多少次,但喊声转眼间云消雾散,沉寂下来。
我开始害怕。
黑暗断然不是风景,风景要能让人放下心来,需要经年累月让各种各样的人来形容,需要经过人眼的品尝而软化,譬如高约百米的壮美瀑布还有动物园里的老虎。
可是,黑暗无法变成风景。它画不成画,唱不成歌。它仅仅就是黑暗。
记得冈察洛夫的小说里写到,航海中遭遇大风大浪的时候,老练的船长便说「出去到甲板上瞧瞧吧,这么大的浪该怎么形容?你是文学家,肯定掌握着美妙的形容来描述这风浪」。
冈察洛夫凝视着浪,只说了一个词:「可怕」。
面对汪洋中的骇浪或是沙漠中的暴风,根本想不出用怎样的文学形容词去描述。黑暗也是一样,它仅仅只有可怕。我拼命照亮自己脚下,一门心思地往前走。
「乃乃夏小姐,你在哪里,快回来。夜晚那么黑,那么可怕,很危险啊……」
我继续走,忽然间云一下子散了。
月光像雨一样落了下来,将黑暗净化,并且在河面上反射。
看来我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之前那条河附近。
乃乃夏就在那里。
她蹲在地上,背对着我,就像看着被黑夜所吞噬的富士山,目光盯着略上空的方向。
我静静地向她靠近。
「乃乃夏小姐,我找你好久啊。我一醒发现你不在,把我吓坏了」
「……」
「你是睡不着吗?我懂。背上凹凸不平,帐篷这东西睡起来不可能舒服呢」
「……」
「好了,回去吧。呆在这里会感冒的」
「……」
「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我不知道你在闹什么别扭,但好歹回个话吧」
这个时候,我的手电筒照出一个掉在地上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它就是那块画布。
就像是翻开书就看到了目录一样,我理所当然地照亮了整块画布。
那是用铅笔画的富士山素描,看到它我吃了已经。
画得实在不怎么样。
我虽然并不会绘画天才,也没有资格评价别人,但我就是觉得不行。尽管笨啦就不抱什么期待,但这实话说让我大失所望。
「我是个好孩子啊」
乃乃夏没有转身,背对着我轻轻地说道。
「好孩子也就是普普通通。学习能力、个性、才能,都很普通,不好也不坏」
「你不是直木奖获奖作家嘛」
「那怎么了吗?」
「你是天选之人,怎么可能普通」
「画看了吗?」
「看了」
「怎么样?」
「问的人有问的痛苦,答的人也有答的难处」
「我从小就一直喜欢画画」
「你的姐姐就画得很好」
我想起曾在长峰家看过的那幅刺蓟。那是夏子画的作品。
「我好像没有绘画的天赋」
「似乎是的」
「明明其实很想画画……却没有天赋」
乃乃夏肩头颤抖起来。
她不是在哭,是在笑。
「乃乃夏小姐,你要知道,认为自己在想做的事情上一定会被赋予才能的这种想法非常危险。有人想唱男高音但后来去唱演歌,有人想当厨师但后来当了土木工人」
「这算不上安慰啊」
「再说你是真心实意梦想成为画家吗?这点我也很怀疑」
「什么意思……」
「你之前不是根本没有画过画吗?可事到如今却又来挑战,难道不是因为写小说遇到了瓶颈就找其他事情来逃避嘛?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此言一出,乃乃夏的后背也颤抖起来。
「人家把天赋、爱好拿出来跟你说,你竟然满口都是过分的话」
「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脚踏实地的去写。可你一头扎在苦恼中,搬出瓶颈、好孩子、才能那些方便的词汇为自己开脱,这很不好」
「吵死了,够了。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哈哈」
「你这算什么态度,刚才还笑眯眯的,突然又愤世嫉俗」
「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愤世嫉俗!」
乃乃夏转过身来,她肯定在狠狠瞪着我。
「就算写小说,也只是你让我写的吧!我根本就不想写!直木奖我也不想要!」
到底是掀桌子了。
就这么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吗。
「这真是语出惊人。想拿直木奖的究竟是谁,你忘啦!」
「我都说我不想要」
「我只要能靠你的小说拿下芥川奖,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你却要了直木奖。虽然你可以肤浅地狡辩是《群像》编辑部给你出的主意,但做决定的人是你自己」
「那就按顺序来说,本来最开始就是你利用了我。你觉得我是个傻姑娘,就可以肆意利用我来视线自己的目的,结果事情一不顺利就去找了那个女人。我说了吗?你个骗子」
「根本不对。我从不记得把你当作过山内一丰之妻。我只是因为你听了我说话却默不作声还偷偷带走四方钱感到不愉快而已,我就只想要你一句道歉」
「什么?要我道歉?」
「把一个本来连博客都写不清楚的地下偶像推上现在这个位置的究竟是哪一位,你别说你不知道」
「别说了」
「见证你一步步走向破灭,如同自己承受钻心之痛的人又是哪一位,你别说不知道」
「别说了」
「乃乃夏小姐,你说我是骗子,你那就给我说得更清楚点。是你欺骗了我才对。我到底对你撒了什么谎,造成的结果具体又是什么?麻烦你用真凭实据告诉我」
「都让你别说了!我要去死」
「去死?」
「是啊,我要去死,现在就去死」
乃乃夏这么说着,目光落在我们身旁流淌的河上。
河面反射着月光,我这样形容可能十分欠妥,但流淌着的她是那么的,充满诱惑。
我憋了口气忍了下来。
「算了吧。作为过来人提醒你一句,死是死一样难受」
「那还真是难受啊」
「所以,你别去想那种事……」
「那就」
「一起去死吧」
「一、一起?」
「大叔,你总把想死想死挂在嘴边,那就和我一起死吧」
「你……说什么」
「没关系的,我会给自己好好做个了断。当我根本画不好画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不是说这个!」
「咦?」
「你对我说什么啊!这样邀请我,我肯定忍不住跟你殉情啊!」
我大喊出来,诧异在乃乃夏脸上停留了短暂瞬间,接着她哈哈大笑。
我一声不吭听着她的笑声。
「大叔,你真厉害,得分还是那么高啊。你不拦着我吗?想和我一起去死吗?」
「……」
「想和我殉情了?」
「……」
「对我讲了那么多大道理,结果我一邀请就想殉情了?」
我说那么多,并不是为了乃乃夏着想。
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死。
然而乃乃夏邀请我一起去死,而身旁就有一条适合去死的河,时间又是在深夜,连个人影都没有,啊啊……这样肯定不行啊。怎么能拿糖果拿出来给饿肚子的小孩子看呢。
我被那条河散发出来的引力所吞噬。
「……我对所谓,人的生活,一无所知。因为一无所知,所以害怕。我受够了跟人见面,跟人打了那么多根本不想打的招呼,我心里就觉得我像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这样一来,对方也开始无端地防备我,又对我讲无油盐的奉承,又发表自以为是的感想,我听着听着,到底是无法忍受这个世道了」
「大叔,你才是愤世嫉俗吧」
「人跟见面也没办法好好说话,过后又思来想去当初这么说就好了,那么说就好了,跟人见面的时候总是头晕目眩。我是就是这种性格,也就因为这样,我总是喝酒,搞垮了身子,让自己一贫如洗,家也总是穷困潦倒的样子。早上醒来如果舒舒服服,我也会有改变生活的念头,但在晚上就会得出结论不可能。我的人生一直是这样,没有半点信心」
「我懂」
「不,你不懂。你现在随随便便就戳中了最最让我羞耻不堪地方正中心。把殉情这种事说的就像出个门去附近买个东西一样,这实在不应该。因为,我把殉情就只当做出个门去附近买个东西」
乃乃夏就像安慰下海了的狗狗一样,把手放在我头上。
「对不起……我不配为人。我教育过你,殉情对人来说是最为卑劣愚蠢的行为」
「没关系。说不定有人愿意和自己一起去死,要比有人愿意和自己一起活下去更幸福」
「嗯,死吧,一起去死吧。上帝也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然后我们庄严地整理好仪表。
当我们脱掉鞋子,一起站在河边的时候,乃乃夏对我莞尔一笑
「总觉得,好傻啊」
我们就跳进了黑夜的河中。
2
我被河流吞没,转眼丧失了方向感。
好痛苦。
我想要逃避痛苦,在迈向死亡的过程中忽然心想,这样受苦不是毫无意义吗。
过去我也曾几度感受过这类毫无意义的过程。
殉情的枉然,我要体验多少次才够。
随便踢出去的小石子打破隔壁家的窗户,老人大发雷霆冲出家门,撞到正在施工的电线杆,然后电线杆到了,把民宅的屋顶砸了个稀巴烂。我的心情就像是远远看着这一连串的现象。现代好像把「大风一刮,卖桶的赚大钱」的谚语叫做「毕式装置」,我体验那种毕式装置的经历多得都已经厌倦了。我早就该厌烦了,但我又再次重蹈覆辙。
在我身旁,乃乃夏在水里挣扎。
这要也是毕式装置的效应,那它是个多么冷血无情的装置啊。
楚楚可怜的少女小小年纪就被人生逼上绝路,自愿结束生命。
在她背后推一把的人,是我?
我才是死亡的毕式装置?
少胡说八道。
瓶颈算什么,人生算什么,乃乃夏不是还有着无限的未来吗?乃乃夏不该死,她不过是考虑去死。可是她已经掉进了漆黑的河里,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好吗?
真的好吗?
我收到太宰君离家未归的消息后深感意外,大受打击。
井伏先生,对不起。
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除了死亡,我没有什么办法拯救我自己。井伏先生、檀君、古田晃先生,以及其他许多友人,我深知你们试图挽救我的人生。但是,我还是只有一死。
「你见到遗体了吗」我把伞撑到它头上,轻声问他。
石井君说「见到了」然后他低沉忧郁地说「是我把太宰老师的遗体从河里扛上来的。太宰老师两手摊开着」
真是羞耻。只是睡莲被看到就让我想死了,淹死的样子被人看到就只有一死了!诶,事实上我已经死了,但总之就是羞耻。
那里写的「石井君」应该是我的责任编辑市井立。是他把我的尸体搬上岸的吧,真是让他受累了。然后,我说好要帮井伏先生编选集的,结果半途扔下不管了,非常抱歉。
我猜测这其中一方面理由是,他由于担保我现在不愿评价某个对象而心生烦闷,这股烦闷又与对旧友门的烦闷起了内讧。
说的没错。
我不愿让井伏先生知道小佐的事情,于是东躲西藏。尽管我在结婚的誓约书上写了「即便贫困,我也会努力珍爱你一生」「若我再次背弃婚姻,请把我当成彻彻底底的疯子将我抛弃」我却不断地制造家庭危机,这件事不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知道。
「哪里,完全不会。——但要是换做我,就不会让太宰先生去死了」
请原谅小佐。
那个女孩也是太宰治这太毕式装置的可怜牺牲者。
不论什么人,只要扯上我就会颓废,我是个废物,所以大家都跟着颓废了。
不论睡着还是醒来,满脑子只有殉情。
哪怕转生之后满脑子还是殉情。
我活着就是为了做这种事吗。
这样好吗?
真的好吗?
真的好吗?
真的好吗?
真的好吗?
真的好吗?
真的好吗?
真的好吗?
不好!
这不好,不好啊,井伏先生!
「噗哈!不干了!不殉情了!」
我把脸伸出水面,然后看向正在身旁挣扎的乃乃夏。
「乃乃夏小姐!其实我早就看穿你的决心到底是什么了。大概就是要面对现实很麻烦,所以就自暴自弃了吧。就跟我一样。但是啊,你还有着大把的时间,有着靠谱的父母……阿噗!」
我浮浮沉沉,但还是拼了命地继续讲
「你说过你和父亲没有血缘,那又怎么了吗。有句老话,没亲生父母孩子照样成长,坂口先生还说过,就算有亲生父母的孩子也照样成长……唔噗唔噗,啊噗噗!」
吸了水的和服把我的身体用力往下拉。我不顾一切地挥舞手脚,但都没办法让自己浮出水面。难道我要输了吗。
不,不是的。
是赢是输都无所谓了。
赢和输。敌人同我方、父母同孩子、新同旧、资本家同劳动者、日本同美国,我们一直以来不得不采取那种敌对行为。受那种剧本的影响,在精疲力竭的最后就是死。
仔细想想,天下间在没有什么比争输赢更让人讨厌的了。那实在是令人作呕,可耻。
「我过去认为,面对折磨自己的问题就只能去战斗,但事实上可能并非我所想的那样。再说了,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输啊。就算有才能眷顾的人,有资金眷顾的人,总有一天还是会在某个地方落魄,变得平凡」
这说的就是我。
被前辈们欺凌,果敢地发起战斗,后来输了,最后殉情。这是定局,是老掉牙的桥段,也是经典,是昭和。
不需要永远都被那种没价值的法则所奴役。
乃乃夏输了吗?雪尾输了吗?我输了吗?
答案是Yes。
但是熟了之后,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去死吗?
「噗哈!」
可能是我的拼命呼喊奏效了,又或者纯粹痛苦得无法忍受了,乃乃夏也把脸冒了出来。
「但是,但是,不能输啊!」
「不对!可以输!我们都被骗了。瓶颈也好,画画差劲也好,哪里是寻死的理由!」
「我想赢啊,但是输了。所以……」
「所以就寻死?无聊。行了,活下去。我和你一起活下去……阿噗、噗哈、噗哈噗哈!」
我逐渐往下沉。
诶,区区水分竟敢妨碍我!
我必须活着接受报应。
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活下去!太宰!
「噗哈啊!说到底,根本不是命的问题。以死谢罪说得好听,失败又算什么。雪尾说过,失败的反面是放弃。要是就这么死了,你我都要沦为笑柄!」
不要觉得失败可耻。
真正可耻的是放弃。
我也好,乃乃夏也好,在各自的人生中都尝过失败。
可是直到跳进这条河的那一刻,我们不是都没有放弃吗。
正因为这样,我们现在才能再次相遇,才能开开心心地露营,才能吃到雪尾做的咖喱。然后,我们现在才能活着。
活着。
这不就够了吗。
只要活着,就算输了还有下一次机会,只要活着,哪怕失败还有明天。
「活在世上,我很抱歉」
要是活着,我一定会写让说不出那种话的故事。
我还会让乃乃夏也写那种故事。
这就是那位井伏鳟二的弟子,太宰治的宿命!
我想救乃乃夏,挥舞沉重的手臂试图像向她靠近,但水流出乎意料的急,关键是我不会游泳。
而乃乃夏好像会游泳,她驱策全身向我靠近,撞向我的身上。
「乃乃夏小姐,你干什么……」
「活下去吧。不,给我活下去,活着痛苦挣扎吧!」
「你」
「我也要活下去,我也会挣扎。所以……喂,你倒是自己游一下啊!」
她这么说着,把我吸饱了水变得沉重的身体艰难地推上了岸。
然后换我把乃乃夏往上拉,我向水中挣扎的乃乃夏伸出手。
「乃乃夏小姐」
「还、还差一点」
但就差那么一点,我没有够到她。
啊,上帝!您要是连我这种人的祈祷都愿意聆听的话,哪怕这一生只实现这一个愿望就好。请救救乃乃夏吧!
但是,我的祈祷没有上达天听。
力竭的乃乃夏胳膊离我越来越远。
我恨,我恨上帝。
上帝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会救人的,只有人。而不配做人的我又没有那个能力。
噗通,只听到一个特别大的声响,结果乃乃夏整个身体直接沉进河里。
「乃乃夏小姐!」
我用更大的声音,用转生到现代后最大的声音叫喊,但乃乃夏没有再浮上来。
水面平静得平任毛骨悚然。
我为之战栗。
人正在我眼前死去。
正当我又开始惊慌失措的时候,我感觉到身后有人。
雪尾手里拿着提灯站在那里,另一只手握着长长的棒子状的东西。
然后她把那个棒子状的东西戳进河里,抓住乃乃夏的身体,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乃乃夏拖了上来。
乃乃夏一动不动。
「这是殉情吗」
雪尾说道。
「不、不是的。我不殉情了,我都放弃了,可是……」
「已经昏迷了,叫救护车吧」
「救护车」
「老师,您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