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人还是比较少的。肖远抵不住困意,又睡着了。赵慕慈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摸黑起床去外婆家的情景。冬夜的早晨,漆黑寒冷。她懵懵懂懂,困意难抵,却还是要被母亲从温暖被窝拽起,穿上衣服,洗干净脸蛋,再擦上百雀羚润肤膏,香喷喷却也冷冰冰。然后和同样睁不开眼的小肉团子弟弟一起,跟着妈妈出门,弟弟坐在自行车的前面,她坐在自行车的后面。那是一种混合着不情愿和小兴奋的奇异感受。
如今肖远靠着他睡的正好,就像当年不得不跟着妈妈走亲戚的自己。而自己却从那困意难消、不愿挪腾的小孩,变成了妈妈那样早早醒来,张罗一切的人。真是奇妙。
火车在三小时后到了徐州站。肖远睡了一路,此时方好一些。赵慕慈体谅他,并不说什么。出了站,肖远打电话给家里,说已经到了。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肖远半天没有讲话,最后只讲了一句知道了,挂了电话。
赵慕慈来到了徐州,便将自己一贯的主动权收敛了,一切只随肖远安排。肖远看着前方不说话,赵慕慈忍不住问:“怎么了?”
肖远收了视线,像是在思索着说话:“我妈让直接去酒店?”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赵慕慈,像是转达,更像是困惑,又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赵慕慈一愣,接收到了肖远的疑惑和征询,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即便是有,此时也不好提出来。她恢复如常,压下心中一丝不安,说道:“那走吧。你带路。”
坐了出租,很快便到了一所大酒店门口,肖远认得,便是上次跟郑玉一家吃饭的那家酒店。进去报了名字,服务员领着到了包间门口,肖远又是一愣,不还是上次跟郑玉一家吃饭的那间包间。怎么这么巧?他心中疑惑,却不好说出来。门一开,父母便跟慕慕碰面了。他打起精神,将手中礼物全部换到一个手里,将果篮交给慕慕拎着,一手牵着她,跟着服务员进了包间。
谁知包间里只有老妈一个人。肖远一脸欢欣固着在脸上,一声爸妈顿在口中,转口叫道:“妈!”
肖远妈妈今天穿的气派。一身暗绿色丝质短袖旗袍,上面有黑白交织的山水兰花图案,领口的手工盘扣扣的严实。手腕上一对水头挺好的玉镯,手指上三两个戒指,脖子上还有一串黄灿灿的项链。头发盘起来高高的堆在脑后,耳垂上一对金镶玉耳环,造型倒是古典。肖远妈妈虽上了年纪,身材倒是没走形。终日养尊处优,模样也不显老。随着肖远一声妈,赵慕慈一见之下,只觉得一个打扮隆重华贵的中年美妇站在面前。
肖远妈妈望了一眼儿子,便向赵慕慈看去。肖远忙说道:“这是慕慕,赵慕慈,我女朋友,之前跟您说过的。”
赵慕慈露出笑容:“阿姨好!”
赵慕慈打扮自然是得体的。肖远妈妈一看之下,只觉得这姑娘穿着简单素净,但却无法令人轻视。凝神细看,她这衣料质地做工显然是上乘的,脚上一双鞋子倒是流光溢彩。眼神再一转,肖远妈妈很快识出,她耳朵上和手腕上戴的,只怕不是便宜货。难怪,倒是会不声张的下功夫。
肖远妈妈露出笑容:“赵小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
两人将礼物放在一边,赵慕慈挨着肖远坐下。肖远在老妈跟前没有心机,直抒心意道:“叫她慕慕就可以,我经常都这么叫的。”
肖妈妈没有做声,只含笑倒茶。肖远忽想起来,问道:“我爸呢?”
肖妈妈:“你爸临时有事,处理完了就过来。”
一时无话。肖远妈妈推过菜单,让两人看喜欢吃什么。肖远将菜单推给赵慕慈,赵慕慈犯了几页,说不太懂这边的菜。肖远便陪着她看,不时跟她解说着。
肖远妈妈将茶杯拿到面前,待喝不喝,一双眼睛只管打量着赵慕慈。要说她心中多少有些不悦的。上次说好的日子,这赵姑娘加班来不了。这次呢,险些儿又来不了。说是儿子这边出状况要加班,但谁知道呢,没准又是这女孩儿摆谱不肯来呢。按说她是肖远的亲妈,这也算是见未来公婆了。女孩子见未来公婆,多大的事情,她倒好,工作加班!工作大过天了!
这是她自觉理直气壮的不开心。而心中那不为人知的打量和计较,大约只有她知道了。这赵姑娘看着也是个美人,浑身的气质跟打扮,都是没得说的,比起那个郑玉,除了个头差些之外,其他也都比得上。只是嘛…郑玉看着娇气青春些,就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模样,还有些稚气和对大人的仰仗在身上;这赵姑娘嘛…自然也不差,一副懂事干练的都市丽人模样。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让她想起舞蹈队的领队,妇联主任之类的人身上,很有些场面上人物的那种气派,看着是个有主意的。肖远妈妈操持肖家几十年,一贯精明强势。对丈夫和儿子,她都不愿放手的。所以肖远结婚之后,这个家,她还是要当下去的。冲着这个心思,没注意好拿捏的郑玉自然是要比有主意的赵慕慈更得她的心一些。
更不要说…郑玉家还有那么有钱…不可说,说不得,说了肖远又要生气。赵姑娘虽然瞧着好像也不差钱,但忙的周末都要加班,将见公婆这么大的事都能退后,不管赚多少,毕竟是辛苦钱。这往后女强男弱,肖远要吃亏的。
肖远妈妈只管这般自觉有理的盘算着,却不去想,若是肖远跟郑玉在一起了,那才是真正的女强男弱呢。不仅如此,连他们家都弱给郑家了。可偏偏她视而不见,不以为弱,反以为强,毕竟郑家女儿先看上他们家儿子的嘛。
注意到肖远妈妈的注视和打量,赵慕慈抬起头来,不躲不避看了过去,对她微笑。肖远妈妈猝不及防,忙回笑了一下,垂下眼睛看向自己手臂上的玉镯子。
赵慕慈收回眼神,跟肖远继续看着菜,点了一个当地特色菜地锅鸡,再点了两个素菜。肖远点了一个羊方藏鱼,还有一个东坡回赠肉。肖远将菜单递过去:“妈妈,我们点好了,剩下的您看吧。”
肖远妈妈接过菜单,又添了许多菜和汤,以及当地特色,连肖远爸爸喜欢吃的也都一并点了。点好菜,服务员退出包间,三人便聊起来。肖远妈妈问道:“赵小姐…慕慈是吧?你是哪里人呐?做什么工作?之前问远远,他都不说。”说完便含嗔带笑的瞧一眼肖远。
其实这些情况,肖远大致都跟她说过了。此刻她明知故问,就是要听赵慕慈说。
肖远欲要说话,赵慕慈已经开诚布公的答上了:“肖阿姨,我是甘肃天水人。研究生在上海XX大学读完,之后在律所工作过一段时间,现在在一家公司的法务部上班。”说到这里她沉吟了一下,语气带上了歉意:“刚入职新公司,又是互联网行业,节奏紧张,上次的没能来看您,实在很抱歉。”
肖远妈妈心里介意,嘴上却笑道:“没什么,知道你们年轻人工作忙,那天不得空,改天也是一样的。这不就见着了嘛?”
三人笑了。肖远妈妈脑筋清楚,接着问道:“这么说,你跟远远读的一个学校?还都是法学院?”
赵慕慈:“差不多。不过好像不是一个专业,对吧?”
肖远:“对,她国际法,我民商法。”
肖远妈妈更惊奇:“你们在学校就认识吗?”
肖远看了眼赵慕慈,不等她回答,抢着说:“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学校认识的。”
肖远妈妈:“是同班同学吗?”
肖远:“是。”说完自己笑了:“也不是。”
肖远妈妈:“没个正经,好好说。”
肖远:“就她们律所来学校做宣讲,我去听了,坐在下面,然后就看到她站在讲台上讲话,后面又在学校碰上了,慢慢就认识了。你说是不是同班同学?”
肖远妈妈:“贫嘴。那怎么又不是呢?”
肖远含笑默了一会儿:“她是学姐。跟我不是一届的,我们也没一起上过课。”
肖远妈妈了然了。敢情这姑娘比肖远大,难怪看着不像郑玉那么稚嫩。于是她问又道:“你们隔几届啊?”
肖远想了会儿,像是确认般看向赵慕慈:“五届?”
赵慕慈略一想,也点点头,跟肖远一起看向肖远妈妈,平静坦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肖远妈妈一愣,这可有点意外。年龄的问题,肖远没同她说的这样清楚,她也没留意问。她估摸着可能会大个一两岁,没有想到会大出五岁。一时间,围绕着着五岁的年龄,肖远妈妈心中五彩纷呈,各种想法都冒了出来。
留意到两人都在看她,她应变迅速,展颜笑道:“是嘛。这么说来…还真是缘分呐。呵呵。”
肖远到了母亲跟前,像换了一个人般,总的来说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听到母亲说两人有缘,他便扬起脸,问着母亲,像是炫耀般:“我厉害吧!”
肖远妈妈一瞪眼,赵慕慈没忍住,低头抿着嘴憋起了笑。肖远妈妈瞧见赵慕慈在笑,努嘴让肖远看,要他注意言辞。谁知肖远一看,立刻大声笑起来,边笑还将手搭在赵慕慈肩上边低头看她,亲密之极。肖远妈妈一看两人这样,也不好说什么,一想起儿子说的那傻话,自己也撑不住好笑起来。
一时服务员进来上了两个凉菜。肖远妈妈站起身:“你们先吃着,我去给他爸爸打个电话。这会儿了还不来。”
肖远拿起筷子吃一口,又劝赵慕慈。赵慕慈不动筷子,扭头对肖远悄声说:“你妈真好看。也会打扮。你家很有钱吧?”
肖远笑:“她平时也还好。估计是要见你,把压箱底的东西都穿出来了。重视嘛。”
赵慕慈听到这样说,心里也有几分欢喜。想了想又说:“我说你那么好看。你爸爸什么模样?你像谁多一点?”
肖远又夹起一口菜:“等下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肖远妈妈回来了。进来便对肖远说道:“去接一下你爸爸,他在马路对面的那个商场里,说是有人给他留了两箱水果,正好拿来招待慕慈,快去。”
赵慕慈便说太客气了,不用那么麻烦。肖远站起来便要往外走,又想起赵慕慈,不由的看向她,想要她跟他一起。肖远妈妈笑道:“外面日头怪晒的,就别让慕慈跟你跑了,也没多远,你快去快回,我们等着你。”
听老妈这样说,肖远遍按一下赵慕慈肩膀,起身朝外面走去。
包间里剩下了赵慕慈和肖远妈妈两个人。
赵慕慈看着肖远出门去,将目光收回来,看向肖远妈妈,正要找些话来说,突然发现肖远妈妈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刚才那和善热情的慈母模样不知去了哪里。此刻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无端令人觉得肃穆;垂着眼睛不看人,却将目光面前的一小杯碧沉沉的茶水,嘴角噙着一丝有若无的笑;这样一副神情模样,配上她脖颈中一串黄澄澄的项链和通身的打扮气派,陡然间便让人有了距离感。
赵慕慈不由得想起电视剧中那些矜贵又眼高于顶的贵太太们。肖远妈妈外形实在不赖,今日扮上了,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味道。而她…赵慕慈不由得对号入座,只怕在贵太太肖夫人的戏剧世界中,便是那不知天高地厚攀上他们家公子的毛丫头吧。
意识到这一点,赵慕慈不由得有点不自在起来。她在内心问着自己,别人还没有怎样呢,她自己倒主动代入进了这不讨喜的角色套子里。她有高攀吗?并没有啊。一时紧张之下,她无暇想到,这是肖远妈妈内心起了变化,并将自己的想法无形中投射了出来,才令她有了这样的感觉。
肖远妈妈不说话,赵慕慈也不便说话,只忙着跟心中这不大自在的感受做挣扎。肖远妈妈维持着那样微妙的矜持表情,拿起面前小口茶杯,轻吹一口,眼睛便飘了过来,看着赵慕慈声音悦耳的问道:
“赵小姐今年该有三十好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