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居彦出生在九月下旬,农历二十五这天。
与常纪海算定的日子相合,一天不早,一天也不晚。第一声啼哭起于入午一刻,正阳气升腾勃发之时。
穆典可记得常千佛说过,六月也是在这个时辰出生的。后来听老人们议论,说出声在午时的男孩子命好,一生福多顺遂。
愿是如此。
生产并没有遭太多罪。
三位姑姑自进堡当天就轮流来梧院守着了。信得过自家老爷子医术,到了二十五这天,三位更是早早地结伴一块来了,按着穆典可,没许她去半亩堂听课。果然巳时过半,穆典可腹中一坠,就发动了。
据说女子初次分娩,从发作到宫口打开,须得经历极其漫长难捱一段阵痛,少则三两个时辰,个别艰难者,忍痛一天一夜都不能生产。
常千佛一月前便每日睡前以手法为穆典可揉腹,又佐以悬灸行气,将她的阵痛苦楚减到了最低。
常怀瑾亲自接生,手法臻极。又有常怀壁和常怀瑜两姐妹从旁协助,以与穆典可所修内力同源的养日之息催引,生产异常顺利。
从发作到新生儿露头,尚不足半个时辰。
纵如此,母亲也是受罪的。几位姑姑给穆典可擦洗换装妥当,又把襁褓里的孩子抱给她看,吃了第一口奶。
此时常纪海已闻讯赶来梧院。
常千佛捶着手掌在门外转圈,见门开,立时箭步抢了过来,却不接婴孩,径直越过常怀瑾冲进了房去。
“这孩子!”常怀瑾笑声叹,转头与常纪海报喜,“老爷子,给您道贺了,喜添一个白胖胖的大重孙子。”
屋里头常怀壁也在细嘱常千佛,“…正虚弱。你切少引她说话,自个儿也忍将着,衷肠留待后述。莫要开窗——”
常怀瑜笑打断,“二姐说小佛,自个儿话忒多,别忘了咱家小佛就是大夫。”
是不是大夫,得看床上躺着的是什么人。
常怀壁瞧着自家侄子一脸心焦模样,笑了笑,“罢,说多了你也听不进。”便与常怀瑜挽手出去了。
果然言中。
两人才刚绕过屏风,常千佛一句赶一句的唠叨便追着入耳,“还疼不疼?”“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渴了吗,我给你倒杯水?”
心中多少不是味儿。
捧在手心千疼万呵的宝贝,忽而到了一人跟前,这般不值钱的样子!
穆典可让常千佛吵得头都昏了,懒倦睁眼,精神头倒尚好。
其实她到现在还有些懵然:做好了持久疼痛的准备,似乎并没有如何,就听说孩子出来了;喂奶时她也看见了,十月怀胎诞下的亲儿,怎么都是喜爱的,可似乎…与预期的相去甚远。
三位姑姑争抢着夸,不吝溢美之词。她是疑惑的,只不好表露。
到底才生完孩子,再能忍疼,人也是虚弱的。她笑一笑,抬手触常千佛脸庞,竟觉吃力。
所幸常千佛察觉得快,反手握了,凑到唇边一吻,贴到自己脸颊上,“夫人辛苦了。”
“你看过他了吗?”穆典可轻声问。
常千佛目定了定,一瞬里且惭且有些自责:才想起自己有个儿子!
因道,“见过了,只没看太清楚。”
这也不算假话,与大姑姑错身时确实瞥看了一眼的。
穆典可就笑了,“哪有你这样的爹啊。”笑颜孱白,像枝头白梨花,略薄瘦。自个儿说出来的话似乎也不大像个好娘亲,“不过…他真的好丑啊。”
常素衣头回抱这么小的婴孩,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却抑制不住嘴角上扬。
不知是不是有感应,小居彦也呶呶嘴,左颊隐隐,凹个小梨涡,似笑。
“像娘!”常怀璧断言道,“看这眉眼,照着长的。还有这小梨涡——哎哟喂,这也长得太好看了吧!”
常素衣只知道新生儿都是皱巴巴的,要长几月,饱满了,才能看出样子来。好看不好看,她是瞧不出来的。
不过二姑姑都这么说了,可见小居彦将来定然是极漂亮的。和嫂嫂一样,笑起来还有梨涡呢。
“鼻子像小佛。”常怀瑾凑近细瞅,“下巴也有些像…总的还是像娘多一些。哎——像谁好看!哎呀呀,你看这小梨涡又来了——哎呀呀,要哭了——这可爱又可怜的小家伙!”
“给我给我,素衣没抱过孩子,别真弄哭了。”常怀瑜终于推开两个姐姐挤上前来,两手才伸出去一半就被常纪海一巴掌拍落了。
小居彦自然是去了老爷子怀里,弯瘪小嘴在老人轻哼声中又展开了。
“您都抱了那么久了!”常怀瑜不满嘟嚷道。
“我乐意!”惯是平和的常老爷子竟起犟劲,像个蛮横的老小孩:“回去抱你自己的孙子去!”
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常怀瑜看着老人笑得堆挤一块儿的皱纹,觉得这事还是有商量的,好声气地讨还价,“我就抱一小会。”
“不行!”
“那素衣还抱了呢。”
“你一个做姑姑的,好意思和自己侄女争抢?”
这又是哪跟哪啊?
常怀瑜终于发现自己是争论不过满嘴歪理的父亲了,只好扒着常纪海的胳臂探头看,一面“啧啧”感叹,“真实看不够!我活半辈子了,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瞧瞧这灵秀劲儿,瞧这小眼珠子,一看就憋坏呢——”
常纪海已看三女儿极不顺眼了,“那是坏吗?我孙子那是聪慧。”颠了一下怀里的大重孙,又强调,“智慧!”
连连摆头,“去!去!去!”
常怀瑜好生委屈,一扑扑个空,不折不挠地追着常纪海跑,“爹,您就让我抱抱他嘛爹!…哪有像您这样霸道的?”
午后秋阳暖融。
红豆果挂枝,一树红。
宁苇霜在树下浆衣,五步外有摇篮,刚睡醒的六月睁着一双好奇的眼,黑眼珠随红豆枝桠间摇移的光束来回转。
这样子有一会了。
偶有鸟雀惊飞,蹬枝引得鲜艳的红豆果成簇摇,小家伙还会发出咯咯笑声。宁苇霜也跟着笑。
这孩子,似乎自来就特别坚强:随她辗转逃亡时不惊不闹,生下来后以也不怎么哭,笑的时候多一些。
尤其这个月能视远物之后,看见花,看见鸟,或树上飘落一片叶子,也能把自己逗笑了。
爱自己抱他,但她做活时,他也不闹,乖巧得让人心疼。
靳小金下午不当值,风风火火冲进院,第一件事便是抱孩子。若彼时六月在宁苇霜怀里,她定要上手抢的——实是爱到不行。
三个半月大的娃娃,眉眼已初长成,俊极,是叫人心惊的程度。只半点也不像宁苇霜。
靳小金有时忘形了,就感慨,“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这爹得长成什么样子!”
每逢这时候,宁苇霜就只是笑,也不说话。
靳小金见她笑得缱绻又温柔,目光幽幽远远,似心喜又似心伤,只得按下好奇不问。
瞧六月这样貌,生父定然不是普通人。极有可能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子弟一时风流惹了债,又无担当,始乱终弃苦了女子。
这种事情不少见。
“你还不知道吧,少夫人生了。”靳小金摇着帕子逗六月玩,回头与宁苇霜道,“是位小公子,听说长得像少夫人——老俊了。”棉帕子摇啊摇,频点小六月圆乎乎的小下巴,“我们六月啊,这回遇见对手了。”
“不好如此说的。”宁苇霜笑道,“六月能好好生,好好长,是托了少夫人和公子爷的福——自然,也离不开叔叔婶婶的照拂,将来若有机会,也要好好报答小公子,是恩情呢。”
“瞧你说的,这般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救命的恩情呢。”
靳小金快语笑道,“公子爷可不爱听这个,他跟堡里那一大群,噢,还有各个药堂上的,仓仓阿凡他们,那都是称兄道弟习惯的…我们六月也有兄弟了,高兴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