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位于格兰多尔南部的俄莱文地区发生了一场严重的旱灾。
河床干涸、土地开裂、植被枯萎,数不清的家畜被渴死饿死,包括邻近周边的好几个山区之内,所有的村子镇子都被笼罩在了一片绝望的阴霾之中。稍微有一点儿积蓄的人,都在家中的粮食吃尽之前,坐上了长途马车逃到大山以外的地方避难去了。
只剩下了无数的老弱病残,以及极少数对于故乡抱有深厚的眷恋的年轻人,依旧选择留在原地,默默等待着末日亦或者奇迹的降临。
那一年,整个冬天更是没有下过一片雪…
在意识到来年的春天也无法再将哪怕一颗希望播种下去以后。某个就连名字都让人叫不出来的偏远小村里,在村长的带领下十几位老人将自己锁在了一间仓库里面,想要通过集体绝食的方式来为后代们留下一线的生机。
仓库的外面,一个蓄着小胡子手拿一柄伐木用短斧的黑发男人悄然而至。
他的眼眶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而深陷下去,从袖管中暴露出来的胳膊更像是一侧被剥去了皮的枯木一样苍白无力。可他眼中依旧燃着一团熊熊的烈火,是愤怒,是不甘…亦或者是在某个更复杂情绪才趋势他走出了如今的这一步。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猜得出这个男人现在想要做些什么。
他想用斧子劈开眼前那扇单薄的木门,将村子里的老人,其中包括自己的双亲,统统从那个充满了饥饿的狭小的牢笼之中解救出来。
可真的会有人任他再这样肆意妄为下去吗?
下一秒,女人,男人的妻子,从他身后的位置处飞奔了过来,用一个与其说是抱住倒不如说更像是连带着整个身体一起撞过来的姿势截到了他整个腰部的位置上。女人的身体本来就算是比较苗条的类型,再因为饥饿而减重以后更是轻柔地就像是一团纸一样。
男人的步伐在经由了这下撞击后还是出现了很明显的晃动,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于虚弱,或者说这是他内心的动摇被具现化出来的结果。
两人就这样同时止住了动作。
“…”
按理来说,哪怕同样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好了,男人的体能也应该是自己的妻子的数倍才对。这种未经过任何稍加训练的束缚,想要挣脱开来花费不了几秒钟的时间。然而他就是做不到,甚至连带着就连握着斧柄的双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他也无法做出转身去斥责妻子哪怕一句话的行为。因为他不知道,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和妻子做出的抉择到底哪一个才是更加理智正确的…
牢笼的外面到底代表什么,自由、希望?亦或者只是一个更大的牢笼而已…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妻子则趁着这个机会连忙劝谏起了自己的丈夫:她大声地哭诉,哪怕劈开这扇门好了,村子里也不会有人把当作英雄去看待的。恰恰相反,被拯救的人也好,被拯救者的家人也好,没有一个人会对道他一句谢的,或是嘴上道谢,却打从心底将他当做导致村子毁灭的叛徒去看待了。身处于绝境之中,团结与否本身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万一被所有人敌视,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就等同于彻底的完蛋了!
“…”
男人依旧一声不吭,但他很清楚自己其实早就已经被说服了。
在妻子拦腰抱上自己的那一刻,亦或者更早…
眼前的那间仓库也好,或木门上缠着的铁链也好,在真正的天灾人祸之下单薄的就像是一样个笑话一样。真正困死住现在村里这两代人是某种名为伦理纲常的东西,其锁拷为人性,其锁芯为人心,能够解开的钥匙大概就只有常常被众人唤成奇迹的存在。
而不能单单只依靠蛮力!
在一个巨大浪潮的推动下,一个人能做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手中短斧随之滑落到了下去,男人转身抱住了自己的妻子。两人相拥而泣,可哪怕悲从心来,从那两双好像腌菜石头一样苍白眼眶里所能够挤出的也只有那么一丁点干涩的眼泪而已。哭了几分钟以后,女人又因为担心家里的孩子没人照顾,于是哀求丈夫赶紧根自己回去。
这一次蓄着小胡子的男人并没有拒绝,他将手用力地按在了自己的眼眶上,然后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夫妻二人在赶回家的路人都暗暗祈祷接下来的情况会有所好转…
然后情况就真的如同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生巨大的变化。
因为蓝色乌鸦降临了。准确说来的并不是一群大鸟,或者会说话的鸟人,这种连基本的魔幻现实主义都不符合的东西。他们是一伙身穿着水蓝色镶嵌着金边花纹的集群组织,感觉像是神职人员的打扮,整体庄严而又肃穆,甚至给人以一种小小的阴沉感。为首之人在脖子上挂着一条白布,应该是一位神父。
村子的人并没有太过于在意这帮怎么看怎么可疑的传教士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因为他们的眼光都被这群人身后的东西给吸走了。满满一大车的粮食!而是同样的车一共还有三辆,属于节省点吃能够帮助整个村子熬过整整大半年的分量!
几个激动的年轻人当即砸破了仓库的门,半是哀求半是强迫把已经饿到只剩下半条命的村长给拉了出来。
一晚稀粥下肚后,两批人选择村子里的广场进行了洽谈。倒不是因为村里的人着急到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收拾不出来,而实在是能够下床的人都聚集过来了,所有人都绿这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神官们身后的粮食,一起熬过了那么久的时间之后谁不好意思强行赶走谁。
在征求了对方的意见后,最后只能选择足够容纳所有人的广场做为接洽地点了。
纵使天寒地冻,可村民对能够熬过饥荒的渴望还是战胜了人类害怕寒冷的本能,几乎无一人缺席了这场会议。
神官们很快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们要孩子!
——毕竟只有足够纯洁的孩子,再经过良好的教育洗礼,才足以担任侍奉神明左右的重任。当然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普通的信徒,在某些机缘巧合之下,这些信徒不一定不会爆发出超越像他们这样专职神职者的信仰心,可普通的信徒往往还需要分心照顾家庭、工作,说的严重一点,这就是一种不洁!
教会的高层往往都是有各大教区选拔出来的孩子,再经由神学院,一步一步晋升下去的。而对于各大教区来说,想要提高自己竞争力最快方法,就是尽可能多收留拥有天赋的孩子,并将其中的佼佼者送往总教会,借此增加自己位于中央的话语权。
这便是一种政治投资。
话虽如此,神官却并不打算强行利用粮食来胁迫村民们点头。因为这无疑对于双方的信仰来说都等同于一种亵渎…
对于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可以拒绝应征。
哪怕家里有多个孩子好了,只要不开口发声,神官们也不会真的拿着户籍记录挨家挨户上门要人。
事后无论这一边的需求完成的怎么样,他们都会只当做把带来的几车粮食完全无偿捐献给这个村子的…
也就是完全白送!
毫无疑问的是,神官们宽容的发言以及雪中送炭的行为引起了村民们极大的好感。哪怕在一般的情况下好了,为了防止土地越分越少,他们也只会把田地留给自己的长子,其他次子三子之流则会在成年之前被委托给熟人到附近的镇子或城里找一份学徒的兼职。
至于哪边能先混的出头,就不是普普通通农户家庭能管得了到的了。
换言之就是早晚都要送出去,送给这一边好像还更有前途一点。朴实的村民们大多都不知道总教堂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但凡去过镇上的都目睹过,神父们是怎么样每天早晚布道,闲暇时间陪着各种中产阶级谈笑风生的。
——这哪一点不比做一个三流的手艺人要强?
更何况这并不是在拿自家的孩子换粮食,粮食只不过是对方有条件白送的而已。不得不说,在经过了对面大神官的一翻巧舌如簧之后,在场大部分的人都成功打消对于这一场交易的负罪感。
一时之间,村民们踊跃报名。
混在人群之中,留着一撇小胡子的黑发男人这才看穿了神官们的计划。那就是危机感!他们利用了村民们的危机感!现在留在村子里的都是吃过饥荒苦的人,对方给的粮食虽多,但还不足以维持整个村子太长时间的运转,没有人能够保证大半年后灾情就会有所好转,所以所有人其实隐隐都希望能够通过削减人口的方式来减少存粮的消耗,只是谁都没脸说而已。
村里的老人亦是为此而绝食的。
神官们看似宽厚包容地给予了施舍,实际上却利用了每个人内心中最肮脏自私的一面。既做了面子上的好人,又抢走了他们所有人的孩子。甚至对方可能是故意掐准了他们弹尽粮绝的时间点来的,否则真想日行一善的话,完全可以在更早以前就把车队给派过来。
他看到了几个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正拼了命地想要把自己的独子或者独女硬塞给对方。
“…”
他努了努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是啊,他的妻子说的没错!现在站出来话非但不会成为英雄,反而可能沦为千夫所指的对象,从此失去眼下的容身之地;是啊,只要夫妻都还健康的话就还能够再生,失去唯一的孩子又能够怎样呢?
所以除了暗骂对方狡诈以外,男人不想动,也不敢动!至少这场灾难本身并不是由对方带来的…
直到他察觉到无数道冰冷的视线扎到了他的身体上…
是来的那些把家里的孩子送出去后,如今已经扭过头来的饥饿的豺狼们的。他突然感到了一阵芒刺在背,因为他的家里一共有两个孩子。这群人不会允许他一个人置身之外的,没曾想真正的敌人竟然不是那帮道貌岸然的神父,而是他曾经信赖并觉得能够一起度过饥荒们的村子的同伴们。
男人背后的冷汗越来越多…
他还记得比较大的那个孩子已经七岁了,开始学会帮忙干一些农活了;小一点儿那个才五岁,说话的口音并不是特别的标准。
他说不知道的是,
十几年后,黑山城,会有一个黑发的少年在矮胖老头摊位前呛了一口面包渣。
而那个老头儿教育他的第一句话便是:
——这个世界上最贵的东西,往往都是免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