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繁星①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先生
这段时间辛苦了。棹的小说正式决定在八月份出版。今晚见面的时候再跟你细聊。九点中在池袋的老地方碰面怎么样?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尽管傍晚开始有两场商讨会,但九点钟的话应该还是能赶上的。在我回复说“收到”的时候,耳机里也还是不断地传来藤堂老师责备我的怒吼声。
“其实我也不想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的,但制作方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一份官方的解释和道歉,那我也必须要下定决心做点什么了”
耳机里的藤堂老师十分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而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我要把版权移交给其他出版社”。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甚至有一段“果然如此”的字幕在我的脑海中滚动着。
藤堂老师的大热漫画作品《饭工》决定改编为电视剧,虽然刚开始进展不错,但是剧本却一直延误,这也导致藤堂老师和我们这边逐渐起了摩擦。他不时抱怨说“不要乱加原作里没有的情节、不要乱改台词、主演和角色形象不符”之类的。每当他抱怨,我都只能说“麻烦您理解一下”,但这次他也是忍无可忍地要求我们正式道歉了,想必制作方也会非常愤怒吧。
「真的十分抱歉。我非常理解藤堂老师你的心情」
“既然主编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然而,他又开始念念叨叨“但是,不管再怎么说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害得我给他足足赔礼道歉了将近一个小时。编辑部里的后辈们都偷偷地望向我这边来,满脸写着“辛苦主编你拆炸弹了”“主编加油!”
“话说回来,山岸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啊?这么重要的关头,责编居然长期休假真的是难以理解!新篇章这才刚刚起步,可是我却感受不到你们的热情”
虽然很能理解他的愤怒,但是责编之所以在如此紧要的关头长期休假,是因为他被夹在电视台和藤堂老师中间,面对双方不断膨胀的交涉需求,极度的高压引发了他的胃穿孔,现在还在疗养呢。
「对你们“青年之潮”来说,我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作家吗?」
「怎么会,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藤堂老师您可是我们十分重要的作家」
我用尽了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和语言,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藤堂老师的理解,挂断电话时我已然筋疲力尽。虽然这次是搪塞过去了,但是没准三天过后他就又要发信息过来抱怨说“我后面想了一下,我果然还是觉得……”。就在我瘫倒在椅子上的时候,宣传部的同期中井来到了我的座位旁。
「辛苦你拆炸弹了。藤堂说啥了?」
「说还是想要我们正式道歉,不然就把版权转让给其他出版社」
「哈?那家伙也太蹬鼻子上脸了吧」
《饭工》确实是当下大热的漫画作品,可是我们出版社这边也有很多其他的作品,为了他一个人跟电视台撕破脸是不可能的,毕竟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构筑起了十分良好的合作关系。如果藤堂再继续闹下去,那么这事儿也只能升级到终止合作的地步了。因此我其实很想在电话里说“你想转让版权就转吧”。
「藤堂自己肯定会后悔的」
《饭工》的走红确实带动了其他公司和藤堂老师的工作往来,但是从数据上看,藤堂老师其他作品的发展趋势真的不容乐观,大热的作品也只有《饭工》这么一部,而且责编山岸也在其中起到了十分巨大的作用。从藤堂老师依旧名不见经传的时候开始,他俩就一直齐心协力地相互扶持走到了今天。可是如今藤堂老师俨然已经变成了恶魔,甚至逼到山岸胃穿孔——
「他就算去了别的出版社,估计也没办法和编辑构筑稳定的信赖关系,照他那个模样看来,漫画的销量一旦上不去就会被腰斩,我实在是见过太多就这样消失的漫画家了」
「你还真是热心肠啊。他都这样找茬了还为人家着想呢」
中井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但这并不是说我热心肠,只是我不希望因为自己没能尽到最大的努力而后悔而已。我已经不想再品尝这样的悔恨了——
「这么说来,青野棹的小说是不是要在薰风馆那边出版了?」
不愧是宣传部,消息就是灵通。
「负责人是二阶堂绘理对吧。在那件事情之后,她突然间跟青野走得很近,还有传闻说她逼着青野在临终的时候都要写稿。那女人干的事情真是离谱啊」
中井那揶揄般的口吻让我皱起了眉头。
「大家都说她为了赚钱不择手段。青野棹还是一个因为涉嫌性侵未成年人而被逐出漫画业界的作者,他写的出道作小说,啧啧。虽然涉嫌性侵的不是青野棹本人而是他那个搭档,不过遗作果然还是很有话题性呢」
「二阶堂是个优秀的编辑,所以才会这么年轻就被提拔成了主编」
「那毕竟她作为白尾廉那本《恶食》的责编,在当今时代捧出了这本销量破百万的小说呢。不过那好像也算是她跟白尾老师搞婚外恋的分手费——」
「她是个好编辑,而且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小说的」
在我的再三打断下,中井露出了扫兴的表情。
「好好好,她是个好编辑,你小心以后别被人家绊一脚就是了」
「担心我之前你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上次跟你说的复刊的事情,真的拜托你了」
「知道了。我这不是一直在跟上头疏通关系嘛」
中井这么说着,望了望手表,留下一句“糟了,要开会”之后便匆忙离开了。
我有些无奈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邮件已经堆积如山。提起漫画编辑,大部分人的印象应该都是和漫画家碰面商讨以及检查原稿之类的事情,但其实要做的工作十分之多,作品刊登的日程管理、校对工作、取材和资料的准备、其余事务的部署,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尽快完成的话就没完没了了。
我一边做重要的资料,一边上网查阅销量数字是否正确,确认之后再汇总到数据里面。干着干着我的手却突然间停了下来。这些信息真的是正确的吗。在通过一次单击就能轻易获取无数信息的当今时代,已经很少有人愿意煞费苦心地去挖掘那些被掩埋在互联网长河中的真相。我们很容易看了点简单的汇总性报道就觉得自己已经看破了一切,将那些真假难辨的信息当成“自己心中的真相”束之高阁。我总是时常戒备着,提防自己也陷入信息茧房之中。
我在搜索框里输入“青野棹”这个名字,他的维基百科便出现在了顶部。出生年月日之后是他去世时的年纪——三十三岁。他的代表作仅仅只有一部和久住尚人搭档完成的作品,末尾还有一句“未完”。
“未完”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和后悔有着相同的含义。
我第一次见青野棹和久住尚人的时候,他俩才十多岁。我当时也是刚分配到“青年之潮”的第二年,还是一个新人编辑,他俩就是我第一次担任责编的作者。心思细腻而神经质的尚人是作画,而同样心思细腻但是却装作无赖的棹是原作者。他们两人无疑有着卓越的才能,可是他们对待自己才能的方式实在是太不成熟。
我们三人在反反复复的商讨过后,好不容易才拿到了第一次的连载机会,当时的那份喜悦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们也曾因为漫画人气平平而一度面临腰斩的危机。那个时候的我做好了被他俩憎恨的心理准备,说了些十分严厉的话。于是漫画的人气便逐渐增长,就在我们雄心勃勃的时候,周刊杂志曝光了尚人涉嫌性侵未成年人的事情。
尚人当时有一位同性的恋人,尽管两人的交往是十分诚挚的,可是由于对方还在上高中,因此杂志将两人的关系描述为“不正当”,这完全是在胡说八道,然而在真相无人问津的同时,社交媒体上开始了对我们的口诛笔伐,连载也就此遭到腰斩,已经出版了的漫画成为绝版,电子版本也随之下架,青野棹和久住尚人的漫画现在也只能在二手书店里找到了——
手机闹钟告诉我商讨会的时候到了。我将电脑画面切了回去,进入了线上会议,责编和装帧设计师已经在房间里等着我了。
「我是植木,让你们久等了,大家最近辛苦了」
我开朗地朝着屏幕对面的人打招呼。下个月就要出版的漫画封面设计事宜必须要在今天敲定下来。虽然责编本人在场,但由于他还是初出茅庐,因此我这个主编也加入了进来提供帮助。我将自己脑海中那残存分毫的忧郁给封存起来,集中精力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商讨会结束之后,我又跑去处理了一个突发事件,因此等我来到约好的地方时,已经是九点十五分打后了。然而我并没有在店里看见二阶堂。
「抱歉,我很快就到」
二阶堂给我发来了一条这样的信息,外加一个道歉的表情。
「我已经开喝了,不急」
刚啜饮两口,二阶堂便出现了。她手上拿着手机,也许在来的路上还在跟别人商讨业务。她道歉说自己来晚了,刚一坐下便朝着柜台喊了一声“来杯生啤”。
「植木,你点吃的了吗?」
「还没呢,想着等你来再点」
「让你久等了。不过我也确实饿了。中午忙得连饭都没吃呢」
「啊,我也是」
我这才想起来,因为藤堂老师那件事情,害得我自己都没空吃午饭。
「还是想要些能吃饭的空闲时间呢」
「一忙起来连自己肚子饿都不记得了」
「植木,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这么瘦的」
「哪有,我最近腰围都有点变大了」
「你今年好像四十了?不过中年发福确实没啥办法呢」
二阶堂一句话便将我赶尽杀绝,随后喊住了经过的店员。
「你好,麻烦给我一份炖猪肠、烤饭团、煎鲑鱼、味噌汤、然后烤串要鸡肝、鸡心、鸡颈肉、鸡肉串、心管、鹌鹑蛋、纳豆卷、鸡皮、鸡胸卷,每样两串」
二阶堂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吃,她这么苗条,这些食物究竟是塞到哪里去了呢。
「啊,我要这个」
「哈尔滨风味腌卷心菜对吧」
在开口之前,二阶堂就已经帮我点好了。
点完餐之后,我们总算是放松地碰了个杯。店里烤串的烟雾缭绕,工作日的晚上却座无虚席。这样的小店既不漂亮也不时尚,但是味道的确非常棒。我已经是这家店的常客了,但是我知道二阶堂也很喜欢这里还是去年的事情。
那天从晓海那里传来了棹去世的讣告。
「刚才棹的亲属联系了我,棹已经走了」
我给二阶堂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我和她第一次见是在尚人的葬礼上,在那之后我俩便经常帮着照顾反复住院和出院的棹。
「要不要去喝两杯?」
收到二阶堂的回信之后,我回复道“喝”。我平时都会去预约那些精致的小酒馆和小餐馆,但是那天晚上,二阶堂却主动指定了店铺。而那就是我频繁光顾、几乎可以说是大叔聚集地的烤串店。
——其实我更加喜欢这样的小店呢。
——我也是。
知道了彼此之间都在为对方着想的时候,我们相视而笑。当晚我和二阶堂其实并没有聊和棹之间的回忆,因为我们都尚未能整理好自己的心。我们随便地聊着业界里最近发生的事,喝日本酒喝到酩酊大醉,可是我的身体却依旧沉重无比。我和二阶堂并肩摇摇晃晃地走在深夜的闹市之中,仿佛在做一场半醉半醒的噩梦。
——绝对会出版的。
在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时,二阶堂这样嘟囔了几句。我并没有问是要出版什么,因为我知道她一直十分关心棹的第一本、同时也是最后一本小说。
——绝对、绝对要出版。
出租车的车门关上之后,我凝望着那逐渐变小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之中,小声地呢喃道“嗯,绝对要出版啊”。
在那闷热无比的八月夜晚,喝醉了的我没有回家,而是朝着公司走去,我的衬衫都已经全部汗湿。在感受着这份不适的同时,我也在心里发誓,要将棹和尚人那并未完结就消失在世上的漫画重新复刊。我做好了朝着这个目标而努力的打算。
「久等了,这是您的心管、纳豆卷和鸡心」
洪亮的喊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之中。烤串师傅隔着柜台给我们递来了餐盘,二阶堂很有礼貌地双手合十说了句“我开动了”。她虽然礼节做得很好,但是并不会把烤串上的肉给逐一取下来,而是横着一口咬下来。这种礼貌与十分符合气氛的粗鲁令人无比惬意。
「小说决定在八月份出版」
二阶堂撸着串,语气十分坚定。
「没说“估计”而是“决定”,还真是可靠呢」
「我说了要出,就一定会出。植木你那边呢?」
「事前准备已经做好了。配合你们那边的小说出版之后,我们也会启动复刊,与此同时,《青年之潮》会开始连载漫画的完结篇,漫画家找的是和棹同期的熟人」
「不愧是柊光社的精明主编植木老师呢」
「您过奖了,我怎么比得过二阶堂主编呢」
相互做作地点了点头之后,我换了个话题。
「棹的小说,初版你打算印多少本?」
「一万本」
我惊呆了。在如今这个小说已经并不好卖的时代里,一个没有拿过新人奖的作家的处女作,一般来说初版也就四千本,搞不好三千本都不奇怪。一上来就印一万本无疑是一场豪赌。
「真的没问题吗?」
「我在想怎么做推广」
「话又说回来,你真能在这本书上砸下这么多预算吗?」
「我会动用我所有的人脉。有交情的杂志、网站、书评博主、写手、书迷群体等等,我会把他们给动员起来,一起给棹的小说做推广」
「那书店方面的推广就交给我吧」
「帮大忙了,毕竟你跟全国的书店员工们关系都很好呢,甚至比销售部门那边的人还强。除了植木你之外,我还没见过哪个编辑会和书店员工们如此频繁地交换信息」
「毕竟不管是小说还是漫画还好,他们才是这个业界的第一线」
尽管小说业界的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了,但也的确存在不少书店的卖场负责人大力推荐,成功打造出一部畅销书的案例。书店员工每天都在与读者正面接触,他们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当下读者所需要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作品,并且给出身为专业人士的判断。书店员工们的意见和信息是十分宝贵的,对我来说他们也同样是我的战友。棹和尚人的漫画连载遭到腰斩的时候,也有很多书店员工向我表达了惋惜之意。对当时已经被无力感所击垮的我而言,来自第一线的意见真的帮了我很多。
「书店员工可以给我们提供信息,我们也同样可以反过来推荐自己的作品过去。如果是植木你亲自开口推荐的书,想必他们也一定会看看的」
「这个倒不是,书店那边的人也是专业人士,他们对待这件事情是十分严厉的。不够有趣的作品他们会嗤之以鼻,不过就算作品不够有趣,只要他们认为有着能够畅销的潜力,那么便会大力开展推广。所以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能从书店员工的嘴里听到他们称赞说“棹的小说很有趣,会卖得很好”,那我一定会很开心」
「棹的小说一定会的」
二阶堂这样说道,我也点了点头。
虽然我对小说一窍不通,但是在读到棹的原稿时,我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书中是自然而然且不加修饰的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童年太过不幸,他为了不再受挫、不被轻视,总是会下意识地挺直腰背,有些时候这会让他看起来是在虚张声势。
作家是分很多种的,棹无疑是那种解剖自己用以取材的作家。无论如何,棹的小说都将“青野棹”这个人给原原本本地曝光了出来,拙劣的修改很容易变成对他本人的否定。在他的人生中,我也曾经遣词造句过几回,向他传达出“修改意见”,可我们依旧无法相互理解,我甚至怒吼过一次“麻烦你更加认真地听人讲话”,不对,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
棹的小说叫《君若星辰》。
这个名为《君若星辰》的故事中,伫立着那个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负担、柔软温和的棹。书中的他仿佛不再虚张声势,而是轻轻松松地把手插在裤兜朝我微笑——
我悔恨不已。在一开始,发掘出青野棹才能的人是我,可为什么我却没能把如此自然和不加掩饰的“青野棹”给牵引出来呢。这不仅让我深感二阶堂绘理这名编辑的过人之处,也让我重新认识了当时自己尚未成熟的地方。
我一直十分后悔。发生那件事情的时候,其实是不是还有很多我能够去做的事情呢?在与担忧舆论攻势的上层对话的时候,如果我再硬气一些,是不是就有办法阻止漫画的腰斩了呢?就算在遭到腰斩之后,如果我能努力地去鼓励他们,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们创作出新的作品了呢?可是在这些“如果”的循环往复之后,最后抵达的都是那句再也无法收回的话语。
——抱歉,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懂你们作家真正的痛苦。
在我告知他俩漫画即将遭到腰斩之后,面对已经自暴自弃的棹,我向他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最后我找借口说“待会还有工作”,就这样把棹一个人抛在了原地。当时我的心已经破碎不堪。
棹和尚人是我依旧默默无名的时候发掘出来的作者。我希望能够从零开始培养他们,无论成功还是挫折都和他们共同面对,当时的我心中有着如此的自负。可是当他俩让我意识到从零创作出故事的作家和只能等待他人创作的编辑之间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壕沟之时,我却选择了自保,保护对编辑这份工作充满自豪、一直兢兢业业地走到今天的自己。
可我仅仅保护住了自己,随后便落荒而逃。
我在梦境中无数次回到过当时,梦中的我无数次想要转身,可到头来都是对分别那天的重演,每当梦醒,我都沮丧得不得了。即便为时已晚,我还是经常联系棹和尚人,了解他们的近况,可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弥补那天的失败,而棹和尚人也都离开了人世。
两人离世之后,我变了。在这之前,我只对和作家们齐心协力地创作出优秀作品感兴趣,可我现在开始关心如何升职了。因为在遇到突发状况的时候,我希望我能有守护作家和作品的能力。我不想再一次经历棹和尚人当时那样的后悔了。
有些时候,我会舍弃掉质量,追求销量。我还会诱导作家往读者所喜好的方向去创作,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自己构思能大火的情节,让画工还不错的新人漫画家来作画。由于我的计算和考量太过超前,有些漫画家抱怨说“我可不是画画的机器”,甚至扬言要换一个人来当责编。这种时候我倒是会反省一下自己。
而有些时候,面对我觉得很有潜力的作家,我则会要求他们在质量上精益求精。即便面临短暂的人气下降,主编让我想想办法也好,我也还是让作家继续保持自己的风格,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与此同时用其他方面的业绩抹平差距。没过多久,那部作品就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第二年我也晋升为了主编。这样一来,让棹和尚人的漫画重新回归到杂志里面的准备工作也算是迈出一小步了……
「总算是盼到了呢,植木」
二阶堂呢喃道。
「嗯,不容易啊」
「能赶上八月份吗?」
「天塌下来也要赶上八月份」
配合着小说的出版,我要让棹和尚人的漫画重新复刊,将那个尚未完结的故事画上句号。在棹临终的时候,二阶堂收到了他的原稿,而当时的我也从棹手上拿到了那个遭到腰斩的故事的后续。棹是这个故事的原作者,可是负责作画的尚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一直在思考究竟要怎么样把它画出来。
「你打算找谁来作画?」
二阶堂的眼神闪闪发亮,仿佛在好奇我会拉拢来怎样的大牌漫画家。
「小野寺悟」
阿悟是和棹同一时期的女漫画家,他俩在刚出道的时候,会相互给对方当助手,两人的私交也非常不错。在棹和尚人的漫画腰斩的时候,她悔恨地流下了眼泪哭诉道“为什么会这样?那些报道不全都是假的吗?”。
「抱歉,没听说过这人,她有什么代表作吗?」
二阶堂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一个五年前就已经隐退了的女漫画家。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尚人葬礼的时候」
「啊,这么说来当时好像是有个年轻的女生在,个子很高的那个」
「对,就是她。她现在已经是个家庭主妇了,和丈夫在老家长野定居了下来」
她的首部连载作品在刚开始的时候人气甚至比棹和尚人还高,可是后面却没能翻过这座大山,碰壁的时候还恰好意外怀孕,于是就趁着这个机会结了婚,同时结束了自己的漫画家生涯。
当时阿悟所面临的状况也非常糟糕。和她一路并肩走来的编辑休了产假,接手工作的次任编辑却和她不太合得来,结果导致漫画也遭到了腰斩。
得知阿悟隐退的时候,我是非常惋惜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那位次任编辑的心情。当时阿悟的人气已经开始断崖式下降,次任编辑临危受命,想尽办法地避免腰斩,奉劝阿悟去画一些受读者欢迎的故事展开,可是这也让阿悟自己变得更加迷茫。其实我也挽留过很多次,不希望阿悟隐退,因为她是有着卓越才能的。如果当时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人是我,也许我能做得更好吧。
「她都离开现役五年了,你让她突然间重拾画笔,能画得好吗?」
我能理解二阶堂的担忧。
「找回当时的感觉确实需要一些时间吧,但是我会尽自己所能去给予帮助的。阿悟有着十分细腻的画工和文风,她的粉丝层也和棹他们高度重叠。阿悟自己也跟棹他们谈论过很多次有关作品的问题,所以我想把这次完结篇的作画交给她」
「如果她是这样的来头,那原先的粉丝们估计也挺容易接受的」
二阶堂点了点头,随后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社会该如何接受了」
正是如此。对于了解事件真相的我们来说,我们知道引发骚动的源头正是那些肆意编造的报道。可是大部分人并没有去了解过事件的真相以及后续。曾经被打上过的标签,我们又能揭下来几寸呢。而且一步走错,就很有可能会再次引发批判。
「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复刊,那就只有奋勇向前了」
听到我这样说,二阶堂望向了我。
「植木,你刚才那句话还挺帅的」
「我一直都这么帅,谢谢」
二阶堂“对对对”地敷衍了过去,然后朝着柜台后面点了一壶热清酒。
「要一份萝卜干、鸡肉串、烤横膈膜、还有纳豆卷」
「你还吃得下啊?」
「你就吃不下了?」
二阶堂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还是喜欢那种会往饭团上沾满满的一层味噌然后大口猛吃的男人」
「我记得你老公好像是在广告代理店工作的?」
「是啊,咋了?」
「没啥,我就是在想,一个天天待在空调房里的城市人居然会有这么狂野的喜好」
二阶堂顿时皱起了眉头。
「好好好,我错了,我老公也是一个非常现代的男人。他给我捏饭团的时候都会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捏」
「你老公还会给你捏饭团?」
「我们都是有工作的嘛,所以家务活就对半分。但是他对做菜挺有兴趣的,所以经常给我做各种好吃的。他打扫厨房卫生和洗衣服都挺积极的,我那些女权主义的朋友也对他赞不绝口,说是无论男女,照顾好自己都应该是自己的义务。植木你家呢?」
「我家已经有孩子了,所以我老婆是全职主妇。我工作日的时候回家真的就只是回去睡觉而已」
「呜哇,早就已经灭绝了的昭和大男人居然就在这里」
心里有数的我被戳中痛处,也只好耷拉着脑袋。
「不过其实我也没脸说你,因为我老公自己工作也很忙,所以如果我是全职主妇的话,估计也不会吵架了」
我们谈天说地,从工作一直聊到了私事,走出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零点了。
「二阶堂你家是在目黑来着?」
「嗯。不过我回去了也还得工作呢」
我嘴上说着“那可真是辛苦了”,但其实我自己也是如此。下周有校对工作,因此必须要开始做准备了,编辑会议之前我还得把企划书给大致过一遍。动画化作品的剧本检查、联系、调整、商讨、要做的事情已然堆积如山。
「其实把工作带到家里去是真的不太好,上头还老是逼着我把带薪假期给用掉。工作方式的改革导致加班都变得不那么方便了,可话虽如此,工作量本身却没有减少。」
「是啊。我们这些上司还没走的话下属也不敢走。现在这个时代,沉迷工作的上司对下属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麻烦,完了你约人家出去喝两杯就是职权骚扰,约女同事就是性骚扰,只约男同事就是歧视女性」
我和二阶堂都感叹了一句“上司不好当啊”。
「不过植木你确实太拼了。不多顾一下家的话没准你老婆要跟你离婚的哦?」
「这句话我也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不过你家好像是现代婚姻来着」
二阶堂笑着坐上了出租车,而我则朝着车站信步而行。看了眼手机,仅仅几个小时的空闲,收到的信息便已堆积如山。在按照优先程度逐一回复的同时,我看到了那个叫做“安藤圭”的名字,顿时停下了脚步。
——小圭。
那个脸上总是一副腼腆笑容的男生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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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小姐
这阵子辛苦了。关于推广棹那本小说的事情,我给你列了一份支持我们组织展销会的书店名单。过阵子咱们一起去找各家书店的卖场负责人聊聊,顺带维系一下感情。
另外我还邀请了我们这边新媒体部门的主编,跟你们《Salyu》做一个联动,出一期青野棹·久住尚人的特辑。主题大致定为“夭折的天才”,你觉得怎么样?因为以后已经不会再有新作了。所以我就想着打造一个品牌,维持读者的长期粘性。这件事情到时候也跟你们那边商量一下。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
在休息室里喝咖啡的时候,植木给我发来了邮件。点开那份书店名单之后,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东京都内的大型书店自不用说、就连横滨、名古屋、大阪梅田这些有知名员工坐阵的书店都在其中。
我也思考了一下和柊光社那边的联动企划。不过那个“夭折的天才”的主题,老实说我觉得用力过猛了,而且还有种消费死者的感觉,这让我很是犹豫。可是植木能够并不介怀地提出来,也让我有种身为编辑落后于人的悔恨感。
「你听说了吗?有本新人作家的小说初版居然要印一万本,真的假的」
我转过身来,见到隔壁部门的玉城和新田正在泡咖啡,他们是“小说薰风”编辑部的人,在用作分隔的绿植后方谈论着棹的小说。他俩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这还是二阶堂小姐用自己的主编权限强行通过的。不过青野棹在漫画领域算是一个命途多舛的作家了,倒也不算是完完全全的新人」
「他那部漫画的作画是不是因为性侵未成年人被逮捕了?」
「我也不记得有没有被逮捕了,不过漫画这种靠人气吃饭的行业,沾上性犯罪算是玩完了。他们也始终没能复出,作画那个三年前自杀了,然后青野棹好像是去年病死了」
「他死了之后还被二阶堂绘理敲骨吸髓呢,啧啧」
「为了捧出一部大热门的作品,她甚至去消费一个死人,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那毕竟二阶堂绘理可是从白尾廉那里勒索原稿拿来当分手费的女人。白尾老师一听到她说要把这段不伦恋给曝光,肯定被吓得拼命地在写书吧」
「然后那本书就达成了百万销量,她自己也以年轻到离谱的年纪就升到了主编的位置,已经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我看她肯定还眼馋着更加上层的位置呢」
新田突然压低了声音。
「其实她最近又有新男人了」
「还有这事儿?快说来听听」
「二阶堂小姐不久前开始,就跟柊光社的主编走得很近呢」
玉城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但老实说,我也同样地感到惊讶。
「柊光社的主编原来就是青野棹的责编,他们那边貌似打算配合我们这边的小说出版,把原本已经绝版了的漫画给重新复刊。咱们跟柊光社的联动会在书店里举行展销会,我听说柊光社那边的主编已经在私底下开始全面协助了」
「怪不得初版就敢印一万本啊,她这么强硬的根据原来是这个」
「二阶堂这都已经有老公了,她还真敢在外面乱搞男人呢」
「给她猴急的,不过她也已经不年轻了」
尽管很想走出去把咖啡给泼到他们脸上,但是和这种人较真也实在是给自己掉价。我只好轻快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向接下来的商讨会。
小的时候别人说我太过要强,因此男生基本上都很讨厌我。上学的时候别人说我一点都不可爱,因此就算交到了男朋友也没能持续多久。走上社会之后,别人说我目中无人,因此男领导都对我敬而远之。尽管每次都会让自己受伤,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就此收敛自己的锋芒,我只执着于继续努力,做出让那些背后非议我的人都能认可的成果。
可是无论我做出再多成果,也还是有一部分男人从未停止过对我的攻击,在传出我跟白尾老师搞婚外恋的流言的时候,他们便对我迄今为止所创造出的成果嗤之以鼻,外加一句“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她跟人家睡了。
——我就知道她没那个本事。
我的名声在行业里一落千丈。可是我也只能自我安慰说“没办法”,默默忍受这一切。因为我无论是作为一名编辑也好,还是作为一个人也好,我都违反了规则。可与此同时,同样遭到责备的白尾老师身上却不知为何多了种“玩挺大”一般被别人刮目相看的感觉。我们犯下了同样的罪过,可是为什么女人就要遭到更多的苛责与唾弃呢。
在那之后过了几年,不管我做出了多少业绩也好,像玉城和新田这样的男人也总是拿我的过去对我进行嘲弄。不贬低女人他们是不是就无法维持自己的自尊了呢。而我自己其实也已经破罐子破摔,任由他们嚼口舌了。
——可是居然觉得我跟植木有一腿?
这是我未曾设想过的。话虽如此,这倒也不是说植木身上没有任何男性魅力。他不仅工作能力优秀,而且很重感情。在工作和感情两相为难的时候,他会当机立断地朝着最终的目标前进,甚至可以说是已经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心理准备,深谋远虑与度量宽广之间的平衡也很好。老实说,就算再优秀也好,我也不喜欢那种没有在工作中投入灵魂和热血的人。
回到编辑部里,我的桌上贴着一条便签纸“青野先生来电,希望您再打回去”。如果是青野的来电,那么应该就是棹的母亲吧,我迅速地拨了回去。
“二阶堂小姐,让你特地打回来,不好意思哈”
阿姨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少女般娇滴滴的,和年龄完全不符。
「也感谢您的联系,请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前阵子你不是给我寄了一份草拟的合同吗?”
出版合同的内容其实已经得到了棹本人的了解,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给他的母亲寄了一份合同。阿姨刚开始表现得非常不耐烦,但是当我告诉她这本书的版税收入会归她所有的时候,阿姨的心情便顿时好得不得了,对合同的事情十分上心。
“二阶堂小姐你夹在合同里面的那封信里,说初版会印一万本对吧?”
我在心里一阵骄傲,因为自己真的已经为这件事情而非常努力了。
然而。
“为什么就印这么点儿啊”
「唉?」
“我以前听棹说,他在柊光社的时候销量可是超过一百万本的。我朋友也说有可能是你们这边搞错了,所以我就想着问问你”
阿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的担忧是正常的。因为出版行业里的常识并不适用于普通人。所以我应该仔细地跟阿姨解释清楚这个事情。首先是发行量的问题,虽然小说和漫画的下限差不太多,可上限是完全不同的,漫画行业里经常会有销量突破百万的作品,然而在小说行业里,这样的作品几年都见不到一部。如果把系列化和文库化也包含在内的话倒是还好,仅仅讨论单行本的话,一本书的销量能超过十万都已经是爆红了。
「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得过什么有名的新人奖,那么在我们公司,新人作家的单行本出版发行量一般都是四千本到五千本左右,再低一些的三千本也有」
“三千本?什么玩意儿?如果按照一本卖一千七百日元,那版税算下来也就五十来万?”
阿姨说话娇滴滴的,但是算钱却算得很快。
“花了这么多年写出来的书就只能卖个五十万日元?”
「是的」
在小说已经没那么好卖的当下,能够靠着当作家吃饱饭的真的只有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作家都把写作当成是副业,本业有其他工作,或者大头收入在其他地方。就算拿到了某个大型新人奖,畅销书也是少之又少,因此把版税当成意外之财会更好。
「老实说,初版发行一万本在我们公司里也已经算是豪赌了,也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但是我愿意为青野赌上这么一回,我相信他的故事一定会得到读者们的喜爱」
“……这样的吗?”
「是的,我相信青野的才能」
一阵沉默之后,阿姨抽泣着说了声“谢谢”。
“有二阶堂小姐你这样的人关照着,棹他真是有够幸福的”
「没有的,其实我反而——」
“但是以防万一,我也去找植木先生问问这个事情吧”
「哈?」
“货比三家不是常识吗?”
伴随着一声“谢谢”和“再见”之后,阿姨便挂断了电话,剩下我独自凌乱。
——我妈来找我十有八九都是要钱。
我回想起来,棹曾经这样评价过自己的母亲。可是他在评价过后,往往都会苦笑着补上这么一句。
——可她毕竟还是我妈,不照顾着她也不行。
棹的苦笑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我能在其中读出他对阿姨的爱,也能读出他的不厌其烦,还能读出他的几分可怜。因为棹是一个十分温柔的男人,而温柔往往与散漫相通,我自己也被他的这种“散漫”给拯救了。
下午植木给我发来了邮件。“棹的母亲跑来问我小说初版的发行量,所以我回复她说一万本已经是破天荒了”。植木没有隐瞒些什么,而是和我站在了统一战线上,他真是一个很好共事的人。
——二阶堂绘理和柊光社的主编好像有一腿。
我想起了中午听到的卑劣发言,但是也再一次感到这确实是不可能的。和植木睡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一想到和他睡了之后会失去的东西,我就不想走上这如此危险的天平。以后我也想和植木堂堂正正地一起共事。
出于工作陪着酒鬼作家接连喝了几家店之后,等我回到家已经差不多天亮了。酒会的中途还有别的作家群体也加入了进来,最近一直都是这些高强度的接待工作。
「绘理,你回来了」
我在厨房里喝水,洗完澡的丈夫裕一走了过来,他正在用毛巾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现在是凌晨五点钟,他起床也太早了。
「我今天要跟一家公司的部长去打高尔夫,毕竟要帮他们做广告嘛,你是做接待吗?」
「嗯,中途诸住老师他们也加入了进来」
「他还喝酒啊?我之前听说他转氨酶还挺高的哦?」
裕一是广告代理店里的规划师,因此认识很多艺人和作家。我和裕一是大学同学,在职场上重逢之后便重新开始了朋友之间的交往。和白尾老师分手之后,他说想和我以结婚为前提去谈恋爱,老实说我当时很惊讶,再加上我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所以便向他询问原因,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你是我的理想类型”。
“我们相互之间都能理解对方的工作,忙碌起来的时候也能相互体谅。我们的工资水平也比平均线要高,万一发生些什么的时候也能相互帮助。在经济宽裕的前提下才能去设想未来。老了之后也能过得体面一些。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所以人生规划的一致相当重要”
这与其说是求婚,倒不如说像是听了一场演讲,但我也的确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裕一外表干净整洁的同时,人也非常的聪明理性和温柔,最重要的是,他能够理解我一介女流手握大权的艰辛。再加上当时的我因为白尾老师的事情而疲惫不已,我已经不想在感情生活上投入太多精力了。
「绘理,要吃早餐吗?」
在我回答说“吃”之前,裕一已经走进了厨房里,我卸完妆回到客厅,他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一碗茶泡饭。餐桌上是米饭、茶壶、配菜以及一份炖菜。
「喝完酒的早上这样的早餐真是帮大忙了」
「早上过得舒服,一整天的质量都会高上不少」
裕一穿好衣服,一边用手机查看工作上的邮件,一边悠闲地啜饮着咖啡。他自己不吃早餐,可还是为了我做了一份。
面对忙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家的妻子,道上一句“辛苦了”并且准备好早餐的丈夫。我的朋友们都对裕一赞不绝口,认为他是一个极其温柔和尊重伴侣的人。当然她们最后也没有忘记提醒我一句“当然了,这些事情我们女人长年累月都是这样做下来的”。
裕一确实很温柔,这个不假。但是他的温柔和棹并不一样,其背后与回避麻烦的合理性相连。向清晨才回家的妻子抱怨些什么只会演化为争吵,再加上各自的日程安排,很有可能导致双方度过好几天紧张的日子。而这些事情是结婚之前裕一就告诉过我的。
「吵架不过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只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糟糕,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我们相互之间都这么忙了,身体的疲劳肯定也是堆积如山,所以在家里还是让自己放松一些比较好」
我当时也认可地点了点头。
可是裕一的这种“理性”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彻底。
我记得那好像是刚结婚不久后的事情。由于工作上有些太过不讲理的事情,导致我在家里也是一副没法从容的状态。面对一直无法收拾好心情的我,裕一离开了家,去酒店住了好一阵子,直到我发信息给他说“我已经没事了,你回来吧”,这场长达十天的分居才终于结束。当时的我确实是心焦气躁,可我心里也十分不解,在这种艰难的时候相互支撑难道不才是夫妻之间应该做的吗?在那之后,我在家里也开始有意识地运用在职场上的情绪管理。可是,这真的还能称得上是“放松”吗?
一个天天待在空调房里的城市人居然会有这么狂野的喜好——植木的这句话说得确实在理。我和裕一的婚姻生活就如同一栋永远保持着适宜温度的办公大楼,可我偶尔也会想,如果空调设备坏掉了的话,这一切又会如何呢。
「啊,好吃」
尝了一口裕一做的早餐,我相当惊讶。切成薄片的牛肉简单地焯过水,还剩下些许鲜红。用盐腌渍过的山椒、芝麻、海苔、葱花均匀地撒在牛肉上面。裕一给我准备的不仅仅是一壶茶,而是以是以焙茶为底的鲣鱼高汤。口感清淡而又浓郁的同时,配菜也相当可口。
「前阵子我跟爸妈去外面下馆子的时候吃到了鲣鱼,味道真的很不错」
听到这句话,我愣住了。
「抱歉,咱妈上周生日对吧?」
由于校对工作以及棹那本小说的事情,我把婆婆的生日给完全忘掉了。
「没事的。他们也知道绘理你工作忙」
「但还是对不起。我这周挑件礼物送给咱妈吧」
「真的不用了。如果是六十大寿七十大寿这种倒是得重视点,我妈这都六十多了,自由自在地过个生日而已,你这么忙还跑去给她庆祝生日真没必要。有这份心就可以了」
裕一是那么的沉稳和冷漠。倘若说我会对他的这种理性感到疑惑,那么我也必然会对他的这种理性而感到庆幸。人都是自私的,人接受一件事情的方式往往取决是否对自己有利。我说了一声“谢谢”,裕一也点了点头。
「咱爸咱妈最近怎么样?」
「在东京参加展览会呢。那天好像跟他们去看了露西·里的展览会」(注:露西·里是20世纪的一名传奇陶艺大师)
「太棒了,我也喜欢露西·里的作品」
「他们还问我们有没有打算要孩子」
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就连这些十分敏感的事情也好,裕一也始终以轻松的口吻传达出来。
「我爸妈说如果有什么他们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就好」
「谢了」
我也轻松地给出了回答。对于我们家而言,什么时候要孩子是一个重大的问题。这头凶暴的野兽总是蜷缩在家中的角落虎视眈眈,它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彼此之间通过努力保持下来的舒适给尽数摧毁。
「绘理你是怎么想的?」
「以后是会想要孩子的,但是我想等到工作没那么忙了再去考虑」
我和裕一微笑着谈论这个问题。为了防止把那台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空调的温度弄乱,我的询问和回答都努力地保持着不那么沉重。而向来讨厌争吵和浪费时间的裕一也平静地点了点头。但是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依旧横贯在我们之间。
裕一想要孩子,而我也不是说不想要。我知道生育是有时间限制的,所以想等到这阵子的工作结束之后、这个企划结束之后再去决定。可是翻过这座山,面前就又会出现一座更具魅力的大山。
我喜欢我的工作,它和我的才能以及价值也直接关联在一起,它占据了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投心工作往往也伴随罪恶感,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唯独我要对于自己热爱工作而感到抱歉呢。
「抱歉」
「为啥道歉?这事儿并不是你的错吧?」
裕一显得有些疑惑。
「我确实想要孩子,但是生育会给你的身体带来负担,而且也关乎你的职业生涯。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最应该尊重的是你的想法」
「但是这件事情也跟裕一你的人生息息相关」
我想在这件事情上面保持公正,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谢你,绘理你是一个很公平的人呢。我对你不仅仅是出于身为妻子的尊敬,也有身为一个人的尊敬。正因如此,我才想把自己的立场和你互换去思考问题。如果我面对的是同样的要求,那我一定非常困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要求伴侣做得到,这本身就是一种暴力」
满分回答。也怪不得我那些女权主义的朋友都对裕一赞不绝口,还说我是令和时代的灰姑娘。身为一国之君的王子和同样身为一国之君的公主之间的现代爱情故事。公主和王子建立统一战线,为自己的国家赢得权力,扩大领土。
「——的哦」
我没听清他刚才说了什么,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
「绘理你在工作的时候才是最漂亮的哦」
在感到高兴的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卸了妆之后的素颜,顿时一阵羞耻。与自己年龄相符的斑点和松弛应该也在客厅灯光的照耀下毫不留情地显露了出来。
「你化妆的时候漂亮,素颜的时候可爱」
如同读懂女人心一般的安慰。这种圆滑周到的地方真不愧是干广告代理的男人。裕一笑了笑,站起身来,我把他送到了门口。
「我明天开始要出差了,下次见面估计得等到下周了」
「我知道了,工作加油哦」
「绘理你也是哦」
裕一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留下一句“我走了”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关上大门,步伐轻快地赤着脚回到了客厅里。我坐在宽敞的椅子上,竖起一边的膝盖,以一种十分堕落的姿势吃着茶泡饭。填饱自己的肚子之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心情仿佛是一个结束了表演,从舞台侧翼退下来的演员。
每隔几个月就会来上这么一次的催生,这一次也顺利地搪塞过去了,这让我感到一阵安心和解脱。尽管我知道这个问题终究是需要给出明确回答的,可至少不是现在。
※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先生
我听说你采访到安藤圭了。
安藤圭算是导致两人的漫画遭到腰斩的关键人物,对于他自己而言想必也是一个非常不容易的决定。请你向他转达我的感谢之情。
另外我还有一个非常难以启齿的请求,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在我们这边棹的小说发售之后,也请安藤圭发表一下评论意见呢?这个事情不勉强的,你考虑一下就行。
感觉事情进展十分顺利呢,我有一种终于迈步开去的感觉。不过肚子饿的话就没法战斗了,今晚咱们去吃五花肉怎么样。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突如其来的五花肉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不过看到二阶堂的这封邮件,我感觉自己更加地鼓起了干劲。在约定好的时间来到地方之后,二阶堂已经在店里等着我了。
「你好,我要一份特级五花肉、两人份的蔬菜套餐、一份文字烧、一份海鲜薄饼、一份小菜拼盘、一份冷面……不过冷面还是最后再吃吧。植木你想吃什么?」
「一份冻番茄谢谢」
二阶堂向我投来了怜悯弱者般的眼神,随后合上菜单点完了东西。啤酒很快就上了桌,我们互道一句“工作辛苦了”,举杯相碰。
「安藤他居然真的肯跟你聊那些事啊」
「一开始他是不愿意的,毕竟他算是当事人,我也没有想过要烦着人家一直说这事儿。毕竟小圭和尚人真的很像,他俩都是心思非常细腻的男生」
周刊杂志上的虚假报道曝光了小圭的性取向,无法忍受流言蜚语的他只好休学出了国。现在是在英国朝着花艺设计师的方向努力。
「小圭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稳的生活,现在又跟人家旧事重提,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一开始跟他道过歉了,结果没过多久他却自己主动联系我了,于是我们就在线上稍微聊了一下」
肉类上桌之后,二阶堂动作十分熟练地开始烤肉。
「小圭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思细腻,但确实成熟了不少。我跟他说了之后发生在尚人身上的事情,他也难过地掉了眼泪,然后突然间有一双手在旁边伸了过来」
「手?」
「有一个和他同居的人在」
鼓励小圭和我好好聊一聊的,就是他现在的恋人。我声明了这次谈话会用于采访,小圭也表示没有问题,因此在得到录音的许可之后,我和小圭聊起了当年的事情。直到我们聊完,小圭都和他的恋人十指相扣。
「我刚开始打算找个职业写手来写这篇采访稿,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来总结。毕竟我自己也有着自己的后悔,如果当时能再多做一点事情就好了。而且小圭也这么信任我,和我聊起了那些事情,我也想回应他的这份心意」
二阶堂深深地点了点头。
「真的太好了。这不仅能让小圭的心情轻松一些,而且经由当事人证实当时那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什么“性侵”,而是自由恋爱,也可以降低再次遭到抨击的可能性」
「总算是能帮尚人挽回名誉了,而且还能洗刷棹的悔恨」
那些全是主观臆测的虚假报道让两人饱尝了水深火热的痛苦。我当然知道他们的遗憾不会因为一篇小小的采访就此得到弥补,要是没有当时的那些事情,他俩现在肯定也还活着,还在继续画着漫画。
「植木,这次你真的干得很好」
二阶堂的话让我深受感动。我道谢之后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视线,二阶堂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动作麻利地把烤得焦黄的五花肉给剪下来。
「既然工作已经这么辛苦了,那么今儿就吃多点吧,来,趁热」
多么坚强的性格。我还挺喜欢二阶堂这种地方的。将二阶堂递来的五花肉放在生菜上面送进嘴里,寂静伤悲的气氛便顿时烟消云散。浓厚的脂肪香味和甜辣的酱汁简直就是绝配。蔬菜和配菜也让五花肉吃起来没有那么肥腻。
「你说的那个让小圭发表评论意见的事情,他也说愿意帮忙」
「你已经问过他了吗?」
「我当时也有些关于采访上面的事情想问他嘛」
「谢了,我想棹也会很高兴的」
二阶堂重重地朝着我低下了头,向我道谢,我笑着打趣说“你太夸张了”。
「这可不夸张。实际上,如果没有你帮忙的话,初版发行一万本的事情估计也是没戏」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这边其实也是一样的。咱们身为迷上了同一名作者的编辑,果然还是应该通力合作呢」
听到我这么说,二阶堂却不知为何露出了不太高兴的表情望着我。
「植木,大家好像都挺喜欢你的」
「突然间说啥呢」
「我这里里外外都是敌人,咱们还是不一样的」
二阶堂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就这样落寞下去,那口气大概会化作一声叹息。但她貌似改变了想法,没有把那口气呼出来,而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谁让二阶堂你从来都不肯暴露自己的弱点呢」
我并没有随随便便地说些什么去安慰她。她和白尾廉之间的过去、一本由此而生的畅销书、以及快得离谱的主编升迁,我知道这些都是让一部分人不喜欢她的原因。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嗯?」
「如果我展露出自己的弱点,那别人就会说着“果然也是个可爱的女人呢”来帮我吗?」
二阶堂拿起剪刀,再剪了一些肉下来。
「男人嘴里的可爱是什么?说得简单一点不就是觉得女人比自己蠢吗?如果男人只会对比自己弱小的女人伸出援手,那这就不是女人的问题,而是男人的肚量问题」
「你说话是句句带刺儿啊。装一下也好嘛,然后顺水推舟地利用男人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二阶堂露出了一个由衷感到厌烦的表情。
「我倒是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谁先提出像这样去操纵男人就是聪明的观点的。男人干着自己理所当然的分内事,还要让女人时刻阿谀奉承,听她们弱弱地说一句“拜托你帮帮我吧”来取悦自己,男人这面子可真够大的」
被二阶堂切下来的肉掉在了炙热的铁板上。
「不要再聊这种地图炮的东西了。至少我这人就算得不到女性的阿谀奉承也好,也还是会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的。而且,如果稍微低一下头,就能让事情往顺畅且积极的方向发展,那我能向世界上的任何人低头」
「我就知道植木你是这样的人。所以跟你共事真的很省心,也挺感谢你的。但是老实说,我也挺羡慕你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的」
「从容不迫?」
「男人可以将低头这件事情给看作是度量大小的衡量标准之一,但是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一旦低头就会被看扁。而只要低过一次头,那你在那个人面前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你觉得那些资历比我老的女人都是怎么样才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的?所以我才不会这么简单地给别人低头」
「你这也太夸张了,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嘛」
「你会觉得夸张,本质上也是你的男性身份在不经意间得到社会尊重的证据」
我意识到还是不要继续聊这个话题比较好。这已经脱离了我们两人之间的讨论,而是上升到男女之间性别对立的议题上去了。老实说,我是不怎么喜欢这些事情的。
「抱歉,我的说法有些不太好」
「你不用道歉的,植木你又不是这种人。但是,啊,不过我也该跟你说对不起,刚才确实是我不好,我好像把你当成了全体男性的代表给地图炮了一通」
伴随着一句“抱歉”,二阶堂朝着我低下了头。
「你不是说你不会轻易向别人低头的吗?」
「我不会毫无意义地向别人低头,刚才确实是我不好,所以我应该是要道歉的。而且植木你也不是那种只要我低了一次头,就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人,没事」
「那如果我是那种会耀武扬威的人呢?」
「那我不会道歉的,我会一直嘴硬说就是你不好,然后跟你吵到天昏地暗」
我果然还挺喜欢二阶堂这种性格的。
「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会不爱听」
「说啥?」
「二阶堂其实你还挺可——」
我刚打算说下去,便慌慌张张地刹住了车,可是为时已晚。
「植木,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我可爱?」
「我可没说」
「你没说我也知道你是想说那个」
被二阶堂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这次也轮到我向她低头道歉了。
对职场上的女性同事说“可爱”是一种性骚扰。男人那种“我这是夸她,不挺好的吗”的借口是行不通的。虽然作为一个男人而言多少感觉有些窘迫,但是身为一名编辑,自己也确实应该更加具有危机感才是。我跟年轻的下属以及漫画家交流的时候,总是会感觉他们这一代人在新价值观的培育下,对于话语的感觉是十分自然地和我们有着差异的。而在职场上,人必须要时刻更新自己的感觉才行。
「啊,真是的,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二阶堂托着下巴,大口畅饮着啤酒。
「抱歉,刚才确实是我说话不带脑子了」
「啊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而已」
「不愉快?」
「就是我喜欢白尾老师那段时间的事情」
「那个……这事儿说给我听真的没问题吗?」
「又不是什么大事,说给你听正合适」
二阶堂语气平淡地说了下去。
「在某位作家牵头举行的酒会上面,我表现得有点太过夸张了。因为有一位我一直很想合作的作家也来了嘛,所以我就一个劲地表现自己,可是在旁人眼里看来一定是用力过猛、非常丢人吧。在场的其他编辑也悄咪咪地说我“有够猴急的”」
「我是觉得会这么说的人反而更加不像样」
「我也觉得」
二阶堂貌似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有多受伤。
「会说这种话的人其实他们自己心里也是想这么干的,但他们没法用如此“不像样”的外壳来将自己完全包裹住,因此才会嫉妒我的。我确实也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丢人,但是比起丢人,想要和那位作家合作的心情是更胜一筹的,所以我也没办法」
「是啊,总比因为自己当时不作为而感到后悔要好」
我怀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点了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我在马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白尾老师走了上来,跟我说“你真可爱”,我当时愣住了,第一反应是“这个大叔在说什么呢”。不过我当然认识身为畅销书作家的白尾老师,但我并不怎么喜欢他的文风,因此工作上也没有过交集。过了几天之后,白尾老师主动联系了我,之后我们就去吃过几次饭」
说到这里,二阶堂便闭上了嘴。
「嗯?就没了?」
二阶堂点了点头。
「所以你俩在一起的契机,就是他跟你说了一句“你真可爱”?」
二阶堂又点了点头。她是什么年方二八、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吗。
「很蠢对吧,我又不是什么年方二八、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了」
看到二阶堂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我松了口气。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夸你可爱吗?」
「那确实不喜欢,不管是会因为这句话而高兴的女人也好,还是会随便说这句话的男人也好」
「那你为什么还……」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是因为偶然。平常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事情,在那一瞬间、那个时候、那种条件下偶然间重叠在了一起所致使的偶然。“喜欢”本来就是一种很难去厘清的感情,好男人也不会得到所有女人的喜爱」
二阶堂探出了身子,说道“我打个比方啊”。
「比方说,有个朋友问我到底喜欢那种男人的什么地方,但她自己的男朋友或者是丈夫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男人。所有人都是看不到自己的。暂且不论这个,我觉得我对一样事物的极度厌恶,本质上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样事物就是我的弱点罢了。所以我平时都特别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弱点」
也许,白尾老师就是如此精确地戳中了二阶堂的弱点吧。
「我平时总是那么故作要强,可还是被一句简简单单的“可爱”就击破了所有防御,我对这样的自己都感到羞耻,感到难堪,可是我也没办法消解自己心中的矛盾,和白尾老师谈着这场不正当的恋情。这也让我丢光了自己迄今为止积攒的所有信用,但是现在居然也算是把信誉给挽回了一些,真是奇迹」
「这也是一种选择。人生路漫漫,这事儿过去了就让它翻篇吧」
「没翻过去呢。因为我已经有过那样的前科,现在都有人怀疑我跟你是不是有一腿了」
「啥玩意儿?你跟我?」
这事儿确实让我挺震惊的,二阶堂看起来有些沮丧。
「抱歉,这个确实是因为我自己以前不检点才惹出来的流言蜚语」
「啊,没事,别放在心上就好。不都说流言止于智者吗」
「还没止住的时候估计就已经让自己伤痕累累了」
我的心一阵触动。在如今这个社交媒体全盛的时代,无论是谁,只要通过一次点击,都能简简单单地向他人发射出名为正义的箭矢。在没有任何真相和实锤的情况下,棹和尚人就已经被那万箭齐发给射成了刺猬。
「我们可不能输给这样的流言蜚语」
「……嗯,我们要支棱起来才行」
二阶堂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连连点头,然后如同一个穿过人行横道的孩子般将手举得高高的,喊了一声“给我来一壶韩国米酒”。
「还喝啊?」
「不仅喝,我还要吃呢。我还要一份猪脚和一份冷面」
没过多久,我们又点了一壶韩国米酒,等到走出店门的时候都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二阶堂,我去帮你拦一台出租车」
「不用了,还有电车呢」
「不行,你刚才都摔人家店门口了,还是打车回去吧」
「怎么感觉你跟我爸似的」
「那我确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我目送那辆载着二阶堂的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之中,自己也向着车站走去。我的脚步稍微有些摇晃,这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喝多了。我一般不会跟同事喝到这种程度,但今晚也的确很开心。跟二阶堂之间的交流也让我得到了力量。
——还想再多聊聊呢。
我穿过检票口,在月台上等电车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事情。
醒来已是下午,昨天晚上完成校对工作之后我跟大伙一起出去喝酒了,回到家已经几乎天亮。我从一楼的卧室上到二楼,老婆正在客厅里洗东西。我打了声招呼说“早上好”,打开冰箱拿出里面的橙汁大口喝了起来。
「吃午饭吗?」
「有午饭吗?」
「你吃的话我就给你做,我跟孩子们是已经吃过了」
她这么一说,我只好回答说“不用了,我随便吃点就行了”。由于编辑这份工作极其没有规律,因此我平时很少在家里吃饭。结婚之后因为我要不要在家里吃晚饭的事情,我和老婆争吵过很多次,最后我们以“基本上不用做我的份”达成了共识。
「不过我今晚会在家里吃」
「好。我待会要去买菜,能麻烦你去补习班接一下夏树吗?」
「好。夏树最近咋样?」
我会这么问,是因为夏树以前有过翘课跑去朋友家里玩游戏的前科。
「最近很认真地在去上补习班呢。不过我在想他的志愿学校是不是应该再往下调一档比较好。太过勉强他也不太好」
弟弟夏树现在是小学六年级,明年也要和姐姐瑞季一样参加小升初考试了,但是和乖巧认真的姐姐不同,夏树总是优哉游哉的,做起事情来慢吞吞。
「月底的三方会谈,你能来的吧?」
「我看下能不能抽出时间来」
「这可是关系到孩子未来的事情,你一定要来啊」
妻子随便擦了一下洗碗池,便下楼准备收拾东西出门了。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到楼下传来了一声“我出门了”,我便回应道“路上小心”。伴随着关门声而不断铺展开来的是静谧的沉默。
我和老婆是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的,毕业之后她也上过一段时间的班,但是随着结婚怀孕,她就开始当起了全职主妇。我以前和现在工作都是一样的忙,再加上时间太不规律,因此基本上没有为育儿出过几分力。
年轻的时候,老婆曾经责备过我,让我多对家里的事情上点心。尽管我自己也觉得愧疚,但是我这份知名出版社的工作也让我们一家无须为金钱而发愁。我通过劳动守护着自己的家庭,而这也是我心中的自负。晚归、缺席的晚餐、休息日里也不曾断绝的工作联络、大大小小累积下来的婚姻危机,每当发生问题,我都会和老婆好好沟通,相互磨合意见,时至今日,我们之间基本上已经没有争吵了。孩子也算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地长大了,得益于老婆为我坚实地撑起了这个家,我也得以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在私生活方面我没有任何的不满。
——下辈子我想投胎到植木先生你那去,当你家的小孩。
棹曾经半开玩笑地这样说过,棹的母亲非但没有帮助过自己的儿子,反而一直向儿子寻求帮助。而棹从十几岁开始就已经在精神和经济上支撑着自己的母亲。当时的棹还是一个才气迸发、锐意进取的新人,他和女朋友晓海之间的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我也笑着回答说。
——你当好你孩子心目中的好爸爸就行了。
听到我这句话,棹皱起了眉头,抬头望着天。
——我可不知道怎么样当一个好爸爸。
棹反问我“不知道也能成为好爸爸吗?”而我只能回答说“你跟晓海在一起肯定没问题的”。
——确实,暂且不说我,晓海肯定是能成为一个好妈妈的。
当时尚人也在场,他说他也梦想过能跟小圭一起领养一个孩子,抚养他长大。他们的梦想并不是什么空中楼阁般的浮夸之物,甚至只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事情。
还是不要再想了。
我将自己不断下沉的心连同着身体一起撑了起来。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然后烤了块面包当午餐。吃完东西洗好碗之后我下到自己的工作室里,开始检查堆积起来的漫画原稿。
当上主编之后,原本由我负责的那些作家全都分配到了后辈那里去,但是我也必须要作为这本杂志的负责人,把交上来的所有原稿都给看一遍才行,因此我的阅读量也是越来越大了。我一方面想着不能扼杀了作家的个性,另一方面也得想着不能否定了后辈编辑们的想法,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能让我仔细地去思考,因此只能不断地补上自己的修改意见。我偶尔会想,也许自己想要的是更加细致的工作。
时日在全力以赴的奔走中悄然流逝,回过神来已然年过不惑。我已经无法像年轻时那样通宵玩整夜。取而代之的是我的视野变得广阔了很多。我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到自己今后的工作生涯。在我退休之前,也许还能再升一两次职——不对,两次应该是没戏了。退休之后,我又想做些什么呢。
等到孩子们都离开了家,和老婆两个人优哉游哉地……虽说这算是十分正统的退休生活,但是在如今我这个丈夫基本缺席的生活中,老婆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兴趣和乐子。等到了退休,我和她之间的沟通能不能一下子复活也是个疑问。退休之后,许多家庭中的妻子患上“夫源病”,而丈夫则是因为在工作中燃尽了自己的一生,退休后无所适从。因此不管是为了回避这样的问题也好,还是为了我自己生存下去的欲望也好,我还是应该继续自己的这份工作。在考虑退休生活之前,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
那就是复刊棹和尚人的漫画,并且让这部作品得到正式的完结。
一封新的邮件出现在了屏幕的角落里。类似的工作邮件一直来个不停,我看了一眼标题就判断为不是什么太急的事情,因此先搁置了起来。但是当我看到小野寺悟这个发件人名字的时候,还是放下了手上的原稿,点开了她的邮件。
我委托了她来为棹和尚人那部漫画的完结篇作画。虽然她自己也十分感怀,但是邮件总结起来就是“由于对自己缺乏自信,所以容我拒绝”。阿悟早已结束了漫画家的职业生涯,如今住在丈夫的老家那边,她并没有对自己的公公婆婆坦白自己以前做过漫画家,再加上孩子还很小,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她认为自己当下所处的环境并不适合进行创作,邮件里满是如此真挚的话语。
“植木先生,我很感谢你能提出这件事情来。我是棹和尚人的朋友,同时也是一个只能以悔恨无比的心情旁观那场落幕的漫画家,所以你能把这个复仇的机会交到我手里,我真的觉得非常高兴和光荣。但是我已经回不去那个地方了。我知道自己一旦回去,就会被牵扯进漫画的世界里。可是现在对我来说,家里人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没办法屏住呼吸,再次孤身潜入那黑暗的海里了”
阿悟最后的这段话让我的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以此同时,我也再一次意识到,作画的人只能是阿悟。她和棹以及尚人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她会将画漫画这件事情比喻为“屏住呼吸潜入海里”,正因如此,我才想将接力棒交到她的手中。
我拉开抽屉,翻了翻棹留下来的故事大纲。这份大纲是棹倾注了自己那所剩无几的气力和体力才写出来的,笔记本上的字已是歪歪斜斜,可是我却并未在其中看到风雨飘摇般的无助,反而在字里行间处处有力地升腾着棹的灵魂。
——谢了,能让我把这个故事写完。
棹和晓海最后的一段日子是在高圆寺的一间老旧公寓里度过的。棹背靠着那张放置在窗边的护理床上,把这个笔记本交给了我。
——我一定会让它出版的。
——没事,出不出都行的。
我本来还以为棹会对我说“拜托你了”,因此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要是这事变成了一个约定,以后会成为植木先生你的负担的。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在感慨棹无比温柔的同时,我也觉得他太过寂寞了。他之所以深知负担的千钧重量,是因为他自己就一直背负着无比沉重的负担。
——风真舒服。
窗外吹来了凉爽的风,我还记得棹修长的刘海在风中微微地飘扬着。
到最后,我也还是没有跟棹达成什么约定。正因如此,这件事情也如同一颗触不可及的星星般,在我的心中长久地闪耀着。我将那道星辰当成指针,朝着光芒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前行。我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直到今日才终于做好了所有准备。
我关上电脑,取出了笔和便笺。想要将棹和尚人的灵魂与当下的读者连接起来,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从技法上,作画的人都只能是阿悟。我告诉她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提供帮助,请她再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情。拜托了——
尽管字迹很丑这件事情一直以来都算是我心里的一个梁子,但是每当我无比想要表达些什么的时候,我都会选择用亲笔信的方法。手机的振动提醒我有信息来了,可是我无暇顾及,继续写着那封信。作家的工作是无中生有、把0变成1。我深知这究竟需要多少力量,可是编辑也只能拜托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