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投机商准备拼缝儿赚朝廷银子的时候,京城里的皇帝则在考虑该怎么赚银子。
这段时间改革的朝议,让皇帝焦头烂额。
此时看着刘钰关于盐政改革的第六封奏疏,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给刘钰批复什么。
最开始,刘钰对盐政改革并不关注。这一点皇帝心里是清楚的,心里或许支持,但并没有主动提过,最多也就属于是朝堂中沉默的少数,这些沉默的少数内心其实都反对现在的盐政,支持改革,但对怎么改与朝堂上改革派的主流意见相左。
皇帝早就想过,改革变法非是那么简单,只需一纸命令就能推行下去只能算妄想。
可也确实对改革的困难估计不足。
不只是改革推行的问题,还有改革带来的细节变动、配套的政策、几乎要重新划分的湖南、湖北、河南、江西的盐业区范围。
还有省份的定位改变、朝廷税收的重点赋税区的变动、重新核定各个盐税区的运盐缉私路线…
每天都要面对巨量的奏折,京官的、地方的、军队的、内务衙门的。
不改不知道,一改才知道要动的问题居然有这么多。
当然,大部分都是些细节问题,六政府存在的意义也就体现出来的。
如今皇帝真正愁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刘钰的第六封奏疏。
枢密院成立之后,参谋有战略参谋、战术参谋,刘钰的奏疏在皇帝看来还是战略参谋的路子,细节问题谈的不多,主要是说朝廷变法的大略。
之前的连续五封关于盐政改革的奏疏,皇帝对刘钰的批复都是赞许:或曰卿有大略、或曰茅塞顿开。
包括川盐入两湖、苏北改农区等等,都没什么问题。
但第六封,就让皇帝有些摸不准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了。
粗略上看,刘钰的第六封奏疏,还是关于发展工商业的。
里面提出了一个借鉴,说英国玻璃制造业和羊毛纺织业的发展,带动了采煤业,而采煤业的发展才使得有了大顺引进的海军船坞的笨重蒸汽机云云。
大体意思就是要围绕着四川的煮盐业,带动起来四川的工商业,尤其是采煤等重工业。
这个思路没什么问题。
煤,但凡在北京城当皇帝的,都知道其重要性。
不管是蒙元、大明,还是大顺,当皇帝要是不知道煤有多重要,那这皇帝也就快当到头了。
崇祯十五年时候,祖大寿的养子给后金献围京城策的时候,就说过,只要断了运河粮和西山煤,很快京城就会崩溃。
而对大顺的皇帝而言,最直观的就是前几年对门头沟等地的煤矿加紧了管控,京城立刻爆发了燃料慌,冬天煤最贵的时候,达到了一斤米换一斤煤的地步。
加紧管控的原因,并不是那些玄学的所谓龙脉之类。
加大管控,导致前些年京城出现煤慌的原因,恰恰又是今天皇帝看刘钰的第六封奏疏不知道该怎么批复的原因。
简单来说,八个字。
一抓就完。
一放就乱。
而刘钰,对待工商业的思路,恰恰是放。
不但要放。
而且要彻底的放。
矫枉过正地放。
但,皇帝对“放”,心有余悸。
前朝成化二十三年,礼部右侍郎出于对京城周边树木是防备游牧骑兵最佳的天然拒马的因素考虑,建议京城弃炭用煤。
鼓励开矿。
不到七年时间,弘治七年,就有人上疏,诉说放开矿业的恐怖。
诱掠良家子女,或收留迷失幼童,驱之入窑,日常负煤出入,断其归路,如堕眢井。有逃出者,必追获杀之就黑煤窑,非常好理解。
而大顺几乎把大明成化年、弘治年关于京城煤炭的问题重走了一遍。
缺燃料,这地方冬天没燃料非得冻死不可。
鼓励开矿。
放开管控。
然后…
开矿者皆遣人于数百里外诓雇贫民入洞攻煤,许以重金。夜则诓入宿食之地,垒石为高墙,加以棘刺,人不能越日食两餐,别无所予。有倔强或欲逃者,以巨梃毙之,掷废坑内,尸骨累积七丈有余简单来说,就是出了点事,前几年破获了一场案子,影响太大,因为挖出来了一个“千人坑”。
几百或是骗、或是乞丐、或是这样那样的人,被骗去挖煤,累的半死之后,直接扔废坑里了。
有命大的逃出来,举报了,朝廷这边的人去的时候,吓懵了。
毕竟干这一行的官员,许多年都没打过仗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坑里堆得满满的尸骨,调集了京城的仵作整理了出来,摆了约莫三亩地的骨殖。
啥叫萌芽?啥叫原始积累?从弘治七年那件事算起,这都叫血腥积累。
但这种萌芽、这种原始积累,是大顺实在容不下的,太骇人了。
一时间舆论纷纷,官员撸了一堆,接着就出台了政策,加大了管控力度。
封建王朝老三样:保甲、官督、印名册。
然后也紧接着就出现了“煤一斤辄合米一斤”的情况,虽上报的官员习惯性地用了夸张的修辞方法,但肯定不便宜。
皇帝很清楚原因是什么,加大监管,负责的官员看到了之前那个千人坑案前任的处境,就该明白,增不增开矿那是小事、再出这样的人命案子那是大事。
前者最多混日子,升不上去;后者直接掉脑袋,以平民怨,总得有个人出来平息百姓的怒火。
从前朝成化二十三年开始,京城的采煤业就经历了这样的来回循环。
放——原始积累的血腥立刻教科书般上演——抓——煤炭涨价,京城百万人口撑不住冬天消费——放——演——抓——贵——放。
就正常人的思维来看,在京城旁边的门头沟,隔三差五就出这么大的事。
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真要是放开了,得什么样?
面对着刘钰的第六封奏疏,皇帝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都是赞许的批复。
而是在读完了刘钰的全部逻辑之后,在下面,用朱笔批复了第一个问题。
“爱卿言,交由商贾竞争,促进川地工商。”
“朕有一问,若交由商贾竞争,谁的成本低,谁便赚得多、卖的好。”
“成本低,则京城千人坑案必要频发,此一虑也。”
“其二,甲每日三餐,给予工钱足够;乙勾结不法,抓捕乡民,诱骗进井,压低成本。”
“时日一久,恐乙富而甲贫。”
“天下皆如此,岂非鼓励行恶?”
“资本逐利,必要使尽手段作恶。善则亡、恶则兴,此非正道。”
“爱卿言纺织、玻璃等事,朕皆以为善。”
“然而,矿之一物,乃是天下最黑暗之处。杀人、圈禁,本就在幽闭之地,非比纺织玻璃等皆在人口密集处。”
“如前些年西山故事,若其在纺织工场,如此虐待,则可逃矣。而至矿中,无处可逃。”
“辽东挖金、西山挖煤、甘肃水银…此等事频发。”
“资本若兴,必恶胜于善,不可不察。”
朱笔批复之后,皇帝转了两圈,又坐下来戴上眼镜,把刘钰的第六封奏疏重新读了一遍。
这第六封奏疏,既算是前五封奏疏的总结,也算是一个大顺战略转型重新布局的规划。
其中的切入点,就是盐政改革。
苏北由盐区改农区,这个不提。
后续的川盐入两湖,则是整个战略布局调整的西线重点。
而这个布局之内,则是很标准的刘钰的逻辑,皇帝感受不到的被刘钰隐藏了的逻辑——假装在帮朝廷,实则为资本壮大创造条件。
以史为鉴,要清楚,是先有的煤炭业发展,然后才有了蒸汽机,最后才有了蒸汽机的改良。
蒸汽机的出现,就是为了煤矿抽水的。
英国以纺织业立国,大顺为什么一定要第一步先搞纺织业工业化呢?珍妮机也好、骡机也罢,在大顺就是死路,这条路不能照抄。
那么,轻工业的发展,促进重工业的进步,而这个轻工业只要满足两个条件,大顺一样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普及蒸汽机的使用。
这两个条件分别是:
一:此行业,需要动力,且已有现成的机械,只需要把动力源从牛马换成铁牛马即可。
二:此行业,需要能源,且非常需要能源,缺乏能源根本无法发展,且此能源需要以燃烧热量为主要被需求方式。
条件一,促进蒸汽机发展。
条件二,促进采煤业发展。
而这两个条件往下推,又能促进冶铁、铁路、水泥等重工业的发展。
英国的蒸汽机最开始,很多不是用在煤矿,就是用在玻璃制造业上磨玻璃、碎料的。而玻璃制造业,恰恰符合这两个条件。
当然,对大顺来说,这个行业最好没有“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的情况。
那么,显然,最符合的,就是四川的井盐。
前两个至关重要的条件不提,而因为两淮盐区的强势,又使得井盐产业现在并无“百万漕工”。
两淮的百万漕工,则被刘钰的幕后推手,给化解掉了。
即海军发展,夺取南洋,废弃运河,放弃保运冲砂而可以整修淮河,如果今年真的能简单地修好淮河,那么就直接解决了苏北的农业条件。
使得苏北盐民,可以转型为农民。
或者,下南洋,去种植园砍甘蔗。
所以刘钰的第六封奏疏,让皇帝犹豫不决的地方,就是这个思路引申出的:放开四川的开矿管制。以两湖盐的利润,养开盐井的;以盐井的煤炭需求,养开矿的;以开矿的需求,养冶铁的。形成一个循环,快速将科学院的那些“不与民争利”的技术普及。
当然,刘钰的说辞则是四川作为藏、西南、苗等地的轴心,一定要有强大的工商基础,如此大顺才能彻底完成从大明就开始的西南改土归流大业,使得大顺拥有更大的基本盘,可以经得起折腾——再不济,将来若有王自成、孙献忠,李家可以跑路回老家秦川,效汉高赢秦囊川陕而取天下旧事嘛。拳拳赤子之心、忠君爱李,溢于言表,字字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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