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老王裤兜里的那点忧伤

96、路与梦

  

就这样,二娃独自踏上了回陇西城的路。

  

一路上,二娃低垂着头,左肩挎着布兜,右手提着木箱,背上还背着一卷圆滚滚的铺盖卷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向前行走着。

  

他孑然的身影,在荒凉的土路上,看上去是那么的孤独。

  

他脚下的步伐,在一团团弥漫的尘土中,看上去是那么的沉重。

  

可是,当他每踏出一步,在松松软软的黄土上留下一连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却又是那么的坚定与决然,仿佛那每一个脚印都在说,回家,回家,回家。

  

因为在他心里,已然种下了一个坚不可摧的信念,那就是:回家,在师傅的陪伴下,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再把师傅的手艺一直一直传下去。

  

是的,传下去。

  

尽管这条路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该怎么传,可是既然已经答应了师傅,又岂能说放弃就放弃…

  

毕竟这是师傅临终的嘱托,也是他老人家生前唯一的夙愿。

  

只是,再也没有干娘了…

  

是的,没有。

  

没有期待,没有希望,没有可能。

  

一切就像回到了原点,回到西洼山的土路上一样,从此以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与自己过活了。

  

二娃回头望了一眼已变成一小片黑点的平原县,扭过头又看了看眼前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只见这土路的中间微微隆起,两侧的杂草因为长期被车轮碾过,有的地方只留下短短的草茎,有的地方已成为大大小小的坑洼,龟裂的表面就像结了痂的伤口一样,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地向前延伸着,望也望不到尽头…

  

如果把自己比做这条路,这结了痂的伤口,不正是篾匠、苦力、师傅他们一个个离自己而去留下的疤痕吗?而这没有尽头的路,越是伸向远方,越显得孤单与茫然,或许这就是将来的日子吧?

  

二娃边走边这样默默地联想着,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正当二娃出神的片刻,这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声渐近的马蹄声。二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扭回头一看,一辆马脖子上栓着红布条的平板马车正朝着自己的方向驶来,坐在车辕上的赶车夫,正是之前送自己回家的刘叔。

  

二娃,二娃…马车还没有驶近,刘叔大老远就已经喊上了。

  

二娃哆嗦着腿,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可旋即又消失了踪影,他累得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二娃,快上车吧。待马车驶近了跟前,刘叔笑盈盈地勒了马,停下车来。

  

叔,咋是你?二娃觉得有些意外。

  

咋了不能是我?刘叔笑呵呵地跳下车,把马鞭放到车上,伸出算帮二娃卸肩上的铺盖卷儿。

  

我是说…二娃觉得似乎有些太巧了,可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刘叔托着二娃背后的铺盖卷儿,帮他解下来,顺手放在了车上,旋即微笑着说,是觉得太巧了?

  

嗯。二娃放下手中的木箱,揉了揉肩膀,觉得两条绳子勒住的地方隐隐有些发热、疼痛。

  

要不族长说你是个聪明的娃儿哩,刘叔说着话,打算把地上的木箱放到车上去,二娃赶紧自己提了起来,说道,叔,我自己来吧。

  

刘叔看着二娃放好了木箱,坐上了车的另一头,便跳上车,挥舞着马鞭继续说道,是你族长爷爷让专门来送你的。本来呀,这是明天要拉的活儿,族长怕你走不动,就为了送你,特意让我早出发一天。

  

说完,刘叔朝二娃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二娃的肩,又说道,你族长爷爷喜欢你哩,大家都喜欢你。

  

二娃微微红着脸,低下头去。

  

可是过了一会儿,二娃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挑着眉头问道,叔,那到了陇西城,您住哪儿?

  

住店呗,有刘家常年合作的店家,咋了?二娃,想让叔住你家?

  

这话刚一说出口,刘叔猛然反应过来,这娃儿是心里孤单,希望有人陪,有人跟他亲近哩,随即装作豪爽的样子,痛痛快快地说道,好,那今晚叔就住你家,行不?

  

行,行。二娃的脸上马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好哩,那咱们现在就出发,驾…

  

随着刘叔甩出一记响亮的花鞭,那马儿立刻加快了步伐,奔腾起来。

  

二娃斜坐在右边的车辕上,微仰着头,用细嫩的脸颊感受着迎面吹拂而来的略带些寒意的凉风,心情却无比的欢畅,因为他看见远处一大片如铅块般的云层中,有一道笔直的光正穿透下来,那样子像极了曾经给来宝做过的一把木剑…

  

像,真像,二娃在心里低吟了一句,嘴角上立刻划起了一道很好看的弧度。

  

就这样呀,我又省了一身的力气回到了陇西城哩。

  

说到这,坐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的老王,终于不再是一副愁苦的模样,脸上深深的褶子间就像沾了蜜糖一般,在又浓又稠的蜜汁中慢慢地绽放开来,继而散发出温暖又油光的色彩来…

  

小刘知道,无论是过去的二娃,还是眼前的老王,洋溢在他们眉梢与嘴角的微笑,并不是因为木剑,也不是因为来宝,而是在失去师傅后一个多月的孤单里,终于可以再一次感受有人陪伴自己的温暖,这才是令二娃高兴的原因呢。

  

哪怕这温暖,只有短暂的一个晚上。

  

哪怕这亲人,只是假想的亲人,也能驱散他心底深处彻夜难眠的孤独与寒凉。

  

二娃的心犹如一个空洞的冰窖,需要爱与陪伴才能温暖起来。

  

一想到这,小刘几乎难以自持地想去握着老王的手,可这时,老王却轻声地又笑了起来,他拿起小刘妹妹一早就剥好的一瓣橘子,放进嘴里,边巴咂着嘴边继续说道,小刘干部呀,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记得那花鞭的响声哩,响,真是响亮,可是一路上,我怎么学也学不会,你说我笨不笨?

  

小刘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微澜,刚刚伸出去的手慢慢地落在手边的橘子上,往老王那边送了送,然后,轻声地问道,那后来呢?是很晚才到的家吧?

  

是哩,老王回应道,所以半路上,我们就在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饭,还喝了点酒,等到了家,已经是大半夜了。

  

你会喝酒了,小刘默默地说了一句。

  

是哩,刘叔非让我陪他喝一点,就是从那时候起呀,我慢慢开始学会喝酒了,嘿嘿…

  

看着老王愉悦中带着点沉醉的微笑,小刘突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这个时候的二娃,才刚刚十五岁啊。

  

让一个十五岁的娃儿陪着自己喝酒…想必刘叔也是为了二娃好吧?希望他借着麻醉的酒劲儿,慢慢地学会用成人的方式去适应与忘却…

  

只是这带着善意的用心良苦,怎么看都仿佛在流露着生活的残忍与冰冷,让小刘在心里面隐隐作痛。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小刘就像是梦游一般,神情恍惚,目光涣散,怎么也集中不了自己的精神,直到过了很久,在妹妹的提醒下,看到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夜里十二点,小刘这才慢慢地清醒过来,趁着老王停歇的空档,匆匆结束了一整天的聆听,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等到了家,小刘躺在自己的床上,怎么也想不起老王的后半段又说了些什么,于是,蹑手蹑脚地敲响了妹妹的房门。

  

等妹妹把那一段故事再一次重述一遍之后,看着哥哥仍旧有些恍惚的神情,妹妹有些担心地问道,哥,你咋了?回来的路上你就问过一遍,现在又问一遍,你没事吧?

  

没事儿,我只是想了解的细致一些。

  

可是你都问过两遍了,老王还说过一遍。

  

我…算了,你睡吧,我是在思考一些问题…

  

尽管小刘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隐约中,又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新的问题,只是这问题是深是浅,是什么,又在说明着什么,他怎么也抓不住焦点。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就像上学时温习功课一样,想象着把自己置身于妹妹的重述中,企图用身临其境的方式,再一次体会二娃回到家后的经历…

  

果然,正如他幻想的那般,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站在小院中央,亲眼看到院门打开了。

  

然后,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紧接着,那矮个儿的身影打开房门,点了油灯,说道,叔,您先坐,我先去拿些柴火烧烧炕。

  

——说是矮个子,小刘特意往前走了两步,跟自己对比一下,发现他跟自己只差了一个头的距离,这二娃已经是半大不小的小伙子了。

  

之后,小刘目睹着两人聊了会儿天。两人的声音含含糊糊,听得并不是很清楚,可是小刘还是清晰地看到,有一种久违的欢笑始终挂在二娃的脸上,映在小桌上昏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地闪耀着…

  

直到两人都睡下了,小刘突然间感觉眼前的灯火一闪,刚刚明灭了的油灯,复又燃烧了起来。

  

小刘这才发现,躺在二娃身边的刘叔已然变成了熟睡中安详的师傅,而二娃却侧躺着身体,面带微笑,一双乌黑的眼睛饱含着暖暖的深情正注视着师傅的面容…

  

小刘便知道,他已置身于二娃的梦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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