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三十六年四月初八,隆安帝薨,六皇子登基。
四月十七,方承嘉为曾因“贪腐”而被满门抄斩的户部尚书沈琰平反,证实从沈家搜出的“贪腐”账目及书信,乃系伪造,是沈家政敌买通了沈家世仆,放进了沈琰的书房的。
五月十七,方承嘉至姑苏,因沈家嫡系全都身死,故发还沈家嫡系祖产田地于沈家旁枝。
五月十九,莲花庵后小木屋里,慧心含笑看着嚎啕大哭的静兰。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姑娘的冤屈终于洗清了,那黑心眼的翠柳,逍遥了这许多年,终于还是被姑爷抓住了,如今遭了报应,儿子死了,女儿也眼看活不了了…”
“吴氏和七姑娘痴心妄想,机关算尽还不是一场空,反而白白便宜了庆安公主…”
“姑娘,姑爷他还是念着你的,翠柳也是他亲手抓来审问的…我的姑娘,你的命真苦啊…”
静兰哭得难以自抑,慧心沉默抱住了她。
静兰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才走了。
未几,一个穿着黛青色锦袍的男子,缓缓走来。
慧心猛地一怔,飞快捂着脸跑进禅房,紧闭了门。
她曾是极美的,希望留在他心中的印象,也是她最美的时候,而不是这般丑恶的样子。
待她平复了心跳从门缝望去,他还在。
慧心缓缓跪在了佛前,想着静兰的话,忍不住淡漠一笑。
害沈六姑娘的人都得了报应了,可就算遭了报应又如何,沈六姑娘已经“死”了,连慧心这个尼姑,都是残破不全的。
外面那人…终究是,无缘,无份!
不知道多了多久,慧心只觉得头晕目眩,勉力睁眼,却只见到模模糊糊的景象,瞧着富丽又堂皇。
她不由得心底叹息,看来她大限已至,否则也不会产生幻觉,看到当年沈家的富贵摆设。
也是,听闻大仇得报,她再不用满心愤懑地拖着残破的身子苟延残喘,是时候该解脱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等死,然则中年男子愤怒的斥责一声高过一声,让慧心再次猛然睁眼——她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怎么可能,父亲,去世也有好几年了。
眼前短暂的模糊过后,慧心仰着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黄花梨木的椅子上,沈老夫人刘氏端坐其上,面容看似悲悯、实则漠然,左右两边,则是沈大夫人李氏和沈二太太吴氏。
她们面上的表情,同刘氏如出一辙。
佛家有夙世轮回说,她这是…轮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这时候,她应该还没有毁容!
慧心伸出手,摸上了自己的面容。
忽略掉手上鲜血的粘腻感,触手的肌肤细腻光滑,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不似后来那坑坑洼洼。
慧心忍不住想笑,急忙又打住了,不能笑,笑多了会有皱纹。
隔一会儿,容貌还在的喜悦才退下去,慧心恢复了冷静,沉默想起,这时候,父亲应该还是在世的。
慧心猛然转头,果然看到父亲熟悉的面容,此刻,他正满面怒容看着她,斥责如疾风暴雨一般落下,一声一声,皆是痛恨她不知廉耻,带累了沈家清誉。
慧心猛然明白,此刻,活着的是那个才慧绝伦的世家嫡女沈采苡,而不是莲花庵里比丘尼。
慧心恍惚,她自己的人生,前十五年鲜花着锦;后十年烈火灼心,而如今,便正处于两者的交界点。
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但既然现在她是沈采苡而不是慧心,以后,就也一定还会是沈采苡,莲花庵里那个比丘尼慧心,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出现。
沈采苡跪在那里,默默思索之前发生的事情。
虽然隔了十年时间,又经历了死而复生的玄奇事情,但是那惨烈的一幕,依然深深刻在沈采苡心头。
那日里,她正拿着一粉红一宝蓝两朵铜钱大小的绢花,思索着她精心制作的假花藤上,到底是放置哪一朵比较合适一些。
深宝蓝色的浅口小瓷盘,细细的铜丝拧出的枝干,根部缠了指甲盖大小的粉色花朵,顶端则是黄.色的小花朵,最后,在仔细对比之后,她决定还是用宝蓝色的,出挑一点,显得色彩丰富又鲜亮,极为美好。
七妹妹生病,便是这般明艳的颜色送去才合适,好叫她心情好起来,身体也好起来,沈采苡如是想着。
沈采苡还想,其实不送花藤也可以的,只要自己站在七妹妹的面前,让七妹妹看自己好看的脸,心情也会好的。
然后再送七妹妹一些她秘制的养颜膏,让她好好养护下因为生病变得蜡黄的面色。
那时候的沈采苡,浑然不知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沈采芃,生了那般的重病,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惦记上了不该惦记的人,求而不得,成了心魔。
沈采芃惦记的人,恰巧便是沈采苡的未婚夫婿。
这时候的沈采苡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个爱美的小姑娘,无忧无虑的过着千金小姐的悠然生活,颇有闲情逸致地做着精巧可爱的假花藤。
片刻后,屋外丫鬟传话,说祖母刘氏叫她过去,沈采苡便换了衣服过去涵虚园。
初初进院子,她便觉得祖母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似压抑似紧张,只是少女心性,明朗而天真,所以未曾在意。
“六姑娘,老夫人只许您一个人进去呢。”丫鬟拦住了她说道,沈采苡好奇,却还是点点头,让贴身丫鬟寒云寒烟等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
岂知刚进屋内还未说话,父亲沈二老爷沈瑛已经一巴掌扇来,沈采苡自小锦衣玉食,便是重些的花瓶都未曾亲自抱过,如何能承受得起,一下子摔了出去,撞在桌角迷迷糊糊,好一会才爬起来。
一摸,满手鲜血。
她正紧张自己容颜,却听到了父亲的喝骂。
父亲疾风骤雨一般的呵斥中,她脑袋晕晕乎乎,耳中一直嗡嗡作响,许久才听明白——
有男人拿了她抄誉的诗词前来求亲,说是他们两情相悦,已经发下海誓山盟,求沈瑛成全。
怎么可能!
沈采苡惊诧莫名,她尚未满周岁,母亲崔氏病重,因为不放心她,所以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月初她及笄礼已成,只待下月进京便要成婚。
未婚夫婿方承嘉乃是姑苏有名的少年俊才,年十八而三元及第,如今供职翰林院,众人都说他将来必然出将入相,沈采苡少不了诰命加身。
沈方两家乃是世交,小儿女自然是早就见过的,青梅竹马的一对儿金童玉女,站在一起的时候,羡煞了旁人。
而沈采苡对这个未婚夫婿,也是极满意的,一心盼着将来琴瑟和鸣的日子。
眩晕过后,她慌乱急了,跪着辩解,然而所有人都不听她的,父亲更加生气,只说她狡辩,把两张手稿扔在了她面前。
她傻了眼,那确实是她的亲笔——她新作的、准备用来祝贺五姐姐采蘩新婚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