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繁星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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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小姐
工作辛苦了。关于漫画完结篇作画人选的问题,我跑到了长野去拜托阿悟,总算是得到了她的应允。这下我们的复刊就能和你们那边的小说出版配合上了。这件事情也让你花费了不少心思,因此姑且算是一个好消息。
我们这边的网站和《Salyu》的联动特辑里面,得到了演员伊藤勇星发表的相关评论。我想你也知道,他是一位演技和人气都相当之高的年轻演员,而且身为读书家也有着十足的知名度。今年冬天,伊藤主演的电影就要上映了,这部电影就改编自我们出版社的漫画。因此在采访的时候把校样给他看了一下,没想到他马上就读完了(好耶)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
“好耶”这种放飞自我的结尾方式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后辈弓田好奇地望向了我。
「二阶堂小姐,难得你心情这么好呢」
「什么叫我难得心情这么好?我平时总是黑着脸吗?」
「虽然没到黑着脸的程度,但确实看起来很疲惫,尤其是你的黑眼圈」
面对女同事那一针见血的指摘,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下方。黑眼圈和浮肿确实都很严重,这都是因为最近太忙了。月刊杂志的事情一大堆,而且棹那本小说的发行也迫在眉睫。
和装帧设计师反复讨论堪称小说脸面的封面装帧、制作与会证明,分发给参加展销会的书店、写推文邀请那些有交情的作家、杂志编辑、书评博主来做推广。如此繁忙的工作自然让我没有时间休息,前段时间的三连休我也忙得不可开交,可是裕一依旧没有任何怨言,而是和自己的朋友开开心心地打高尔夫去了。
「你老公还真是绝世好男人」
「他自己也是在广告代理店里工作的,所以能理解我的工作繁忙」
「真好啊。我男朋友在这方面真的是完全不行」
「他很大男子主义吗?」
「倒也不是,他非常喜欢我的,而且还跟我求过很多次婚了」
「秀恩爱?」
我调侃了弓田一句,可是却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笑容。
「他总是说等我们结婚之后,就赶快要个孩子。还说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很可爱的。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要请育儿假期,反倒是一直鼓励我说“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妈妈的”,真是有够离谱的,都搞得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他聊了」
我有些无奈地抱着胳膊,抬头望着天。弓田是十分优秀的编辑,手上还负责着好几位处于上升期的当红作家。可是怀孕和育儿基本上就意味着需要中断自己的职业生涯。即便所有人在表面上都说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可是现实情况又如何呢。责编休产假的时候,自己的担当作家的新作被撬到其他出版社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
我有一位朋友,前些天去冻结保存了自己的卵子。这件事情在我们这群出来工作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过去社会向女性所索求的东西与当今社会向女性所索求的东西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要如何填补这份差异基本上完全取决于个人的裁量,而且冻结和保存卵子本身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弓田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中的校样上。
「我作为他的恋人,确实很喜欢他,也想要和他走进婚姻的殿堂。可是想要继续这份工作的另一个自己却制止了我。她告诉我“就这样放弃职业生涯结婚真的是一件好事吗?你好好想想”」
自问自答的自己也好,周围的朋友也好,都没有办法对这件事情简单地说出一句“没事的”。编辑部里的喧嚣将我和弓田给包围在中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二阶堂小姐你也得偶尔对自己老公好一点才行」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至少不能把这么好的老公拱手让人」
我笑着说了句“我考虑一下”,就又回到了工作当中。
下午我收到了消息,说是原定于晚上的聚餐取消了。虽然手头上的事情还留下了不少,但我还是问了问裕一今晚有没有空,得到他今晚会早归的答复之后,我心血来潮地去超市买了些很贵的牛肉,回到家之后做了一锅炖牛肉,刚过八点,裕一就回到了家里。他刚一进门,便很是高兴地猛吸了几口屋内的空气,说是有股很香的味道。裕一走进厨房,揭开锅盖之后欢呼了起来。
「今天这是咋了?突然间给我做好吃的」
「毕竟最近一直都很忙嘛。吃点不?」
「吃。我先去洗个澡」
「那我给你拿衣服」
我拿出面包和沙拉,在更衣室里给裕一准备好了睡衣和内裤。虽然感觉有点谄媚过头了,但是偶尔来上这么一次也没啥,因此我的心情十分不错。老实说这样的事情如果每天都要做的话,我想我是受不了的。因此我们两夫妻在这方面的平衡也算是保持得很好了。
裕一换上睡衣之后,回到了客厅里面。我们在餐桌前面对面落座,双手合十齐声道“我开动了”。裕一刚尝第一口,就说味道相当不错,满意地点了点头。
「绘理你做的炖牛肉真的绝了」
「这些放着不用管就能做好的菜我还是很擅长的」
我们笑了笑,随意地聊着朋友们的事情和最近发生的新闻,至于工作上的东西则没有怎么提及。无须紧绷精神的时间安稳地流逝,比起工作,偶尔优先于家庭一回也是十分重要的。我沉浸在这幸福的心情之中,裕一喊了我一声,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有件事情想跟你聊聊」
面对这个有些莫名郑重的开场白,我也放下了勺子。大概又是要聊生小孩的事情吧。当下是久违的能够令人放松的时间,又聊这件事情真的让我觉得很烦,但是这个问题也的确是需要时常沟通和交流的。虽然我现在能够给出的回答,就是坦白自己的工作状态,然后央求他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们离婚吧」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裕一是什么意思。
「唉?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吧」
裕一迅速地重复了一遍。我愣住了。这句话的意思也如同海水浸湿脚底一般,缓缓地在我心中晕染开来。裕一该不会是认真的吧。我像个傻子似地半张着嘴,裕一站起了身来。
「我吃饱了,味道真的很好,碗放着我来洗就好」
裕一向完全凝固住了的我露出了微笑,一如既往地把吃完的盘子收了下去,然后撸起睡衣的袖子开始洗碗。我呆呆地反问道。
「离婚?」
「嗯,我感觉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什么叫差不多到时候了?」
我可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聊过这些事情。
「那啥,你能不能给我好好说说来龙去脉?」
裕一往洗碗布上挤上洗洁精,补充了一句“好吧”。
「很久以前我就问过你关于孩子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对吧?每当我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绘理你都会回答说“因为很享受现在这份工作,所以再等等吧”」
裕一说着,用手背擦掉了沾在自己下巴上的水。他的动作中没有半分犹豫。
「对绘理你来说,这样的拖延也许只是“一小段时间”的重复,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恒久往复的等待。在我苦等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人生已经停滞了」
我总算是开始理解裕一的意思了,我站起身来,试图挽留住他。
「抱歉,这件事情是我不好。我们来好好聊聊吧」
裕一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
「你不需要对此感到抱歉的,而且这件事情里面你也没有任何过错」
「可你不是已经想离婚了吗?」
「离婚并不意味着是哪一方有错。我不能无视你的心情,我也知道绘理你不希望因为生育导致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断,说到底我也是因为喜欢工作中的你才会选择和你结婚的,如果我现在大言不惭地让你辞职去生孩子,你也会觉得我很不讲理吧?」
为什么我会被裕一给说教呢?可是裕一说的东西都是正确的,甚至也是我平时自己经常会说的,因此我也只能点头。
「虽然这话我也说过很多次了,生育这件事情对女人的身体和精神负担都是最重的,因此要不要生孩子的选择权是在绘理你手里的,而不是在我手里。但是与此同时,我也的确想要自己的孩子。这两件事情看起来是一致的,实则不然。这关系到我们两人彼此之间的自由和权利,我不希望自己的自由和权利遭到侵犯,与此同时我也希望能尊重你的自由和权利,这种想法没错吧?」
我摇头表示“没错”,裕一的话里没有半分能容我反对的空隙。
「关于这个问题,我其实是打算长久地等下去的。但是绘理你一直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回答。在这等待的期间,我的年龄也会逐渐增长。虽然这方面没有女人那么明显,但是对男人来说,想要生孩子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在自己还在工作的时候生小孩,然后在我退休之前,孩子就能长大成人了,这样我就能迎来一个安稳的老年生活了」
裕一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可是——
「等会儿,裕一,能让我也说两句吗?」
「啊,抱歉,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
裕一洗完碗之后,用一句“你说”摆出了倾听的样子。作为一个刚刚向妻子提出离婚的丈夫,他的态度实在是冷静得有些难以置信,我甚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抱歉,啊不对,我不应该道歉的。但我还是想说些比较情绪化的东西。没有考虑到裕一你的心情,真的很对不起」
「嗯,谢谢,绘理你真的很温柔呢」
裕一的表情稍微有了一些改变,这也让我总算找到了可以沟通的点了。
「我承认,我确实有些欠缺考虑了。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想要孩子,甚至已经到了认真地考虑离婚的程度。但是,我以后会认真地去考虑要不要孩子的事情的」
裕一露出了如同被抛弃的小狗般的眼神,在我眼中看起来甚至有些做作。
「原来,我花了这么多年一直倾诉的愿望,在你心里就是如此随便的一件事情啊。原来我在你心里就只有这么一点分量吗。真是令人悲伤」
裕一的悲伤都是那么的条理清晰,我再一次失去了言语。
「就算绘理你认真地去考虑了,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变的。倒不如说,你是不能变的,如果你为了我而强迫自己扭曲了人生道路,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裕一温柔地微笑着。那是完美的笑容,令人感受不到温度,令人汗毛倒竖。
「我认为,如果人因为自己的欲望而强制地改变了他人的人生,那这就是一种暴力。我不想改变任何人的人生,也同样不想被其他人改变自己的人生。所以,绘理你继续跟我说“再等一段时间”,其实也是对我的一种暴力哦?」
我完全说不过裕一,他往我的胸口插进了一把隐形的尖刀之后,便将手伸进睡衣的口袋里,从里面取出了文件摊开在了厨房的柜台上。
「我已经签字了」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裕一在吃着我做的饭、夸赞美味的时候,甚至是和我一同欢笑的时候,他都一直揣着这份东西。不对,其实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和我同床共枕的时候、和我双唇相接的时候、和我肌肤相亲的时候、他都一直冷静地做着导向结束的倒计时。恐惧使我的指尖冰冷发麻。我并不是对裕一感到恐惧,而是对于自己无法真正了解他人的内心世界这一单纯的现实而感到害怕。力气从我的身体中全部消失了,我瘫坐在了椅子上。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无力地这样问道。
「再婚,从我自己的年龄出发,我也想早点要个孩子」
插在我心上的那把尖刀,如今连同我的内脏一起将我的心搅得稀碎。鲜血宛如泉涌。我想问的其实是在离婚之前,我们两夫妻还有什么需要走的流程,可是裕一看见的却是更为久远的未来。这让我意识到,在他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存在,我甚至已经成为了他的前妻,成为了“已经结束的内容”。
「总而言之,对方说想在明年夏天之前举行婚礼」
「婚礼?」
「我的结婚对象明年八月份就三十八岁了,所以想在这之前结婚」
我完全无法理解裕一到底在说什么,甚是不解地歪着头。
「我在重新审视和绘理你的婚姻生活的同时,也在寻找再婚的对象。当然我没有做出轨之类的事情。我只是告诉了对方我如今的情况,并且表示在我自己离婚之后,希望她能跟我结婚。而她也以“我在今年之内恢复单身”为条件,答应了我的求婚」
——这算什么玩意儿?
——你俩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连开口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裕一说他没有出轨,我想应该是真的。因为如果他婚内出轨的话,在离婚的时候就会非常困难,而且他的时间和金钱都会被白白地浪费,裕一是不会干这种事情的,毕竟他连争吵都觉得是多余的。裕一在法律上而言并没有任何过错,而且如果只看事实,他甚至是一位长年以来都保持着耐心和我进行沟通的公平的丈夫。
如果排除个人感情,仅凭理性去予以判断,那么我和裕一这个既有经济条件,还很通情达理的理想丈夫所构筑的所谓“现代婚姻”,本质上也只是我沉沦于这仅仅对女人有利的甜美幻想,从而剥夺了裕一的人生。这跟“和一个家务万能、为人贤淑、从不顶嘴的理想老婆所构筑传统婚姻”这种仅仅对男人自己有利的幻想有什么不同吗?
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回想起了弓田当时的眼神,她仿佛是在远眺可望不可即的星辰。而我们一直都被自己的理想猛扇耳光。
「绘理,感谢你能理解我」
我忍耐着自己心中翻涌而起的各样感情,裕一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道了一声晚安便离开了客厅。我在一片静悄悄的房间里发着呆,炖牛肉的香味还在我的鼻腔里横冲直撞。那是浓香醇厚的酒肉香味。
我站起身来,脱掉自己身上一直穿着的围裙,扔到了沙发上。我想逃离这过于离谱的香味。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所以想找个地方躺着,但是我不想回房间,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和裕一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我在衣柜里拿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便离开了家。要去哪里呢。我看了眼手机,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工作上的联络就已经堆积如山。如果我想去上班的话要做的事情多到数都数不完。如果我开口喊人出去喝酒的话,应该也有人奉陪。
没事,没事的。保持一颗平常心。
我大步地走在路上,被红灯拦了下来。我漫无目的地伫立在黑夜之中,心中的恐惧也逐渐升腾。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迈步开去,便会掉进自己脚下张开的那黑漆漆的洞窟之中。我拦下一台出租车,前往新宿。一位认识的作家发信息告诉我说大伙都在喝酒,喊我有空的话也一起来。我爬上狭窄的楼梯,推开店门,吧台和只有三个座位的包厢里坐满了熟悉的脸庞。
「二阶堂小姐,你来啦?」
谷村老师十分高兴地朝着我挥手。他是一位很爱喝酒的当红推理作家,今天晚上的这场酒会上也坐满了其他出版社的编辑们。我说了声“打扰你们了”,在角落里坐下。见我点了一杯威士忌的冰饮,谷村老师便很是高兴地拍起了手“今晚这么来劲吗”。
「二阶堂小姐平时也都是这么来劲的」
坐在我斜前方的一位有些脸熟的编辑这样说道,我记得好像是三叶出版社的。
「青野棹的出道作在发售之前就已经成为热议话题了呢」
「唉?什么东西?我好像没听过,是什么得了奖的新人作家吗?」
谷村老师对这件事情表示出了兴趣,其他的编辑们便简单地给他介绍了一下情况。
「啊,他已经死了啊。虽然周刊杂志挺过分的,但是现在的社交媒体也很恐怖呢。普通人那些下意识的恶意真的太恶劣了。就算是“明星税”也说不过去」
谷村老师显得有些沮丧,他为人温柔,和那冷峻的文风截然相反。
「就是啊,不过能把这样的悲剧反过来变成机会的二阶堂小姐真的很厉害。听说你们薰风馆还跟柊光社联动,出版小说的时候配合他们复刊漫画,挺牛的啊」
我在那人的口吻中听到了十分明显的找茬味道。
「说是厉害其实我觉得也有点不太对」
「话说柊光社的负责人是植木先生对吧。他也真是有够牛的」
“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这句话已经冲到了我的喉咙头。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漫画这个领域,但是植木先生确实是个名人呢。他甚至会跑去搭讪属于其他杂志的作家,一有机会就会想尽办法地把人家挖走。有坂诚老师的那部《阿卡贝拉》原本是在自己出道的杂志上连载的,可是在植木先生的几番纠缠之下,改到他们《青年之潮》上面去连载了。而那部作品也是大红大紫,植木先生本人也升到了主编的位置。那人真是笑里藏刀的」
「挖人不也挺正常的吗?我也会在各家出版社发表自己的作品嘛」
也许是感受到了些许不稳定的气氛,谷村老师开始打起了圆场。
「在文学领域挖人算是正常的,但是在漫画领域,作者和出版社一般来说是高度绑定的。挖走其他作者是有点撕破脸的味道的,尤其还是像有坂老师这样的当红漫画家」
「有坂老师虽然现在是很红,但是他在刚出道的那家出版社里可是被冷落了的,这事儿害得他精神都快崩溃了。植木先生去跟他搭话好像就是那个时候」
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了为植木开脱的我身上。
「有坂老师的第一部连载作品在那家出版社遭到腰斩之后,就连《阿卡贝拉》的点子也一直被那里的编辑否决。而在有坂老师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里,也是植木先生一直陪伴和鼓励着他。植木先生还跟有坂老师说过“我相信您一定会有拨云见日的那天”」
尽管有着才能,可是却画不出热门作品的作家多如牛毛。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兢兢业业地继续着创作,直到遇上一位相信作家才能的编辑,才终于能够让自己的才能有用武之地。在这个专业的世界里,才能本身也是一种理所当然,因此想要获得成功,努力和运气都是缺一不可的。
「被植木先生挖过去的那些作家,大部分都在《青年之潮》上面取得了突破,我想这就是因为植木先生有着发掘作家才能的本领,以及耐心等待才能开花结果的魄力。要恨的话,为什么不恨自己有眼无珠,没有看到篮子里的金蛋呢?」
「不是,我跟植木先生又没见过面,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这样啊,原来是道听途说啊,那就是既没有根据也不负责任的流言咯?」
三叶出版社的编辑语塞了。
「顺带一提,我迷上青野棹的才能,并且向他搭话已经是将近九年前的事情了。经过九年的时间,并且反反复复的修改,才终于迎来他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的出版。我想植木先生大概认识他有二十多年了吧。植木先生从青野棹出道起就一直耐心地培养着他,如今植木先生花了将近十年,才终于有机会能让那个尚未完结便化为遗作的故事重新复刊,你居然说他“有够牛的?”」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尴尬地低下了头。啊,搞砸了。我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抱歉,谷村老师,今晚我失礼了」
「啊,嗯,没事的。有机会再来喝两杯」
我朝谷村老师道了个歉,便向着出口走去。糟透了。我把人家难得的聚会给搅得一团糟。那个没出息的编辑暂且不论,我确实干了一件很对不住谷村老师的事情。明天给人家写一封道歉信吧。在我离开店门的时候,站在门边的一个男人好像跟在我身后似的一同离开了。我皱起了眉头。
「白尾老师?」
「哟,好久不见」
白尾老师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黑色帽子,帽檐下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既是我负责的作家,也是我曾经的出轨对象。白尾老师满脸笑容地望着眉头紧蹙的我。
「白尾老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谷村老师喊我也来喝两杯嘛,我就来了,结果刚好撞见你」
「没有撞见」
「你刚才表现得很帅哦」
白尾老师跟着我一起走下了楼梯。我问他不上去喝两杯吗,他只是回答说“好像没什么乐子了,算了”。我和白尾老师并肩走在夜晚的新宿街头,这是已经阔别数年的再会。我看见了一家酒吧的招牌,当时我们经常在那里私会。
「发生了什么吗?」
「你指的是?」
「就刚才那种程度的挑衅,现在的你应该只会嗤之以鼻吧」
“现在的你”——这句话让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白尾老师你确实让我学到了很多呢」
「哪有,从结果而言是你让我学到了很多」
回想起那段地下恋情的落幕,我们都有些许沉默。“等到孩子长大成人了我就跟老婆离婚”,我当时相信了他这极其老套的借口,不知道在深夜里哭喊落泪过多少次,实在是悲惨到了极点。虽说我也下定决心要跟他鱼死网破,拼个你死我活,可我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勇气舍弃掉自己的这份职业。最后,我们达成了成年人之间的肮脏交易,我拿到了白尾老师的最新作,也结束了这段恋情。
「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这样吗?」
「你跟我的那些事情,到最后,反而是你承受了更多的谩骂和指责吧?」
「毕竟我喜欢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
可话虽如此,如果我真的以一个女人、一个编辑的身份迎来了悲惨的落幕,我想我并不会遭到如此严苛的非难,甚至还有可能在遭人揶揄的同时得到同情。但是我从白尾老师那里得到的那本新作异常火热。而男人一旦在工作上取得了成功,那么在私生活方面的问题就能得到网开一面。业界也会说男女关系混乱是文学造诣的肥料。可是女人一旦在工作上取得了成功,那么在私生活方面的问题就会遭到无比严苛的斥责和惩罚。尽管这是一件极其不公平的事情,但是我也觉得与其遭到同情,还不如遭人嫉妒更好,
「不管谁说些什么都好,我也不会往心里去的,比起这个,我有一样很想得到的东西」
我抬头凝望着夜空。
「你当时真的很吓人。像是索命的恶鬼一样。“把这个情节改掉,主题会更加鲜明”“把这个语句表述改掉”“人物塑造最后崩了”,你可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确实如此。白尾老师交给我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原稿,我怀着将整个故事全盘推翻的心理准备给出了修改意见。勃然大怒的白尾老师甚至朝着我怒吼“妈的你算老几”。
「老师你也有够吓人的,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吼“妈的你算老几”」
「抱歉,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忘不了,我会一直记得的」
白尾老师很是抱歉地耸了耸肩。
「啊,我说的忘不了不是说对你“旧情未了”的意思,请你不要误会」
白尾老师故意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表示他也知道。
「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意思了」
「嗯,我们之间是作家和编辑的关系」
「你还是我的恩人」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我望向了白尾老师。
「你跟我撕破脸之后,我也作为一名作家重新复活了」
我很惊讶,原来白尾老师自己也有自觉——
「当时的我身为作家的未来已经十分糟糕了。其实大伙也都知道,可是所有人都在隐瞒这一点,不希望被我察觉到,除了你之外」
我用沉默予以了肯定。随着人气水涨船高,编辑也会愈发重视作家的世界观。换种说法就是害怕惹恼了作家,而不敢去修改原稿了。
当时的白尾老师虽然完全称得上是人气作家,但是作品的销量却在不断下跌。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白尾老师无论交出什么样的原稿都能摆上去卖,即便作品连他自己都无法认可也好,大众也会给出一定的评价。随着对自己的要求不再严格,写书的时候就会更加放松自己。就连靠得住的编辑也都不再指摘作者的问题,那么作家自己也不会意识到。
「没有得到编辑的修改意见这件事情,对老作家来说是最为恐怖的一件事情」
在深不见底的出版难潮中,作家早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要拿到一个大型文学奖就能一辈子安安心心靠着版税吃饭的职业了。稍有松懈,销量就会一路暴跌。就算没有丝毫松懈,故事本身不够吸引读者,那么销量同样会下降。新人作家如同雨后春笋,他们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生死攸关的战斗。
在销量上,白尾老师依旧能算是当红作家。而对他的原稿进行如此大规模的修改,我作为一名编辑也是做好了相当的心理准备。尽管白尾老师对此勃然大怒,可我还是没有因此而手软分毫。这是我和白尾老师第一次合作,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合作的故事,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它变成白尾老师的最佳杰作。而这也是身为编辑的我对那段关系所做出的了断。
「缠着出轨对象,强迫对方用新作的成功来代替分手费的坏女人。虽然其他人背地里都是这么说你的,但其实你作为一个女人,早就已经对我心灰意冷了。可是在此之上,你又作为一名编辑让我的作家生涯得以复苏。我想那也是你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做出的道歉吧」
「你太抬举我了」
白尾老师半开玩笑地说我“有够嘴硬的”。
「不过当成是我自作多情了也无妨」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身旁的白尾老师,他伏下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他的这种地方。
白尾老师年轻时就以当红作家的身份受到了读者的追捧,变得强硬而又野蛮。但是这样的他偶尔也会露出这副不谙世事般的笑容。对于“在社会上取得成功的男人偶然间展现出的少年感”这种烂大街的设定,我貌似也没有逃脱俗套,深深地陷在里面了。
「你老公还好吗?」
白尾老师突然间这样问道。
「挺好的」
「你俩过得咋样?」
「也挺好的」
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什么嘛,没意思。我和你老公见过一次,当时好像是某部电影的幕后工作来着,但他是那种让我不想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他虽然工作能力不错,为人处世也很得体,但是他的眼睛不会笑的,让人看不清他的为人」
事到如今,我好像也隐隐约约地懂了。
「裕一是一个非常现代和公正的人」
「表面上是」
「他在家里也是。我的朋友们也都对他赞不绝口,说是理想中的好老公」
白尾老师嘲笑地说着“这哪里理想了”。
「所谓的现代男人,不就是对现代女人来说有利可图的男人吗。那是以社会性为前提的“本应如此”的外表伪装。作为构成这个社会的一员,我们都必须去制造这层伪装。但是怎么可能会有人回到家里还是那副样子的。就算真的有,要么就是还在装,要么就是脑袋有问题。话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很极端?」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已」
「但是我的想法会显得极端也是正常的。因为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对立的。同性别的人类无法生育后代,为了延续香火,这是基于自然规律形成的对立构造。就算男女双方可以相互尊重对方的立场,相互认可对方也好,从生物本能上出发,男人和女人也是没办法同化的」
正是如此。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并且在此基础上想要做到“公平”。而裕一正是以这份公平作为盾牌,向我提出了尊重女性的、现代的离婚。
「总而言之,太过追求所谓的“理想”是行不通的」
「真的吗」
「真的。追求完美本就是一个错误」
不知为何,我也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
「“爱情从来不会是美好的理想模样。扭曲才是爱情的本质”」
我呢喃自语,白尾老师望向了我。
「唉?你还记得啊?佩服」
「你也不想想我到底读过多少遍你的校样」
那是我们合作出版的白尾廉最佳杰作《恶食》中的一段。
「感觉还挺高兴的。等我有心思了写个续篇好了」
「真的吗?那你啥时候有心思呢?」
编辑本能让我一下子缠上了他。
「不知道。心情好了就有心思了」
我和白尾老师都笑着打趣说“这算什么”。我们一起走着,在来到大马路之前,白尾老师说打算再去喝两杯,朝着自己常去的店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要不一起喝两杯?」
「我还有事情没做完,先回公司了」
「要回也是回家吧,你这也太寂寞了」
白尾老师朝我挥了挥手,沿着大楼的阶梯下去了。我则走上大马路,打算拦一辆出租车。可是我突然间觉得做什么事情都很麻烦,只好无力地背靠着面向街道的商店橱窗。我抬起一只脚,分散高跟鞋所带来的疼痛,漫不经心地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累了。真的,我好累。
——要回也是回家吧,你这也太寂寞了。
我真的很寂寞吗。客观上看,一个孤零零地待在夜晚的繁华街区里,无处可去的女人确实很寂寞。一天的辛苦劳动之后回到家做了顿晚饭,然后丈夫向自己提出了离婚,脸上的妆估计也是已经掉光了,我想象着这无比悲惨的三十过半的女人面容,再倒霉也得有个头不是。我低着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只好用力地挺起下巴。
「二阶堂?」
这时突然有人和我搭话,我慢吞吞地望了过去。
那是穿着衬衫和长裤的植木,他背着一个背包,衣着简便。
「怎么了?为啥在这种地方发呆?」
我花了好几秒才给出了回答。
「刚喝完酒出来,植木你呢?」
「商讨会外加聚餐。要喝吗?」
植木给我递来了一瓶矿泉水。我扭开瓶盖喝下一大口,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十分口渴。滋润的感觉平缓而又安静地在我身体里晕染开来,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二阶堂你不管喝什么都喝得津津有味的」
植木说着说着,也和我一起背靠在橱窗前。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平时总是那么能言善辩的植木今晚却格外沉默。我想了一会儿背后的原因,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余力能去思考别人的事情了。这是一口矿泉水所带来的治愈,同时也是植木带来的治愈。
「真的累了」
我和植木同时这样念叨着,于是便相视而笑。
「我今天可遭老罪了,植木你也是吗?」
「嗯,我也遭老罪了」
我们都没有问对方今天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主动提起,而是沉默地眺望着夜晚的街区。
「好累啊」
「嗯,真的好累」
「好烦啊」
「嗯,真的好烦」
「可是也只能坚持下去了」
「嗯,确实只能坚持下去」
我们的对话内容一点儿都不具体。也许人类的喜怒哀乐本就各不相通,但是身旁有一个和自己同样疲惫、同样坚强的人在,就已经让我的心里非常踏实。
「“爱情从来不会是美好的理想模样”」
「突然间说啥呢?」
「有点感慨而已。我想,那大概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植木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
「就算是这样也好」
植木轻声道。
「要是放弃了追梦,那就意味着梦想真的结束了」
我有些惊讶地望向身旁的植木,他抬头凝望着夜空。
「所以,咱们以后也得继续追梦才行」
——植木先生每次说“咱们”的时候,都意味着他是认真的。
我想起来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植木今天究竟遭遇了些什么事情呢。
他是在心里怀抱着各种感情,如今才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植木你真的很强大呢」
「哪里强大了,就是因为太过弱小才要继续努力的」
和白尾老师分手的时候其实也是如此。我化作了他口中的索命恶鬼,不停地修改他的原稿,就连被他怒吼的时候也好,我虽然害怕,但是也没有退缩过,而是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输,继续战斗了下去。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时候,没能看到白尾老师的真心,可是作为一名编辑却看到了,在那一刻,我真正做到了相信自己的这份工作。不管心里淌出了多少血也好,我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圣域,而那会在今后也一直支撑我的余生。
「嗯,你说得对。可不能因为摔倒就放弃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身旁的植木一起抬头仰望夜空。天空被密密麻麻的大厦切割成了细长的线条,在人造霓虹灯的照耀下,我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可是我知道,星星就在那里。
「要找个地方喝两杯吗?」
「不了,我要回公司干活」
工作方式已经改革了,而热衷于工作的领导是下属的麻烦,上头也希望我能把带薪假期给全部用掉。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唯独今晚我还是想为了自己而工作。朝着马路迈步开去的时候,我稍微晃了一下,植木连忙搀扶住了我,朝他道谢的同时,我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也在极近的距离相互交汇。由于脸凑得实在太近,我甚至有些慌乱。
「抱歉」
我们同时向对方道歉,也同时远离了对方。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直到发车之前,植木脸上的表情好像都有些许紧张。
——总感觉刚才好像有点危险。
我眺望着在车窗外流动的景色,疲倦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心想果然也没什么。我很尊重植木,也很喜欢他的为人,如果有那么一些微小的契机,确实也有可能在转瞬之间发展出恋情。但是,现在的我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植木也是同样。对我们来说,与其谈情说爱,还是工作更为痛快,也更加的自由自在,甚至还能飞向遥远的天外。我知道,这样的知心好友比恋人更加难得。
手机振动提醒我收到了短信。
「绘理小姐,听说你在谷村老师的酒会上大闹了一通?」
「那个三叶出版社的编辑好像是叫绀野吧?真是个讨厌鬼」
「二阶堂小姐有够帅的」
这些都是我的编辑朋友们发来的,我不由得笑着感叹风言风语在这个业界的传播速度之快。我也好植木也好,其实大家都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努力着,而我也还能继续努力下去。
「请问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吗?」
年轻的女司机这样问道。
「我看起来像是遇上好事的样子吗?」
「是的,您看起来非常开心」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裕一那件事情给抛到脑后了。可话虽如此,如今的这份兴奋也只是暂时的,明天一觉睡醒估计也还是会痛苦得喷血吧,心如刀绞般的疼痛也还是会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吧。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感谢那群给予了我力量的人,是你们让我度过了最为痛苦的今夜。
「我今天离婚了」
虽然准确地来说是“准备离婚了”。
「这样啊,恭喜您」
年轻的女司机语气开朗地这样说道。她紧握方向盘的手上戴着一双洁白的手套。那双干净整洁的手将我带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先生
工作辛苦了。出版社那边给我发来校样了。我还是第一次在没有作者参与的情况下修改校样,老实说真的很费劲,但我一定会让这本书成为杰作的。
你那边的漫画完结篇进度怎么样?上次你给我看的分镜虽然也挺不错的,但我觉得好像有点太过沿袭棹和尚人的风格了,让人感觉不到阿悟自己的风格。不过考虑到这次复刊的主旨,也许这样做才是正确答案吧。虽然我是挺犹豫的,但是植木你一定能把问题解决好的。加油!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在手机上看到二阶堂这封鼓舞人心的邮件之后,我的意识才终于回到了电脑屏幕里阿悟的 那张脸上。我们正在开视频会议商讨漫画的分镜问题,虽然已经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可还是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我觉得棹和尚人应该是会这样去画的”
我能理解阿悟想要表达的东西,甚至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漫画分镜现在其实已经达到了及格线的水准。作为英年早逝的漫画家尚未完成的作品的“继承”,达到及格线这个水准其实才是正确的,倒不如说,太过追求完美反而不行,因为这就意味着超越了原作——
「嗯,你说得对。但是,怎么说呢……」
有些含糊其辞的我其实就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编辑般,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对”。正如二阶堂所担心的那样,这既是棹和尚人的漫画,同时也是阿悟的漫画。如果阿悟自己都畏手畏脚的话,那么让她来负责作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粉丝们这么多年翘首以盼的是棹和尚人的漫画,所以我不能过分表现自己。我得画出粉丝们想要看到的东西。我知道这是专业人士的工作,因此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才接受这个委托的,如果我对此感到不满的话,那我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了”
「阿悟,可我没有要求你给自己施加这么多的束缚」
“植木先生”
阿悟在屏幕中凝望着我,她的视线中包含着千言万语。
“看到棹和尚人的漫画就那样落下了帷幕,我真的很痛苦。那不是悲伤,而是愤怒。一篇小小的周刊杂志报道就将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呕心沥血创造出的故事否定了。我真的很愤怒,那些人究竟有没有看过他们的漫画呢。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完全是在瞎胡闹。老实说,我甚至对没有保护好棹和尚人的你们感到愤怒,植木先生你也好、编辑部也好”
当阿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比起被指责了的我,她自己脸上的表情要更加受伤。阿悟低下头来向我说了声对不起。
“当时的我也同样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不是的,从立场上而言,我理应遭到你的谴责」
“你自己都深感愧疚了,我还谴责于你,这让我对自己也很窝火”
阿悟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焦躁,眉头紧蹙,满脸愁容。我突然间想起了她还在当漫画家时的事情。当时的她在和我们商讨漫画被逼到绝路的时候,也丝毫不会隐藏自己脸上的不悦。现役时代,她和棹同样都被我们编辑部认为是“很不好对付”的漫画家。尽管如今也是相同的情况,可我还是因为能够再次看到她的这副表情而感到高兴。
“所以,怎么说呢……我刚开始心里面的感觉只有对自己的悔恨、愤怒,以及对棹和尚人的哀悼。但是在开始创作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这果然也是我自己的漫画。我知道自己身为专业人士应该要做些什么,可是我也难以控制好自己的自我意识——啊,不对,其实我是在害怕而已”
阿悟的语速非常快,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满头长发。
“我都已经是一个隐退了的人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才能,也曾经看清过自己的极限。所以现在居然还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自我意识,真是太不像话了。结束这份工作之后我就会回归到家庭主妇的身份了,可我——”
阿悟闭上了嘴。她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隔着屏幕如同雪崩一般传达给了我。阿悟是想要再次回到漫画的世界里来,她想再次潜入这片海里,潜入这片苦闷到如同窒息一般、水压会将心给彻底压垮、深不见底的名为创作的海洋中。
「回来吧」
阿悟停止了抓头发的动作。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了我。她的眼神中透露着一种恐惧,一种有着摧心剖肝般思绪的人才会知道的恐惧。
“请你不要说得这么轻巧”
阿悟那薄薄的嘴唇在不住地颤抖。
“我已经是家庭主妇了。我有老公和孩子了,我必须要去支撑起自己的家庭”
「没有人规定主妇就一定要为了老公和孩子做出牺牲。正如同你以前一直支撑着家庭那样,这一次让家庭来支撑你不就好了吗。就算结婚生子了,也一样可以追梦的,努力奋斗下去就是了」
“我们家是乡下地方啊。你那种美好的理想论是行不通的。那里的人觉得女人出去工作也无所谓,但是家务活一定要做好。不能给自己的老公添麻烦。这才是乡下地方的“正常”。和东京不一样的。可能你会觉得我说的东西非常无趣,但这就是我的现实”
阿悟紧紧地盯着我,这样说道。
“你们编辑是不会理解创作者的痛苦的”
这个瞬间,我清晰地回想起了当时。
当时的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瞪着我,向我说了同样的话。
那是我告诉他周刊杂志的报道引发了轩然大波,漫画绝版、电子版也停止发布的消息之后,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后悔至今。我不想再一次品尝这样的痛苦了。面对那双向我伸出的求援之手,我再也不想与之错过了。
「嗯。我说的确实只是理想论而已」
我和阿悟隔着屏幕相互对视。
「但是,不管我说些什么,其实都和你没有关系的。因为杀死了你的理想的人是你自己。如果你自己都放弃了追逐梦想,那么名为“小野寺悟”的漫画家就真的走到尽头了。可如果你自己也不想死的话,那我就会全力地支持你,我绝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
阿悟屏住了呼吸。我长久地凝望着她。
“妈咪,我回来了”
屏幕里突然传来了可爱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说着“你在做什么”从屏幕的旁边探出了脑袋。阿悟说着“妈妈在工作呢”,慌慌张张地把他给赶出去了。
“抱歉,我儿子回来了”
「没事,拖了这么长时间也挺对不起你的。总而言之,我会重新把分镜给过一遍的。所以阿悟你也不用想着及格线的事情了,你就把这当成是自己的漫画,重新打磨一遍吧」
“好的……”
结束视频会议之后,我啜饮了一口已经冷了的咖啡。我的心情一直波浪翻涌,为了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一些,我深深地瘫坐在椅子上,闭上了双眼。
如果你自己也放弃了追逐梦想的话,那么你的梦想就真正意义上地迎来了终结——刚才跟阿悟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是我一直说给自己听的话。每当遇上艰难险阻的时候我都会反复向自己念叨这句话。警告自己不能再一次松开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的手了。我要牢牢地抓住他们,并且把他们给拉上来。唯有这样做,我才能让自己屹立不倒。
「植木先生」
我睁开眼睛,站在我面前的是后辈小司。他有些为难地张嘴而又闭上,很明显就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我向他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笕老师联系了我们,说是出问题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什么问题?」
「社交媒体上展开了对他的口诛笔伐」
问题貌似起源于一条小小的推文。有一位读者觉得笕老师连载的漫画里出现了一些歧视女性的表现方式,这名读者的意见逐渐蔓延开来,有好些人都发私信要求笕老师给出合理的解释,而没有兴趣搭理他们的笕老师就直接拉黑屏蔽了对方。
「啊……这下麻烦了」
歧视女性的问题在社交媒体上是尤其容易被带节奏的,而且名人拉黑普通人也是一步公认的臭棋。不出所料,遭到拉黑的人连续发了好几条推文,怒斥笕老师对待这个问题并不真诚,而这件事情也开始在粉丝层里发酵了起来,实在是糟透了。
「现在网络上的论调基本上都是认为笕老师在歧视女性,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也去确认了一下事情发展的经过。刚开始其实只是读者之间的正常交流,但是随着那些对性别问题极其敏感的人参与进来,事情就一下子闹大了,就连完全没有看过笕老师漫画的人也凭着被扭曲了的网络报道,做出了主观臆断,抨击笕老师“歧视女性”“不知廉耻”,给他发去了人身攻击和诽谤中伤的私信。
「笕老师现在怎么样?」
「他刚开始很生气,可是……现在已经大受打击,连原稿都画不了了」
「我就知道,毕竟被集体网暴到这种程度了」
向他人射出箭矢的人可能没有什么感觉,但即便是微小的箭矢也好,万箭齐发也势必会令人遍体鳞伤。一不小心还会完全扭曲被网暴者的人生。可是在网暴的时候,人们却会忘记自己也向着他人发射过箭矢,相信自己是在执行正义。
——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究竟算什么正义呢。
网暴的结果就是导致尚人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当时的那种愤怒十分鲜明地在我的脑海中复苏,可我还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压抑住了怒火。绝不能感情用事。和这些人在网络上对骂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即便如此,对于当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自己,以及对于互联网上那些不负责任的诽谤中伤的愤怒,今后也绝对不会在我心中随风而去。
「植木先生,我想着是先让笕老师写一封道歉信发表出去」
小司这样说道,我以十分严肃的态度缓缓望向了他。
「没必要。让他解除拉黑了的那些人就行」
小司有些惊讶。
「可是,在事情越闹越大之前就道歉不是更好吗?」
「说到底引起问题的那部分漫画表现,笕老师真的有歧视女性的意图在里面吗?」
「没有,笕老师不是会在漫画里夹带私货的人」
小司的语气十分笃定,这让我知道了他对笕老师有着相当的信任。
「那就没必要道歉了。如果我们这边发布了官方的道歉声明,那么人们就会觉得我们是真的在歧视女性。比起这个,你赶快去笕老师那里一趟。我记得他是独居的吧?」
「唉?」
「他在网络上遭到了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这种时候人是非常孤独的,你去陪着他照顾一下他的精神状况。你记得告诉他,我们出版社会竭尽全力保护作家的」
「这样真的好吗?我们连事情会不会闹大都不知道就这样说」
「没事,责任我来承担」
这就是当时我很想说,可是却没能说出口的话。
在这之前,我都认为编辑的使命就是打造出优秀的作品。可是这种天真给予了我迎头痛击,也让我知道了想要保护作家和作品是需要力量的。在那之后我便开始把心思放到升迁上面了。尽管偶尔也会有人认为我太过猴急而皱起眉头,可我还是拼尽全力地往上爬,为的就是在有朝一日发生些什么的时候能够保护好作家和作品。
「谢谢植木先生。可是我待会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和仲村老师的商讨会,关于下个月的短篇小说」
「行,这个我去吧」
身为主编,我需要对所有与杂志相关的作品把关。小司有些不安地看着我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我这才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其实重要的并不是作品也不是作家。我和过去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小司,没事的,不用担心。你那边的事情交给我,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去安抚笕老师。保护作家和作品就是咱们的工作」
小司先是皱起了眉头,随后便朝着我低头道谢,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我目送着小司拿着包,小跑着离开了编辑部。坐在我斜前方的内藤貌似一直在盯着我,他有些疑惑地望向了我。
「植木先生你平时都是说“我”的,但是认真起来的时候就会说“咱们”呢」
「唉?真的吗?」
我自己倒是没有注意到。内藤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当中。自己出乎意料地遭到了观察这件事情让我感觉有些羞耻。我做好开商讨会的准备,离开了编辑部。在等电梯的时候,我的心底里有一些情绪平静而又缓慢地翻涌了起来。
编辑确实无法理解作家真正的痛苦。无论编辑和作家再怎么亲密无间地去共同思考一部作品也好,我们编辑最终能做的也都是等待作家创造出来的东西。静静地等、耐心地等、长久地等,但是在拿到原稿之后,就是我们编辑发挥的时候了。面对作家交给我们的故事,我们必须要倾尽全力地传达给读者,然后竭尽所能地保护作家和作品。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通讯软件里阿悟的头像。
——阿悟,我果然还是很喜欢你的故事。
——所以,请你再相信我们编辑一次。
我没有说太多有的没的,只是写下一条简短的信息然后按下发送按钮。电梯门开了,我也向着自己需要前往的地方迈步开去。
在搞定从小司那里接手的商讨会之后,我回到了公司里开了个会。期间我将笕老师的那件事情报告给了上面,并且确认了“不需要进行官方道歉”。我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司,他向我汇报了笕老师的状况。尽管社交媒体上的诽谤中伤仍未平息,可是最为理解作品的编辑就陪在他的身旁,他也相信事情一定能平稳过关。
晚上和下个季度预定播放的动画制作组碰面吃了个饭,等到解散之后已经快到深夜了。身心俱疲的我朝着新宿车站走去,却意外地遇见了二阶堂。她背靠在面朝马路的橱窗上,十分少见地在发呆。
「二阶堂?」
尽管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向她搭话了。二阶堂慢吞吞地朝着我望了过来,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她那从不脱下、如同盔甲一般的妆容也变得十分糟糕,嘴唇也是干涸的。
「怎么了?为啥在这种地方发呆?」
「刚喝完酒出来,植木你呢?」
「商讨会外加聚餐。要喝吗?」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二阶堂。她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接了过去。虽然感觉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但二阶堂喝了一口之后却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随后便平静但是用力地大口喝着矿泉水。水流从她那纤细的喉咙曲线中不断滑落。喝完之后二阶堂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二阶堂你不管喝什么都喝得津津有味的」
看来我的举动并非是多管闲事,我松了口气,也和她一同倚靠在了橱窗上。我们一同呆滞地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流。我们平时总是那么漫无边际地交谈,可是今晚我却觉得什么都不说也是一种选择。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好,我也知道二阶堂十分的疲惫,而她也知道我此刻也是身心俱疲。
过了一阵子。
「真的累了」
我和二阶堂几乎同时开口,这让我们都笑了。能够在这种地方都如此默契的朋友是非常珍贵的。我们相互倾诉着“真的好累,真的好烦,可是也只能坚持下去了”。
「“爱情从来不会是美好的理想模样”」
二阶堂突然间来了这么一句。
「突然间说啥呢?」
「有点感慨而已。我想,那大概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二阶堂的视野中并没有我,也没有在眼前来往的行人。我想,她所注视着的,是远在天边而又近在眼前的“自我内心”。我隐隐约约能够猜到。人越是痛苦,就越会自我反省、自问自答。质问自己这样真的好吗,质问自己是不是疏忽了什么。就算痛苦不堪也好,就算想要放弃也好——
「要是放弃了追梦,那就意味着梦想真的结束了」
我背靠着橱窗,抬头凝望着夜空。夜晚被城市的霓虹灯照亮了,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可是我相信星星永远都在天上,因此也只能逐星永不停。
「嗯,你说得对。可不能因为摔倒就放弃了」
二阶堂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抬头望向了夜空。我的痛苦和二阶堂的痛苦并不相同,可我们依旧肩并着肩抬头仰望着那看不见的星星。仅仅如此就已经足够令人得到鼓舞了。我们的痛苦尽管各不相通,可我们并不孤独。
「要找个地方喝两杯吗?」
「不了,我要回公司干活」
二阶堂说出这句话之后,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落得轻松。她朝着马路边迈步开去,打算拦一辆出租车,可是她却突然间晃了一下,我连忙伸手搀扶住她。二阶堂抬起头来,我们在咫尺之间的近距离四目相接,这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
几秒钟的空白之后,我们同时远离了对方。二阶堂道了一声“辛苦了”,便迅速地坐进了出租车里,我则坐地铁回家。
——刚才那个好像稍微有点危险。
我对于不自觉地心跳加快的自己而感到了羞耻。二阶堂是我十分尊敬的同事,将她视作恋爱对象着实失礼。不仅如此,我也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了。可二阶堂确实也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性——在胡思乱想的过程中,我很快就到了家。
我没有说“我回来了”,而是静静地用钥匙打开家门。编辑这份工作虽然不必早出,但是晚归是一定的。回家的时候家里人基本上都已经睡着了——但是,今晚二楼的客厅里依旧灯火通明。
「你回来了」
看到老婆走下楼梯,我却不知道为何有些心虚。我跟二阶堂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我还是产生了一种干了坏事般的愧疚。
「你这么晚了还没睡,挺少见的」
「夏树发生了一些事情,有点睡不太着」
老婆又走上了楼梯,换做平时我就直接回房睡觉了,但是今晚我却跟着她一起上了客厅。中途老婆有些诧异地转过了身来。
「咋了?」
「你不是说夏树发生了一些事情吗?我就想听你说说」
「不用了,你不是很累吗?早点去睡吧」
我感觉现在并不是那种可以说“哦,那我去睡了”的气氛。老婆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我则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和两个杯子,回到了客厅里。虽然在聚餐之后我并没有多么想喝酒,可是我们两夫妻平时就缺少交流,因此还是希望酒精可以作为润滑剂。我往两个杯子里都倒上酒,递给老婆。可是她也依旧没有开口。
「那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老婆露出了一副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表情。我在公司里已经和必须速战速决、不然就没完没了的任务战斗了一整天了,但是回到家却突然切换到了慢节奏。不对,这里不是公司,是自己家。
「夏树模拟考试的成绩还挺不错的」
老婆终于开口了,听到她说的不是什么坏事,我也松了口气。
「他继续保持下去的话,老师也说没准能够考上比期望值更高的学校」
「这不挺好的吗。你为什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听到我这么说,老婆看了一眼我的脸,叹了口气。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她究竟有什么不满的,我强忍着疲劳和倦意,这时手机却响了起来。我本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可没想到确是老婆的。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开始看自己的信息。
「我的主妇朋友。她听我发过蛮多牢骚的」
我没有把心里那句“这么晚了”给说出来,但是老婆却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而且还要出去工作。下班之后还得干家务活干到这个点,等到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闲时间才有空联系我」
「这样啊,挺辛苦的」
「嗯,是很辛苦。其实我也想和你聊聊的,但是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理解那些细微的东西,从头开始跟你解释也挺麻烦的,你听着估计也不耐烦」
老婆的这番说法让我感觉有些带刺儿,我只好沉默不语。作为一家人其实我理应要听她倾诉的,可是这会不会像是那些一无所知的上司给出十分不靠谱的意见呢。可话虽如此,我也没有时间时常听她唠叨,理清事情的全貌。这就和老婆也并非对我的工作了如指掌是同一个道理。可是这样的说法是并不公平的。说到底听她倾诉这样的态度就有问题,我是夏树的父亲,因此我必须将这件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事情。
——你那种美好的理想论是行不通的。
我想起了阿悟的那句话。
——要是放弃了追梦,那就意味着梦想真的结束了。
我当时是这样回复她的,可是回到家里来我自己又是如何呢。为什么在工作上能做到的事情,回到家里就做不到了呢。这只能将原因归结于我并不是一个成熟的好丈夫。
「我打算出去工作了」
我低垂的视线移到了老婆的脸上。怎么回事,话题也太跳脱了吧。
「我很久之前就开始考虑了,等夏树上初中之后就出去工作」
结婚之前,老婆也是在公司里上班的,但是怀孕之后就回归了家庭,一直当全职主妇当到了今天。也许是因为我们结婚比较早,老婆的职场经验其实也只有四年而已。
「你工作忙,平时基本上都不在家里,所以我现在照顾孩子过得也挺充实的,可是孩子们终究是会独立的,等他们离开家之后,我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了」
「这样啊,确实有道理,我觉得挺好的」
尽管我还没有搞清楚老婆的意思,但我还是选择了先尊重她的想法。
「不要说得这么轻巧」
老婆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了。
「要是夏树真的去上了更加难考的中学,那他的学习成绩要跟上是很困难的。而且太过注重成绩也有可能让他的精神状况变得不太稳定。之前他翘课不去上补习班也是这个问题。不过他最近老实了很多,等到考完试稳定下来之后,我就打算出去上班了」
我总算是摸清了一些她的意思。
「他的学习成绩能不能跟得上也要等入学之后才知道,考虑到他的未来,还是让他去上比较好一点的学校更为稳妥吧」
「我知道的,毕竟夏树的未来确实比我回归社会更加重要」
我顿时大感不妙,现在需要安抚一下老婆才行。
「这不是说哪边更加重要的问题,我只是觉得从时期上看确实应该更加优先于夏树的未来。而且虽然你说了“回归社会”,但家庭主妇其实也是一份非常伟大的工作,我和孩子们都十分感谢你,只不过是没有报酬而已」
我向老婆道谢,可是她却极其不悦地望向了我。
「唉?咋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看到满脸疑惑的我,老婆只是说了一句“没有”,随后露出了更加不悦的表情。
「你说得没错。非常像是当今时代不再轻视女性和家庭主妇的看法。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你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丈夫模样了」
「我不是装,我是真的这样想的」
「那你来替我当家庭主妇呗?你不是说这是非常“伟大”的工作吗?」
极度的蛮不讲理让我皱起了眉头。
「你冷静一点,这样子没法沟通了」
「是啊,毕竟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跟你说这些事情的。你工作一天也累了,都让你早点去睡了,可是你非要让我说」
确实是这样,平时家里面的事情我就全部交给了老婆,这让我一直有种负罪感,再加上今晚险些和二阶堂擦枪走火,我就想着偶尔和她交流一下,结果却事与愿违。
「你别误会了,我没生气」
老婆的口吻始终平淡。
「虽然你平时总是因为工作繁忙而不在家里,但你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而在拼命地工作。你也赚了很多钱,多到不需要我出去工作也可以。在当今时代其实我也很感谢你,我的朋友们也都说很羡慕我」
老婆最后留下了一句“我全都知道的”,便再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了。
当今时代,两夫妻一起出去工作、共同分担家务活、甚至男人也会请育儿假期已经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了。像二阶堂那样的现代婚姻其实我也是赞成的。可是我作为构成社会的一员虽然是赞成的,但是作为家庭中的一份子又是不一样的。
老实说,我的工作是相当繁重的。大脑和身体时刻都要保持最高速的运转,否则就无法跟上。身边的人都评价我工作能力优秀,我自己也有着一定的自负,但是这果然有一大部分都是来源于老婆替我撑起了这个家。我之所以能将所有精力放在工作上面,一路走到今天,全都仰仗着老婆替我支撑起了其余的部分。
——呜哇,早就已经灭绝了的昭和大男人居然就在这里。
二阶堂过去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确实如此。有些大道理对于现代的男人来说确实是必要的,但是从个人层面出发,我其实是一个相当古朴的男人。虽然这话没法当着老婆的面说,但是在刚结婚的时候,她比起出去工作,是更加希望当一个全职主妇的。我和老婆其实都没有那么的现代,只是相互磨合了个人之间的需要和供给而已。
但是人和人的关系中不存在永远。就算迄今为止都顺风顺水地走过来了,随着孩子的成长,夫妻之间的形式也会发生变化。如果老婆想出去工作的话,那么我作为丈夫,理应连着这么多年她为我付出的部分一同,努力地去思考如何实现她的愿望。
「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我会帮忙的」
我和老婆相互凝望了数秒。
「谢了,不过算了」
老婆这样说道,沉默地灌下了一口啤酒。我知道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还是沉默不语。这和刚才与二阶堂对视的几秒钟不同,我没有什么心跳加速,取而代之的是我们两夫妻一直携手走到今天的时间的沉重。
「下次放假,咱俩要不去泡个温泉吧」
「这么突然吗?」
「偶尔来上一次也挺好的。孩子就让咱爸咱妈看着」
「你工作不要紧吗?」
老婆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我会安排好的。你想去哪儿」
老婆的脸上逐渐有了些许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笑了。正当我们想要讨论该去哪儿的时候,我的手机振动了起来,这一次是小司发来的。
「抱歉,这个我真得看一下」
老婆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当我心想大事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
「你看个够吧」
老婆把啤酒给一口气喝光,拿起空了的杯子站起身来。
「你等会儿,很快结束的」
「不用了,我睡了」
「我一定会请到假的,你好好想想要去哪里的温泉」
「你最好是真的能请到」
老婆带着半分挖苦的意思这样说道,从冰箱里取出了一个小碟子,里面装着的是凉拌的菠菜。
「不要老是喝酒,多吃点青菜」
「有吃的啊,我平时在外面吃饭也有注意吃青菜的」
「你所谓的吃青菜,多半就是在撸串的时候吃两块冰番茄吧」
还真是这样。为什么她会知道。老婆哼了一声。
「旅行什么的我已经不做期望了,你至少得健康长寿点」
尽管老婆的表情依旧不太高兴,但是她想要表达的东西我已经知晓了。
我应了一声之后,老婆打了个哈欠。
「那我先睡了,晚安」
目送着老婆离开客厅,我马上确认了那条实在不合时宜的信息。
「植木先生您辛苦了,笕老师状况已经好很多了,他已经能够继续画原稿了。我告诉他我们出版社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作家的时候,他甚至掉眼泪了。我现在就回家去」
我向十分有礼貌的小司回了一句“辛苦了”,有些无奈地夹起了凉拌菠菜。今天的一整天也十分忙碌。我想明天也一定很忙吧。但是为了老婆,绝对要争取到下一次的休假才行。
※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小姐
恭喜《君若星辰》发售即再版!
我们这边复刊的典藏版漫画也是势头良好,决定再版了。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爱媛广播电视台那边邀请了我跟你一起去露个脸,参加一个以濑户内海为舞台的特辑节目。你觉得怎么样?
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
在约定好的烧烤店里,植木已经开始喝起了啤酒。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要点单了」
我向着店员举起了手,植木吐槽我有够猴急的。
「我可是忙到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啥都没吃」
「我也是,一忙起来就连吃饭都忘记了」
饥饿感向来比较淡的植木这样说着,我也没有等他,迅速地开始点单。
「你好,我要炖猪肠、烤饭团、煎鲑鱼、味噌汤、然后烤串要鸡肝、鸡心、鸡颈肉、鸡肉串、心管、鹌鹑蛋、纳豆卷、鸡皮、鸡胸卷,每样两串」
「二阶堂,我还要」
「哈尔滨风味卷心菜对吧」
「再来一份冻番茄和拍黄瓜」
「咋了?没胃口?」
被我这样一问,植木有些难以启齿地没有说话。
「对了,爱媛那件事情没问题。等我完成校对之后的这个月下旬会比较好。不过咱俩一起出演电视节目的话,肯定又会被别人说闲话的」
「肯定又说什么有一腿、想上位之类的吧,真是随心所欲。不过那些人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只要能让棹的作品传达给更加多的读者,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干。」
「我也是,我们还真是合得来啊」
一位已经退休了的前辈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作家理应是光芒万丈的,而我们编辑则是让星星散发出耀眼光芒的幕后人员。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可如果作家是倾注了自己的热血和灵魂才创作出来了作品,为了让它大放异彩,我们编辑也需要做好倾注热血和灵魂的准备”
「不知道那位前辈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
「怎么想都无所谓吧。毕竟人的做法都是各不相同的」
植木的语调有些轻松。虽然这个人一直都面带微笑,待人接物也很是和蔼,但他心中总是有着绝不退让的部分,十分明确,甚至已经如同祈祷和期望一般藏于心中。我很尊敬植木的这种地方。
「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理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确实,再怎么优秀的作品也同样会有人不喜欢」
「甚至还有人因为一部作品卖得太好而产生厌恶」
「还真是因人而异」
啤酒上桌之后,我们碰了碰杯,庆祝对方的发售即再版。喜悦和酒精逐渐侵染进了空荡荡的肚子里。可话虽如此,也不是说所有事情都是开心的。
「《青年之潮》在网上被攻击了」
植木说了这样一句,便露出了苦笑。自从安藤圭表示当时的事情是双方真挚的恋爱,而不是什么性侵未成年人之后,网上便开始铺天盖地地攻击《青年之潮》编辑部,认为他们腰斩漫画是严重的判断失误,出版社理应保护好作家之类的意见更是满天飞。
「毕竟回旋镖这种东西是很厉害的。不过包含这样的批判在内,典藏版的漫画卖得挺不错的,再加上漫画本身的风评也反转了,因此他们说些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了」
植木这样说道,露出了悠扬的眼神。
「不过唯独那句“保护好作家”,我倒是希望当时就能听到呢」
我想,植木想说的话应该还有很多很多。而他把心声全都咽进了肚子里,默默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并且把这些事情完成得十分出色。我举起自己的啤酒杯,用力地和植木碰杯。
「植木你已经保护好了哦」
「嗯?」
「前不久你们《青年之潮》的作家不也在网上被声讨了吗,但是我听说你当时非常坚定地表示不需要公开道歉,并且断言出版社会竭尽全力地保护好作家。真帅啊」
「唉?你听谁说的?」
「你猜。谁让出版业界本就不大呢」
我打趣地说了一句“这不是咱们的能人主编吗?”植木便害羞地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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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光社 青年之潮主编 植木涩柿先生
抱歉!麻烦事有点多,我出发时间晚了。
我大概下午三点才到松山机场,到了之后直接就去广播台了。
薰风馆 Salyu主编 二阶堂绘理
接到二阶堂这条信息的时候,其实我也还在东京。我本来是想着早点过去,顺道去当地的书店里打声招呼的,但是我的行程计划也是一如既往地推迟了,累死累活地忙完校对的事情之后,我就坐飞机前往爱媛,和同样刚到的二阶堂完成了那档广播节目,结束之后,我们都筋疲力尽地向着酒店走去。
「还好是不用露脸的广播节目」
我们在酒店后方的沙滩上席地而坐,素颜的二阶堂很是感慨地念叨着。
「比起散步,是不是回房里睡一觉比较好呢?」
「不了,我也和你一样,想来看看这里的风景」
夏日的黄昏,太阳迟迟不肯下山。玫瑰色的黄昏与不久后便会到来的深蓝夜色混杂交织在一起,一颗微小的星星闪耀在西边的天上。那是启明星,也是一番星、长庚星、金星。虽然这里并不是棹和晓海最后共同度过的那方小岛,但是我们同在濑户内海,因此我也很想来看看这道星辰的闪耀。我和二阶堂并肩仰望着那逐渐变换颜色的天空。
四周静悄悄的,甚至安静到让人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本以为大海只会带来恒久往复的海浪声,实际上我也只见过这样的大海。但是这里的大海却是那么的平静,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深处那令人恐惧的波涛。
棹的心中一生都是这片海,在各种各样的思绪来去交织之中,二阶堂的手机传来了十分不合时宜的振动声。
「抱歉」
在我回答之前,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振动,我和二阶堂对视着,相互间都叹了口气,随后回复了那些紧要的事情。
「我还想再多看会儿海呢」
「等我退休了,我就找个乡下地方,养条狗,种点菜,过点休闲的田园生活」
「挺不错的,这样的田园生活很符合你们这种大城市夫妻憧憬的概念」
「其实只是我在做梦而已,而且我也已经离婚了」
我惊讶地望向身旁,二阶堂已经站了起来。
「我以后也会继续努力下去的。虽然昨天和今天已经足够努力了,但是明天和后天我也打算要继续努力下去。我要和作家们合作,打造出更多好书,传达给读者们,就算到了退休的年纪我也要留在东京继续工作。继续创造出好书,传达给读者们,永不停歇……看起来大概率是要工作到死了」
二阶堂抱着自己的胳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没忍住笑了。
「我也差不多就是了」
等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就休息,等忙完这阵子了就休息,我的每一天都如此的忙碌,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世上永远不存在所谓的告一段落。
「我过阵子就是阿悟的责编了」
「你都是主编的身份了,还直接跟漫画家对接吗?」
「我也犹豫过的,但她果然还是能创作出很不错的作品」
「漫画完结篇的那个短篇,确实很不错」
「对吧?」
阿悟向她的丈夫坦白了自己想要作为漫画家重新复出,而他们一家人都很支持阿悟的决定。虽然等到连载开始之后,肯定又会出些什么问题的,但是包含这些问题在内,我也已经决定了要和她并肩前行。
「植木你还真是个不懂得取乐的人」
二阶堂向我投来了有些无奈的眼神。
「不过我手头上也有一个需要我去对接的作家就是了」
「你都是主编的身份了,还直接跟作家对接吗?」
我把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二阶堂则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我总觉得那个人和我刚开始遇到的棹有点像。为人粗鲁的同时却又温柔细腻。他已经出版了三本小说,可是销量平平,因此被出道的那间出版社腰斩了,但是我相信,他的故事有朝一日一定能打动万千读者的」
「那可太值得期待了。看来咱们以后是越来越忙了」
「咱们都得注意身体才行」
「确实」
现在我也是在刚刚忙完校对的情况下就跑到了爱媛来参加宣传活动,等明天电视节目的录制完成之后,我又得火速赶回东京参加会议。二阶堂想必也和我差不多。过了四十岁之后,我本以为很多事情都会逐渐平息下来,可现实并不像故事那样分章明确,只会如同那汹涌翻滚的波涛一般永无止息。
「棹要是看到咱俩这样子,肯定会笑的」
我用双手撑着身后的沙滩,二阶堂则是直接把穿着凉鞋的脚给伸了出去。
「大概吧」
——你俩也该享享福了。
笑着这样说道的棹浮现在了我的眼睑之中。
——可是棹啊,我和二阶堂都并不讨厌忙碌就是了。
我有些羡慕棹,他给自己唯一的恋人留下了一个如同星辰般闪耀的故事,便从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中得到了解脱。尽管棹和尚人已经不在了,可是他们留下的作品依旧时刻能够读到。青野棹和久住尚人的灵魂就寄宿在他们的作品之中。
编辑无论和作家再怎么齐心协力地共同创作故事也好,都无法成为天上的星星。可是我们爱着那些闪耀光辉的星辰,我们编织繁星,让星光与需要这些故事的人们连接在一起。我们也对自己的工作而感到骄傲。
面前那始终静寂的大海翻涌起了些许的海浪声。
听起来就如同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所传来的应答之声。
今天也好明天也罢,为了编织那些在你我心中如同繁星一般各自闪耀的故事,我们依旧会在地上前行。闪耀在黄昏天空中的启明星,平静地俯视着我们所编织出的喜悦、愤怒、悲伤、愉快的每一天。
编织繁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