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翻山越林,穿城跨原,如此日夜昼行、马未停蹄,叶念安还是看到了此生他最不愿看到的情景。
有了寇府青州筹粮与苏广山斗智斗勇,在瞭望台夜观龙兴寺的经验;和前几日与渭州城中守备郑帅毕,于楼橹烛火下分析敌情亲身实战后。
叶念安心里已清楚,方才在峨婆谷毫无遮碍的丘坡上俯观到的横谷寨,已然成了一处修罗死地。
虽然两地已不足十里,可此时的十里地,或许是他平生想要越过的、最漫长无尽的路。
他并没有按平时的原路走,他怕撑不到那里,村口窥视已久的骑兵就已攻入村寨。叶念安心脏已如磐石一般沉沉坠下,弹跳不起…
不刻,原在峨坡谷丘坡底下躺仰星空的三人紧随而至,齐齐向着横谷寨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就在叶念安不顾一切滑下山丘,扯马而动的那一刻,十里地外,候于横谷寨村口的不远处,军容整齐、密如虫蚁的大股骑兵,仿若一条刚从隆冬洞穴中悠悠醒转过来的长蛇,卧伏于地面,掩蔽在半灰半蓝、将白还黑的天幕下,缓缓向前蠕动。
冷月下,原本肃立于前排阵列的几羽马匹忽而左右相分,一名身戴重甲,手握长剑之人缓缓而出。
是夜,幽白月色将其凛凛威姿裹紧密实的银灰盔甲,晕出一圈圈亮极刺眼的亮蓝冷光,返照一地寒霜。
马背直挺之人盔甲护面,从冰冷的头盔最深处射出一道鹰厉,令人不寒而栗。
只见其轻一扬手,掌中令旗向前微微一倾。后排强弩手便扣动悬刀,闻声而动,背后的数十名轻装骑兵已飞身而跃。
与此同时,一百名步兵悄默而至,在夜的掩护下贴着村中房屋茅舍的墙根,燃燃不息的火把高高扬起,点亮了整个横谷寨。
这一杀声鸣镝,让早已等在村口的两列箭手如飓风奔雷,狂飙猛进,潮水般直涌入横谷寨,气焰嚣张地逼近村中生灵。
如此周详精密的战斗模式,让每一个徘徊在村中侥幸逃生的人倍感绝望。
所过之处千弩齐发,矢如飞蝗,疾似闪电,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弩无绝声,没有比这杀人更快的方法了。
这于毫无还击之力的无辜百姓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一场千年难醒的梦。
或许不再有人记得,二十年前倒灌村寨的那场破堤黄水,也是这般自西往东,横贯腰带水,直通东山底,将所有鲜活生灵吞进水腹。
横谷寨的村民即便世代为猎,有强劲壮硕的身体,如今在这样一股装备精良、勇猛强悍的游牧骑兵面前,也只能是土鸡瓦狗罢静静等死罢了。
无论是近身短兵肉博,还是冲杀格斗技击,终不可能是这群勇悍绝伦的蛮夷对手。
更何况,此刻的横谷寨仍在惬意睡梦中,俨然闻不见如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窜至茅舍屋顶悄悄摩擦点燃而传出的炝鼻烟火。
醒来的百姓从一片惊慌中爬出大门,却仍是突不出重围的熊熊火海。
就如强烈日光下心存生念的夜鸟,惶恐万分地四处乱蹿。
前有箭芒不可进,后有利剑不可退,于是就往两边逃,可仍有无数手举火把的骠悍步军扬刀上前。
皓月映照下,沉沉夜色中,叶念安望着前方火光艳艳恍如白昼,升腾而起的漫天浓烟,将这块三角地形紧紧包裹得不透一丝缝隙。
四匹闷头疾行的马头被猛然勒停,相继戛止。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切。
他望着魂牵梦绕,触手可及的横谷寨,脑中滑过人无尺铁,惨绝人寰的凄逃画面,陷入到一片迷茫之中。
这一秒,他几乎绝望地忘记了呼吸。
他知道,人是永远不可能跑过马的,就算丢掉身肩所有包袱,也不可能摆脱后面穷追不舍,欲将置死的杀兵。
想至此,叶念安已顾不得满身尘土与浇水如注的汗流。一挟马腹,又毅然绝然地直冲而去。
同行的龙小青、呼楞铁三人,想到峨婆谷上看到的扼守村落,转眼已烧成了死亡之谷,不禁在心间唏嘘世事无常!
此时,再看向远处叶念安渐渐缩小的身影,脸上难抑悲悯神情,皆哀叹出一口长气。
西北荒漠,人心薄凉。
这踏境的蛮夷,历来粗鲁残暴。
不知何时有过这样个传说,辽人破城灭村之后,会将妇人孩童,留作奴隶。
把超过车轮高的男子一概收齐拢集,一刀一个,不问理由,不问皂白,只如割草似地杀过去,寸草不生。
如若攻城村当中遇有抵抗,那么…破村之后,便是鸡犬不留,夷为平地,播种牧草。
卯时初刻,天已渐亮。
转瞬间,伴随着村寨里短暂的浪浪厮杀与凄楚的嘶吼声之后,刚刚被迫清醒的横谷寨村民,又沉沉睡去。
率部掩杀的马背施令辽将,唇角笑意不禁扬起,终于满意地收起尚在滴血的利剑插进剑鞘。
于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大辽将军来说,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小仗,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仗。
离村口约莫只有百公尺的地方,人已无法向前。
那直贯村寨东西两头的街心或茅屋上,到处是红花白烟,明目张胆地飞舞着,迷了前面的路径。ωωω.九九九xs
叶念安像一头迷路的公牛,不管不顾地疯狂闯入这片汪洋火海,四处横冲直撞,眼瞳中交织充斥的是比这烈焰更甚的冲天怒火。
人与人之间,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并没有第三种结局。
叶念安一年前离开横谷寨时,与秦梓欣的道别是生离。那么这一次,再回横谷寨,就是死别了。
重回故地,物是人非。
当时与秦梓欣惜别之景还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而此刻,这里的一草一木,已燃成灰烬,一山一石,都流满了鲜血。
往事的鳞片,如同落叶,不断下沉,下沉,沉入眼前的熊熊烈焰中,枯竭、燃烬,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