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倒映在水洼里的天空
—— 无论你身处在什么样的痛苦之中,我都一定会救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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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天傍晚开始下、于窗上打了整晚的雨,在太阳升起时完全停了。只剩下到处都是的水洼和行道树上反射朝阳的水滴,能让人感受到昨晚那场雨残存的痕迹。
我在放晴的清爽气息中朝学校走去。低着头的世界因被头发围绕而显得微暗,给我一股安心感。
我一言不发地挪动双足,走到学校的围墙边时,便听见从校门那边传来「早安!」的明亮声音。
声音传入耳中的瞬间,我的身体咚地一下沉重起来。看来今天正在进行一个月一次的「晨间问好活动」。
这是个召集学生会成员与各班班长,对来上学的学生打招呼的活动。目的听说是为了让学校里的气氛活泼点,还有防止学生乱了规矩。尽管觉得这是件好事,不过几十个学生老师一个个笑意盈盈对我打招呼,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除了痛苦之外再无其他感受。
「早安 —— !」
「早安 —— !」
四周到处都是和我完全相反,明亮、有朝气、散发着愉快氛围的学生。他们一如往常的带着笑容,一起对我打招呼。而且,今天的声音甚至比平常更大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看不出是一大清早的灿烂笑容,感觉上距离也比较近。
时序已经进入三月,大概因为这是本学年度最后一次的问好活动,所以大家特别有干劲。
不能不回礼,这种时候也无法一直低着头。虽然我每次都觉得很不舒服,但像他们那样的人,一定一辈子都不会懂我的心情吧?
我若无其事地用手挡住有胎记的右脸,微微往左偏头,用头发遮盖藏不住的部分。尽管想过平常干脆戴口罩挡住脸就好,可又不想被周围的人发现我会在意胎记就放弃了。虽然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但想到其他人或许会冒出「长这么丑好可怜」的想法,就没法付诸实行。想到自己居然还有不想被同情的心情,就觉得十分好笑。
一走进人堆里,打招呼的声音接连而来。我一边为了避免和耀眼的人目光相接而不自然的挪开视线,一边回应「早安」。就算我的说话声小到会被淹没在周围的声音里,可还是没有不回应、无视他们的勇气。
终于穿过校门周边的人群,挺过如波浪般从左右源源不绝拍打过来的「早安」攻击后,我累得就像上完了一整天的课。不让人看见胎记、不抬头说话,是相当花力气的事。即便知道没人对我感兴趣、没人在看我,我还是没办法堂堂正正、抬头挺胸的行走。
换了鞋,我走进教室,在位置上落座。把教学用品移到抽屉里,一边看小说,一边心无旁骛等导师来开始晨间班会。
就在我低着头的期间班会结束,开始上课,到下课时间,然后再开始上课。换教室的时候也好、吃午餐的时候也好,我都不跟别人说话,也没人来找我说话。虽然周遭的人都各自成群,到了休息时间就开心的聚在一起聊天,但我就一个人,跟谁都不亲近,也不属于哪个小圈圈。进高中之后大概一年,一直都是这样。我想即使升上了二年级或三年级,都不会有所改变。
在这个教室里,我就是空气。不,比空气还不如。因为,空气对生物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要是没了空气就无法呼吸。但我对大家而言是「没用的」。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所以我每天在教室总是低着头、放轻呼吸、试图缩在一角降低存在感,当然也没人找我说话。应该没人会对像我这样总是低着头的阴郁怪咖感兴趣。
对我漠不关心反而帮了我大忙,毕竟国中时情况完全相反,我过得非常痛苦,全是姊姊害的。她可爱、成绩优秀、性格开朗活泼、甚至还被推荐当过学生会长,是校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就因为是她的妹妹,所以连我也不可避免地引人注意。
善于社交的姊姊跟谁都能开心聊,很快就热络起来,但我完全相反。即使如此,「这么棒的学生会长,她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呀?」,我的同学、学长姊,甚至连老师都会一脸饶富兴味地找我说话,可我总是没办法好好回应。知道我完全不符他们预期之后,便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地用轻蔑的眼神看我。「跟姊姊完全不同」、「没用的妹妹」。他们背地里说的坏话,总会清楚地传到我的耳中。
国中期间,周围其他人带着各种想法的目光已让我筋疲力尽,因此升上高中后,我就只想当一个谁都不认识的透明人,而且也成功做到了。
除了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之外都不出声的日子,虽然偶尔也会觉得有点空虚,但没有别人找我说话时非得回点什么的压力,让我感到非常轻松愉快。我打算就这样撑三年,不跟别人说话、不跟谁有关连地度过高中生活然后毕业。这样就好。
一到放学时间,我立刻拿起书包直接往鞋柜处移动。只要加入社团就会得跟人交流,所以我选了回家社。一开始会选这所高中,很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并不强制参加社团活动。
我每天下午四点多走出校门,踏上归途,不过由于不想太早回家,因此总是会去市立图书馆复习功课或看书看到关门前。在图书馆里,每个人对周围的人都既不好奇也不关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种氛围让我觉得十分舒服,也相当喜欢。
清晨时分还到处残留着灰色云朵的天空,到了中午已经完全放晴,街上下过雨的气息也消失了。空气中一下子有了春天的气息,真是不可思议。但春天也好、夏天也好,反正我都只是低着头走路,这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
往图书馆途中,我平常走的路线正在进行道路整修工程。我闻着挥之不去的加热沥青气味,依循替代路线的指示调转方向。
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熟悉起来,我才注意到,啊啊,这是通往那座公园的路。一个多月前,遇见那个奇妙男生的公园。
几乎是无意识的,我往公园走去。那次之后,我一直避免接近公园。今天可能是因为天还亮,才想着去公园看看。
我在离公园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看过去,有几个小朋友正在沙坑、溜滑梯一带玩耍。
排水不良的地面上,到处都还残存着小水洼。我一边看着水面上倒映的晴空,一边想起那天晚上突然在下个没完的雨中出现的他。
于蒙蒙细雨中出现的身影,给人彷佛可以透视到另一侧、随时模糊消失一般,一种遗世独立、没有存在感的印象。
然后,他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什么终于找到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一类,怎么想都只能是他认错人了。
好奇怪的人。虽然不像坏人,但感觉却既奇妙又不可思议。那人到底是谁 —— ?
「你好。」
有个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我吓得浑身一抖,霍地一下朝声音来源看去。果然,那男孩正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
「等到你了。」
他微微侧着头,看上去笑得十分开心。
「咦……?」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直直看着他。男孩突然出现让我吓了好大一跳,心脏砰砰狂跳。
或许是心绪不宁的关系,手没了力气,手中的书包砰咚一下掉在地上,里面的物品从书包里弹出来落了一地。
「啊啊,糟糕。」
他一脸着急地喊着,接着便迅速蹲下身开始收拾,把东西放回包包里再递给我。
像被雨打湿一般闪闪发亮的纯黑发丝,蕴含着光芒的白色肌肤,宛如会把人吸进去一般的漆黑眼眸。不可思议的是,白天见到的他,比夜晚见到时更没有现实感,这一定是因为他好看得就像是故事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和我完全相反。
我将视线从他耀眼的美貌上移开,咬着唇低头接过书包。然后硬是挤出一声微弱的「谢谢」。
「不客气。」
他用温柔的声音回答。我抬眼瞟了瞟,他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为什么……?」
我说不出话,尽了全力还是只挤得出这几个字。为什么在这里呢?或许是知道我想问的是这个,他仍然带着笑回答。
「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
我不由得哗一下抬起头,慌忙整理浏海盖住胎记的部分。然后紧紧皱着眉抬头望向他。
「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只要在这里等,就可以再见到你。」
「……。」
「我猜总有一天你会出现,所以每天都会过来。」
咕咚,从自己的喉间,传来吞口水的声音。
不是认错人吗?那么,那时候他说「终于见到你了」,真的是对我说的?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在漩涡般的疑问中,我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心跳如擂鼓。
从我们在公园相遇的那天起,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期间他每天都在这里等我,怎么想都很奇怪。
「……每天?在这里、等我?那天之后一直……?」
说不定是听错了。为了确认,我又问一次,结果他理所当然般地笑着点头。
「对啊,你终于来了。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我心中的疑惑和混乱似乎没有影响到对方。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别扭感,让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又松开。
「……你,到底是谁?」
「终于找到你了,我不会再失去你了。」
有回答等于没回答,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看着他带着微笑、理所当然的这么说,让我的背脊像贴到冰块上似地发凉。在那个雨夜里没感受到的恐怖,一点一点冒出来。
我颤抖着声音硬挤出「所以」,皱着眉看他。
「你没认错人吗……?不是把我看成其他人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哪位……。」
我想厘清一下现在的状况,尽可能用严肃的语气说话。我想,这么一来,他一定会改变主意吧?可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就算你不知道,不过我可是一清二楚。」
怎么说,我的心情就像是站在推也推不动、敲也敲不动、打也打不动的巨大高墙前,无计可施的旅人。
「我不懂……。」
我无力的低语,垂下头。而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落了下来,说「没关系」。我抬眼看了看他,被他的微笑包围。
「你不懂也没关系。因为我懂、我知道,所以没关系,你这样就好。」
没希望对方能谅解却被原谅了,我不知该做何反应。他到底是谁啊?这个人。
「……我要走了。」
我放弃说服对方,微微点个头致意的同时转过身要走。别再跟他纠缠下去了,我想。
本来还担心对方会开口阻止,但他只随意地笑笑,挥挥手说了句「路上小心」。满心警戒的我,感觉就像白痴一样。
就在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身着的服装忽然映入我的眼帘。
和那天相同的模样,只有白衬衫和牛仔裤。现在还是三月上旬,天气颇冷,不穿件外套可不行。
已经被我完全封存在记忆深处,那件放在衣柜里蓝色大衣的影像跃入脑海。对了,我原本打算要是能再见到他的话,得把衣服还给他的。我停下脚步,转回身。
「那个,大衣……你借我的那一件,我现在去拿,你可以在这边等我一下吗?」
劈哩啪啦讲完之后,我惊觉不对噤了声。应该要先道谢才对。
因为不习惯和他人对话,导致没办法好好讲话的自己真是有够狼狈。冷静下来啊……我一边告诉自己一边深呼吸。
「……那个,那天谢谢你借我大衣……那个,我那天又冷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谢谢你帮了我……。」
听完我拼命思考、用磕磕绊绊的语调说出的感谢后,他露出笑容。
「不客气。不过,不用还给我。」
预料之外的答案,让我不由得「唉?」一下皱起眉头。
「但是……。」
「送你。」
「咦……为什么?」
面对一脸疑惑的我,他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小声开口。
「纪念……。」
简短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回答。
纪念?什么纪念?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追问的一瞬间,他又说了一次「当纪念」。
「要是你能把那件外套当成纪念品留着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果然搞不懂。跟他相遇之后,我总是满脑子问号。
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是想要骗我吗?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不知所以然与怀疑,他再度微笑开口。
「不想要?很困扰?」
是的,如你所言。我在心底用力点头,但当然不能说出口。
「与其说不要……不如说不晓得拿了该怎么办才好。」
「你只要收下就可以了。放在柜子深处、忘记它的存在都可以。只要你留着它,我就很开心了。」
我已经无话可说,沉默着握紧书包提带。
「我想送点什么给你,即使你说不需要,也想送给你。」
这是强迫。话已经跳到喉头,然后跟着唾液一起吞下去。说了不要还是要送,我不懂这算什么意思。
「我不能收……怎么能收陌生人给的东西……。」
闻言,他露出一抹悲伤、寂寞的笑容。接着低下头停了半晌,没多久便抬起头,开口,「那么」。
「如果你不想收礼物,那我们来交换吧。」
那副彷佛在说「我想到好方法啦!」的笑容,让我皱紧眉头躲了开去。他的一举一动都使我混乱不已。
「交换……我没有带什么能给你的东西啊。」
「我不要东西,你只要告诉我就好。」
他笑着歪歪头。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
我第一个念头是「不要」。把个人资讯告诉一个不管行动或言语都难以理解的怪人,只觉得危险。
但脑中另一个念头随即窜出。「呃……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满脸疑惑。
「不知道。毕竟几天前我跟你才第一次见面。」
他一脸无措地回望我。我哑口无言,凝视着眼前的男生。我们俩现在脸上的表情应该都很诡异吧?
说「终于找到我」、在这里等我等了超过一个月,结果连我叫什么都不晓得?这么说我们果然不认识?那,他找我干嘛?一大堆疑问在我心中如漩涡般翻搅。
但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心中突然涌上了一丝奇妙的感觉,嘴角也随之拉出了一个弧度。
「我不懂,你明明连我什么时候会来都不知道,却还一直等着一个第一次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为什么?」
我一边捂着嘴,拼命忍住笑声一边说。
「嗯 —— 这问题很难回答……是因为我一直都这么做,吧?」
像回答却又完全没回答。
到极限了。我终究还是笑了出来。
「等等,我,不行……忍不住了。呵呵,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久违的感觉。到底有多久没像这样笑过了呢?记不清了。说不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一边想,一边又呵呵笑出声。
「原来你……」
听到话音,我笑着缓缓抬起头,一张温柔的脸庞倏地映入眼帘。
「原来你……笑起来是这个模样啊。」
唉?我不由得出声。他的表情依旧温柔平静。
「真的很棒……非常不错。」
在了解这句话意义的瞬间,我的脸颊唰一下一阵热,胸膛深处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不是恐怖,也不只是害羞,而是身体轻飘飘像要飞起来似的悸动。这大概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射性的开口说「藤野」。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说出来。
「藤野千花。我的名字。」
他缓缓眨眼,用一种生涩的感觉喊「ㄑㄧㄢㄏㄨㄚ……」。
「怎么写呢?」
「写成一千朵花的,千花。」
我的回答让他一笑,这次流畅的说出「千花」。而后像是确认发音、仔细咀嚼似的反覆读着「千花、千花……」。
「好可爱喔。」
被直截了当的这么说,就算知道从头到尾指的是名字,我还是因莫名的害羞而低下头。一边不安的想自己大概脸红了吧,一边小小声的说「谢谢」。
被其他人说可爱,就算说的只是名字,也是实打实的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总是给我一些前所未有的感觉。
「……你的名字呢?」
为了掩饰害羞我开口询问,他露出笑容。
「我是留生。」
「ㄌㄧㄡˊㄕㄥ?」
「留住生命的,留生。」
我压抑着自己砰砰狂跳的心,尽管不晓得说这种平常不会说的话是否恰当,还是开了口。
「很棒的名字耶。」
他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然后笑着说「谢谢」。就像是我们初次见面时,那个发自内心高兴似的笑容。
虽然知道我不是个会让别人想照顾的人,但还是觉察得到心被裹在暖暖喜悦里的自己。
可就在低头的当下,倒映在脚边水洼里、自己的面容再次出现 —— 一看见那张爬满丑陋胎记的脸,飘飘然的心情便瞬间止息。
「……那,就这样吧。」
虽然我知道现在突然停止对话应该有点不自然,但我想不出其他适当的词语。
不知道会不会让他觉得不愉快,我不安起来,瞟了瞟他的表情,他报以开朗的笑容。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了。」
意料之外的,他轻易让了步,我陷入一种既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的个人情绪里。呼地吐了口气,就在我再次说「再见」准备要走的时候,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啊,大衣……。」
我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呢喃,抬起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笑着大大的点了头。
「……那,总之,就先放在我那里保管了。」
老实说,自己的房间里放着别人的东西有点烦,不过他的表情实在让人很难冷酷拒绝,不得已只好先应了下来。
「嗯,麻烦你了。」
他小小的笑出声,然后一下子严肃认真起来,微微动了动嘴唇。看起来像是在说「抱歉了,谢谢」,但我没有确切的证据。
我沉默着点头回礼,看了看再度露出笑容、挥手说「再见,路上小心」的他,离开了公园。通过出入口的车阻后,我一度回头,看见他仍然温柔地望着我。我装作没注意到心痛的感觉,立刻再度向前走。
和他分别之后,我一如往常的去了图书馆,但一直静不下心来,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阅读或念书,所以干脆提前结束,踏上归途。
即便是在回家路上,脑子里也都想着他的事,脚下像踩在云朵上般轻飘飘的。
可一到家门口,打开玄关大门的瞬间,梦幻般的心情一下子被拉回到现实。
「喂!饭还没好吗!?」
爸爸破口大骂的声音。妈妈道歉说着对不起的声音。在我倏地冷静下来的脑中一角,小小的我叹口气说「又来了」。眼前浮现横七竖八坐在客厅沙发上喝酒的父亲,以及害怕不安地站在厨房里的母亲模样。
今天是爸爸会早回家的日子,似乎是一个月一次的不加班日。根本不需要啊,我在心底想着。其他人可能是把握机会进行兴趣活动或陪伴家人,但我爸却只会浪费时间,早早就开始喝酒喝到醉,在公司工作还比较好。
而且最近爸爸似乎工作很忙,在家里也一直是愤怒暴躁的状态,酒喝得比以前多,酒品也更差。然后妈妈也跟着迁怒到我身上,变成这样一个糟糕至极的恶性循环。
「赶快准备啊!是想让一家的经济支柱饿着肚子等到什么时候?」
「抱歉,今天是打工日,所以回来晚了……。」
面对爸爸不满的声音,妈妈用细如蚊蚋的嗓音低声回答。
「不要找借口!你才上几小时班而已,跟去玩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没办法在我回来之前就把晚饭准备好?难不成不过是去打个工,就觉得自己很辛苦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鬼知道你什么意思。」
讨人厌的笑声,还有砰一下有什么敲在桌子上的声音。大概是爸爸把菸灰缸丢在桌上吧?只要喝了酒,爸爸的一举一动就都会变得非常粗暴。
我无法再忍耐,也不想再听下去,打算赶快上二楼。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看,刚好是爸爸红着一张脸从客厅出来,大概是要去上厕所。
糟了,我怕得要死。若能早个几秒钟上楼梯,就不会面对面碰上了。
「千花,你现在才回来?」
果然被发现了。我就这样蹲在玄关,回答「刚回来……」。
爸爸一脸不屑的叹了口大气,接着耳边便传来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啊啊,我知道,开关被打开了。
「你好像老是很晚才回来?要去哪里做什么都随便你,不过你要搞清楚,万一被别人发现以后讲一些五四三的,受影响的可是我们。」
另一个我在心里闭上眼睛、堵住耳朵,蜷缩起身体。如此一来,心就会停止呼吸,兜头洒下的话语也会流走,不会渗进去。慢慢地,便会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熬过去的。
「你为什么这么差劲?真的是百花的妹妹吗?百花可是一到家就回房间念书啰?你姊读的那间升学学校,里面全是菁英,考试题目又难,她还能考到全学年前十名,真的让我很有面子。跟一天到晚只会在外面玩、成绩丢人现眼的你简直是天壤之别。你多少也学一下百花吧。算了,你学不来。」
既然你都知道那还讲什么?尽管我心里这么想,可要是真说出口,不被他拿东西砸才怪。所以我一如往常的反覆说着「是,对不起,我知道了,很抱歉」,爸爸啧了一声后便往墙壁踹了一脚,发出巨大声响,心里的我用力地塞住耳朵。
「讲话老是窸窸窣窣的,听了就不舒服。为什么你一天到晚都这副死样子?明明是亲姊妹,结果连个性都跟百花完全相反。」
就在我反射性地想回「对不起」的时候,身后地板突然嘎嘎作响。我吓得耸起肩往后转头,结果就看见爸爸正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脸上挂着嘲讽的笑。
「还有,你那张脸也是。」
鄙视的眼神如鞭子般,从上到下扫过我的胎记。
「明明百花那么可爱,你却长成这副鬼样子。亏你还是女的呢,可怜喔。」
毫不留情,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语气。我缓缓地眨眼,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静静呼吸。
爸爸再次啧了一声,丢下一句「看到你就烦」。
「算了,去去去。少让我看到你那张阴森森的脸,看了就不舒服。」
爸爸恼怒的说完,便用像驱赶流浪狗一样的动作,用手在我脸前挥来挥去,然后踩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走进厕所。
我轻吐了口气站起身,摆好脱下的乐福鞋,往楼梯望去。
通往位于尽头房间的走廊明明点着灯,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好黑。这个家似乎总是笼罩在一片昏暗里。
映在鞋柜穿衣镜里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若是平常,我会立刻别开视线,但回过神来时,我却正呆呆地盯着镜中的脸看。像在审视自己究竟几斤几两重似的。
和他见面时,宛如飘在空中羽毛般轻飘飘的心情,在回到家的瞬间完全落到了地上。然后,现在又因直视自己的模样而咕嘟咕嘟地沉进泥里。
我就是这样的人。掩藏自己的气息,为了尽可能不要破坏周围气氛,不管在学校、在家里都得像隐形人般生活下去。
电影一般的相遇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不管是拥有不可思议魅力的男生突然向我打招呼也好、对我温柔的微笑也好,我都没有因此高兴的资格。我不可以妄想自己那只配蜷缩在污泥中的人生会产生任何变化。
我一边盯着自己丑陋的脸,一边不停地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