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诺德斯通家的领地,不时有幽灵船现踪。
据说世上谣传的幽灵船,几乎都是遭海盗袭击的船或走私船。
而诺德斯通竟毫不避讳地说自己有艘走私船搁浅了,要我们去救船救人。
不过船舱夹层里头满载的,居然是幽灵船传说中最离奇的大量人骨。
「人骨和能变成人的老鼠啊。」
夏珑用一颗骷髅头罩住她抓到的老鼠,并且用脚踩住。
昏倒的老鼠清醒后,从眼窝后面瞪着我们。
如果有能把老鼠变成人的炼金术,相信能在祭坛上见到这样的画面。
『放我出去!混蛋!』
口出恶言的老鼠啃着眼窝边缘大呼小叫。
「给我闭嘴。」
夏珑用力踩一下骷髅头顶,老鼠马上就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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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怎么办?」
夏珑这问题引出我浓如火烟的叹息。
「这笨狗说的,跟实际情况也歪太多了吧。」
这歪字真是用对了。按原来的说法,说得像实际存在的幽灵船,是终日埋首于荒诞研究的炼金术师所造成的。
然而现在,构成幽灵船传说的人骨就在我们眼前,旁边还出现了非人之人。
「总之现在有两个疑问。一个是那堆黄铁矿,一个是这些人骨。」
我本来想问:「老鼠呢?」但临时想到这里还有鹫、羊和狼。
「要老实招来了吗?不然剥你皮喔。」
夏珑往骷髅头里面看,原本安分的老鼠突然暴跳起来。
『我可是骄傲的海盗多多.瓦登团的首领多多.瓦登!绝对不会出卖业主!』
夏珑叹口气,但伊蕾妮雅和缪里倒是觉得这只嚣张的老鼠很有趣。
「那我就把你的同伴一只只抓起来喂鲨鱼好了。」
『喂、喂喂喂,不要乱来喔……』
瓦登从眼窝探出鼻尖畏缩地说。稍远处的货物角落,有几只老鼠部下担心地探头查看。
『再、再说了,你们不是诺德斯通找来帮我们的吗!不管怎样,你们也算是跟我们一国的吧!事情不是皆大欢喜了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夏珑看着货物说道:
「就当我是征税员,临检了这艘船好了。如果只有黄铁矿,那还可以放行,但船上还有这么多人骨,就得另当别论了。」
鹫的锐利目光朝我射来。
「人家不是叫你黎明枢机吗?你去诺德斯通那里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确定纠缠诺德斯通家的谣言并非事实,都是穿凿附会。
「……我也愈想愈迷糊。」
这么说之后,对暗处老鼠很感兴趣而挥着手的缪里转向了我。
「走私这种东西……我只能想到与神相背的用途。」
站在诺德斯通那边的缪里似乎也察觉状况变得不太妙。
「可、可是,那些骨头又不一定是那个爷爷的东西,说不定是要送去其他地方啊。你想想,走私的事不是其他商行也有份吗?」
夏珑吊起一眉。
「这笨狗还有点脑袋嘛。」
「我才不是狗!」
在斗嘴的缪里和夏珑身旁,伊蕾妮雅并起双腿坐在名叫瓦登的老鼠面前。
「我在寻找新大陆。」
『……』
「这艘船是诺德斯通阁下为航向新大陆而造的实验船,同时也需要用这艘船作买卖筹促资金,所以要把你们跟这艘船都送还给他。」
「我也是!」
瓦登看看补充的缪里,再转向伊蕾妮雅。
『你……叫什么名字?』
「伊蕾妮雅。伊蕾妮雅.吉赛儿。」
『伊蕾妮雅小姐,有你这样的人和我们一起航向新大陆,日子一定会安稳很多。』
如同缪里露出耳朵尾巴,伊蕾妮雅也不知何时露出了羊角。
瓦登眯着眼,是在看她蓬松卷发之后的巨大羊影吧。
『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不过我们是骄傲的海盗,绝对不会出卖恩人。要我说货的事,就得保证我们全都会无罪释放。』
抱胸听他们对话的夏珑哼笑一声,但伊蕾妮雅的目光没有从瓦登身上偏离半分。
「这份恩情就是你们成为海盗的原因吗?也就是说……」
「那个老爷爷知道我们这种人的存在?」
缪里也坐到伊蕾妮雅身边时,骷髅头跳了一下。大概是拥有尖爪獠牙的缪里比较吓人吧。
『不、不是……那个老爷子应该不知道。不过他可能觉得……喔不,应该说他可能希望我们存在。听在他附近监视的人说,他经常对着空气说话,期待某个看不见的人回答他。』
我们也遇过那种场面。当时他对着没人的方向,不知在跟谁说话。我以为那是将生命投注于思辩的智者常见的特征,但诺德斯通其实是相信屋里有疑似精灵的生命存在,才不停与之对话。
可是诺德斯通期待得到非人之人的回音而不停自言自语这件事,实在教人开心不起来。
「我是不打算放过这些老鼠喔。虽然这只是海兰透过波伦商行丢给我们的工作,但最后要是连累到他们,我们的修道院和孤儿院就要遭殃了。我可不想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领主冒那么大的险。」
夏珑脚依然踩在囚禁瓦登的骷髅头上。她对新大陆不是那么感兴趣,且有些人需要她来保护,想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
「再说,你自己也没想到吧?」
我无法否定夏珑的话。
「只是瞒着没说就算了,这搞不好还是陷阱呢。」
说着,夏珑望向小窗外似的眯起眼。
假如教会的异端审讯官在这时候大举杀到,恐怕是百口莫辩。这艘船员凭空消失的诡异船只上载了这么多人骨,正好提供了个大好机会,能以异端罪名逮捕黎明枢机这个阻碍他们扳倒王国的眼中钉。
缪里和夏珑目前都没感觉到有人包围这艘船,但他们说不定是等在岸上。
即使不相信诺德斯通会做这种事,他仍显然隐瞒了人骨的事,这之间极可能还有其他谎言。
我手搭在缪里肩上请她让让,并在瓦登面前跪下。
「我们想帮助诺德斯通阁下完成他追寻西方大陆的梦想,可是以现况而言,想帮你们都做不到。你们是在为诺德斯通办事的吧?」
虽然我说的和伊蕾妮雅差不多,但诺德斯通请托的对象毕竟是我。
而骷髅头底下,瓦登叹气道:
『很抱歉,我们的恩人并不是诺德斯通,而是你们提到的那个炼金术师。』
老鼠外的四人视线交错,伊蕾妮雅带头发问:
「她也是非人之人?」
瓦登将鼻尖靠在骷髅头的眼窝上,长长的胡须阵阵抽动。
『她是猫的化身。那时候拉波涅尔还是荒地,我们都是靠每天从谷仓偷那一点点麦谷过活呢。某天她来到村子里,带领全村的猫包围了谷仓,然后──』
瓦登当时一定吓得魂都飞了,但感觉实在很像童话里的一景。
『要我们立刻放下这种生活,去帮她追逐太阳。』
「太、阳?」
在狭小的骷髅头牢笼中,瓦登耸肩般膨胀起来。
『还问我们是不是要永远过这种躲在阴影下的悲惨日子。竟然对我们老鼠说这种话,还以为是在挖苦我们呢。』
非人之人在这世上没有安身之所,且瓦登他们还是老鼠,不是称霸森林的狼,也不是主宰草原的羊,更不是鹫这种空中猎人。
瓦登扬起他圆滚滚的小黑眼,笔直仰望我们。
『可是她告诉我们,我们弱小是因为在不利的环境战斗,并不是我们弱小。』
「哼。」
出声的是夏珑,表情打从心里不屑。
「原来就是那只笨猫教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缪里和伊蕾妮雅愣了一下,瓦登却很得意的样子。
『我们长得很小,但也因此能钻进各种地方;虽然没有尖牙利爪,但有一对大门牙。正好适合船上的环境,走私根本是我们的天职。』
独自旅行时的艰苦回忆涌上心头。明明布袋都绑紧了,早上醒来一看,里面的面包却仍被咬得稀烂。
『就这样,她带我们进入了新世界,告别残酷的生活,所以现在轮到我们报答她了。就是为了她,我们才会追逐太阳到今天。』
瓦登真诚的话语,伴随着真诚的视线。
先开口的,是夏珑。
「那炼金术师还活着喽?」
我赫然回神。
诺德斯通说她早就死了,但瓦登的语气并不像。
『她……还活着吗,我也不知。她在很久以前就往西方尽头去了,真的就是追着太阳走。』
「咦!」
缪里惊讶的声音引来瓦登的视线。
「可是爷爷说她死掉了耶。」
瓦登眯起眼,露出不知同意与否的表情。
『人家不是说猫会躲起来死吗?』
「……」
瓦登继续对说不出话的缪里无力地说:
『她这个人很神秘,跟诺德斯通认识那么久了也没说出自己的身分。不过呢,老爷子应该多少有注意到不对劲吧……总之我们就是跟那只臭猫联手,帮忙把拉波涅尔变成了小麦的大产地。还驾船到世界各地去,搜集各种耕法和麦种喔。采麦谷这种事,本来就是我们专门的。』
发出感叹,是因为光线照进了零散着线索的不起眼角落。
这是早该想到的事。诺德斯通继承这个家族时,那里还是充满不毛荒野的贫穷领地,哪来的能力凑到足以搜集各地耕法和麦种的资金与管道。
但有了瓦登,这些问题就全部解决了。
「你们第一艘船也是偷来的吧?」
夏珑的冰冷语气,多半是来自她曾是征税员,属于维护港口秩序的一方。
『借来的啦。不仅写了字据,还附上利息还回去呢。』
夏珑百般无奈地叹气。
『后来,炼金术师拜托我们照顾留在拉波涅尔的诺德斯通。』
缪里的表情有如被子抹过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是因为既然炼金术师是非人之人,诺德斯通又不知道她的身分,麦田的故事就要大幅改写了。
这让诺德斯通不再是男主角,就只是被故事遗弃的配角罢了。
『那只猫也不想丢下诺德斯通吧,她再三嘱咐我要照顾好他,而这也是我报答她的方法。』
所以他才死也不愿说出会对诺德斯通不利的话。
「那么,你们并没有在找新大陆吗?」
对于伊蕾妮雅这个问题,瓦登猥琐地笑着说:
『这里就是我们的新世界,哪里都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这话使众人心中千头万绪,不禁沉默不语。
这时,有一阵细小的脚步声。低头一看,一群小老鼠跑到了骷髅头前来。
『喂,你们干什么!快回去!』
瓦登急忙赶它们,但小老鼠们不为所动。它们胡须抖个不停,眼睛却瞪着缪里、伊蕾妮雅和夏珑。缪里不禁抬腰,当然不是因为它们刺激到狼的狩猎本能,而是被小老鼠的勇气打动了吧。拥有骑士之名者,自然明白这种时候该怎么做。
然而瓦登船上货物的问题还没解决。要是船到了诺德斯通那,说不定会闹出天大的问题。
夏珑吸一大口气,把话挤出来似的说:
「……那些黄铁矿和人骨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不能排除诺德斯通是打算陷害我们,就算不是陷阱,他买这么多怪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要我们帮疯狂的恶魔崇拜者送货吗?」
诺德斯通向我们承诺,假如走私船平安回到他手上,就会解开拉库罗主教的误会,为过去的罪愆忏悔。如此即能修复诺德斯通家与教会的关系,领地解除危机。这块小麦的主要产地此后将是依然风调雨顺,王国继续和教会对峙。
诺德斯通也能继续往西方大海的尽头前进。
但是这一整串都是以诺德斯通不是异端为大前提。
「如果我是现任的征税员,就会马上叫教会过来,拜托他们把他抓去烧了。遇到这种事,最好是能离得多远就多远。老鼠,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吗?我们虽然不是人,但不是讨厌人,也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挺你。我们都需要保护自己的生活。所以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些人骨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番话使骷髅头下的瓦登膨胀起来。
『我、我们是骄傲的海盗!要是背叛臭猫说出来,就要回去过不见天日的悲惨日子了!要抓人回去吊的话,吊我一个就够了吧?够了吧!』
瓦登小小的手,在挡在骷髅头前的小老鼠背上猛推。
可是小老鼠一步也不肯退,就只是仰望着夏珑。
同时再添上伊蕾妮雅和缪里的视线。
「夏珑小姐……」
「臭、臭鸡!」
缪里一副此时不拔剑枉为骑士般硬要发火的脸,手都放到腰间剑柄上了。
我不知道谁才是正义的一方。
即使夏珑要做到在瓦登面前一点点切断小老鼠尾巴这种显然不对的事,我也认为她的论点牢不可破。
然而,我也同样无法不去注视夏珑。
「……喂,怎么连你也这样?」
「夏珑小姐,我看……」
「呃……你们几个干么把我弄得跟坏人一样!好啦好啦!」
夏珑被缪里、伊蕾妮雅和我的视线逼得这么说之后踢开骷髅头。骷髅头叩地一声飞走,小老鼠扑上重获自由的瓦登。
我松了一口气,并祈祷挨踢骷髅头的灵魂能获得神的祝福与安宁。
『……我、我不会说的喔。』
事实上,我也觉得拿那些躲在暗处守望瓦登的老鼠来开刀,瓦登很快就会开口了,可是这里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大错特错的事。
且由于每个人都知道这点,造成了一个大问题。
「喂,黎明枢机。」
夏珑很无奈地说。
「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我懂。」
我看着堆满暗门底下,不会说话的人骨说。
『……你们这是说可以就这样放过我们吗?』
瓦登抱着小老鼠问。
「要是我们当作搞错船,就这么丢下你们,那个领主肯定会找教会过去。」
到时瓦登就真的成了袋中鼠了。
「运气好一点的话,你们可以在拖去凯尔贝的路上,用你们拿手的战术带船逃掉。但如果带到了诺德斯通那,就换他们有危险了。」
夏珑往我们看。
「……我调查之后发现,诺德斯通家并没有信仰上的问题,也想就这么报告上去。要是在报告之后,被人发现真的有问题……」
别说我的风评会一落千丈,还会影响到海兰的声誉。
教会当然会抓住这点穷追猛打,使双方情势倒向教会。
更糟糕的是,这么做简直是刻意忽略这些不明的迹象。这里明明有造成幽灵船传说的大量白骨,也有当供品显然不合理的大量黄铁矿,我却要视而不见。
考虑到后来有可能发现他的确是异端,实在不能随便纵放。
「所、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缪里满腹疑惑地说,而且问得很对。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只能去问诺德斯通阁下了吧。」
瓦登他们不过是因为炼金术师对他们有恩才协助诺德斯通,抓他们到海上钓鲨鱼也没用,要找就找位在问题根源的诺德斯通。
「我再问一次,你们真的不愿意说出这些人骨是做什么用的吗?」
『……』
瓦登的沉默让人还有一丝希望。那不是否定,而是犹豫的现象。表示他无法判断说出实情对诺德斯通是好是坏,只是认为多半会对他不利。
诺德斯通若是彻底的异端,就不必犹豫了。
「说实在的,去问诺德斯通也会有问题。」
夏珑俯视沉默的瓦登说:
「笨狗在船上跟我们说的那些事,诺德斯通也都跟你们说过了吧?我看那八成是编得很像事实的谎。而精心编造的谎,肯定是用来掩饰对他很不利的事,直接去问话也不会说出来吧,只会被他用更巧妙的谎唬住而已。」
即使不是这样,诺德斯通也是眼中只有目的的人,不会屈服于威胁。可以想见使用武力逼他吐实是多么困难的事。
「就算要回去问话,也得先尽可能把他周围的人打点好再去。最好是抓出他的小辫子。」
船上载了大量人骨与黄铁矿。
再加上非人之人炼金术师去寻找西方大陆的事。
那么病死的妻子也是谎话吗?他那么慈祥地对缪里说胡子还没长就拿起剑来保护遭受迫害的炼金术师,难道也是谎话吗?
「现在能确定的,就是那个叫诺德斯通的是真的为了某个目的要去找新大陆吧。」
缪里悲伤地抿直了唇。
「为什么那只猫要丢下爷爷呢……」
诺德斯通应也希望猫带他走吧。既然炼金术师当初能带年幼的他离开原来的葛雷西亚家领地,期望有下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事。
「说不定诺德斯通也被她骗了。」
「咦?」
「猫真的往西方尽头去了吗?」
这问题使瓦登背上顶端的毛竖了起来。
『……你真的很会问一些讨厌的问题。』
「你们自己也不确定吗?」
『对啦……我们也不太了解她在想什么,就连她到底为什么要往什么也没有的西方大海跑也不知道。追太阳是什么鬼?等一个晚上不就又从东边出来了吗?要是诺德斯通要我们载他去西方大海追猫,我们再不情愿也会去,可是他自己也不信吧。我是说真的喔。』
瓦登说得像是不想被人找藉口剥皮一样。
「猫有时候就是会盯着没东西的地方看呢。」
伊蕾妮雅喃喃地这么说,而我觉得那或许相差不远。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对于长寿的非人之人而言,时间愈长,路就会延伸得愈远。
而说到这个神秘的猫的化身,差别就更大了。
「也就是说,就算爷爷真的航向西方了,也可能完全是白忙一场?」
「他这年纪的人来日不多了,能死在梦想里或许算是一件美好的事。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嘛……是啦。他死了以后,我们就功成身退了。』
「怎么这样……」
缪里听得很不服气,但夏珑无非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罢了。
「缪里,你冷静点。这件事里有太多疑点,哪里是真哪里是假都分不清。可以确定的──」
我站起身,拾起夏珑踢开的骷髅头拍拍灰尘。
「就只有碰得到的东西而已。」
「也就是这艘船、这些骨头和黄铁矿。」
「还有瓦登他们。」
夏珑和伊蕾妮雅各自指着其口中的人和物说。
「……还有爷爷的土地和麦子?呃,所以炼金术师也可能是骗人的?」
「说她是长年以来存在于诺德斯通阁下眼中的幻影也不是不行啦……」
我往瓦登看去,那只骄傲的老鼠海盗用后脚站起来。
『你要把我们的恩人当作是一场妄想吗?』
当炼金术师是确实存在也没问题吧。
「只能一项项调查清楚了……反正最后还有他。」
鼠类天敌,鹫的化身夏珑冷眼望向瓦登。
「把尾巴一小段一小段切掉,马上就会招了吧。」
缪里立刻挡到打起哆嗦的瓦登身前。
「不准你乱来喔!」
「你这笨狗不要动不动就鬼叫好不好。要不了多久又会长出来啦。」
『我们又不是蜥蜴!』
「对呀,笨鸡!」
虽然缪里说得咬牙切齿,但我当然还没忘记传说之剑的事。
她说拿一根骨头走也不会怎样,根本半斤八两。
「哼。所以呢?打算怎么办?」
夏珑的视线又往我射来。
话题一来到诺德斯通身上,她就要我说说自己的想法。为了保护她所管理的孤儿院,她需要海兰在王国建立稳固地位。为此,她不能让黎明枢机这个海兰的得力助手犯下愚蠢失误。
伊蕾妮雅则是将诺德斯通视为能助她航向新大陆的伙伴,即使对方有点盲目疯狂也想把船送回去吧。
而缪里则是想帮助获得船这个小世界的瓦登,以及被妻子和炼金术师遗留人世的诺德斯通。
每个人都有其不可退让之处。
在她们的注视下,我开始有点紧张。
「呃……这……那个,我想想。」
我握拳捂口,整理状况。对于异端,我有一定程度的知识,也知道教会大概会如何行动,怎么刁难。
此外,我还有度过至今种种风波的经验,以及因此得来的管道。
「首先就按照预定计画,开始办拖船到劳兹本的手续吧。」
缪里一听瞪圆了眼。
「咦!没、没关系吗?」
「若只是把船拖回劳兹本,就算船是帮异端走私也不会害到王国。毕竟夏珑小姐他们是以追缉走私船的名义在查这件事的。」
「也就是诺德斯通如果真的是异端,立刻交给教会处置就行了吗?老鼠这边……嗯,只能放他们自己逃了。」
瓦登愁苦地点头,是因为失去了船就等于又要偷偷摸摸地过穷苦日子了吧。
「然后就如夏珑小姐所言,能否相信诺德斯通阁下这件事,只能先晚点定夺。在听他怎么说之前,我们要查明人骨和黄铁矿的用途。」
「那我们要怎么查?」
「现在有几个大方向,先从那查起吧。」
缪里的狼耳直直竖起来。
「首先要查的就是这些骨头。」
除瓦登外,每个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我手上的骷髅头。
「死亡在信仰中具有核心地位。无论态度积极与否,教会都一定会涉入。」
如此大量的人骨若是盗掘坟墓而来,不会没人发现。还有就是,这些骨头都不像是长年埋在土里的东西。
既然是未经掩埋的大量人骨,来源就很有限了。只要返回凯尔贝,查查可能性高的几个教会设施即可。想从像这样的地方弄骨头出来,多半是需要内应的帮助。虽不愿这么想,但若真有个对异端思想有共鸣的堕落圣职人员在,真相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
「配合这艘船的来源查起来,就能大幅缩减骨头来源的范围了吧。」
「船从哪里来是看得出来的吗?」
夏珑耸肩回答缪里当即想到的问题。
「船舱里没多少储水,表示没有补给的问题,不是用来作远洋贸易,一定是在晚上有港可靠的地方航行,而且这艘船作工很不错。你们还记得船停过哪些港吧?」
瓦登的头愈听愈低,下巴都快碰到地板了。
「至于黄铁矿的来源,我也知道从哪查起。」
刚出纽希拉就照顾了我们一段时日的大商行德堡商行,天天都有各种矿物在其手中流动,基曼还说他们来到了凯尔贝,准备开分行。这些买卖矿物的专家一定知道些什么。
「好,让我们拨开无知的迷雾,查明真相吧。」
在四人交错的视线正中央,瓦登认栽了似的交叠短短的双手,一屁股坐下来。
我们请瓦登等几只老鼠变成人形,向领主说明情况。
说他们的确是王国在查的走私集团,夏珑要按照预定行程,带他们回劳兹本受审。船员失踪的部分,则以大部分船员早已在暴风雨的夜里跳船逃生,只有三人躲在船底夹层来说明。
尽管这说法仍有些细部瑕疵,例如船员怎么会在暴风雨的夜里丢下干部自己逃生,站岗的村人怎么没看见等,但既然夏珑都绑出了三个实际躲在船上的,领主也只有接受的份。再多的怀疑,都敌不过眼前的事实。
顺道一提,瓦登的人形是平头褐发,体格结实的年轻人。缪里拿我跟一身矫健船员样的瓦登比了比,捏起我的肩头肉不知想说什么,被我无视到底。
「我还得接拖船过来,监视那些老鼠,替鸟同伴传递讯息,要留在村子里才行。」
「船的踪迹就让我来调查吧,走长距离是我拿手的事。」
「那我们呢?」
缪里往我看来,我跟着重新确定待办事项的顺序。
「要去查人骨,还有黄铁矿的用途。」
「黄铁矿不是可以提炼出某种酸吗?」
那纯粹是诺德斯通的说词,而且他依理性做事很可能是过去的事,如今已变了个人。例如当年割山羊喉是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却真心相信有其功效。
然而我也不希望缪里太难过,便含糊带过。
「只是以防万一,说不定还有我们想不到的用途。」
「也对。我们都不懂炼金术,要多下点工夫了。」
缪里的意图是倾向于证明诺德斯通的清白。
希望诺德斯通没干傻事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不过我告诫自己不要预设立场,动脑思考。
「然后向海兰殿下报告事情经过,也得联络亚兹先生。我也不希望诺德斯通阁下有阴谋,但是──」
如果在这里大意而使我们陷入危险,我一定后悔莫及。
确定没有遗漏该做的事时,夏珑问道:
「有波伦商行的人留在拉波涅尔吗?」
「有。啊,能麻烦你的同伴帮个忙吗?」
夏珑耸耸肩。鸟可以无视海洋与陆地,实在很可靠。
「话说回来……臭鸡!」
缪里插嘴说:
「要是你敢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对老鼠他们乱来,我就把你羽毛拔光烤来吃!」
视线是指向坐在村长家门口的瓦登几个。他们都臭着一张脸,注视广场上加急搭建的牢房。
「那就得看他们乖不乖了。」
「绝对不准乱来喔!」
缪里想帮助瓦登的动机很明确。
但瓦登他们没必要弃船逃跑,也知道在夏珑的监视下,轻举妄动是无益之举吧。
「缪里小姐,不用这么担心。别看夏珑小姐这样,她还是很温柔的。」
「咦~~?」
缪里怀疑得不得了,可是伊蕾妮雅都那么说了,再不情愿也只好接受。
我们就这么搭上返回凯尔贝的船。缪里朝送行的伊蕾妮雅大力挥手,坐在她身旁的我怎么也止不住叹息。
我不想认为诺德斯通是在骗我们,但他肯定有所隐瞒。
实在很难想像他可以一笑置之,说那都是根本没必要说的事。
一方面我为他有异端之嫌而懊恼,一方面又因为尚无确证而想甩开这种念头,但又不得不先为黑暗冰冷的未来做好准备。毕竟一旦发现他真是异端,我就要亲口宣判他的罪行了。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午后又聚起云朵,冷风随天色变暗而增强。
在伊蕾妮雅和夏珑面前,我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但是到了宁静的海上,又受到小船容易摇晃的影响,不由得不安起来。
叹一口大气后,有人捏着我脸颊。
「干嘛那种脸。」
刚才还在对伊蕾妮雅挥手的缪里很不高兴地看着我。
「你的敌人是谁的敌人来着?」
还把我的话原封不动还回来。
「你是在怕那个爷爷真的是坏人怎么办吧?」
「我……对……」
缪里往态度软弱的我背上拍了一下。手掌虽小,感觉却是那么有力、那么地重。
「放心啦。如果他是坏人,一定会有坏人的样子。」
缪里并不是以幼稚的乐观安慰我。
而是深明诺德斯通可能怀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情况下要我放心。
「在你提心吊胆地宣告他是异端之前,他早就闻到味道卷包袱跑路了啦。再说他根本没呆到会被你抓到。」
这评论感觉很正确,却又让人不太能接受。只是那画面太容易想像,我也知道缪里这么说是为了我好。
「但是呢,假如事情演变到需要拔剑,我搞不好会突然不舒服喔。船底的味道害我的狼鼻子塞到现在呢。」
这是说她会在最后关头放走诺德斯通。
即使我根据神的教诲而认为必须逮捕诺德斯通,可是对于只会拿圣经当午睡枕头的缪里而言,一点良心的谴责也没有。
也就是她会继续维持这个样子。
「所以啦,笑一个。」
缪里又捏住我脸颊,把嘴角往上提。
脸好像变得很怪,逗得缪里咯咯笑。
在这样的缪里面前,岂有终日寡欢的道理。
「看来你已经是个合格的骑士了。」
我握起她捏脸颊的手,稍微用点力。
挂在缪里腰间的剑,刻上了只有我们能用的图徽。那虽是为了害怕在世上无处安身的缪里而做,但我总觉得要不了多久,被那图徽安慰的反而是我。
缪里是个坚强又聪明的少女。
长大以后,恐怕我也追不上她的背影。
「对呀,我就是合格的骑士嘛。」
贼笑的缪里在我手上吻一下,靠上肩膀。
「不过我还是需要休息的喔。」
她钻进我怀里的模样,颇有贤狼当年的味道。
「大哥哥,到城里以后,我们先去买点热的喝吧。」
缪里用双手搓着我的手说。海上风冷,云又很多,显示天气又要变坏了。无论如何,在缪里身旁总是温暖。
「我请人帮你弄点蜂蜜牛奶或羊奶吧。」
我是故意举这么一个孩子气的饮品。缪里不出所料地发起牢骚,我笑着听过去。
很多事会在旅途中改变,但不变的也不少。
不如就享受那逐渐转变的余韵吧。我回握缪里小小的手。
回到罗恩商业公会会馆,向基曼报告瓦登身分以外的种种后,他很豪爽地答应协助。
「这没什么,只要你们愿意在一角鲸那种东西又出现的时候帮帮我,我还倒赚呢。」
我笑得很尴尬,而缪里似乎从基曼身上闻出伊弗那种奸巧味,一副有戏看的表情。
「要找可能藏有大量人骨的教会设施是吧。既然是这么大一批,应该不是偷来的,而是教会的人自己盗卖。」
教会人士盗卖自家财产的事,相信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这么一来,找主教大人问话反而会出问题呢。」
就算主教不至于崇拜恶魔,也很有可能被等价黄金蒙蔽了双眼。
若盗卖人骨的是他掌理下的教会设施,一定会立刻湮灭证据。
不过我已经有点头绪了。
「我想那些骨头都是从历史悠久的修道院来的。有地下墓穴的地方,才会有那么多状态良好的骨头。」
「地下墓穴啊,很有可能。既然数量那么大,就从发生过瘟疫的地方查起吧。」
虽然话说得有点没血没泪,但基曼就是这点可靠。
「大哥哥大哥哥。」
这时缪里插嘴问:
「我们想去找希尔德先生那边的人问点事,他们现在在这里没错吧?」
「想调查黄铁矿是吗,我马上派人联络。」
「谢谢!」
缪里的笑容让基曼总是略带尖酸的表情都柔和许多。
「堆满人骨和黄铁矿的船,真是让人费疑猜啊……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就连经手商品包罗万象的基曼,都歪头拈着下巴思索用途。
至于可能设有地下墓穴等收容大量遗体的教会设施,基曼也会帮忙问问替教会提供物资的商人。然而我们也不晓得瓦登他们起点是南是北,范围也不明,查起来恐怕得费点时间。接下来的难关,就是得从这几条选项之中找出正解。
如果能够多几条诸如「曾发生瘟疫」的条件就好了。会在一处堆积大量人骨的地方,会不会等于当地人口众多呢?
为会见德堡商行的商人,我们离开罗恩商行沿着港边走,并动员我所有知识拼命地想。能够没迷路、没撞到人、没被货车撞就到达目的地,全是托缪里拉袖子引路的福。
「带小孩不是骑士的工作耶!」
她还这样骂我。
最后,我们来到由德堡商行的商人租下一部分的商行会馆。
「我是德堡商行的雷利克。」
名叫雷利克的商人和我握手。他手掌异常地厚实,还有一腮铁线般的胡须,身材又偏矮小,活像传说中深居矿山的精灵。
「或许,我该向您说声好久不见才对。」
也和他握手的缪里为那粗壮的手掌吃惊时,他对我俏皮地这么说。
「这个,不好意思,请问我们是在哪见过……?」
「其实我送过几次石材和铁制品到您那儿的温泉旅馆去。当时这位小姐还没出生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再次与他握手,并感慨世界真小。
缪里一听那是她出生前的事,显得有点没趣。
「这件事还真是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会买黄铁矿和人骨。」
雷利克坐在租借处的卸货场角落。有许多商品在此进进出出,彷佛是天黑前的最后冲刺。
「而且还是大量进货,想不通究竟是拿来做什么。」
「嗯……」
他短短的手满是要撑破袖子的肌肉,抱起胸来就像颗圆石一样,与在船上作粗工的西蒙斯又是另一种氛围。最后他叹口气,展开双手说:
「首先,黄铁矿是谁都不想要的垃圾。顶多只有骗子拿来当黄金卖,或者旅人买来打火而已。」
「有人说可以提炼出酸喔。」
缪里的话使雷利克点了点头。
「在我们的矿山,也会用那种酸检验矿石。但就算提炼得出酸,也不需要那么多吧。然后这个黄铁矿最奇怪的地方,其实是冒险走私这部分。」
夏珑也说过,如果只是黄铁矿就可能直接放行了。一般而言,只有高价物才会课征关税,根本没必要偷偷摸摸输入没什么价值的黄铁矿。
「听别的船员说,他也会用合法管道收购黄铁矿。」
雷利克挑起一边眉毛。
「嗯……我也说了,黄铁矿是垃圾。在我们的商行,只要跟买卖矿物的商人说一声,量不大的话当赠品送你也行。但反过来说,一次搜集那么多是肯定会引人注意。要是可以便宜买的垃圾石头其实很有用的事传开了,商人就要抬价了。走私或许就是因为这点。」
雷利克又交抱双手。
「只是照这么说来,他用的量就是大到会需要担心这种事的地步。最后还是想不透啊。」
「关键是在于用途吗?」
矿物商人长叹一声。
「我们德堡商行有一大堆矿山技师和精炼方面的工匠,但是从来没听他们提过黄铁矿有什么新用途。」
「……搞不好真的只是用来当供品耶……」
缪里喃喃地说。这是最单纯的答案,对她来说,与其发现不正经的用途,倒不如这样还比较好吧。
「这用途实在是一团谜啊。拿锻造来说吧,根本没人想碰黄铁矿。我在作坊的时候,还会咂着嘴把它挑掉呢。」
「咦,你以前是铁匠啊?」
缪里讶异地问。我也觉得雷利克很符合矿山的形象,但看样子他壮硕的躯体是在炽热的作坊里挥着锤子打造出来的。
「我原本是刀剑工匠,所以如果有城里工匠抱怨我们的矿品质太差打不出好剑,我就自己把他们敲到闭嘴。这让我在作起生意来无往不利呢。」
雷利克在胡须底下贼笑。
毕竟只凭沉默寡言的工匠气质,是当不了商人的。
「刀剑工匠啊。」
缪里摸起自己腰间的剑,不知想些什么。
希望她不是在动歪脑筋时,雷利克先开口了。
「小姐那把剑,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很想看看了。」
「这个?剑身上面的蓝色很帅喔。」
缪里拔出剑,刃部银光荡漾。
然后又收回鞘中,连鞘一起抽出来交给雷利克。
「嗯,失礼了。」
他先以双手掂掂重量与重心,再轻轻拔剑。
「喔喔,好铁。这把剑值不少钱啊,一点也不输剑鞘的精致装饰。」
想到海兰赏赐的这把剑究竟有多少价值,心里就惶恐。
「这徽记也很有品味,最近都看不到狼了呢。」
比起赞赏剑,赞赏徽记让缪里得意多了。
接回剑时,鼻孔都张大了。
「对了,以铸剑来说,只有黄铁矿碍事而已。」
雷利克仰望卸货场高高的天花板说:
「人骨倒是需要一些。」
「用来做柄吗?」
缪里吵着要传说之剑时提过这件事。
「人家跟我说传说之剑要用圣人遗骨,也会用普通人的吗?」
「古老的刀剑是这样没错,但人骨用途可不只是这样。说到大量人骨以后,我才想起这件事。」
「咦?」
不仅是缪里,我也很感兴趣。
「不过……你毕竟是黎明枢机,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雷利克有点玩笑性地这么说之后,缪里迅速绕到我背后。
还以为要做什么,结果是捂住我两只耳朵。
「好了,你放心!」
雷利克豪爽地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炼铁的时候,会在炉子里加人骨。」
「是为了某种魔法效用?」
我忍不住这么问,而雷利克没否认,歪唇一笑后忽然板起了脸。
「精炼钢铁这种事,往往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炉子里光辉眩目,扳也扳不弯的金属会在那里头熔化、混为一体。盯着铁水看,总会让人觉得那里面隐含着生命起源的奥秘。」
我曾听人形容说锻炉里有另一个太阳。所有物质将在那里头互相融合,如新芽破土般以新的形体重生。作坊的工匠们就是因此在炉前不发一语,献上无言的祈祷。
「当然,很早以前就已经没人迷信这种事,现在只剩下形式而已。况且还有教会盯着呢。」
雷利克说这句话时又露出贼笑。
其实铁匠私底下还是会进行类似的仪式吧。
「精炼的程序,完完全全是技术的精华。献祭羊只对铁质没有任何影响这种事,早就经过验证了。但相反地,既然结果不变就想在程序里多加点工夫,也是人之常情。」
我拿开缪里捂也是白捂的手,注视雷利克。
而他看着自己厚实的手说:
「有时候,会有佣兵来到我们的作坊。」
「佣兵?」
「他们放下行囊,要我们用里面的骨头炼铁铸剑。」
打开行囊一看,里头装满了沾有血渍的人骨。
他们的意图显而易见。
「他们是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一群人,要把同伴的灵魂融入剑里。」
缪里最喜欢这种故事,所以现在换我按住她脑袋了。
要是耳朵尾巴冒出来了还得了。
「古代用人骨作剑柄的传统,也助长了这样的想法。」
「不只是传说之剑这样?」
雷利克慢慢地点头回答缪里。
「以前的剑士认为,以人骨作柄可以使剑具有生命,因为骨头上会留有人的生命力嘛。该说是灵魂的碎片吗?」
异端一词朦朦胧胧地浮上脑海。圣经教导我们,肉体不过是灵魂的容器,死后灵魂会迅速前往神的跟前,肉体单纯是回归尘土。
然而我也能理解人们想藉遗物追思他人的心情。夏珑踢开骷髅头时我也慌了一下,压根没想到圣经那些话。
而我心中这些纷乱的纠葛,也都写在脸上了吧。
雷利克看着我轻声说道:
「在黎明枢机面前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我接下来要说的跟迷信和偏执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有凭有据的事。」
「……有凭有据?是说……用天平秤灵魂重量那样的吗?」
这是个由一名行动派神学家所进行的知名实验。他打造一座精密的天平,把将死之人摆在其中一边,另一边放置等重砝码,想看看人死后天平是否会倾斜。
结果天平果真往砝码倾斜,需要三颗小豆才能补足遗体失去的重量。从此便出现了灵魂重约三颗豆的说法。
「不不不,这场实验是很有意思没错,但我要说的与这完全无关,纯粹是碰巧发现的事。」
雷利克清咳一声说道:
「炼铁的时候,本来就会加些蛋壳、石灰,甚至是骨头。这是去除金属杂质的必要过程,炼铁也有一样功效,只是量不同而已。这其中骨头最为特别,但不单纯是出于对死者的敬畏。」
雷利克缓缓松开握起铁锤般紧握的拳。
「传说中,最早发现生命力会留在骨头上的是铁匠。这是因为作坊里都会堆放用来作柄或精炼的骨头,而某天有个铁匠发现堆放骨头的地方草长得特别快。」
缪里单纯为这件事感到惊讶,而我也受到了另一方面的震撼。
见到我们这反应,雷利克继续说。
「从此之后,人们就开始在田里埋入猪骨或羊骨了。」
「……当作肥料吗?」
雷利克耸起粗壮的肩。
「因为这个缘故,永远为谁来打剑和匕首的事争个没完的刀剑公会和匕首公会,论起农具总是一团和气。发现用骨头当肥料能养肥麦子这件事,是铁匠共同的骄傲。只要是有炉的地方,两边都愿意打。而见到麦子能长得更好以后,工匠也开始用骨头来炼铁,希望能炼得更好。」
当他说完,缪里已半张着嘴,我也睁大了眼睛。
想想拉波涅尔是块什么样的地方吧。
不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吗?
「虽然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看样子是帮上忙了吧。」
雷利克的话使我回神。
「是、是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即使也有可能是为了打造农具,不过考虑到诺德斯通领地是怎样的土地,我还是认为肥料才是正确答案。要在漫无边际的麦田施肥,需要多少骨头根本无从计算。
有这样的根据却对我们隐瞒这点,以走私方式搜集人骨,会是害怕别人当他是异端吗?
想到这里,我注意到一件事。
「就当是肥料好了……为什么非用人骨不可?」
雷利克说人们早就会用猪羊的骨头当肥料,那么诺德斯通为何甘冒被人视为异端的风险走私人骨呢?
「这样啊?我倒是觉得他满会挑的。」
雷利克抱起胸来,玩味地摸起下巴胡须,并维持姿势往我看来。
「有时候为了打仪式用的东西,我们也会弄些骨头来。只是肉店的猪羊骨通常早就卖给农家了,又有一定程度的价格,想凑齐数量也不简单。不过人骨就不一样了。」
因为谁也不会收购那种东西。
「如果是敢在刀口上赚钱的人,就能把人骨当作免费的肥料,种出一大堆便宜麦子来。」
我觉得解释的材料都凑齐了。以骨头做肥料这点,与拉波涅尔的麦田并不相背,且能说明为何需要大量收集。不用猪羊骨而采用容易招疑的人骨,也能以费用解释。
然而似乎还缺临门一脚。用人骨的事一旦曝光,只会替异端之嫌火上加油,冒这么大的风险感觉不太划算。诺德斯通既然能辟出那么有学问的麦田,多花点钱买猪骨羊骨才合理吧。
还漏了什么吗?还是说肥料本来就是错误方向?
缪里推起理来脑袋比我灵光得多,她会怎么想?
往她望去之后──
缪里挂回腰间的剑映入眼中,深深扎进我的思绪。
「该不会……是这样?」
「咦?」
我没解答缪里的疑问,先捧起了剑。我想起的是雷利克口中不时造访作坊的佣兵。
──他们要铁匠用那些骨头铸剑。
这句话其实意义深重。
他们想感到死者就在身边。希望死者留在身边。
假如诺德斯通也是那么想,那么骨头会从哪来呢?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话说回来,我找的人怎么还没来啊?」
我回过神来,往雷利克看。
「听说我底下有个人正好是黎明枢机阁下的旧识,所以我就顺道找来了。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这个人的脑袋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基曼似乎也提过这样的人。
然而我一样猜不到那究竟会是谁。
「我去找找好了,这附近的商行都长得差不多。」
雷利克离开所坐的木箱,就此快步离去。我目送其背影的同时感到一阵恍惚,是因为有张图表在我脑袋里成形了。
「大哥哥,你发现什么了?」
也望着雷利克的缪里转向我问。
「是关于拿骨头作肥料的事吧?可是……」
缪里也很在意我注视她剑的举动。
「我大概知道骨头是从哪来的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出处吧。」
「真的?」
「那艘船,还真的是幽灵船呢。」
缪里愣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
大概是觉得很难笑吧,但我不是在说笑。
「你想想诺德斯通阁下怎么会继承这个姓氏。他的故乡不是在海对面的大陆那边,结果后来被灭了吗?有大型地下墓穴的修道院,往往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而兴建的。」
这只会发生在死者多到埋不胜埋的时候,所以基曼先从发生过瘟疫的地方找起。大饥荒也有可能,但还有一种事会更直接地夺走特定地区的大量人命。
那就是大战,足以倾覆一整个领地的大战。往这找就对了。
「那么……那个爷爷是想送他们回家?」
他所出生的葛雷西亚领地,是遭到毁灭的王国领地。
诺德斯通是被炼金术师拉着手,抛下众多同胞逃回来的吧。
当时他太过幼小,什么也做不到,但长大以后却将荒地变成了麦田。
难道他不会觉得与其让从前的领民在异国土地沉睡,不如在丰饶麦田底下长眠吗?难道他不会希望让他们在新的土地孕育新生命吗?
这么想之后,我开始觉得极其诡异的搜集人骨一事不应该以异端定罪了。同时,也了解教会对此绝不会有好脸色看,所以需要藉走私的方式避开麻烦。
而且雷利克也说了,人骨和猪骨羊骨效果相同,却便宜得多。
对诺德斯通而言等于一石二鸟,符合他做事讲方法的领主形象。
「如果诺德斯通阁下的用意真的是这样,那我可以抬头挺胸地为他反抗教会。」
感到案情前进了一大步时,我发现缪里不太对劲。
「缪里?」
应该最乐见诺德斯通洗刷嫌疑的人,脸上却没有笑容。
「唔、嗯?呃……这样是很合理啦,可是好像哪里……怪怪的。」
缪里手抵在鼻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怪怪的吗?」
会是觉得拿人骨作麦田肥料太附会吗?
还是在意黄铁矿那边呢?
等待沉思的缪里说明时,雷利克又出现在门口。
「我带她来了!还真的是迷路了。」
立于雷利克身旁的是个氛围与商行门口不太相衬的女性。
这位黑袍女子状似服丧的淑女,亦如寄身于严格修道院的修女。在深浓暮色中也依然赫赫醒目的威严身影,让卸货场的男性们都看傻了眼。
我认识这种人吗?而且还是旧识?
那名美女望着我微笑,浅色双唇之间流出比想像中温柔得多的音色。
「我的天啊,那个可爱的小弟弟长这么大啦。」
与海兰截然不同的高雅,是因为她多了份妩媚吧。可是,我小时候见过这样的人吗?探寻记忆的途中,缪里眨着眼说:
「鸟?」
我的记忆终于复苏。
「狄安娜、小姐……」
她是缪里的父母在旅途中结识的非人之人。当时我还没加入他们的行列,但她有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没错,好久不见。你们在聊的事,好像很有意思嘛。」
狄安娜眼眯得细细地说。
这位美女,是由鸟所化成的炼金术师。
想了解诺德斯通为何做那些事,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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