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诺德斯通家的领地是小麦的主要产地,但领地首都并不位于内陆,而是用来储藏与运输小麦的港都拉波涅尔。
既然是小麦的着名产地,自然需要许多船只来运输大量谷物,带来搬运工、盘商与为了与这些人作生意的商人。每个人的生活所需,都必须由其他人来满足,城镇就这么愈来愈大了。
远在船上,也能看出拉波涅尔是个相当大的港都。栈桥长长短短一大排,即使没有劳兹本那么壮观也能容纳好几艘大船。
听了西蒙斯略感阴森的描述,还以为这里是个有点灰暗、有点颓废的地方,实际上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我们的船是在傍晚时分入港,剽悍船员云集的港都这才要真正热闹起来。
缪里在甲板上看着渐染烛光的港都,期待得雀跃不已,下船时却多花了点时间向西蒙斯互道珍重。我们回程多半会搭另一艘船,不会再见到西蒙斯了。旅行就是不断的邂逅与分别,且恐怕再也无缘见面。对重感情的缪里而言,这部分或许比野宿或粗食更难受。
一踏上栈桥,才刚笑着挥手的她表情就蒙上暮影。
「难过的时候,骑士也要笑着面对喔。」
听我在耳边这么说,缪里做了个浏海盖到眼睛般的动作,腼腆一笑。
后来,我们随亚兹来到的不是旅舍,而是有个大卸货场的港边商行。听说拉波涅尔到前不久都还处于庆典期间,还有很多旅客在,旅舍一房难求。我是只要能遮风挡雨就无所谓,而啰唆的缪里见到那五层楼高的豪华商行也狼心大悦。在商行也容易打听消息,无从挑剔。
在亚兹的介绍下会见商行老板,为这几天的照顾道谢后,我们就被带到房间里去了。
即使是临时来访,对方也派三楼的房间给我们,让我有些惊讶。一般五层楼的商行,顶层都是给佣人使用,四楼是大通铺等简朴房间,二到三楼则都是贵客和老板的房间。这大概是沾了伊弗的光,但我实在不敢去想怎么还这笔人情债。如此思索的我才刚踏进那气派的房间,缪里劈头就说:
「大哥哥,我们出去看看吧!这座城很大喔!」
应该庆幸吗,这时期似乎很忙碌,商行出入频繁,不是能和老板悠闲晚餐联络感情的气氛。再加上行李还没放妥,缪里就死拉着我衣角不放,我便对亚兹知会一声就外出了。
「啊~陆地真的好多了。」
缪里啪啪啪地直踏脚,很畅快的样子。她母亲贤狼赫萝只要有酒,在船上打滚一整天也无所谓,可是船舱对缪里来说就太窄了。说不定,她是迫不及待想早点调查西蒙斯那些话的真伪呢。
我就此追着健步如飞的缪里,一路往城中央去。
然而进了最大的街道后,我们的野丫头就泄气了。
「奇怪……已经要打烊了?」
路上行人多归多,街上一大排的摊贩却都开始匆匆收拾,路上酒馆也纷纷关窗。她或许是在深夜也仍灯火通明的劳兹本住得太习惯了,我倒是颇乐见于此。
「这才是正常的生活规律。」
一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白天到夜晚一整天都很热闹的劳兹本才是异类,不过缪里毕竟是出生在经常举办宴会的纽希拉。她在还没熄火的烧烤店买了三串羊肉,愤恨地大嚼特嚼。
继续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广场。周围是一整圈大商行大旅舍,还有座雄伟的教堂,有如受众臣子拥戴的王。广场中央有座精致的雕像,表示这里的人丰衣足食。
虽然远远就能望见那雕像,可是走近一瞧,别说是缪里,连我都睁大眼睛赞叹。
「哇~好美喔~」
拉波涅尔的教堂没有劳兹本大教堂那么大,却有座不成比例的巨大献烛台,人们接二连三地献上手中蜡烛。
受无数烛光照亮的,是头戴麦草冠冕,手持牧羊杖的女性雕像。
「圣乌苏拉像耶,好难得喔。」
「她是谁?」
「丰收与畜产的守护圣人之一,比较没那么有名……对了,人家不是说这里因为盛产小麦,有感谢丰收的祭典吗?」
在圣乌苏拉像的俯视下,教堂敞开门扉,挤不进去的人便就地祝祷。尽管如此,参拜者仍络绎不绝,关了店的商人和工匠都态度庄重地聚到广场来。
俯视着这一切的圣乌苏拉像脖子上,还挂了条可窥见祭典余韵的花圈。
「可是她脚下的我就不知道了,没看过那样的装饰……」
制作圣人图画或雕像时,必定会随其负责领域或传说加上装饰。以圣乌苏拉而言,就一定会加上麦冠与牧羊杖,不是骑猪就是骑羊。
可是拉波涅尔的圣乌苏拉,却是坐在椭圆形的不明物体上。
「那是水瓶啦。」
一个路过的商人对我说。
「你没参加拉波涅尔的祭典吗?」
蓄胡的商人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我的装扮。
看来不是会警戒外地人的当地商人,比较像想找猎物推销商品的外地商人。
「啊,是啊。我是搭刚到的那艘船来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热闹的祭典了呢。」
「祭典?」
这是以前照顾过我的高明旅行商人教的秘诀,要是对方爱说话,就装无知让他说。
「怎么,没听说啊?听着,迪萨列夫和劳兹本的教堂不是在黎明枢机大人的努力下重新开门了吗?于是这座城的教堂也跟着开门,办了一场暌违好几年的盛大祭典。小哥,你错过了一次大好的赚钱机会啊。」
他作梦也没想到自己就是在和黎明枢机对话吧。这让我再次体会到我们的冒险对世界各地所造成的影响。
接着,缪里对笑出一口黄牙的商人问:
「那是什么样的祭典呀?」
「嗯?」
我和缪里穿的都是向海兰借的服装,大概是让人以为善加对待就有机会得到回报吧。
他装模作样地缓慢点头,替我们解释:
「祭典是来自这块土地的传说,主旨是重现圣乌苏拉来到了这个因古代战乱而荒废的土地之后的事。人家说,是圣乌苏拉将水瓶赐给了前任领主,让他往田里洒水就能结出麦穗。为了感谢圣乌苏拉,主教要带队行进,同时从奇迹的水瓶洒出圣水。后面是领主等达官贵人,要捧着自制的篮子或瓮,把食物甜点装进去边走边发。年轻领主史蒂芬大人继任之后,东西给得更加慷慨,而这次又好几年没办了,真是豪气到一个不行。而且还是突然决定要办的,才会找我们这些外地商人来帮忙。哎呀,赚了个口袋叮当响啊。」
缪里都快哭出来了,应该是在怨我们怎么没早来几天吧。
但我关注的当然不是祭典的欢乐气氛,而是盛产小麦是来自圣乌苏拉保佑这部分。说不定与炼金术师或与恶魔勾结这类负面传闻,只有领地外在传而已。
「那我走啦。这座城不大,改天又会在哪里碰面吧。有好赚的事要告诉我喔。」
「谢谢您的说明。」
我与商人握手告别,缪里也笑嘻嘻地握手,之后商人便消失在人群里。
「会分甜点的祭典耶。」
现实的缪里似乎已经爱上这座城了。
「即使是祭典刚结束也有这么多人来继续祝祷,真是太棒了。」
献烛并不便宜,而且更让我感动还不只是那挤满教堂的人群。
若问我觉得这座城哪里最好,我应该会回答人们做完礼拜带着经过洗涤的心灵返家时,路上的摊贩和酒馆都已经打烊了这点。劳兹本的晚礼拜同样也是人潮汹涌,但有很大一部分是人们会相约在礼拜之后一起去喝酒,让我心里不太舒服。
所以见到拉波涅尔的人们肃穆地来到又安静地归返,使我发现这里和事前打听的传闻截然不同,到处都是非常虔诚的信徒。相信管理教堂的主教,也是个热心圣务的杰出人士。真希望能见他一面,请他在信仰上替我指点一二……然而让人知道我黎明枢机的身分,造成对方的麻烦就不好了。真希望王国与教会的纷争早点结束,这样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想着想着,缪里拉扯我的衣摆说:
「大哥哥,我们回商行请人弄晚餐吧?」
听了发甜点祭典的事以后,三根串烧就垫不了她的肚子了吧。太阳也已低沉,光明就快从这城中消逝。像劳兹本那样晚了还在街上溜达,恐将遭遇诸多不便也是事实。
「可是不晓得突然回去有没有得吃耶。」
早知道就早点请人留晚餐了。在远离教堂而人潮骤减的路上,缪里耸耸肩说:
「应该是完全没问题啦。」
「真、真的吗?」
商行看起来很忙,帐台上还摆了好几颗用来醒脑的生洋葱,想必有不少人需要熬夜。
但推开商行早早就关上的门进去以后,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再上葡萄酒!」
「我要啤酒!我听说你们刚到一批喔!」
卸货场如今是满满的桌椅和满满的人,不只有旅装商人和搬运工,连看似一般居民的都在。在浓厚的酒香肉味中,女服务生在桌椅间忙碌穿梭。她们一手抓五六个啤酒杯,不时在客人怂恿下一口气乾杯,赢来满堂彩。
与作礼拜的肃穆人群和随日落迅速沉静的街景落差之大,让我以为自己见了一场戏。
「啊哈哈,比想像中还夸张耶。」
缪里说完拦下女服务生,问她能否送餐到房里来。然后对我使个眼色就快步往房间走,可见是谈妥了。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我,被临时酒馆的喧嚣轰走似的追上缪里。
「你早就知道这里会变成酒馆了吗?」
有些人像是挤不进卸货场,径自站在一楼走廊吃喝起来,简直是大型宴会的气氛。
上了二楼就看不到那种人了,但还是会不时与抓着一大堆空酒杯的女孩错身而过,表示有很多人在房里大喝特喝。
「是不知道啦,只是在路上闻到有房子里传来很香的味道,还有嘻嘻哈哈的声音。」
缪里一进三楼我们的房间就点烛开窗。窗下道路悄然无声,但在屋里走廊往楼梯口探,应能听见阵阵欢笑。
「城里的人,会不会是故意装乖的啊?」
缪里所俯视的拉波涅尔街道似乎已经陷入沉眠,若换作劳兹本,夜晚才要刚要开始。
「故意的……你是说,大家都是把门关起来以后在里面像这样大吃大喝吗?」
「至少比较大的地方都是这种感觉。连去祈祷的人也──」
话还没说完,门敲响了。
敲门声从很低的位置传来,不太寻常。对方是个年轻的红发女孩,右手拿两只啤酒杯,左手端着装了四碟菜的木盘,大概是跟缪里之前一样用脚踢门吧。
粗鲁得很有港都的味道,引人苦笑。缪里很爱这种氛围,抓起一只炸小鱼丢进嘴里,满意地秀出尾巴耳朵。
「对了,我刚在说什么?」
「嗯?」
见到缪里迫不急待地把嘴往酒杯上凑,我一伸手就抓住她手腕。
抢过酒杯一闻,里头果然是葡萄酒。
「不可以喝酒。」
「为什么!我已经是骑士了耶!」
「跟那没关系。赫萝小姐交待过我,不准你碰火跟酒。」
搬出贤狼的名字,缪里再赖皮也得放下尾巴。
她嘟着嘴转向一边,泄恨似的往面包里猛塞羊肉。
「就是你还没说完的那个。你说人家规规矩矩是装出来的,那祈祷的人呢?」
尽可能塞满羊肉再大口咬下去以后,缪里扭动整张脸仔细咀嚼一遍才总算开口。
「去祈祷的那些人都只是外表看起来认真而已。全都是做给别人看,嘴里唏哩呼噜根本乱念一通。」
或许是缪里很讨厌作礼拜那种需要动也不动的事,特别容易注意到别人在做些什么。而城里的淳朴扒去一层皮之后,自然就是这场喧噪了。
「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样……那就是被人逼出来的吧。」
我将缪里不碰的煮豆盛上面包,作出当然至极的结论。
「而这个人就是领主了。」
街上偶遇的商人也说过,城里的祭典在新领主上任后变热闹了。
「新领主应该是真的想驱除领地里的不实谣言吧。」
伊弗和海兰都认为,诺德斯通家的谣言是有人嫉妒他靠种麦致富而起,但那无疑是源自前任领主的存在。所以想藉改朝换代的机会,将那些谣言一次清空。
「这样说来,感觉太极端了点……」
「是吗?要去除人们心里的既定印象很困难喔,那就像大哥哥老是把我当小孩看一样。」
虽然缪里不平地啃着面包,但她动不动就说要赶快长大喝酒,又沉醉在神秘幽灵船的幻想里,多得是让人当小孩看的依据。
想当个人人景仰的骑士,还有得等呢。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喔。」
坐在床上晃脚嚼面包的缪里,用拇指腹抹去唇上的油说:
「因为他们真的有跟恶魔交易,所以怕人发现,想找人掩饰之类的。」
这样的想法,当然也很合理。想想纽希拉温泉旅馆的蜂蜜瓮不见那时候。尽管他多半不是真的和恶魔有交易,但仍有可能是崇拜恶魔的异端。
「又或者──」
缪里爽快吃完被羊肉塞得鼓鼓的面包,舔着手指说:
「到麦田去以后,可能会比较好解释吧。」
贪吃的少女长着狼耳狼尾,胸前垂挂着装有麦谷的小囊。在旅行路上昏倒的我能够活下来,就是因为有个掌管小麦丰收的奇妙巨狼救了我一命。
可是指出其他可能的缪里,脸上阴影仍未散去,也不打算拿下一块面包。
世上非人之人绝不算多,狼族同胞又是少之又少。缪里的母亲赫萝在多年旅途中一个也没遇过,该告诫自己别抱太大期待才是。
明明会深信不疑地说传说之剑必定存在于某个地方,就只有这种时候像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就在我希望成为她内心支柱而往她肩膀伸手时──
「可是狼到那边去的话,搞不好会跟人家吵起来。」
「呃,咦?」
还没来得及弄懂,缪里已郑重推回我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你忘记这里的领主用羊当徽记吗?不管怎么想都应该用狼吧!」
徽记也有流行与没落,而狼纹是属于旧时代的东西。先不论缪里有没有狼是森林之王的想法,但至少是认为既然他们藉狼的力量丰收小麦,当然该以狼作徽记。
「每个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即使这样劝说,缪里仍然嘟着一张嘴,抓起第二块面包就把羊肉当怒气一样塞进去。虽令人哭笑不得,但那总比心灵受创而垂头丧气好多了。
于是我先放下生闷气的缪里,开门探头出去,请路过的女孩拿点葡萄汁和淋满芥末酱的肉肠上来。
这晚缪里饱餐一顿之后,心情才总算好起来。
隔天,那场大宴彷佛只是梦境一场,商行又变成不管怎么看都很常见的正常商行。不过往卸货场多看两眼,一样能找到昨天没注意到的桌椅酒桶堆积在角落,几只共飨昨晚残羹的老鼠在缝隙间钻动。
在忙碌的商人与搬运工之中,亚兹谈妥生意并与对方告别后,注意到我们而过来问候。很会使唤人的伊弗,不只是派他来保障我们的安全,生意是一样要作。
既然遇上了,就顺便问问他昨天在城里看到的那些事吧。
「我也是很久没来了,真的吓了一跳。听说是新领主上任以后,尤其是酒馆的经营备受限制。不过酒毕竟是人人每天都少不了的东西,所以人们会用『来到商行谈生意,结果人家拿酒请我喝』作藉口。商行本来就经常款待各地旅人,教会也就不会啰唆了。」
当时忙着送餐的人当然也是酒馆的人。亚兹补充道。
于是乎,不是酒馆却能享受到酒馆服务的地方就此完备。
这种瞒天过海的方式在城里多得是。
「那些限制,同样也是因为谣言吗?」
「我想是这样没错。您去教堂看过了吗?」
「看过了,好可怕的人潮。」
亚兹点点头,往四下瞄几眼后压低声音说:
「听说那是领主对工匠公会跟商业公会授命,要他们派人去作礼拜的。」
我不禁想起昨晚与缪里的对话。
「这座城的教堂会开门也不是受到您努力的影响,主要是领主塞了很多钱给主教。」
王国与教会的纷争开始后,教宗便下令全国教会组织停止圣务。此后人们别说日常礼拜,就连婴儿洗礼、婚礼和葬礼等重要仪式都得不到神的保佑,使得人们的心灵十分枯渴。在教宗以神的教诲为人质的状况下,教堂开启门户原本可说是违命之举。
所以想说服他们开门,得花上不少心思,但花钱买通并不是正当的行为。
亚兹似乎看出我怎么想,轻点头说:
「既然这里原本就是很容易遭人怀疑信仰不纯的地方,那么年轻领主该看的就不只是国王的脸色了。」
既然有谣言说前任领主与恶魔打交道,相信教会派出异端审讯官的事不只是一两次而已。重金贿赂门户紧闭的教堂,表现出这座城无论如何都需要信仰的恭顺态度,说不定是为保日后安康的重要保险。
「那大哥哥就是天平上的另一个砝码了吧?」
「大概是吧。」
诺德斯通家需要对王国和教会两面讨好。现在对教会表示恭顺,接着就要对王国陪笑了。而且盛产小麦带来的财富又使他们备受敌视,这年轻的新领主经营起这块土地是不得不加倍费心。
「顺便问一下,这里的前任领主还活着吗?」
缪里不时很感兴趣地偷瞄亚兹腰间的佩剑,并且这么问。
「应该是还活着,但与现任领主的关系当然很差。我从昨晚酒席上打听到,他卸任之后就被幽禁在城楼的地下,也有人说他出外云游了。」
争权夺利下的落败者遭到幽禁或放逐的晦暗故事,的确是屡见不鲜。
但这么说来,就有个疑问了。
「这表示……传位的过程并不和平吗?」
「不,我想那部分并没有问题。说起来,那八成都是城里人认为前任领主不会乖乖让位而传出的谣言。」
连城里的人都不把他当领主看呢。
「炼金术师那边呢?」
「几乎没人听说过这件事,知道的好像好几年前就过世得差不多了。除了城中耆老以外,说不定都只当那是传说故事。」
「原来如此……这样综合起来看,至少继任的这位新领主跟过去的谣言是没什么关系。」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
不枉是在笑里藏刀的伊弗.波伦手下办事,话说得很谨慎。
「还有什么要我打听的吗?」
「我想想……」
往身旁缪里一看,她耸个肩说:
「目前没有。」
「这样啊。那么,我们就送信通知新领主史蒂芬说您已经抵达,请求会面吧?」
听海兰说,这种访问一般都会在事先通知抵达日程,以正式客人身分请对方迎接。但我还有些事想调查,例如新大陆的消息和小麦培育是否与非人之人有关等,需要保留行动自由,所以没通知就来了。
而且将亚兹的话统整起来,新领主请我来似乎不单纯是想否定谣言。所以我想多在拉波涅尔看几天状况,彻底整理思绪。
听我这么说,亚兹当然没有异议,还恭敬地鞠躬。
「若有必要,请您尽管吩咐。老板有命,要我在您造访拉波涅尔的期间尽量协助。」
果不其然,亚兹不只是商人,更像是佣兵或从事那方面战斗的人,但值得信任。向他道谢后他没说话,只以眼神致意。
接着,有个商人像是看我们结束对话而向亚兹搭话。亚兹又恭敬地对我再行一礼,随商人走进商行。这是个热闹的城市,商人自然忙碌。无论是这块卸货场,还是从这也能见到的拉波涅尔港口都不逊于劳兹本,一丝阴郁的气息也没有。
即使在映照月光的船上听了那些绘声绘影的故事,一想到幽灵船会来到这个地方,感觉就非常虚幻。
听过亚兹那些话,又眼见港口的热闹模样,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都是些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来回交错的事呢。」
有荒诞无稽的幻想,也有大意不得的现实。为此叹气时,一直在看卸货场墙上拉波涅尔近郊地图的缪里拉拉我的衣袖说:
「总之先去麦田看看吧。」
说不定那里也会有爱喝酒的狼的化身,这么一来关于谣言的诸多疑点就能获得解答。而且那名非人之人说不定也有伊蕾妮雅那样的坚强意志,曾试图独自寻找位在西方尽头的国度。
也难怪缪里等不及想过去调查。见到她的表情,我想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句话。
「不可以跟人家吵架喔。」
我多叮嘱一句以防万一,缪里神气地耸耸肩,握起腰间的剑柄。
向商行询问前往参观诺德斯通家的麦田该怎么走,得到的回答是沿着往内陆去的道路走就行了。听说距离不远,我们便决定步行前往。
港都拉波涅尔的联外干道有三条,两条是沿海的南北向,一条往西北内陆的闲静草原延伸。这城镇虽大,却没有像样的城墙,过了木篱很快就是草原地带,到处有羊群在吃草。
路上有不少行人,烘焙坊和小餐馆沿路错落,给人城镇零星扩张到城墙外的感觉。
后来我发现这并不是错觉,因为午后不久来到的村落同样也叫拉波涅尔。
「有两个同名的地方?」
「其实这里才是原本的拉波涅尔吧。你看,到处都有古城墙的痕迹。」
历经风霜而发黑崩塌的及腰石墙,仍断断续续地留在路边。原本看似路旁围栏,但沿路看过去,能发现石墙被屋舍截成好几段,可见是先有墙才有屋。
「那是圈羊的石墙吧。我想这边看得到的部分,原本都是用来牧羊的。」
起初只是个小聚落,后来随村子扩大渐渐拆除石墙。所以有茅草铺顶,像熊缩成一团的老房子,也有宏伟华美不逊港口,看似商行的四楼建筑。
其中还有少见的石砌楼房,设置了令人不禁昂首的巨大酿造锅和蒸馏器,显然是酿酒坊。这些比人还高的器具造型有的像扭曲的苹果,有的则像从高处滴垂的蜂蜜。
没尝过酒味的缪里单纯只是对蒸馏器外观感兴趣,若是在过去的旅途上,爱喝酒的贤狼肯定早就受不了了吧。
光是想像那画面,我就忍不住想笑,可是一想像缪里长大以后的模样,嘴就僵住了。
她撒娇的手法和威力,肯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
我用微笑对歪头的缪里表示没事,心里祈祷她尽快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骑士。
如此漫步走过蜿蜒道路,往热闹处前进一会儿后,我们来到一处广场,周围有个小教堂,和能够尽览农村的亭子。
「啊,甜点壶!」
缪里指着圣乌苏拉像叫道。不同于港都的水瓶放在脚边,而这里的却是抱在身侧。
「这里的花圈比较新耶。」
「既然祭典是为了祈祷小麦丰收,这里前不久也是舞台之一吧。」
圣乌苏拉像颈部挂了花圈,脚下堆满鲜花。还有人供奉大面包,足见是象征农耕、畜牧与丰饶的守护圣人。
雕像配件是随处可见,而圣乌苏拉本身则是古典美女的感觉。
假如圣乌苏拉其实是掌管小麦丰收的非人之人,会不会隐藏着某些特征呢。例如长相神似贤狼之类。
如此仔细观察的途中,有人拉扯我腹侧的衣服。
「……你在看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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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既不满又难过,让人有点意外。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是在吃醋。
「我只是在看祂是不是长得像赫萝小姐。」
我想她应该了解我的意思,但她仍不太放心地拉着我衣服向前走。
「又不像,不要一直看啦。」
她很快就放手迈开大步,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见现在的表情吧。尽管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人、是骑士,却仍像不习惯飞翔的蝴蝶一样笨拙,于是我轻笑着牵手拉住她。
「那边有人在烤面包,要不要提早一点吃午餐呀?」
这里不愧是小麦产地,店里摆的全是小麦面包。有球形大面包、细长面包,还有编成麻花卷再围成一圈的费工面包。缪里停下来看看面包,再看看我牵着的手,最后对我眯起眼。
「这么快就想用食物拐我啊?我不是说过我是富有荣誉感的骑士吗?」
她手一甩,扠腰表示不满。
「那真是抱歉,我们就直接往麦田走吧。」
「慢着,我没说不吃喔。」
缪里说完浅浅一笑,匆匆跑向烘焙坊。
「大哥哥!快点来啦!」
彷佛能看见尾巴开心地摇呢。
「好好好。」
我如此回答,往香喷喷的烘焙坊走去。
我挑的是巴掌大的圆面包,缪里则是抹上蜂蜜的麻花面包。也许是我们怎么看都是散步兼购物的外地商人,烘焙坊老板向我力荐村里的小麦。
他请我务必到商行订购小麦,说不定是有亲戚在里头。
虽不知这里小麦贵还便宜,至少面包相当好吃。
「这里小麦品质真的不错耶。」
距离烘焙坊一段距离的空地有几段孤伶伶的石墙,我们在那坐着吃面包时,缪里这么说。
「不是因为刚出炉吗?」
「一样是刚出炉,劣质小麦就是难吃啦,松垮垮的又不甜,这个就超好吃的。一定是土壤很肥沃。」
缪里闻得出混掺大麦的面粉,所以这里面包的滋味和品质是真的好吧。我对满足地啃蜂蜜面包的缪里微笑,也撕一块面包,但在送进嘴里前发现一件事。
「你也想吃吗?」
不远处有只褐色的小老鼠。我将面包撕得更小放在一边,小老鼠害怕地后退。不时窥探的不是我,应该是身旁的缪里。但它仍挡不住香味的诱惑,战战兢兢地接近后叼起碎块蹦跳逃走。
这让我想起过去无依无靠地单独旅行时经常溜进农家仓库过夜,拿硬梆梆的面包分老鼠吃。有对象能分享食物,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这时,我注意到缪里的视线。
「怎么啦?」
缪里这才回神,装蒜说:「没事。」虽说尾巴若放出来会比较好懂,但我一样知道她在想什么。
没有嚷嚷着:「为什么只喂老鼠!我也要!」并张大嘴巴逼过来,就算大有长进了。
于是我撕一大块面包犒赏她。
「同伴就是要有食同享。」
缪里眨眨眼睛,开心地吃下那块面包,难得也撕一块给我。
「对了,在劳兹本很少看到老鼠耶。」
「嗯?小老鼠?」
「人家借给我们上好的房间,在屋里看不到是理所当然,可是街上也没有。」
在亚兹介绍的商行,卸货场里也会有老鼠来捡夜间酒馆的残渣。
「街上也看不到,会不会是因为臭鸡的关系?」
缪里说的臭鸡当然不是普通的鸡,而是鹫的化身夏珑。
鹫是老鼠的天敌,可能是惧怕她而不敢在出现在街上。
可是说到恐怖,这世上三大可怕的狼就在我身旁呢。
「其实整趟旅途上都很少看到,会是因为你吗?」
船上总少不了老鼠和苍蝇,但我们渡海时从未被这两者所困。要是不注意,被它们爬进行李麻袋里,宝贵的食物和绳索都要不保。
「我是不会欺负弱小啦,大概是人家自己会跑走吧。」
她挺高胸膛,彷佛在说狼有其威严。
「是这样就太好了。以前我单独旅行的时候,不晓得有多少次脚趾头被老鼠咬,痛到跳起来呢。」
缪里愣了一下,联想到什么似的往我的脚看。
「我还没咬过你的脚耶。」
为她说得像零嘴苦笑时,我也想起聊传说之剑时,她盯着我的手看说想要骨头。一想到这只银狼开心地摇着尾巴啃骨头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摸摸脚。
「可是也没看到猫耶。」
缪里将最后一块面包扔进嘴里并这么说。
「是因为港边太热闹吗?」
「嗯~?」
她似乎不太能接受这说法,但面包已经吃完,便跳下石墙往麦田走。路已经向烘焙坊师傅打听过,我们没迷路就出了村子。愈往西走,房屋愈显稀疏,不过一间比一间大。
混杂于放养的猪鸡之间,趴在屋边的野狗一见到缪里就跳起来吠一声。
完全离开村子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遮挡视野。
除了遥远彼方那一点点低矮山丘的棱线外,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好大喔!」
即使我们在王国也见过不少辽阔景色,这么大的麦田却很少见。
缪里以前顶多只见过纽希拉山谷间的小丛野生小麦,说不定这景象比大海还要震撼。
「哇……哇!」
缪里想一眼望尽浩瀚的麦田,整个人转得都快向后倒下去了。
我赶紧扶住,听见她咯咯笑起来。
「田里面好像也有几个小聚落耶……这麦田真的好大喔。」
脚下道路一直延伸到麦田里,途中有个十字路口,每条路远端都有小型聚落。这是将过去只用来放牧的草原,为了生产小麦而进行开辟,等扩张到一定程度就建立新的聚落开垦周围,如此一再反覆而形成的吧。
不过这景象的厉害之处不单纯是辽阔,而是那震撼到令人肃然起敬的整齐田园构图。
「你仔细看,不光是小麦耶。」
没那么亢奋之后,缪里当然也很快就察觉这点。田的结构并不是只有小麦,还特地组合颜色似的更换其他作物,且区域按一定规则排列,实在教人惊叹。
先是翠绿的麦,然后是看似芜菁的蔬菜,应是给畜生吃的牧草,最后是空地。
如此整齐划分的田地一直反覆到看不见为止。
轻柔的风充满了翠绿植物的香气。
「你觉得怎么样,有同伴的感觉吗?」
我问同样深呼吸的缪里,而她无力地吐气。
「……应该是没有。」
这是突然盛产起小麦的神奇土地。
或许受到狼族护佑的猜想,看来是落空了。
「会是养好麦子以后就踏上旅程了吗?」
我对以平静眼神望着麦田的缪里提出这种可能,继承狼血的少女慢慢摇头。
「应该不是。而且就算她待过,也应该是被赶出去的。」
「咦?」
「我想这里麦子的种法,跟当年逼走娘所用的方法很类似。我也只是听爹说过而已,今天第一次见。」
罗伦斯告诉她的,是麦田的有效经营方式。
眼前麦田分为四色,是藉由每年改种不同植物来回复地力。且采取这种方式,可以在小麦歉收时仍保有其他作物,以此降低每年丰歉的波动,将能利用的土地扩张到最大限度。
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仍在掌管麦田丰收时,田顶多只能以聚落为中心分为三色,称为三圃制。如此单纯的人类智慧结晶,在当时就大幅改善了收获量。
若是发生在古代,肯定会被人们奉为丰收之神。
「这里好厉害喔。」
有古代精灵血统的女孩叹息着说:
「很规律,很完美……把效率提升到极限的感觉。好像都不是农田了,完全没有像娘那样、我们那样的人能待的地方,比寒冷的雪山还要冷。」
贤狼赫萝的故事,是掌管作物丰收的古代精灵输给人类技术的故事。
身为人类的我,为缪里失去表情的脸孔感到十分难堪。
「可是大哥哥。」
「……怎样?」
我稍微绷起身子,但结果显示我实在太小看缪里了。
「人家说这里以前的领主,是一个很有行动力但是会相信怪力乱神的老顽固是吧?」
话题突然拉回现实,使我脑袋一时混乱。
「那、那个,嗯,是没错。」
然而缪里全然不理会我的反应,再度大幅环视麦田,斩钉截铁地说:
「才没有那种事呢,他绝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然开辟不出这么厉害的田。」
这里是王国少有的小麦主要产地,但并不是从过去就盛产,而且领地周围也种不好小麦,于是一些管不住嘴的人,开始谣传老领主一定是用些见不得人的方式种植小麦,而我们猜想这之中有狼的化身存在。
但这里小麦长得好,显然是来自努力耕耘这个实际的原因。
「……那么,现在该怎么看呢。」
缪里的看法颠覆了我们起初的印象。我设法整理完全不像眼前麦田那么整齐的思路,梳理出一句话来。
「看到这片麦田,我们会想到一个讲道理的领主,也就是说他应该跟那种差劲谣言沾不上边才对,是吧。」
如同活泼热闹的拉波涅尔,和幽灵船传说极不相称一样。
「这么一来……新大陆那方面的事也让人觉得很奇怪。那种事,就是比较爱作梦,容易听什么就信什么的人才会去挖掘。一个讲条理又脚踏实地的人做起那种事,感觉很奇怪。」
难道是「正确又异常」,像个理智的异端那样。
「嗯……」
但是,缪里对我的说法存疑。
「自己说是有点那个啦,可是我觉得那两件事是可以并存的。」
「是吗?」
「嗯。因为我也知道一个做事认真有条理的人,可是他一直在追寻这世上根本没人见过,不晓得到底存不存在的人嘛。」
我一时还以为缪里是在说恋爱故事的主角,赶紧抗辩。
「神是真的存在。」
「那传说之剑也该存在吧?」
「唔,呃……」
被问倒而支吾时,缪里忽而望向远方,轻笑着说:
「啊,我好像看出这块土地的秘密了。」
「咦?」
「就是炼金术师啦。」
诺德斯通领地遭谣言缠身,除前任领主的特异行径外,也是因为藏于这片土地的炼金术师。原先还猜想炼金术师只是非人之人的掩护,但就这片田野看来是机会不大。
这也难怪,以目前所知而言,哪里有炼金术师出场的空间呢。
动脑筋到一半,缪里觉得若有炼金术师会很有趣似的笑着说:
「如果炼金术师是跟我一样的可爱女生怎么办?」
「……啊?」
缪里带着充满自信的笑容抬头看来。
「愈是做事认真有条理的人,不是拿女生愈没办法吗?」
那一副我就是实例的笑脸让我拉长了脸,不过我了解她实际上想说些什么。
「你是说,那些谣言可能是源自于领主爱上炼金术师?」
缪里点点头,以出奇认真的视线望向麦田。
「因为他能开辟出这么厉害的麦田嘛。虽然跟金毛还有那个叫西蒙斯什么的叔叔说的好像不太一样,但如果炼金术师就是原因,那不就都说得通了吗?」
爱情的确能凌驾任何道理。
假如前任领主爱上了炼金术师,说不定就拥有能将不毛之地改造成小麦主要产地的毅力,同时陪炼金术师作天马行空的大梦。
海兰说国王也赞赏诺德斯通家前任领主的行动力超乎常人。若谈起恋爱,想必是特别执着,甚至到盲目的地步吧。而这份盲目,驱动他为了原本都是炼金术师在追逐的新大陆向宫廷募资,并大量收购不知作何用途的愚人金。
「那的确能解释不少事情,但幽灵船的部分呢?」
缪里想了想再开口说:
「那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幽灵船,而是想变成幽灵船的船?」
「嗯……嗯?」
想变成幽灵船的船?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而缪里却很喜欢自己这假设的样子。
「嗯,说不定喔。很有炼金术师的感觉。」
自鸣得意的缪里注意到我表情茫然,大发慈悲似的替我解释:
「炼金术师不是想把铅变成黄金,得到永恒的生命吗?」
「是啊,一般是这么说没错。」
「那不就不难想像他们在暴风雨的夜里,用没人的船满载白骨,朝着雷声隆隆的黑暗念咒的样子吗?」
「这……」
缪里丰富的想像力总是教人咋舌。
「而且这样就能解释,领主为什么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在西蒙斯他们面前说那种话了吧。」
我努力回想西蒙斯的话。
「你是说以前也有发生过那些……?」
「对,脸皮可厚了。」
一个动不动就因为恶作剧而捱骂的女孩说起这种话,实在很有说服力。这样白骨为何忽然消失就说得通了。假如有个做事一板一眼的领主在替炼金术师擦屁股,能在不为人知的状况下收拾完毕也很合理。说不定村里的老祭司也知道这件事,暗地里配合他呢。
突然能想像这个未曾谋面的老领主的辛劳,感觉很亲切。
「这么说来……拿当年的事来责怪新领主的治理,实在很不公平。」
有句话叫父债子偿,但这其实不符合正义。
能够鼓起勇气反抗的史蒂芬,应该是个信仰虔诚的人吧。
这么想时,缪里又说:
「不过炼金术师这部分也可能不是恋爱,而是像伊弗姊姊那样就是了。」
往缪里一看,发现她正蹲着拨弄田里的土。
「我不太了解炼金术师是怎样的一群人,所以调查了一下。」
接受海兰的请托调查诺德斯通,见过伊弗之后,缪里到了劳兹本市政厅的书库去。因此,她经常唠叨着要我也去看看有关新大陆的书。
「战乱时期,领主雇用炼金术师是常有的事。」
「这样啊?」
「他们偶尔会成为冒险故事的配角,做做药、制造古代兵器维持战线什么的,不过那好像算是真的,把铅变成金子这种事反而很少。」
若这么说,自然也就会想起伊弗的话了。
如果那是为了早年战乱时期的领地功臣──
「说不定还是个很重道义的人呢。」
这句话与眼前这一大片整齐划一的麦田一致。
虽然这一切不过是种假设,但在询问新领主史蒂芬时还是得放在心上吧。
「那事前调查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是啊。」
缪里或许会对田里没有狼族同伴感到遗憾,却也不是那么在乎的样子。
「我是很想也见见老领主啦,问问他这片麦田的事。」
「不是问新大陆啊?」
我意外反问,她耸肩回答:
「恐怕问不到什么我和伊蕾妮雅姊姊也不知道的事吧。」
「这个……大概吧。」
他们能掌握来自鲸鱼和候鸟的消息,人类根本没得比。
然而我不认为那样的人会在没有根据的状况下航向西方尽头。
话说回来,假如他真的握有关于新大陆的重大线索,说不定能够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之间的纷争。
这时我感到自己好像比缪里还期待新大陆,跟过去颠倒过来,便甩甩头调整回来。
「无论如何,略过现任领主而去找退休的领主是一件无礼的事。我们先请亚兹先生替我们介绍,去拜见史蒂芬阁下吧。」
思考该问些什么时,蹲着拨土的缪里眯起眼扫视四周。
「怎么啦?」
该不会是在结满青翠麦穗的田里发现鸟窝了吧。
结果缪里头也不回地哼一声说:
「我刚刚一来就有这种感觉了,是因为田里的土吧。每次风一吹就有股怪怪的味道。」
「味道?」
继承狼血的缪里,能靠鼻子在森林中追踪鹿的脚步。
不过一个外人蹲在田边可不好。虽然现在不是收割期,不会被当成贼看,但是在田里发现害虫而围殴路过旅人的事并不罕见。
「缪里。」
远方工作的农夫开始往我们看,于是我往缪里背后喊一声。
「嗯……是什么啊?」
缪里站起来,拍拍手歪头思考。
后来我们回到港都,找到亚兹请他帮我们联络史蒂芬。由于现在城里是忙碌时节,又没有事先通知,还以为要多等几天。但晚餐前就获得回音,说明天就来接我们过去。
「看来这个领主是真的觉得这样下去有危险。」
并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在经营领地的空档请黎明枢机过来看看而已。
「责任重大呢。」
缪里很故意地对我堆起满脸的笑。
我前不久还是个在温泉旅馆打杂的书生,这世界还真是不可思议。说到不可思议,一个野丫头莫名其妙成为骑士也够不可思议的了。这世界或许就是充满意外。
「如果能平安结束就好了。」
亚兹点点头,缪里嫌无趣似的耸肩。
隔天,拉波涅尔天色灰暗,还刮起了风。据说是前几天大陆那边有暴风雨,云流到这来了。
缪里嫌风大,难得将头发编成辫子。这模样特别有神,再加上修女般朴素的袍子和细剑,宛如与异教徒相战时鼓舞着正教徒的战场圣女。
「好看吗?」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刻意摆姿势问。那模样真的是适合到令人惊讶。
「比平常更像个大姊姊了。」
缪里才刚露出高兴的脸色就发现我是在说她平常看起来年纪小,噘起了嘴。但最后她还是很高兴,用手指绕着辫子,像个头一次注意到自己尾巴的小狗没事就往后看。
不久我们搭乘史蒂芬派来商行的马车,穿过在乌云下也依然活络的拉波涅尔,来到位在小丘上的屋宅。那外墙抹泥,外廊纵横的单层建筑构造比较不像领主府邸,比较像大商人的别墅。
经过了随风摇曳的果树园和圣乌苏拉像,一名穿着绯红大衣的青年带着一批佣人在正门迎接我们。
「黎明枢机大人,感谢您大驾光临。」
可能是史蒂芬瘦高又斜肩吧,看起来弱不禁风。那双看似待人亲切的垂眼,在老了以后也许能给人和蔼领主的印象,但现在却像是快被重责压垮而要哭出来了。
不,或许真的是这样。会这么想,是因为我们握完手,他就郑重地脱下大衣铺在地上,跪下对我说:
「来,请先让我替您洗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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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待命的佣人放下水桶,史蒂芬跟着卷起袖子,看得缪里眼睛都圆了。我很快就察觉那是什么意思,吞下苦笑一起跪下。
「我只是个普通人,离圣人还差得远呢。不过您的心意让我很感动,感激不尽。」
曾有某大帝国皇帝为了替自己的不检点忏悔,替来到下城的圣人洗涤手脚,他是在模仿这个故事。从周围佣人的紧张神情来看,大概是某个谁爱主心切而乱出主意了吧。
「呃,这……」
而且史蒂芬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拒绝,舌头打结得我都替他可怜了。
「史蒂芬阁下,故事上也说,圣人会和那位皇帝在庭园和睦闲谈呢。」
听我打圆场,他用力点个头站起来。
「您、您说得是。那就,请往这边走。」
无奈起身的我拍拍膝盖,而缪里依然瞪圆眼睛,彷佛见到一场神奇的舞蹈。
我们没有进屋而直往庭院走,显然不是史蒂芬排练过的行动,能从门缝窥见屋里的佣人一团慌乱。
缪里逐渐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摆出一张神气的表情看戏。
史蒂芬如此过剩的侍奉反而使我过意不去。毕竟那些让他伤脑筋的谣言是来自前任领主,并不是他。
天气一点也不热,史蒂芬却是满头大汗,拼命对远处佣人使眼色,同时带我到位在菜园边,设有石椅的亭子里坐。
冰凉的石椅上铺了毛毯,而几步外之处有几个女佣喘得很厉害。
「这庭院真漂亮。」
我是想为对话起个头,但史蒂芬的表情却紧绷得像是遭受指责。
「这、这宅子原本是城里商人的别墅……所以,我、我也知道这里稍微气派了点,当初是直接用免除迟缴税金跟对方换来的……我、我们诺德斯通领地的城镇在王国和教会对立之后,也受到了一些影响……」
大概是以为我在暗讽他住得太奢侈了。一旁的缪里用膝盖顶我一下,骂我说话不经大脑。看来我还是别乱说话,以免把气氛弄得更僵,便咳两声切入主题。
「领主阁下,我接到海兰殿下的命令,来到这里了解一下状况。」
「是、是的。」
与我年纪相仿的史蒂芬坐得像背脊打了铁棍那么挺。在他看来,这块领地的生杀大权就握在我手里吧。
「听说这块领地被一些不好的谣言缠上,像是幽灵船、与炼金术师有牵扯,还有追寻西方大陆的事。」
我尽可能注意语气,不让他听起来有责难的意思。而他似乎对此已有准备,尽管不时深呼吸也仍适时应声,像个听师父考出预习题的徒弟。
紧张的他目光不时游移,另一头是担心地搓揉双手的老执事。说不定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做过很多次模拟问答。
让我都不禁在心中替他打气。
「自我从前任领主手中接下当家职务以后──」
史蒂芬说话比想像中沉着多了,起头就很顺畅。
「领地上那些谣言让我非常担忧。身为遵从神之教诲的人,真的很难接受。」
他愈说愈沉稳,已经能直视着我说下去。
「请容我花点时间说明详情。」
「请说。」
在纽希拉的旅馆,我听了很多来泡温泉的高龄领主们无法说给家臣听的陈年往事。我微笑着请史蒂芬说下去之后,他像个久旱逢甘霖的农夫般说道:
「追根究柢,所有谣言的开头都有个炼金术师。」
缪里原本是对距离菜园一小段路的果树园比较感兴趣,现在注意力也回到史蒂芬身上。
「这个炼金术师,是前任领主,也就是我祖姨父他原家的家臣。」
这句话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讯息。祖姨父和原家这两个词,让我猜想传位过程恐怕有不少曲折。
「不好意思……原来前任领主不是令尊吗?」
「不是。他是我祖母的姊夫,一个继承我家名的外人。」
外人这样的字眼,能感到史蒂芬带刺的情绪。
但我姑且点点头,请他说下去。
「虽说是前任领主,但上次传位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当家和子嗣全死在战争里,只留下还在喝奶的祖母和祖姨母,急需男性继承人。」
「好几十年前,也就是前任领主当时还小?」
「是的。祖姨父是旁支,原姓葛雷西亚。葛雷西亚家也因为战争而失去领土,只剩他一个活下来。」
爱听战争故事的缪里喃喃覆诵葛雷西亚家,对史蒂芬问:
「他们家之前是大陆那边的人吗?」
「您听说过吗?」
史蒂芬的反应与其说惊讶,倒不如说是错愕。
「因为他们是骑士嘛。」
说不定是缪里自若的态度让史蒂芬以为她是大贵族的子女,立刻就手按胸口笨拙地敬礼。
「没错。在那段战乱时期,葛雷西亚家在大陆那边也曾有过领土。」
「可是隔着大海,最后还是没能守住……的样子。」
缪里热爱战争故事,还听传说的黄金羊本人说过他曾经参与的温菲尔王国建国之战,这方面的知识可比编年史作家。
「不仅是葛雷西亚家,我们诺德斯通家也饱受战火的摧残。一下少了块领土,一下又失去继承人。于是当时的国王搓合两家,保留我诺德斯通家的家名,和葛雷西亚家的血脉。」
看来他提起前任领主就有那么点不悦,是来自于他继承诺德斯通家的血脉,但前任领主却是别家的人。
「至于在战火连天中,带葛雷西亚家唯一幸存者逃出生天的,就是那位炼金术师。」
身旁缪里露出终于明白的表情,几乎都能实际听见她咽下状况的声音。所以炼金术师不只是葛雷西亚家的功臣,根本就是救命恩人。无论提出怎样的要求,前任领主都会接受吧。
「而且诺德斯通家现在能靠小麦如此壮大,也是那位炼金术师的功劳。」
这就教人意外了。
「是炼金术师教前任领主怎么种麦的吗?」
「资深佣人和前任领主是这样说没错。他使用搜集自全世界的各种耕法和麦种,经过无数次试误之后终于种出强韧的小麦,规划出效率非常高的种植结构,非常非常辛苦。」
见过那片田野的我,很容易就能想像那是多么累人的事。
「不过在过程中,该说因为他是炼金术师吗,那个,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
史蒂芬支吾起来,向我窥探。
「请放心,这里的对话只有我和神知道。」
于是他点点头,开口说道:
「要是有所隐瞒,让您日后从别处听说而招来不必要的疑惑也不好。黎明枢机大人,我是相信您是个公正严明的人物才对您说的。」
随后的吐实,的确配得上如此夸张的前言。
「前任领主他们,为了促进小麦生长,甚至试过在月圆之夜里献祭山羊。」
「这……」
虽然我说不出话,但从史蒂芬的口吻听来不像是异端信仰。
「那种祈求丰收的仪式,好像是某个遥远地区自古相传下来的。听目击的农夫说,年轻的前任领主在田里到处洒山羊血,炼金术师在一边念咒。然而似乎是没有效果,做几次就放弃了。」
但还是试过几次。想到咽喉被划开的山羊,我就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喉咙。
「相反地,如果听说让虔诚的圣职人员到田里鼓励小麦就能长得好,他就每天请人到田里唱赞歌呢。」
那显然是在祈求神的护佑,但从目前田里并没有见习的圣职人员四处闲晃来看,想必是没有好消息。
「总而言之,那种常人想不到的方法,他们试过了不晓得多少种。最后他们终于找出正确方法,让小麦能够深深扎根,结出饱满的穗子。」
「那城里的雕像和祭典里会出来的那个就是炼金术师?」
史蒂芬眨眨眼睛后回答缪里的问题。
「您是说圣乌苏拉吗?如您所说,那是前任领主为赞扬炼金术师的功绩而选的守护圣人。因为小麦是靠炼金术师才种起来的事,传出去不太好听。」
尽管炼金术师不等于异端,却可说是无限接近异端的职业第一名。即使是救了他一命,使领地变成金黄小麦产地的大恩人,也不能公然尊崇。
话说回来,既然从那么多农耕守护圣人挑了个女性,那炼金术师想必也是女性了。猜想前任领主可能爱上炼金术师的缪里和我,忍不住互瞄一眼。
「应该是经过了这样的事,在前任领主的妻子也就是我的祖姨母没有留下孩子就过世后,炼金术师就渐渐地为所欲为了。小麦的培育安定以后,她终日埋首于自己喜欢的研究,前任领主也对她有求必应。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人怀疑她是异端,导致前任领主被召进宫里澄清。」
这与海兰的说法相符。知道背景以后,也能理解为何最后没有受罚了。
同时,还理解了身边人为此所苦的心情。
「那么幽灵船……和新大陆的事也都是这样来的?」
我尽可能自然地说出我们最想知道的事。
「是的。前任领主说,炼金术师是透过占星术,认为西边一定有大陆存在。」
好像听见了缪里的叹息,但我装作不知道。
「幽灵船是来自他们为航向新大陆而拿船作的实验。为了让船经得起瞬息万变的航海,他们都刻意挑选风浪大的日子出海,让船承受大浪的翻搅来寻找哪里需要改善,因此让很多人误以为那是幽灵船。」
对于西蒙斯的故事真相,缪里曾提出那或许是炼金术师想造出幽灵船的假设,其实也说中了七八成。
「然而这位炼金术师也在很久以前过世了,记得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但前任领主似乎还没放弃航向西方尽头的事……」
史蒂芬眼见风暴散去般叹气,忧虑地在腿上搭起手。
在随后而至的沉默中,缪里问道:
「我们还听说以前的领主买了很多叫愚人金的东西,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呀?」
史蒂芬大口深呼吸后,无力到极点似的回答:
「前任领主好像到现在都会拿去供奉在炼金术师墓前,因为冶金才是她的专门领域。」
「冶金。」
记得黄铁矿不适合用来炼铁才对。
「是的。因为能从黄铁矿提炼出一种酸,是她做实验需要用的东西。」
「您说酸吗?」
「对。因为一般人几乎都不懂那背后的道理,难免会有人猜想他们买愚人金是用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但也因为有这种事,前任领主才开始供奉黄铁矿,以告慰炼金术师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
在麦田边,缪里说前任领主可能是很重道义的人。
我如此一道答覆当时的缪里后,史蒂芬叹了口特别重的气,用恳求的表情向我看来。
「黎明枢机大人,您也听见了,我们这块领地经历了许多波折,而前任领主也确实为那个被当成异端也难以辩解的炼金术师种种行为,给予了非比寻常的倾力支持。但那一切都没有背离神的教诲,全是为了让小麦结实累累,拯救百姓于饥苦之中。求求您体谅前任领主与炼金术师的关系,施舍我们一丝丝慈悲吧。」
在领土战火遍野,家族覆灭的危机中,是炼金术师牵着前任领主的手逃了出来。长久以来种不出作物的贫瘠领地,也被她一手打造成收获丰硕的小麦重要产地。
前任领主怎能狠心拒绝如此大恩人大功臣的要求呢。
「一些爱道人长短的人,动不动就会把我的家族、我的领地说得像是被神遗弃,受了诅咒一样,但那全都是胡说八道,还请大人明鉴。」
史蒂芬的神情是那么真切,不像是在演戏,他的说法也相当合情合理。
「神一定也知道您是个虔诚的信徒。我一定将自己所见所闻汇报给海兰殿下,应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海兰还想保护诺德斯通家呢。
史蒂芬不胜感激地挽起我的手,还将额头靠了上去。先前的恭迎也好,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夸张的动作。忽然间,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看向他,见到的是简直以死相求的真切眼神。
「我知道在您了解我这领地的问题之后还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是厚颜无耻之举,但您一定要帮帮我。」
「帮……帮什么?」
他求得像是快没命了一样,但从他方才所言,这块领地应该没有那么严重的问题,究竟是怎么了呢。想到这里,史蒂芬如此说道:
「为了展现诺德斯通家,以及居住于这拉波涅尔与其周围的百姓,都正确奉行神的教诲在生活,我尽全力采取了各种行动。让教堂很早就开放大门,要求人们前往礼拜,并且克制天黑后的娱乐行为。」
先不论实际上如何,表面上的确让这里像是个信仰虔诚的城镇,史蒂芬也不像是另有所图。
「我也觉得拉波涅尔的氛围很不错,所以问题是……?」
「是的。我之所以做到这种地步,一半是我真的认为信徒就该如此,另一半则是因为本地教堂的主教拉库罗大人。拉库罗大人也是在我继任的那时候升为主教,非常热心于圣务,对神当然也是十分忠贞,但是……」
从史蒂芬强忍胃痛般的表情,可以猜想他说不出的是什么话。
「他将诺德斯通家视为异端吗?」
史蒂芬慢慢点了头。
「只要不解决根本问题,恐怕无论我如何费尽唇舌,再怎么向神祷告,都无法化解拉库罗主教的误解。我祖姨父这位前任领主,是绝对不会向教会下跪的人。别说从不理会教会的召唤,送了质询书过去都装作没看见。」
从一旁动静,能感到缪里端正了姿势。
是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是异端的行为吧。
然而史蒂芬却用身心彷佛被两个大轮磨灭过的脸庞这么说:
「我祖姨父并不是异端,就只是个像熊一样的人罢了。」
如此短短一句话,让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如同「像狼一样狡猾,像羊一样温顺」等比喻所示,每种动物都会和某种独特的意义相连结。
这里所提到的熊,具有相当强烈的意思。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极为顽固倔强的老人。
「但我相信,就算是祖姨父那样的人,也不得不听解决国内诸多问题的黎明枢机大人说几句话吧。拜托您设法说服他,请他化解拉库罗主教的误解。不然的话,我相信拉库罗主教很快就会带异端审讯官过来正式举发,把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在这个王国与教会之争愈演愈烈的状况下,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在史蒂芬看来,一定是自己的领地恐将加剧王国与教会之争而害怕得不得了。
而且就现况而言,实在没有人能够断言这种事不会发生。
诺德斯通家掌握王国重要的小麦产地,海兰希望这里能常保安康。
我也想向前任领主请教新大陆的事。
就算没有背后这些缘故,眼前史蒂芬的表情也急切得足以让我答应了。
「即使能力微薄,我一定全力以赴。」
史蒂芬露出听见天降福音的脸,向我深深鞠躬。
史蒂芬没那么激动以后,怯生生地邀我们共进午餐。不过我们是临时来访,佣人们又始终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就不忍心害他们忙昏头了。见我郑重婉谢,远处似乎有几个女佣松了口气。
「前任领主在拉波涅尔郊外的森林里盖了栋小屋,一个人住在那里。说好听是隐居,说难听就是拒绝与人来往,让乖僻的毛病更加恶化。」
史蒂芬在告别之际留下这句话。他最担心的,就是黎明枢机到访小屋时,正好撞见他在割开祭羊喉管之类的吧。
「其实我是真的很想与您同行……可是我答应过前任领主,绝对不会踏进他的森林。」
看来亚兹听说的他们关系恶劣,甚至把老领主幽禁起来的事并不正确,但也不是毫无根据。
「启程前请通知我一声,我会派人为您带路。」
「感谢您如此费心。」
听我这么说,史蒂芬就像是用完了最后的力气,原本就很斜的肩垂得更厉害了。
「史蒂芬阁下,愿神保佑您。」
这句话,让他烧完的烛芯彷佛有那么一瞬间又燃起了火光。
我们搭乘来时的马车离开领主宅邸,史蒂芬在大门口目送了我们好长一段时间。那应该不只是礼仪周到,而是他单纯就是那样的个性。
路途并不远,马车很快就抵达港口,回到商行。目送刻有诺德斯通家徽的马车消失在街道杂沓的喧嚣中,缪里喃喃地说:
「领主也有很多种呢。」
在缪里常听的故事里,领主不是使得一手好剑的智将,就是葡萄酒不离手,行径歹毒又脑满肠肥的大坏人。
「其中也有古道热肠,心地善良的人。这块领地在他的经营下,应该会风调雨顺吧。」
「另一个照他来说,像只熊一样呢。」
如同佣兵团常用象征强悍的狼作旗徽,以熊作比喻也有其独特的意涵。
「大哥哥,现在怎么办?」
缪里手扶在剑柄上,泛红的眼睛灿烂发光。
大概是把乖僻的老领主当成冒险故事的反派了。
「……中午都还没过呢。」
「那就决定喽!」
我们找到亚兹说明原委,他便为我们备妥马车。为防不测,这次他也要同行。
才刚坐车回来,又请亚兹派人到诺德斯通家请人带路到前任领主的住处,最后赶来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青年园丁。
忽然掉下来的重责大任,让青年一时慌了手脚。缪里微笑着请他镇定,他脸都红了,但不是为了先前的紧张。爱捣蛋的缪里会过圣库尔泽骑士团的罗兹以后,似乎掌握了些什么。
我告诫她骑士不能做这种事,她却给我装糊涂。
就只有这种时候特别世故。
「我们出发吧。」
随亚兹一呼,马车开始往西北行进。
我们从港都前往拉波涅尔较旧的区域,由此再向北行。
以为是一片平坦的麦田,实际上是连绵的平缓起伏。行进一段时间后,能看见一片座落于低洼处,有如小池子的森林。
麦田和森林离得很近,还以为是这里还没开垦,结果林子口有座小工坊,带路的青年在那停下马车。
「顺着路走就会到老领主的屋子了。史蒂芬大人有吩咐,我们不能进这座森林……」
「知道了,我们自己走过去。」
青年立刻松了口气。
于是我们三人将货马车交给青年看顾,就此走入森林。
「这森林真不错。」
据说温菲尔王国在很久以前有大片森林,但随着城市扩张而逐渐减少,因此像这样的森林很稀有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前进,再从感觉不太稳固的木桥渡过小溪之后,我们在森林深处发现一处豁然开朗的地方。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栋爬满青苔,让人怀疑有魔法师居住的黝黑屋舍。
「这里很适合有怪谣言的怪人住呢。」
我懂缪里的意思,但仔细看看周遭之后,我有些发现。
「窗户有镶玻璃耶。而且你看,木柴在墙壁边堆得很整齐,烟囱是石头砌成的,周围的草也除得很乾净。那些看起来像杂草的植物,其实全都是药草喔。」
「真的耶,鸡都吃得胖嘟嘟的。」
不仅是鸡,放养在房子后头的猪和羊也悠哉地吃着草。
与第一印象不同,主人花了不少工夫在维持环境。
就算他是个天天钻研诡异魔法的异端,也是个会在白天辛勤挥汗工作的人。
「而且……这个味道……」
缪里仰高鼻子到处嗅。
「有大哥哥的味道。」
「我的?」
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屋里已传来声音,门猛然敞开。
「古拉托!结果怎么样了!」
一边抚摸着稀疏白发一边走出来的,是个长了大把白须的鹰钩鼻老人。
「古拉托……嗯?」
屋檐深长的古式房屋内,在白天也相当阴暗。
他又出来得很匆忙,大概还没习惯光线吧。
这位老人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后说:
「你是古拉托派来的吗?」
正想自我介绍时,老人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不对。这位小哥,你就是黎明枢机吧?」
我被他指得倒抽一口气。
「哼……史蒂芬派你来的?那个蠢蛋进来森林了?」
老人伸长脖子,往通往小屋的林道张望。
傻住的我这才总算回神。
「请问您是──」
「诺德斯通。」
在那双老人特有的透彻浅色眼睛注视下,我一时说不出话。
「你已经跟史蒂芬打听得差不多了吧。」
这句话让我明白他在试探我,以退休领地名自称也是故意的吧。
见我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缪里似乎很不满意,摇头叹气。
「你就进来吧,反正我非见你不可。」
「我?」
自称诺德斯通的前任领主没回答,径自进屋去了。
「这个老爷子很有意思嘛。」
缪里用接受挑战的眼神注视诺德斯通的去向。有绑上绣金腰带,穿修女风格长袍,扎了辫子的缪里在身边,让人感觉格外安心。
「我就留在外头吧,有多余的人在场不方便。」
亚兹似乎一眼就了解了诺德斯通的为人。
「知道了。如果有什么万一,就靠您帮忙了。」
我说得很认真,亚兹却只是耸肩轻笑。
跟着战场圣女进屋后,脱口而出的是赞叹的叹息。
「好像住了三个大哥哥呢。」
里面简直是书海,缪里说有我的味道就是来自于此吧。
「真的好厉害。」
随处可见龟裂的书皮,锈迹斑斑又根本没挂上的防盗锁,因纸张膨胀而失去效用的书扣。保存状态都说不上完好,但购置这么多书仍需要一定的资本。史蒂芬说他为了炼金术师倾注了不少领地收入,看来是一点也不夸张。
「好像没有其他人在耶。」
缪里仔细环视周围,连书间暗处也凝目注视。我则是很想知道高高堆起的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忍不住就拿一本翻起来。
「这个房间……哇啊。」
缪里往门口左侧的房间探头,并吃了一惊。
房间右侧的墙整面都是橱柜,陈列着各种岩石。有水晶那样叫得出名字的,也有长满紫色宝石的石块,美丽的绿色矿石,甚至像地上长出闪电的自然金矿。
该说理所当然吗,有如石中骰的黄铁矿标本也包含在内。
「哇……好多喔。大哥哥,这里会不会有那个啊?」
「哪个?」
「石头布的那种石头。」
是说我们在迪萨列夫发现的圣遗物,圣涅克斯之布吧。
这块传说中绝不会燃烧的布,其实是由岩石构成的。
「你说石棉吗?」
诺德斯通的声音先从更深处的房间传来,接着现身。
「难得有人知道那种东西。你对石头有兴趣吗?」
「我是之前刚好看到那种不是植物不是虫丝也不是金属的怪布,结果人家说它是石头构成的,真的吓了我一跳。」
「记得那是火蜥蜴的鳞片。我这没有,不过我对那种稀奇的东西很感兴趣。」
缪里眼睛忽然亮起来,是因为那充满冒险气氛的称呼吧。
「火蜥蜴的鳞片耶。」缪里笑呵呵地抬头看我。
「我说得没错吧,这帮人才不是普通的狂热信徒。」
「咦?」
当缪里闻言转头时,诺德斯通早已背对了她。
她狐疑地四处查看,咿唔一会儿后往我看。
「自言自语吧。」
我对她耳语。故事里离群索居的隐士,常有这样的描写。如此对心中另一个自己说话,可说是年迈智者的特征,但由于对象别人看不见,容易惹来麻烦的误会。
我想关于诺德斯通的种种谣言,一部分或许是来自这样的行为。
缪里回头看看陈列矿石的柜子,再跟上诺德斯通的脚步。
隔壁房间里同样也堆满了东西,但给人彷佛商行的感觉。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分隔成小方格的板子,像是药材行会有的东西,每一格都装满了不同种类的麦谷。
「好多麦子喔……每种形状都不太一样耶。有好多种长相。」
「是从世界各地找来作研究的吗?」
据说每块地结出的小麦都有不同特征,而其中自然有些人人追求的共通点。例如茎短、耐寒、结穗丰硕等。罗伦斯曾告诉我,具备这些特征的小麦会有各地的人想拿去培育,价值很高,不会用粮食的价格去卖。可是赫萝也说,小麦换了土地就很难扎根,往往以失败收场。
人们即是反覆跨越如此的困难,培育出更强壮的小麦,努力使其扎根。有时是为了赚钱,有时是为了在贫瘠的土地种出谷物,脱离饥饿与穷困。
贴满墙的陈旧纸张,以优美笔迹记载着各种小麦的成长过程与特征。在过去麦田没这么广大时,他们都是对着这些纸为小麦的育种大伤脑筋吧。
在诺德斯通天天脑力激荡的书桌上,摆了堆积如山的纸叠。墨已乾涸的墨壶满满像火山一样,写坏的羽毛笔到处乱丢,宛如啃食过知识之鸟的残迹。
还能见到醒脑用的生洋葱,让人感觉很亲近。
「嗯?大哥哥,那是什么?」
缪里指的是像藏在房间窗边的大型金属装置。
「会是蒸馏器吗?」
要两个大人才能环抱的装置,在这摆满东西的房间里显得很局促,只看得见顶部。
说不定是想藉着小麦育种之便开发容易卖钱的商品,也对如何制造啤酒做了番研究。
不过这蒸馏器作工精细,看得见的部分近乎完美球体。表面上层层交叠的曲线,或许是某种魔法图纹,用来与酒的精灵对话之类。
又或者是从黄铁矿提炼酸的器具也不一定。想到这里,里头的房间传来诺德斯通的声音。
「还不快过来?」
看好奇的缪里仍对这房间依依不舍,我揪起她的衣服更往里头走。
房里有灶有水桶,还有张餐桌。敞开的后门外,有只猪故意挡路似的躺在那里。
「这里没那么多东西,比较能放松呢。」
这里的确和其他房间不同,经过妥善整理,有突然安静下来的感觉。
诺德斯通坐在椅子上,以手势要我们坐下。
「因为只有这里不是我的地盘。」
这句话让我想起他先前急着叫人的样子。
「这里是那位古拉托管的吗?」
诺德斯通看着我耸耸肩。
「你们今天早上去见史蒂芬了吗?」
他掌握了我的行动,又能一见面就认出我是黎明枢机。
若不是透过魔法,那显然只有一种可能。
「城里有您的眼线吗?」
「在那个笨蛋接到消息以前,我就知道你们来到拉波涅尔了。」
往缪里一看,她也模仿诺德斯通似的对我耸肩。
诺德斯通领地,就是在眼前这老人的经营下成为富足之地的。
想必往日权势依然是深植城中,有很多人在替他传递消息。
「但没想到你们会先去看田,你们不是来抓异端的吗?」
「我并不是圣职人员,此行的目的也不是审问异端。」
听见这样的回答,诺德斯通稍微挑起一边眉毛。
「那你这个在王国家喻户晓的黎明枢机跑来我的领地做什么?」
说「我的领地」或许是某种文字游戏吧。
那指的可能是拉波涅尔的港口,也可能是这栋林中小屋。
「主要是新领主为了保护领地不受谣言侵害,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我就来调查了。」
「哼。」
虽然诺德斯通似乎不好相处,但这种顽固的退休领主我在温泉旅馆就见过很多个了。于是我回想着当时说:
「再来就是,我想多了解一点新大陆。」
「什么?」
见到诺德斯通出乎意料而瞪圆了眼,我再加把劲追击。
「我在想,新大陆的存在说不定能成为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之争的秘密武器。」
「……」
错愕的诺德斯通露出本来的面目,隐约能看见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的影子。看似乖僻的严肃脸孔,或许是领主专用。
「诺德斯通阁下,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刻意用原来的领主名称呼他。
因退休而更为乖僻的前领主,清一色都很害怕孤独与丧失。
听见有人说他依然位在世界中心,希望借助其力量时的表情,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看来你不是个普通的年轻人。」
「不敢当。」
耍这种手段也许不怎么正当,但目的是为了救人,神也会原谅我吧。
「既然这样,事情就好说了。」
诺德斯通这句话给了我一点想法。
「您先前说,您有必要和我见上一面,跟这有关吗?」
「一点也没错。既然你知道新大陆的事,应该也知道过我向宫廷募过资吧?」
「是的。很遗憾事情不太顺利。」
我委婉的说法让诺德斯通晃动他的鹰钩鼻笑起来。
「岂止不太顺利,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了骗子,害我吃尽了苦头。想到就有气,那些人明明听见根本不存在的金山就会口水流满地,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觉得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对我或缪里而言,新大陆比金山重要得多了。
「可是加上你的威信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你背后有王族撑腰没错吧?」
意思是说若凭诺德斯通之名筹不到资金,换上黎明枢机的招牌就行。
即使我可能是想揭他领地疮疤的敌人,也依然打起非常实际的算盘。虽然与伊弗那样的商人不太一样,但骨子里应该是同样理性的人物。这老人身上有某些宛如那广大麦田,能使人折服的东西。
「你刚刚说的那个,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之争的秘密武器是吧?那是王族的计策吗?宫廷想找新大陆了吗?」
现在要一举进攻。话说得含糊了,反而会有反效果。
「不,那纯粹是我的想法,还在构思当中。所以,还请诺德斯通阁下替我指点迷津。」
我也画下防线,同时紧抓机会跟上。
「……哼嗯。」
诺德斯通忽然摆出品头论足的表情,往缪里瞄一眼再往我看。
「至少你不像是从史蒂芬那接了无聊工作的蠢蛋。」
「啊,也不尽然……史蒂芬阁下还是希望我来说服您向教会的拉库罗大人解释一切。」
「哈!」
诺德斯通发出个正适合用嗤之以鼻来形容的笑,厌恶地皱起眉头。
「向神下跪就算了,凭什么要我跟那些蠢猪低头?如果他们还有点脑袋,我探索西方大陆的计画就能有所进展了。」
前半我还算有点共鸣,可以略过不管,但后半就不能装作没听见了。
「探索西方大陆的计画?」
「对,没错。教会的人从当时就不知道找了我多少麻烦。」
「那是因为……炼金术师的存在?」
史蒂芬曾说新大陆是炼金术师藉占星术算出的结果。
「奢侈的教会也不想想他们吃的面包是从哪来的。让麦子结穗的可是我家的炼金术师,可是那些人却只是因为她是炼金术师就想迫害她。想当年教会自己还是靠炼金术师打胜仗的,简直岂有此理!」
诺德斯通将多年怨恨一口气宣泄出来后,大口吸气又轻哼一声。这时,缪里小声问他:
「选圣乌苏拉当祭祀的对象,就是为了出一口气吧?」
诺德斯通打量了缪里一会儿。论起笼络乖僻的前领主,在纽希拉可没人赢得过她。
「爷爷是个不会忘恩负义的人呢。」
「……没错。那些开始讨好教会就变脸的人实在太可恶,我也好恨只能用那种小手段出气的自己。」
缪里深深点头,将海兰赐给她的细剑连鞘一起从腰带抽出来。
「我也不想看到任何人污蔑大哥哥,把他的功劳说成是别人的。」
鞘上有狼徽,我的腰带上也绣了个小的。若是一般情况,听见缪里这样的少女说这种话,只会笑她懂什么吧。
可是诺德斯通却在嗤笑前短短地问:
「我注意很久了,你们怎么会有同样的徽记?」
「因为我是大哥哥的骑士啊。」
缪里答得不假思索。
诺德斯通的眉毛当场就垂了下来。
那表情让我意外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他在笑,而他接着说出的话更教人吃惊。
「哼……好像看见以前的自己……」
但缪里似乎已经有相当的把握,就等他这么说似的回答:
「爷爷你也跟我一样,想保护炼金术师吧?」
缪里的想像力令人咋舌。诺德斯通和炼金术师也有段年龄差距,想必她也在这块领地见到了一个获救的少年为保护遭人歧视的炼金术师,拼命挺直背杆挥剑的情景。
「只是我……没能保护她到最后。」
「但你依然继承着她的遗志。」
诺德斯通对缪里柔柔一笑,撑着桌子费劲地站起。
「都忘了弄点东西给你们喝了,平常这种事都是交给古拉托来做。」
说不定不是缪里口才好,而是她一开始就察觉他们的共通之处了。又或者单纯是她在四处打听之中,发现诺德斯通这个人和她会合得来而已。
缪里看着诺德斯通生疏地准备饮料的背影,并往我瞥一眼。我低头表示佩服,她便满意地点点头。然而没能保护重要之人的话题,也会指向她自己。
诺德斯通家受尽了大时代的颠沛流离。
建立起一个时代的前任领主,一次将三大杯葡萄酒摆在桌上。
「如果是没见过世面,只懂拜神的笨僧侣,我还打算骗起来替我做事呢。」
诺德斯通这句话逗笑了缪里。
「要是骗你们这样的人,我就没脸去见炼金术师和我过世的妻子了。」
听了这段彷佛自呓的话,我和缪里不禁互看,而诺德斯通喝一口葡萄酒后继续说:
「拿一些假证据出来,请你们帮忙去宫廷募资这种事简直轻而易举。证明新大陆就有机会调停王国与教会之争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来。」
虽然目前都只是假设,不过我认为那的确有追寻的魅力。要是拿得出像样的线索,说不定就会扑上去抢了。
「王国和教会正在争夺什一税这些为数有限的金币。要是出现了新大陆这个全新的战场,很可能会让他们放下眼前的争执。」
「喔?事实上,国王和教宗也没想到这场纠纷会拖得这么久吧,如今双方都应该很想收手才对……但这样面子就挂不住了。所以一旦发现新大陆,就有藉口放下馊骨头冲过去抢肉。这想法倒是不坏。」
或许是他和伊弗有所类似,很快就明白了个中道理。
「可是听诺德斯通阁下的语气……」
我试探性地问,只见这位年迈的前领主很不甘地叹息。
「是啊,我根本就没有可靠线索证明新大陆存在,要是你们去宫廷说情,也只会弄臭自己的名声而已。」
扑了个空啊。
我尽可能不在脸上表现出失望,但不知是我本来就藏不住,还是诺德斯通眼尖,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听过了我那些谣言,也难怪你会以为我是有把握才去找的。」
「这个……是的。」
「我家的炼金术师倒是很肯定就是了。」
史蒂芬曾提过占星术。
即使不是异端,炼金术师的目光也仍是投往不切实际的方向。
「开端好像是我们在收集各地耕法和麦种的途中,发现文献里有这方面的纪录。」
诺德斯通如此开头之后,将葡萄酒中的葡萄残渣当酸涩回忆般取出口中。
「在小麦的生产方式这方面,有很多模仿古帝国范本的文献。这个帝国大到东西两端是不同季节,所以一般是认为世界上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大陆。甚至有人提议开发在船上种麦的技术,好熬过遥遥无期的航海。」
缪里非常喜欢这类故事,不过她这次听得很安分。
「就某方面而言,我家的炼金术师也许是为了我妻子才相信新大陆存在的吧。」
「您的妻子?」
诺德斯通对缪里点点头。
「这块土地原本是种不出多少食物的荒地。当家的大人死光之后,像她那种小女孩生活顿时陷入困境,长期三餐不继。因为这个缘故,她长大以后也经常卧病在床。我之所以没有放弃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种得起来的麦子,就是为了从小就和我立下婚约的妻子。那时候我还是个连胡子都没长的小鬼头呢,一心只想着要让她吃香甜的面包而已。」
史蒂芬说他会割开山羊的咽喉,在田里洒血。
彷佛能看见年少的诺德斯通在月光下焦急的神情。
「我家的炼金术师虽然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是和我妻子很合得来,经常一起幻想一些有的没的,其中之一就是新大陆。」
对卧病在床的少女,说西方大海尽头的事。
既然诺德斯通如今依然在追寻这件事,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我没有孩子,也没有诺德斯通家的血脉。虽然养出了能种在这里的麦子,在这块土地上,我却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缪里吸气似的挺直背脊,是因为她深有共鸣吧。
这位少女也是在地图前感受到,这世界没有任何一处能真正容得下她。
「所以我虽然都装作没听见那些闲言闲语,却一直走不出来。其实,我妻子大概也注意到了吧。」
诺德斯通望向敞开的窗外说:
「我妻子曾笑咪咪地说,总有一天要替她把新大陆找出来。说不定,那是要我在她过世以后不要再管家里的事,去过我想过的生活。」
他们都是在时代的洪流翻搅下,在这块土地相遇的人。
而且诺德斯通说,他遇见妻子时年纪还很小。
两人的感情或许超越了夫妻,甚至是兄妹、一起熬过艰辛时期的战友。
「我家炼金术师虽然总是面带微笑,但也有异常顽固的一面。不晓得是跟我妻子说久了,自己也认真起来,还是她原本就有这个意思,总之一转眼,她就一头栽进了新大陆里。」
「结果壮志未酬?」
缪里轻声发问,诺德斯通点了头。
「我非得继承她们的遗志不可。喔不。」
前领主又露出少年的脸庞。
「都听了那么多,我也好想亲眼看看。」
要是缪里的耳朵尾巴露在外面,会膨得像开花一样吧。
「史蒂芬拿我的研究经费发飙就算了,可是教会却把炼金术师搬出来,逼我为过去的过错忏悔,我说什么也不会低头。这下你明白为什么了吗?」
由于主教对神非常忠贞,对话中恐怕没有体谅,而是单方面定他的罪,要在他忏悔后居高临下地赦免他的罪。在主教看来,这或许都是为了维护正确信仰而不可免的过程,但诺德斯通也不是无端抵抗。
而缪里当然是站在诺德斯通这边。
「大哥哥。」
她直接就拿出质问的口吻,投来「不会不懂吧?」的眼神。
「事情我明白了。」
我想,史蒂芬对这部分也是清楚得很。
然而这不会改变拉库罗这位主教存在的事实,王国与教会之争造成的危险状况也是千真万确。迫于现实,史蒂芬不得不为保护领地而咬牙掌舵。
思考该怎么表达后,我认为只能诚实以告。
「为了领地的安宁,能请您再一次拿出领主的脸孔吗?」
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是当了领主大半辈子的他,这种事不会只遇过一两次。依我看,他的乖僻态度,在森林里盖出这样的小屋独自生活,还不准史蒂芬进森林,全都是因为明理才做的决定。
由于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想顺从,乾脆就躲起来了。
「……你是要我向教会下跪吗?」
「不是为了名,是为了实。」
诺德斯通的脸一半在笑,是因为诺德斯通家领主这个「名」,早就让出去了。
而这位辟出惊人田地的人物如此反问:
「实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无法保证……但我能和海兰殿下商量探索新大陆的事。」
诺德斯通另一半的脸也笑起来,是因为我到了关键之处却无法果断,话说得很保留。
「你身边的骑士脸色很难看喔。」
傻眼的缪里在说「你再这么丢人,我就要喝酒喽」似的将手伸向装葡萄酒的带把大杯子。
「人在紧要关头,就算是做不到的事也要说得很简单一样。」
「……我会铭记在心。」
诺德斯通又一次愉快地摇肩而笑,说道:
「那么在实这方面,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什么事?」
诺德斯通用平静的眼注视赶紧坐正的我,继续说下去。
「想去新大陆是一件花钱的事。可是我让位之后,就失去了可以自由运用的领地资金,所以只好靠自己来赚,用我要拿来航向新大陆的船搞起了走私。」
是要我帮他走私吗?
然而诺德斯通接下来说的是──
「那艘船在前几天遇上暴风雨,在大陆那边搁浅了。虽然已经在当地领主的保护之下,一旦被他们知道那是走私船,除了会把船没收之外,船员都要上绞刑台。」
我想起西蒙斯的话。船只遇难处的领主有责任保护该船,但若是走私船,则会造成反效果。
「船上也载了些这城市几个商行的货。自从王国和教会翻脸以后,贸易网变得很混乱,出现很多难处。要是那些货没了,有些商行就会面临倒店的危险。古拉托已经到港边去设法善后了,可是到目前都还没有联络,恐怕是没什么门路可走。」
看来他是正在为这件事着急,才会一听见人声就冲出来。
「不过你们给了我一个主意。你们跟波伦商行有交情是吧?」
既然他知道史蒂芬找来黎明枢机,也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到港,自然不会不知道我们是在亚兹介绍的商行下榻。
「是这样没错……」
「虽然那个商行不怎么规矩,但在这方面就很有门路了。」
听不出那是夸奖还是暗贬。从缪里笑嘻嘻地来看,应该是前者。
「那个商行应该有办法把我的走私船弄回来吧?例如装成正牌商船之类的,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吧?」
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伊弗真的会那么做。
「只要你们弄回走私船,我就尽可能顺史蒂芬的意去做。不晓得分点船舱给那个贪心的商行送货,能不能说动他们。」
只要诺德斯通向教会下跪,就能去除史蒂芬的忧虑。
诺德斯通家将从此安泰,王国麦价也不会遭受冲击。
而这位老人也能继续追寻他的新大陆梦。
说不定我和缪里也能往新大陆踏出新的一步。
这样算是皆大欢喜吗?
往身旁缪里看了看,她坚定不移的红眼睛已经做出结论。
尽管走私二字让我不太舒服,但我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去向主教悔改,并这么说:
「我没办法保证,可是我能替你们牵线。」
诺德斯通对我注视片刻,然后垂下双眼。
「麻烦了。那艘船对我来说很重要,要用它航向新大陆呢。」
那或许是场可笑的梦。
但是听过原委后,我实在不能一笑置之。
出了屋子,我和缪里回到站在树荫下的亚兹身边。缪里似乎早就知道他在哪,我却完全看不出来,当他现身时我还吓得鬼叫。
待平静下来,我对亚兹说出诺德斯通的要求,而他望着天空思索了一会儿后说:
「应该没问题吧。以前我们也用过类似的方法弄回走私船。」
虽然不是值得夸赞的事,但至少确定是靠得住。
「那就找只鸟送信给伊弗姊姊吧。」
缪里在林间小路上这么说。即使平常都叫夏珑臭鸡,毛病挑个没完,需要其力量时还是会开口的。
「这样就能解决这块土地的问题了吗?」
「他说只要我们弄回走私船,他就愿意向教会下跪。不过,新大陆那边大概没什么希望。」
亚兹稍稍颔首。
「本来还打算要是压不下来,就要赶快去买小麦等它涨,现在好像没这个必要了。」
不愧是伊弗的部下,算盘打得很精,我只有乾笑的份。
和在森林出口闲得发慌的青年园丁会合,返抵港都拉波涅尔时,天色已经昏黄。我们回到商行房间后,亚兹便着手写信,我也一并署名,绑在缪里叫来的海鸟身上送出去。
「要连夜飞回去,让它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在信上请老板多给它打点赏了。」
亚兹和缪里望着鸟儿飞去的天空这么说。
「明天早上会到的话,回信最快是明天傍晚吧。」
缪里这句话让我有点讶异。
「这么快就能来回一趟啊?」
「如果我认真起来也一样快,顶多只输一点点喔。」
我对不知在计较什么的缪里苦笑,关上木窗。
「话说大哥哥啊。」
亚兹离开房间打点晚餐时,缪里忽然问:
「你办完这件事以后,还会继续帮那个爷爷吗?」
我将被风吹得喀喀响的木窗在窗框里摆正,咀嚼缪里的话。
「你是在问我想不想找新大陆吧?」
坐在床上的缪里用耸肩来回答。
「我会信守承诺,安排诺德斯通阁下和海兰殿下一叙。可是对于新大陆的展望,我不能说谎骗她。更何况向宫廷募资这种事……难度太高。」
线索就只有古代帝国文献中好比传说的只字片语,以及炼金术师的占星术而已。以此说来,诺德斯通想前往西方大海的尽头并不是出于理性。
或许是因为他说起妻子和炼金术师时样子特别愉快,抑或是他觉得自己不该死在这块土地。
「不过就现状而言,能造船去西方大海尽头的也只有他一个,所以我还是想帮他的。」
缪里似乎很想接受这句话,但到头来还是咽不下去。
「那个爷爷自己都说没有线索了耶。」
意想不到的回答使我挑起了眉。那就像是在说,协助诺德斯通寻找新大陆很没道理一样。
但从缪里焦虑的样子,我大概能了解她想说什么。
缪里很聪明。
因此,会注意到很多事。
「是这样没错。就诺德斯通阁下的话听来,他寻找新大陆的依据比我们还要薄弱。」
缪里一定是在想,为什么脑袋顽固的我会去追那么模糊的目标。
「可是不管有没有线索,你都想帮诺德斯通阁下的忙,没错吧?」
缪里嘴拉成一线,厌恶地缩起下巴。
她当然是很想协助诺德斯通,然而她更怀疑我这个滥好人的哥哥,是为了她才接下诺德斯通的请求吧。
而缪里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
「我……不是处处都要人保护的女生喔。」
缪里一定是在诺德斯通背后见到了愣在世界地图前的自己。而且诺德斯通还是迫不得已地怀抱未竟之志独留人世,眼前只剩下虚幻的大海尽头。
对本来就很重感情的缪里来说,这种故事想必是残酷得难以忍受。
愿意挺身面对而不是哭丧着脸,已堪称是有所成长了。但说起来,也有种她太在乎骑士这块招牌的感觉。
然而一天到晚老是当她是个弱女子,也不是好事。
为了不伤及她的自尊,我想了想后说:
「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表示我不是想保护她,而是要一起战斗。
我看缪里好像把这种骑士道故事常见的经典台词当成我在打马虎眼,赶紧再补一句自己的话。
「再说,长大成人并不代表什么事都要自己解决。」
我在缪里身旁轻轻坐下。
「这点你看我就知道了吧?」
「……我看是你特别不可靠而已吧。」
赌气的缪里看着我这么说,我也觉得真的是这样,便沉着应对。
「那你爹娘怎么样呢?」
缪里的双亲都是知名的大人物,但他们是互相扶持,才能走到原本单独一人到不了的境地。
不管怎么说,缪里最喜欢的还是他们的冒险故事。
尽管如此,在当时还小的我看来,他们也有许多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方。
对焦急的缪里微笑,是为了告诉她没那个必要。
「你想成为理想中的骑士,我当然会支持你。只是,骑士一样需要休息。」
「……」
缪里用力鼓圆了脸,很故意地粗鲁扯开绑辫子的细绳,往我抱上来。
「……那今天骑士放假!」
她紧抱着我,声音模糊不清地说。
我也将手抱在倔强的缪里背上,膨胀的狼尾巴开心地左右大甩。
无奈的我苦笑之余,忽然想到少年时期生活艰苦的诺德斯通,会不会偶尔也会像这样投入他人怀中。
缪里将脸挤在我身上蹭了几下才换气似的抬起头。
「帮我梳头头。」
还一副想把当骑士时没撒的娇全补回来的样子。
「遵命。」
梳整被她拆散的辫子时,亚兹双手抱着一大堆食物回来了。
「需要我回避吗?」
问得很故意,是亚兹式的玩笑吧。缪里闻到烤牛肩和面包的味道,当然是忍也忍不住。
隔天是阴天,没什么风,空气略凉。
缪里一早就开了窗,摆张椅子在窗边看着天空发呆。
昨天还说飞往劳兹本的鸟最快傍晚会到,现在就等成这个样子。
而海鸟竟也应了她的期待,过中午就飞进房了。
「辛苦啦!」
昨天丰润的羽毛变得有点毛躁。缪里摸摸它的头和翅膀,把昨天特地留下来犒赏的面包给它叼住,它便骄傲地挺胸飞走。
摊开海鸟送来的蜡封信笺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流利的字迹。
「上面写什么?」
「要把走私船装成正规船,需要事先做点准备,这次来不及。所以弄回这艘船的难度会比较高。」
「咦……可是被人发现是走私船不就糟了吗?」
诺德斯通是说货品会遭没收,船员全部绞死。
缪里不解地歪头往我看,但我也没头绪。
「总之先给亚兹先生看看吧。」
我们来到商行卸货场,将信交给亚兹,他马上就看懂了。
「老板是说,要藉口说那是劳兹本缉私官在追的船,把它拿回来。」
「啊,这样啊。利用裁判权是吧。」
有个聪明脑袋却还不懂社会结构的缪里,听得皱起眉头。
裁判权是掌权者统治人民的根据,极其重要。能制裁罪人的人,就是那块土地的统治者,同时也关系到罚款与财产充公等金钱利益。想从裁判权下手就必须有充足理由,不然是争不赢的。
因此,伊弗要把诺德斯通的走私船伪装成在劳兹本走私的船,直接纳入劳兹本的管辖之下。只要给捕获这艘船的领主足够的谢礼,就能连人带船平平安安送到劳兹本。
只要船到了劳兹本的缉私官手上,靠伊弗的手腕或海兰的权威,不愁没办法弄回船和船员。
然而缪里对于这一连串有如利用河水带动齿轮磨面粉的流程,似乎不太感兴趣。
「只要救得回来怎样都好啦!然后咧?」
「好的。老板也已经派干员搭快船到大陆那边的港都凯尔贝去谈这件事了。」
凯尔贝,令人怀念的地名,但吸引缪里注意的是另一个词。
「快船?」
缪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拉长了背,按着我的肩对亚兹问。
而信上还有更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信上还说,希望我们也到现场去看看。」
「因为不能完全相信诺德斯通吧。说不定是个陷阱,要把我们波伦商行骗过去。」
亚兹说得平静,我却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我太想帮助诺德斯通,都忘了那是在帮他进行非法交易。
还以为又会被缪里讥笑,结果她表情也不高兴。
「以防万一而已。」
缪里不满亚兹怀疑诺德斯通,而亚兹只是淡淡这么说就折起信纸。
「那么,我们是要在凯尔贝和干员会合?」
「没错,会合以后再一起前往搁浅地点。」
「知道了。那我们就得赶快弄艘船前往凯尔贝吧。」
我看看缪里,互点个头。紧接着──
「我已经猜到会是这样,事先准备好了。」
不愧是伊弗派来与我们同行的人,手脚真够迅速。
亚兹需要通知史蒂芬我们出城的事,也得向诺德斯通报告进度,便决定留在拉波涅尔。
他替我们准备的船,载满了王国内陆商人带来买小麦的羊毛,现在要由另一个商人输出到大陆去。
缪里才刚赞叹如此跨越许多疆界的大型商业通路,马上又为离港不久就看得见的对岸感到吃惊。
「据说以前还有战士能把标枪丢到对岸去喔。」
「是喔~」
船满载货物,风势又大,摇得很厉害,待在船舱反而危险,于是我们都来到甲板上。
所幸看得到对岸,船再摇也不至于晕船。
「你就是在凯尔贝遇见爹他们的?」
「说得精确点,是流经凯尔贝的河流上游。当时我盘缠用尽,不晓得该怎么办,结果他们收留了我。」
「啊~也就是为了长生不老的灵药跟伊弗姊姊大吵一架的时候嘛。」
有种会在寒冷海域回游的海兽名叫一角鲸,人们将它那只奇妙的角视为长寿秘药的材料。当时凯尔贝捕到了一只,整座城抢得是天翻地覆。
和缪里的双亲一起在城里到处奔波的回忆又回来了。
「听说那里用贝类做的菜很好吃,会是什么味道咧。」
「我们不是去玩的喔?」
「唔……我、我知道啦!」
稍一放松,野丫头的脸就会跑出来。
船顺利地抓住风向,船头由南转北,往稍显颠簸的海面前进。
最后在桨板猛力拍击大海下,我们在太阳还相当高的时候就到港了。
「哇,这里也很大耶!」
缪里说得没错,暌违十几年的凯尔贝比当年繁荣多了。教会与异教徒开战后,北边的异教徒与南边的正教徒长年以来隔岸对立,而北边在我小时候已经相当萧条。但如今从船上看来,北边也大有发展,南边就是更加热闹。
即使没晕船,船体的摇晃仍留在缪里身上,让她走得摇摇晃晃。我扶着她,往凯尔贝某栋建筑走去。
最后抵达的气派建筑看似商行,却不是商行。
「罗恩……商业公会?」
没有多余装饰,感觉颇具威严的公会入口挂了块历史悠久的漆黑铁牌。缪里费解地念出招牌上的文字,往我看来。
「你爹以前是这里的职员喔。」
即使听过一角鲸的故事,出生在深山里的缪里仍对所谓商业公会没有概念,有听没有懂。
一开会馆的门,视线就全聚了过来。面对那些几乎不带善意的眼神,好胜的缪里直接就瞪回去,但很快地帐台那有人出声了。
「喔,那该不会是……」
我对那手握羽毛笔,长相斯文白净的人物仍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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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长的朋友啊?」
近处一个蓄胡的商人晃着沾上葡萄酒的胡子问道。
黎明枢机这名号应也传到了他们耳里,说出来恐怕惹上麻烦。还在打算怎么应付时,在帐台翻动厚厚帐簿的鲁德.基曼放下羽毛笔站了起来。
「那就是上宾了。喂,把后面房间打开。」
听见基曼下指示,一名像是见习商人的年轻人连忙往里头跑。
「呵呵,幸会幸会。」
蓄胡商人在说「请多关照」似的轻轻举帽,其他商人也变了一张脸,纷纷亲切问候。让我想起以前旅途中跟这类人打交道的不愉快,不禁苦笑。
我们就这么在好奇的视线中跟着基曼走。
等门关上,背上那些能清楚感受到的视线消失后,我总算松一口气。
「好久不见,还怕您不记得了呢。」
据说缪里的父母准备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时,曾向基曼讨论过借贷事宜。尽管后来进货都是透过这个商业公会,但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你……喔不,我对您只是有点印象,真正认出来的是这位小姐。」
「我?」
面对愣住的缪里,基曼脸上浮现近似苦笑的表情。
「你跟令堂长得一模一样呢。让人想起当时烙进心里的那种感觉。」
那是场为争夺一角鲸,而得将生命与金币放在天平上衡量的大骚动呢。
基曼请我们在房中的豪华椅子坐下,从小伙计手中接过待客用的银杯和葡萄酒瓮。
「……大哥哥大哥哥,这个人以前暗恋娘吗?」
缪里偷偷这样问,害我忍不住笑出来。
「所以有何贵干?轰动世界的黎明枢机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吧?」
基曼当年就是个像把利刃的人,对世界情势自然有一定程度的掌握。再经过这几年的历练,还多了份柴刀般的厚重。
「其实这附近有艘王国的船搁浅了,我是来把它带回去的。」
「喔?」
「我们会在这座港找拖船和人手,想拜托您提供一点协助。」
关于这部分事宜,伊弗也都写在信上了。或许是我的错觉,伊弗写这些指示时的笔迹显得十分愉快。
「船的部分,伊弗小姐说她会替我们打点,还要我向您问候一声。」
「……」
和基曼为一角鲸争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伊弗。
基曼的笑容顿时变得像狼一样,头发似乎还竖了起来。
「能……能请您帮这个忙吗?」
还以为伊弗的意思是与其隐瞒而遭到拆穿,不如一开始就讲明,但从基曼的反应来看,多半是另有用意。
「那只母狐狸……」
缪里像是从基曼的咒骂中闻到有趣的争吵,眼睛亮了起来。
「能,我当然会帮。」
基曼抹抹头发,夸张地交换交叠的腿。
「就让我们罗恩商业公会来保证两位在王国与普罗亚尼之间往来时的人身安全吧。这种事怎么能交给其他乱七八糟的商人呢。」
看来他还在为周边海域的事跟伊弗较劲呢。
伊弗大概是想透过这封信说她拿下了劳兹本,故意逗基曼生气。我只能尽可能维持笑容,隐藏希望他们别把我拖下水的心情。
「那么,船是在哪搁浅的?」
「那个,对,凯尔贝北方不远处,一个叫凯勒科的村庄那里。」
「哎呀,那里就不好办了。流过这座城的大河带来很多泥沙,随洋流在北边形成了巨大的沙滩。这个浅滩又深又广,每次暴风雨过后沙洲的位置都会变,船很难走。要是天气差的时候想靠近岸边躲一躲,就完了。」
基曼看着墙上的近郊地图说。
「不过搁浅总比触礁而四分五裂好得多了。船本身怎么样?」
据诺德斯通说,船只是搁浅在沙洲上,并无大碍。
「好像没事,船员也是。」
「那就不必挖渠修船了。既然这样,我就去市议会打点一下。现在还不晓得王国和教会最后是谁会吵赢,有很多人想卖人情给王国呢。」
基曼说这些话时,已完全恢复商人的待客笑容。
「对了,这艘船的背景,是最好不要多问那种吗?」
若是合法船只,就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来替伊弗传话了。
我回以暧昧的笑容,基曼便轻哼一声点点头。
「那么,沉闷话题就说到这里,来尝点我们城里的名产吧。」
缪里的脸立刻放出光采,我拍拍她的腿。
同样是沿海城镇,地点不同,鱼种自然不同,料理手法也会随之改变。
凯尔贝有很多来自内陆的人,口味较重。现在上的腌鱼卵是种少见的菜式,缪里在面包上盛了一大匙咸咸的黑色鱼卵,吃得不亦乐乎。
基曼给我们准备了会馆里的上房,墙上还居然挂着一角鲸的角片。缪里好奇地盯了它一会儿还闻一闻味道,结果不太喜欢的样子。
明明牵扯到长生不老的传说,实际摆在眼前一看,感觉就只是平淡现实的一部分。
一夜过后,早晨的风减轻很多,天气晴朗。
「最近天气一直很不稳定,难得出太阳。到凯勒科的这趟船能搭得很愉快吧。」
早餐上,基曼从鸡蛋中挖出蛋黄来吃。
「对了,希尔德先生近来可好?」
「希尔德叔叔?」
缪里一边吃用上五颗蛋和大量奶油的煎蛋一边问。
「我们前不久才见过面。你们认识吗?」
「德堡商行如今在这也是呼风唤雨,有很多他们的矿物会送到这座城来,最近还想在这里开分行呢。」
「是喔~」
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有朋友的奇妙感受使缪里发出赞叹。帮她擦去沾在脸上的煎蛋屑,她却一脸嫌烦的样子。
「跟那方面有关的人,前不久跟我提到了你们的名字。忍不住想起从前的时候,你们正好就来了。」
「咦~谁啊?」
缪里大口嚼着煎蛋问。
「对方说不定还在城里,晚点我派人去问问吧?」
「您太客气了。」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有点好奇。首先想到的是将神的教诲从基础为我重新打起的女助祭,不过她的住处离这很远,也不清楚她与德堡商行有怎么样的关系。
在缪里的大煎蛋只剩一小块时,有人敲响房门。
待命的佣人替来人传话,来到基曼身旁耳语。
基曼表情略显讶异,并往我看来。
「劳兹本缉私官的船已经到这了。居然用上桨帆船,那只母狐狸也真舍得花。」
缪里将剩余煎蛋全塞进嘴里,跳下椅子。
「我们去看船!」
既然是快船,那就不是我们那种胖胖的商船,而是瘦得像蜻蜓的船了。左右船桨两大排,靠人力破海而行,在海战中极为抢眼。
在北方群岛那时,我们就是被这种船追上,差点就没命了。
「大哥哥,快点啦!」
缪里快步往房门走。右手还紧抓面包的背影,教人不禁叹息。大概是早上没练剑,精力过分旺盛了吧。
「她和她母亲风格很不一样呢。」
基曼也打趣地这么说,离开座椅,与我们一同离开商行。
或许是昨晚的风仍饱含水气,夜露未乾的港都闪闪发光。海浪也平缓下来,有许多船准备出航,搬运货物的人们和捕鱼归来的渔船挤满港口。
还担心会跟丢缪里,但是到了码头边,我很快就发现一艘雄赳赳的船停在那,缪里在一旁栈桥上入迷地仰望着它。
桨帆船不同于以积载量为重的商船,造型利于破浪前行,帅气的模样能轻易触动每个人心中的小男孩。
缪里看也不看来到她身旁的我,目光如朝阳下的大海一般闪烁。
「大哥哥大哥哥,我们坐这艘船回去好不好!」
「好好好。」
我随口应付一声,等待甲板架起登船板,而基曼趁这时告诉我接下来会有些什么事。
首先,我们要随同劳兹本的使者前往凯勒科,与当地领主说明原委。万一有船员遭逮,就要求他放人,然后派来应该随后就到的拖船连人带船一起返航。倘若船体破损到无法拖曳,或出现紧急伤患,再视情况讨论如何处置。
说着说着,几个穿着体面的人走下栈桥,都是劳兹本议会派来的官员吧。他们很快就注意到我们的存在,纷纷行礼。
在我慰问这群天还没亮就出航的帮手时,缪里忽然大叫。
「咦!」
「怎么了?」
缪里对着船张大嘴巴,彷佛根本没听见我的疑问。
然后脱兔般冲出去,一个箭步越过登船板。
「喂,缪里……」
我的斥责揉碎在港口的杂沓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叹。
「伊蕾妮雅小姐?」
因为缪里正与有头醒目黑发的伊蕾妮雅抱在一起。
伊蕾妮雅对我投以微笑,对缪里说些话之后一起走下栈桥。
「伊弗小姐写信告诉我说,你们去见一个痴迷于寻找新大陆的贵族。」
我不禁想像伊弗在寄给伊蕾妮雅的信中写下诺德斯通那些事,等着看戏的模样。
「听说那位贵族遇上了一些问题?既然他和我们有相同目标,那就得帮帮他才行了。」
也就是要藉这个机会取得联系。
这么懂得见机行事,说不定是来自于老板伊弗的影响。
「有伊蕾妮雅姊姊在,就抵过一百个人了啦!」
缪里早已将伊蕾妮雅当亲姊姊看,只要能再见到她,理由什么都好,现在只管抱着软绵绵的伊蕾妮雅又叫又跳。
「我们不是去打仗的喔。」
即使这么说,她还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见到我垂头无奈的样子,伊蕾妮雅笑着说:
「说到在人世间的战力,这里还有个比我更可靠的人喔。」
「咦?」
应声的不是我,而是缪里。她抬起埋在伊蕾妮雅头发里的脸,皱眉歪嘴到处闻来闻去。
「唔呃呃……该不会……」
最后她以千百个不情愿的脸往船望去,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臭鸡!」
缪里咧嘴低吼,而夏珑只是耸个肩就下船来了。
「夏珑小姐你也来了?」
还以为她对新大陆也感兴趣,结果换来一声叹。
「我又不是那只有怪癖的羊,是人家把工作推给我我才来的。抓走私船是吧?像我这种刚退休的征税员,正适合干这种事。」
这差事有内情,让现任官差过来会有后顾之忧吧。所以找来当过征税员,知道程序怎么走,又不会留下隐患的夏珑来办。
「那就赶快处理掉赶快回去吧,我也不是闲着没事。」
「哼,忙就不要来嘛。」
缪里哼鼻子挑衅,我戳戳她脑袋说:
「骑士可是对敌人也要抱持敬意的。」
「唔~~……」
「我也听说喽,缪里你当上骑士啦?」
「对呀对呀!」
听伊蕾妮雅这么问,对骑士一词没辙的缪里立刻就开心了,夏珑受不了地耸耸肩。
「呵呵,那我们走吧。」
见到缪里和夏珑这模样,伊蕾妮雅愉快地笑。
形如蜻蜓的快船需要很多人力划桨,费用高得吓人。无论缪里用如何期待的眼神看桨帆船,我们最后还是搭一般的小船前往凯勒科。船上,缪里将诺德斯通的话转述给伊蕾妮雅听,说到幽灵船时被夏珑讥笑,气得牙痒痒。
船在闲聊当中驶离凯尔贝,沙滩当着我们眼前迅速扩张,一直延续到视线的尽头,滩头上有许多渔民在木杆做的台子上晒网。基曼说得没错,这浅滩又深又广,海浪离岸很远就破碎,在沙滩上进行长长的推洗。
缪里说完之后,几乎要摔下去似的将身子探出船缘窥视水面。很惊人地,即使已经离岸很远,海底却仍近得伸手可及一样。
途中,我们从一处小河口逆流而上,在专为沿海旅人而设的旅舍小憩。享用基曼送的小麦面包等豪华中餐之余,也趁机打听关于凯勒科海域搁浅船只的消息。
听老板说,船是大约在一周前因遭遇暴风雨而搁浅。但他支吾其词,还猜想那会不会是有问题的船,说不定当地人也已经怀疑那是走私船了。
而后我们离开旅舍再度北上,遇见往大海深深突出的海角。漆黑嶙峋的岩壁与平滑的沙滩形成强烈对比,看得缪里赞叹不已。
海角尖端还设了座圣人像,为众人祈祷航海安全。和缪里一起张着嘴望到一半,一名官员发出指示航向的呼喊。
低头一看,只见远处有个船影,船首以不自然的角度指向天际。
「就是它吗?」
夏珑轻哼一声。
「这船挺不错的嘛,船舱也很大的样子。」
「希望船上的东西不会太值钱。」
伊蕾妮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担心对方知道船上若有宝贝,会不愿意交出来吧。
「岸上有人喔。在朝我们挥手耶。」
缪里指着海滩说。几名围坐火堆,闲着没事的男子,见到我们就站起来挥手。
「是附近村子派来顾船的吧。搁浅或沉没的船很容易引来盗贼的。」
听了伊蕾妮雅的解释,缪里明白地点点头。
我们的船滑过浅海,暂且远远地离开搁浅船。接着见到拉到岸上停放的小船、渔夫小屋,更往陆地去还有许多人家,那里就是凯勒科村吧。我们在村边的小栈桥停船,围过来看船的村人劈头就问:
「你们从凯尔贝带祭司过来了吗!」
这句话是十二分地够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了。
「那是什么意思?」
夏珑恢复征税员的脸,带头发问。
凯勒科是个简朴的渔村,大多都到凯尔贝打工赚钱了,村里只有二十几个人。
由于来自劳兹本的夏珑几个显然是官员的穿着,村人自然不敢怠慢,一行人在全村围观下送进了村长家。
在这个木板墙、茅草顶、夯土地的小屋里,即使风不时会从墙上的缝隙吹进来,也被满客厅的人挤得又闷又热。
「我们是来自温菲尔王国劳兹本的征税员,要找领主谈谈搁浅船的事,想请各位带个路。」
夏珑作主持人,对村长展开公文。
「我们只是要把那艘走私的船带回王国审判而已,能替我知会一声吗?」
彷佛在海滩上晒了几十年的村长看似瘦弱,动作却意外地灵敏,行礼之后对候在一旁的魁梧男子使个眼色。
「相信领主大人很快就会接到通知。」
「感谢村长协助。」
夏珑以习以为常的动作在村长面前放下一个小布囊。
从里头细小的声音听来,装的是金子或银子的碎块。
男子为联络而离开的同时,村长没有伸手碰布囊,只是看着它说:
「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夏珑默默颔首,要他说下去。
「各位真的是来带那艘船走吗?」
那不是「船应该归我们」的意思。
而是替我们顾虑的担忧语气。
「正是如此。」
完全摆出征税员脸孔的夏珑轻咳一声问:
「话说你们先前提到祭司,这是为什么?」
村长摸摸斑白胡须,对周围村民投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
他们全都是一副见到渔网缠成一团的脸。
「我们都只是可怜的羔羊,有时也会被大海的瘴气所惑,请别怪罪我们。」
夏珑轻抬下巴,是表示接受村长的求情吧。
村长慢慢吸气,受够了似的说:
「那艘船,是一艘被诅咒的船。」
夏珑如盯死猎物的猛禽般面无表情,往我瞥了一眼。
接着,村长说出这样的话:
「搁浅那晚,那艘船上的汤都还在冒烟,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似曾相识的情形,使缪里往前倾身。
「领主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吧。」
见夏珑表示愿意听下去,彷佛终于找到人诉苦的村长掏心掏肺地说明事情的经过。
村长的描述,就像是前些日子西蒙斯的故事和诺德斯通那些传闻的混制品。
他说按照惯例,村子派人在暴风雨的夜里站岗。
而这天真的发现了一艘在强风推挤中拼命抵抗的船。
最后徒劳无功,船很快就在沙洲上搁浅了。
于是村子派出渔船,好不容易接近搁浅船,可是怎么喊也没人回答,一片寂静。
即使架了绳梯,在船舱绕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人。
周围一整片都是浅滩,有人跳船避难一定看得见,但那样的人一个也没有。
隔天天亮以后,领主为保护搁浅船而正式派船。然而船上还是没有半个人,只留下明显有人居住的痕迹。
「幽灵船传说的要素都凑齐了呢。」
村长说完后,来自劳兹本的官员拿出纸张记录村长的话。夏珑和伊蕾妮雅将记录的事交给他们,和我跟缪里到海边走走,整理现状。
「可是发现的那个……村人?不是看到船在拉帆抗风,桨也有在划吗?而且搁浅以后还没有半个人跑出来。」
夏珑耸肩敷衍缪里的反驳。
「他是喝酒喝到眼花,怕被骂才那样说的啦。狗对这种事很熟吧。」
「才没有!」
伊蕾妮雅笑咪咪地看着一碰面就斗嘴的缪里和夏珑。
然后望向踞于海上的船,说道:
「我比较在意的,是船东的领土也有很多幽灵船传说这部分。」
「喂,你该不会也相信幽灵船这种东西吧?」
见到夏珑傻眼的样子,缪里对伊蕾妮雅咯咯笑。
「再说,船东不是要你们把船跟船员一起救回去吗?」
夏珑往我问来。
「是这样没错。」
「那答案应该很明显了吧。」
「咦?」
我愣得眨眨眼睛。不仅是缪里,伊蕾妮雅也傻住了。
接着夏珑抬起头,眯眼观察海鸟的动向后降回视线。
「领主好像到了,回去吧。」
缪里不满地看着我,但我还是不懂夏珑明白了什么。
凯勒科的领主权是握在零星散布于这地域的弱小贵族手里。来人是个骑着瘦马,看似相当软弱的男子。
「你们就是王国的使者吗?」
来自马上的话没有任何威严,简直像个迷路时碰见当地人的旅客。
「我们是从温菲尔王国的劳兹本来的,滩上那艘船是我们劳兹本的官员在追缉的走私船。奉王权之名,需要把船带回去发落。」
领主似乎很久没骑马,让仆从扶着屁股下马。原以为他是被夏珑有礼却无畏的态度吓得不敢说话,但结果并不是这么回事。
他愣了一会儿后,忽然大喜过望地说:
「噢,神啊!感谢你派他们过来!那艘船真的让人伤透脑筋啊!」
夏珑虽有些错愕,但仍稳下来慢慢点头。
「那我想先看看船的状况。这需要您的许可,还有见证我们不是贼匪,可以吗?」
「没问题、没问题。喂,快弄船过来!」
领主一朝村长那下指示,村民便飞也似的冲向海边。
目送其背影离去后,领主转向夏珑问:
「请问他们,那个……把船上的怪事告诉您了吗?」
那压低声音说话的样子,有如祈求赦罪的商人。
「请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劳兹本都会担下所有那艘船的相关责任。」
「噢噢!噢噢!愿温菲尔王国黄金羊纹光耀永存!」
领主夸张地高举双手大喊,但不像是演戏。村人都在引颈期盼凯尔贝的祭司,说不定都在害怕那真的是幽灵船。
当然,比起害怕幽灵,也许更担心的是在这个王国与教会起冲突的状况下,容易起火的信仰问题会殃及村子吧。
不久,村民回报船已备妥,夏珑便带我们几个和两名官员一起上船。领主另搭一艘船,要与村长同行的样子。
用篙推进的船很小,伸手就能触及澄澈的海水。被船吓得跳出海面的鱼和能够清晰看见海底等景象,让没有缪里那么容易兴奋的我也觉得很有趣。
然而这也只到抵达搁浅的船边为止。或许是搭的船比从凯尔贝过来那时小很多,整个骑上沙洲的搁浅船看起来大得吓人,有如痛苦挣扎的巨大生物。
「这附近特别浅耶。都离岸边这么远了,也好像能走回去一样。」
岸上村人的表情已经看不清了,船下的沙却有几处露出水面。
「对了,大哥哥你会爬绳梯吗?」
领主他们先到搁浅的船边,检查从甲板放下来的绳梯。
从底下往上望,甲板像天一样高,可见缪里并不是为了讥笑我才那么说的。
「怕什么,摔下来也有水接着。走了。」
夏珑短短说完就率先爬上绳梯。
「各位先请。」
伊蕾妮雅是服装的关系才这么说吧。
缪里抓住绳梯,当小孩玩意儿般两三下就上了船。我是没什么自信,但是在领主等人面前也不好意思说不行,只好硬着头皮伸手踏脚,抵抗着恐惧好不容易才登船。
还没喘完气,缪里和夏珑就已经看完甲板,开门往船舱走了。
船比下面看来更倾斜,一不小心就会跌倒。甲板上积了不少风沙,开始酝酿出废船的气息。
等伊蕾妮雅也上船之后,官员和领主说他们会在小船上等,我们便赶紧追上缪里和夏珑。
「像空壳一样安静耶。」
如伊蕾妮雅所说,船中的静谧与停泊于港口的船截然不同。在岸头的沙沙浪声陪衬下,脚下的木头嘎吱声更为清晰。
船舱里相当阴暗,但能从到处都有的小窗看见明亮的蓝天与美丽大海,令人彷佛置身于白日梦之中。
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船已经搁浅近一星期了,感觉不到任何前不久有人生活的动静。别说人影,就连游荡的骷髅也没见着。
我们顺着因船体倾斜而变得很难爬的梯子下到第二层甲板,这里是桨手排排坐的地方。
墙上开的洞比别的地方多,显得特别明亮,通风也更好。
「他说要用这艘船航向新大陆?」
缪里说了很多诺德斯通的事给伊蕾妮雅听,伊蕾妮雅也是为了这件事来到这里。
「应该是吧。还因此和船员结伙走私,凑冒险资金。」
「那无论如何都得救他们出来了。」
可是船员如今下落不明。若村人没说谎,他们是直到搁浅前一刻都还在设法力挽狂澜,最后谁也没下船。那么照理来说,人都还在船上才对……思考当中,大概是船底受到海浪的拍打,呼吸般的嘎吱声不时传入耳中。
原以为幽灵船是源自于炼金术师的幻想,结果现在人就在其中。即使暗想幽灵船不可能存在,然而到现在都还没看见应该先下来了的缪里她们,不由得忐忑起来。
「伊蕾妮雅小姐,你──」
「什么?」
伊蕾妮雅在稍远处查看底下能放东西的桨手长凳,慢慢转过来。想问她相不相信幽灵船时,船尾方向传来耳熟的怒骂。
「臭鸡!放手啦!」
伊蕾妮雅也眨眨眼睛,转向声音来处。
「我绝对不去!死都不去!」
「凭什么我一个人下去!你也给我下来!来,我打开喽!」
「不要──!」
我和伊蕾妮雅互看一眼,往声音来处去,发现一道往下的梯子。底下像是堆货用的船舱,稍微看一眼也能在暗处见到木箱和麻袋。
不过争吵的碰撞声和缪里不成声的哀号,感觉是来自更下方。
「好像在船底耶。」
伊蕾妮雅留下这句话就从歪斜的梯子小心地爬下去。货舱窗口少,非常阴暗,空气浑浊苍蝇又多。船员的食物应该也是放在这里,有部分臭了吧。
货舱里又有道往下的梯子,声音就是从那传来。
探头一看,底下很暗,还有股刺鼻的臭气。
「正常航行的话,这里就是吃水线的边缘吧。」
伊蕾妮雅也爬下梯子来到我身旁,边往底下探边说。
「可能是用来堆重的货物,让船只容易稳定。」
「要下去看看吗?很臭就是了……」
看样子不是这里空气浑浊,而是下层的臭气涌上来了。让人想起大城市的小巷里常有的廉价酒馆周边。
「幸好没那个必要了。」
「咦?」
才刚反问,底下就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缪里从黑暗中现身了。
然后火烧屁股似的爬上梯子冲出来。
「啾!哈啾!」
缪里眼泪大颗小颗地掉,想抱住她问出了什么事,却被她按在胸口上一把推开,一股脑冲向小窗把脸伸出去。从尾巴的一膨一收看来,她是在深呼吸。
我担心地观望了一会儿,只见她无力地瘫下来,喷嚏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都快要没时间吸气了。
「哼,这笨狗真没用。」
随后爬上来的夏珑虽然这么说,手也频频抹鼻,拨扫全身。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我一边抚摸瘫坐着打喷嚏的缪里背后,一边问夏珑。记得她们提到「打开」,看缪里的样子,该不会是打开了地狱的锅炉吧。
「这种船八成都会有个藏货的地方,所以我们连积在船底的脏水都看了。」
「呃……」
伊蕾妮雅看着缪里尴尬陪笑。由于结构问题,船底不能开洞,任何洒在地板上的液体最后都会积到黑漆漆的船底去。喷嚏仍打个不停的缪里之前叫得那么惨,就是因为进到那种地方对拥有狼鼻的她而言根本是酷刑吧。
「够带种的走私业者要躲的时候,还会抱着金银财宝坐在什么也看不到的污水里呢。」
「这……就算找到了,处理起来也很头痛吧。」
缪里似乎终于熬过这波喷嚏大浪,紧抱着我擦眼泪。骑士尊严都被喷嚏给吹跑了。
「不过看样子,下面没有人?」
问的是伊蕾妮雅。
夏珑解开盘起的头发再重新绑回去,并回答:
「对,下面没人。」
这么说来,这艘船是真的没人在。且若真如村人所言没人下船,亦即船员全都凭空消失了。
当我还难以置信会发生这种事时,向伊蕾妮雅拿手帕擤鼻子的缪里说:
「呜呜……船底是没有啦,可是我大概知道……呜呜……可能在哪了。」
「是啊,就是这样。」
「根本就没必要拉我下去嘛……」
缪里怨恨地瞪夏珑,夏珑一副错不在她的样子。
「怎么说?」
我不解地问,夏珑便环视满载货物的船舱,踏踏脚说:
「这艘船里面每层的大小,跟外面看起来不太一样。」
上下比对后,我也终于注意到了。
「有夹层?」
「还做得很精巧。诺德斯通也真够贼的了。」
「那船员就是躲在那里?」
既然家里有人又没人出来,那就是还在家里才合理。
这问题,是由伊蕾妮雅来回答。
「说我们是来帮他们的,他们会愿意出来吗?」
「站在对方的立场想想吧,是你会出来吗?」
伊蕾妮雅拈着下巴想了想,露出苦笑。
「我应该死都不出声音,找机会逃走吧。」
「就是这样,官兵抓人都会连哄带骗的。喂,你这笨狗还不快站起来?」
夏珑用鞋跟敲敲地板,气得缪里尾巴都炸了。
我无奈叹息,用袖子擦去缪里眼角的泪水,她才不情愿地起身。
「入口应该就在这层某个地方……希望没有必要再到下面去找。」
连夏珑都这么说了,可见下面是真的很臭。
既然要找躲人的密室,第一个念头就是请缪里闻出来,但她鼻涕仍吸个没完的样子使我作罢。
「能靠声音找吗?」
伊蕾妮雅看着缪里的狼耳说。她曾在迪萨列夫大教堂用她巨大的蹄往地上一蹬,藉缪里敏锐的听觉找出空洞。
「你认真蹬的话,恐怕会把船蹬散。反正也没多大,先靠眼睛找吧。」
伊蕾妮雅嫌夏珑失礼似的耸个肩,但有点偷笑的感觉。
「基本上,出入口都会用货挡住。像那堆东西底下就很有可能。」
船舱堆积着各种货物,船尾处还堆得跟山一样。
「这些是什么东西啊,石头?」
足有一抱大的厚麻袋叠了好几层,每一个都装满重物。夏珑轻踢一脚,晃都没晃一下。
她再拿出匕首,就近找个袋子割断紧紧绑住的束口绳往里头一看,结果很难得地大叫一声。
「……黄金?」
随后又歪起了头。
「不是吧,是那个吗?」
「愚人金?」
夏珑将一块像是歪曲骰子的矿石丢给我。
「就是黄铁矿吧。」
「诺德斯通是骗子吗?」
「是要供奉在炼金术师坟前的啦。那个炼金术师很厉害。」
「啊?」
即使完全站到诺德斯通那边的缪里这么说,夏珑仍怀疑地看着装满黄铁矿的麻袋。其实,我也怀有一个多半与夏珑不同的疑问。
史蒂芬说,炼金术师主修冶金,黄铁矿是她的研究材料,诺德斯通长久以来都会拿黄铁矿作供品。
这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每个人各有其凭吊的方式。
但见到实物后,疑点便清晰浮现。
「拿这么多黄铁矿当供品?」
用脚尖踢着地板接缝的缪里抬起头来。
夏珑撩起浏海,皱眉说:
「听你们的口气,他不是只供奉了一两次吧。要长期供奉的东西却靠走私一次买这么多,不是很奇怪吗?再说哪有需要用这么多黄铁矿当供品啊?」
「会堆成一座小山呢。」
如果只有夏珑一个怀疑,缪里大概冲过去咬人了,但连伊蕾妮雅也这么说,她也得乖乖垂下尾巴。
「……因为人家对他来说就是这么重要啦。」
为追报恩情,在棺中放满对方喜欢的东西这种事并不是没有过。
诺德斯通被她救了一命,还在她的帮助下确立了新领主的地位。以怎么谢也谢不完来说,做这么夸张的事倒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实际上,是有些领主会在痛失心爱家人后,使其坟前一年四季都开满花朵。
「哼。走私这种东西做什么,关税又没多少。」
黄铁矿的用途,顶多是伪造成黄金骗人而已,夏珑很快就失去兴趣。安抚不服气的缪里到一半,我意外发现墙与地板的连接处有个不自然的突起。本以为是船构的一部分,不过愈看愈像某种楔子。
「大哥哥,怎么了?」
「我也不是很确定……」
我蹲下来左右推推看,没有丝毫松动。
就在我觉得果真是船构时,缪里也在几步之外发现了相同的东西。
「这里也有耶。这边是……嗯嗯嗯~~~~!」
她用双手捏住,使劲想拔起来,但只有尾巴愈来愈胀,突出物文风不动。
「嗯……啊,那这样呢?」
缪里拔出细剑刺进去,想用杠杆方式拔出来,看得我好紧张,怕她把海兰赏赐的剑弄坏了。
最后缪里整个人往剑柄上压,真的把木片撬起来了。
「啊,会往这边跑?那就,嘿……咻。」
她将剑移回原位,这次只是轻轻压柄就取出木片。
「大哥哥,我过去帮你弄喔。」
一脸得意的缪里以同样方式撬出楔子。
「那就是夹层的锁扣吗?这么说来,还需要搬开这边的货物吧。」
夏珑估测暗门的范围,和伊蕾妮雅一起清除货物。
失去货物的重量后,地板接缝稍微浮起了些。
「哈啾!……擤擤。嗯哼哼,中奖喽。」
大概是船舱的恶臭和推动货物时扬起灰尘,缪里又打起喷嚏,但她的心思已全都放在寻宝上头了。
「喂,不要只顾看,过来帮忙。」
听卷起袖子搬东西的夏珑这么说,我也赶紧帮忙,而缪里却不关己事地双手抱胸。
「我们跟臭鸡不一样,是负责动脑的啦。」
还抓住我的袖子,拉到她身边去。发现楔子的功劳,她一分也不让给其他人。
「狗就是狗……」
伊蕾妮雅笑嘻嘻地看着夏珑发牢骚,两人很快就清空了货物。
「快点快点!」
我一边要迫不及待的缪里别急,一边和伊蕾妮雅一起查看伪装成地板的舱盖。
「是从……这边?啊,这边没错。好像可以往船头那边抬起来。」
「先稍微抬起来一点就好,我从这边把它插进去。」
夏珑肩扛就地找来的木棒这么说。
「寇尔先生,请到缪里小姐旁边去。」
「咦,也让我帮忙吧。」
我连忙这么说,但有人从背后揪住我的衣摆。
「人家是说你碍事啦。」
转头看看再转回来,只见伊蕾妮雅的表情变成了微笑。
差点忘了她的真身是缪里能否打赢都很难说的巨羊。
「这种暗门,本来是要用配套的钩棒之类的东西来开的啦……」
伊蕾妮雅跪下来,将手指伸进墙与地板间的小缝。
「嘿……咻!」
然后用力拉起来,部分地板啪叽一声翘了起来。夏珑再立刻插入木棒,维持空间。
接着伊蕾妮雅用上双手,并调整脚步。
「来,让我看看藏了什么宝物吧!」
「没宝物就算了,要是连人也没有就头痛了。」
「要说船员说不定是抱着宝物躲在里面吧!」
为满脑子寻宝的缪里无奈叹气时,伊蕾妮雅一口气掀起了地板。
「哇~」
紧接在缪里满心期待的欢呼之后──
「咦?」
地板下的黑暗猛然翻腾,一堆像泥水的东西一口气涌上来。
它洪水似的流过脚边,我还以为是海水喷出来了。
然而船是搁浅在沙洲上,水线应该远在船底才对。
那么这堆水究竟是什么……开始思考这问题时,骤然喷涌的水又忽然消失了。
「啊……幻、幻觉?」
不禁如此低语的我,注意到暗门底下的阴影中有东西在蠢动,彷佛黑暗的碎片要爬出洞口。
但在那碎片将手攀上洞口时,探入小窗的光线照出了它的形影。
「老鼠?」
这只逃得不够快的老鼠注意到我们,惨叫似的吱一声后左右张望,又跳进洞里去。看来刚才是一群黑褐色的老鼠一起逃出来,被我误会成泥水了。
为虚惊一场吁口气后,我发现身旁的缪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还好吧?」
「唔唔……」
难道她不太会应付这种事吗。我帮眼冒金星的缪里起身,而夏珑沉着地说:
「通常船要沉了,老鼠会全部逃走……没有逃走的原因,大概就在这吧。」
不懂的我转头望去,只见她揪着一只大老鼠的后颈,拎在半空中。鹫的化身不愧是老鼠的天敌,连老鼠的奔流也能冷静应对。就在我这么想时──
『喂喂喂!放手!给我放手!』
挥手蹬腿地挣扎的老鼠,居然说起人话来了。
「难怪发现这艘船的人都以为是幽灵船。」
夏珑左右猛甩奋力咒骂的老鼠,要他安静。
老鼠马上就被甩晕了的样子,手脚下垂没了动静。
「这艘船就是他们在操纵的,应该是一出事就变小躲起来这样。对人类来说,算是真正的幽灵船吧。」
纯由非人之人操纵的船。
而且都是老鼠,能在转瞬之间让人影消失无踪。
「其他的都跑光光了。」
伊蕾妮雅像是跑去追老鼠,从另一头回来。
「这只呆瓜就是首领的样子,那其他人丢着不管也不会下船吧。先不管他。」
夏珑又往洞里窥探。
「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她表情很紧绷,感觉不太对劲。
还有什么比会说话的老鼠更令人意外呢?
缪里总算回神坐起。我扶着她的背,也往洞口瞧。
「!」
并立刻倒抽一口气,且不是比喻。
这口气还半路急停,喉咙不自主地咽下口水。
只因在阴暗船舱里的漆黑大洞中见到了那样的东西。
「……人骨?」
骷髅头黑黑的眼窝,在隐隐浮现轮廓的骨山中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