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似乎有心事?”
酒席之上,李牧热情之余不乏倦色,推杯换盏之间韩经逐渐看了出来。
两人忘年之交,韩经很自然的就问了出来。
“哎,边荒冢骨,越发觉得心力交瘁,时有病痛相伴,可能真的就是因为老了罢。”
李牧戎马一生,几乎是住在了军营里,自然比不得繁华都市里达官显贵的养尊处优。
边塞的寒风与沙砾将他雕琢打磨,看起来就像一名常年操劳于田亩之间的稼穑之徒,但韩经可不会真的就相信李牧对其自身的这套说辞。
要知道风沙勾勒出的是老将军的风骨,李牧本身更是上马击狂胡、下马治黎庶的卓绝之人,一身武艺本领久经沙场磨练,怎么好拿寻常老人作比。
看其积极演武,整军备战的态势,哪里看也不像是服老的样子。
“爷爷哪里老了,还不都是心病!”
李左车与韩经的关系自觉拉近了几分,观察了一阵,见爷爷与韩国公子确实有着不菲的交情,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说道。
李牧一皱眉,表情很是无奈。
隔辈亲往往就有这点好处,小辈的些许逾矩也能得到纵容。
见爷爷没有出言打断,李左车兀自愤愤不平,“都是公子嘉搞的鬼!”
怎么还扯上赵嘉了,难道是里长城与李牧发生了不愉快?
韩经的满脸狐疑也没打算在李牧面前有所掩饰,李牧见状只好轻舒一口气,摇摇头,颇为无奈的向韩经解释起来。
“都是些赵国内部的龃龉之事,本来不想提的,免得搅了阿经的雅兴,既然左车起了话头,阿经也有垂询之意,不嫌弃老朽之人唠叨几句,我就借着酒兴分说一二。”
李牧说得极为谦逊,连垂询一词都用上了,韩经连忙起身致意,表示不敢。
一仰脖将樽中酒喝干,落座之时心想,李牧一开始不愿意提起此事,恐怕多半是因为韩经自身与里长城以及公子嘉扯不开的干系。
虽然里长城不浮于表面,但燕赵韩魏甚至南面的楚国益发紧密的联动,有心人早就有所察觉,李牧身为边塞军事长官,眼前时常会经过的大批牛马羊畜、髡发黔奴总不会视而不见。
稍一盘问,这里面都有着谁的关系,不难得出幕后那一双双操纵丝线的手。
“阿经与公子嘉应当是相当熟悉了,这个就不需要我来多言了。”
韩经跟着点头,承认了他在赵国的合作伙伴就是公子嘉。
“最近嘉公子一洗往日低迷,积极参与朝堂大事,屡有建言为大王采纳,主持外事活动更显得如鱼得水,风头一时无两,大有盖过公子葱一头的意思,连宠臣郭开都不敢再公开进他的谗言。”
赵国周边的燕、魏、韩如今都被里长城的成员所把持,赵嘉主持外交能不成功么,甚至赵王迁都不能换人,一换使者准会碰壁。
久而久之,赵嘉借助里长城之力,再次回到赵国权力的中心,守望互助也是里长城成立的初衷之一。
如今燕丹虽未掌国,但隐隐能与燕王喜分庭抗礼,大小国事都能参与,话语份量极重,谁让一时半会没有个像样的“雁春君”拦在燕丹的身前呢。
魏韩楚三国就更不要说了,明谋暗谋之下,总之是整个的翻了个个儿,里长城之人要么是亲自坐在王座之上,要么就是站在王座后面提线操纵。
赵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赵国乃是有着辉煌历史的大国,怎么可以甘陪末座,看一干兄弟们混得风生水起。
这才有了他积极进取的一干表现,流连于群芳馆本就是为了藏拙,如今周边政治环境大好,加上有心登攀,一尝权力的甘美,自是四处出击,动作连连。
里长城其余人等也有心接济,主动配合赵嘉,毕竟由赵嘉执掌的赵国更符合集体的利益。
韩经猜测的是赵嘉的一系列举动触犯了李牧在军方的利益,面上仍不动声色,作倾听状。
好在李牧也没让韩经久等,“不知是由谁发起的倡议,与草原接壤的燕赵之地竟与狼族做起了买卖,拿茹毛饮血的恶狼当朋友。”
“老夫不知杀了多少狼崽子,焉能不知狼族秉性,断然不允许长城之内狼烟滚滚的景象出现,公子嘉联合头曼的提议一出,老夫自然要据理力争,出言反对。”
说到这,李牧眼神有着一丝黯然,李左车在一旁轻哼一声,“说是为了联合抗秦,但也没有引狼族入长城的道理呀!”
“因上次军饷一案,李家与公子嘉府上本就断了来往,要不是此事关乎中原百姓,老夫又岂会卷在里面,成为公子嘉一党所谓的通秦之人。”
李牧微微仰头,言语间带有三分戚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韩经觉得老将军眼珠子都红了。
“通秦!”
“老夫一生与秦国大小接战三百余场,要通秦还用等到今天!”
看来赵王迁没有站在李牧这边,公子嘉的燕赵魏楚结连头曼拒秦的提议得到了赵国上层的认可。
毕竟在赵王等人短视的目光看来,狼族只会在长城内边塞旁抢掠一番,秦国的铁蹄可是会踏破邯郸城的。
“让我等将士与狼崽子并肩,休想!”
李左车轻唾了一口,表示对这种行为的不屑。
他虽然年纪尚轻,但在祖父的熏陶下,骨子里都浸润着对狼族的切齿仇恨。
前些日子还在打狼,今日就让一干边军将士与狼共舞,换谁也难以接受。
韩经心下一动,李牧爷孙二人的态度不似作伪,而且还有历史长河背书,韩经决定试探一番,将心底长埋的心思表露一二。
“燕赵魏楚韩的相关人员早就订下了针对秦国的守望互助之约,只是这次结连草原,韩某没有奉陪,其中心思大半与李老将军相仿。”
韩经先把自己摘了出来,表示勾结异族没有自己的份。
“燕赵魏出河东,楚军犯秦南境,头曼入塞袭击北面秦地从战略上来说,无可厚非,确实是一步能够牵制分散秦军力量的妙棋,符合各国的利益,因此,赵王不会因为李将军的意思就驳回公子嘉的谋划。”
“接下来,王命下达,命令老将军配合狼族作战,老将军势必将陷入两难。”
配合狼族作战,就像一枚针,扎在李氏祖孙心头,韩经有意这么措辞,就是为了刺激他们一下。
赵军与头曼一东一北,同时发动是有可能的,但却谈不上谁配合谁,本就是平等的国与国之间的合作,谁主谁副未有定论,都是利益驱使。
“不服王命,是为不忠,服从命令,是为不义,老将军何去何从?”
“这...”
李牧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这下子被韩经摆在台前,马上就犯了难。
“唉...”
“这就是老夫卧病在床的根由所在啊。”
“老将军何不激流勇退?”
韩经正色道。
“退?”
李牧望向韩经,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只不住拿眼光上下打量。
“如何退?往哪退?”
“人死业消,老将军又是心系中原百姓忧愤而死,自然是魂归故里了。韩国正是中原腹心,要是老将军不弃,何妨择一山青水秀之所埋骨乡梓。”
“韩公子说什么浑话呢,我祖父好好的,你怎么敢出主咒厌?”
韩经的话引起了李左车的强烈不满,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站起身来,厉声斥责。
反倒是李牧,陷入了深思长考,抚须不言。
“酒喝了,老将军的心结韩某也了解了,是该到了辞行的时候了,翌日小儿钟离昧前来聆听教诲,还请老将军费心了。”
施礼毕,朝愤懑的李左车微微一笑,韩经就领着典庆洒然离席。
俄而,帐外有高声吟哦传来,声音随着离人的远去越来越小。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