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半夜,李虎才回来,驴子牵狗栗子家了,他也就一个人,进了门,却是没想到燕儿家不但留着门,人都没睡,等着他呢。
燕儿的大爷和他家二十多岁的小儿子也在,正搂着袖子蹲在炕边上打瞌睡,被燕儿一提醒,才猛地睁眼,把头抬起来。昏黄的灯光中,李虎站在面前,腰下吊着一柄牛角小刀,袖子轻挽,脸色微红,也正因为喝了酒,比平日现出更多的粗犷和英武,身上若有若无,带着连大地主都没有的一股气质。众人还是想说他,因为关心他,爱护他,怕他真敢跳出来去干石场,到时把张场主得罪上,也因为毕竟他只有十四岁,年轻不懂事,父母不在,总要有人来为他谋划,为他护航。燕儿却怕是长辈怪他,带着通气的心思,第一个抢问:“驴儿买到了吗?”
李虎点了点头。
燕儿最敏感,一扭头给她娘说:“娘。看他脸红的,肯定喝酒了,说不定还喝醉,明天再问他吧。”
李虎说:“只喝一点,没有醉。我从不多饮酒,以前一饮多,阿爸就会揍我。”说着,他便坐了下来,带着虚心,等着长辈问话。大人们心里一下软和。本来还担心你一说,他认为自家不是他父母,他生气,他回你嘴,问你凭啥管他,到时候本来出于好心,结果两边还起口角,生气,产生矛盾。众人早在心里遣词造句,没想到他就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坐下来,一副懂事的样子,而这种懂事的态度,恐怕放在村里几十几的大人身上都难得。
燕儿她娘说:“阿虎。他可是第一次不用人问,张口说你阿爸。原先你在家,你爹他眼里吗?”
李虎老老实实地回答:“严厉。”
这是个引子。
燕儿她娘说:“你爹对你严厉点,那是为的啥?那是为你好对不对?按说你已经够懂事的,无论做事、说话都没得挑剔,我们这几个老老少少的,不该大半夜等着你,去说你,但是不说又不行,你说你爹娘不在,我们不出头说你,还有人说你么?要是说你说得重了,你也别恼。”
燕儿大爷说:“你这娘说得是理。”
他怕把自家婆娘与燕儿她娘在称呼上弄混,是比着燕儿说的,插了话,就接着往下说:“你知道不?今天张场主到家了。不知道你是谁家的,摸俺家了,他来请你上工,说是你一走,搬工有空,临时找人,人家给他多要钱不说,大伙都跟着多要钱,要钱又不能出活,让你明天带着去,帮一帮他。”
李虎说:“别人跟他要钱,我一点都不意外。上次与我们打架的那村,事后和解,我直截了当问他们了,一天两文钱够两顿饭不够?这么廉价,你们自己要干,你们怪谁?我做了橇车,拿四文多吗?反过来我又给他们说,干活的与干活的不一心,还斗得厉害,张财主高兴都来不及。所以这些日子,闹工钱就没消停过,我是看着他们闹工钱,故意把橇车藏起来,一下不去,告诉他,咱也对工钱不满意…他请我,他才不是请我呢,他是想让人知道,想用我逼别人。他来村,人都告诉我了,不是今天非去买驴,我故意避他的。”
燕儿大爷大吃一惊。
老头读过私塾,偶尔看些杂史,听点野戏,一下就听得明白,知道李虎的厉害,但他还是叹气说:“阿虎。他张场主给别人发多少钱,和咱有啥关系,这个事搞到现在,人家不怀疑你在主使?你给人说干活的要一心,你怂恿他们一起闹工钱,反过来,你还不睬人家张场主,图啥呢。你不是会画画,挺拿钱的吗?你管他们村拿多少钱干啥呢?你要是把张场主得罪了,他可不是正人君子。”
李虎笑笑说:“大爷。说旁村的远了,那狗栗子他们一天两文钱,我也不管么?那石头场就算有橇车,上千斤的石檩,喊着号子抬上去卸下来,也累得半死不活,就这,张场主他连橇车,连驴子这样的牲口他都不舍得弄,一开始我以为我聪明,能挣四文钱。实际上为啥涨到四文,他是等着各村的人像我一样自己造车,自己带牲口。人吃马嚼,四文够吗?我和咱村的人,因为都是少年,家里不用钱,挣的钱凑起来造橇车,别人呢?干活是四文工钱,让人家花四十文钱,他又不是不识数。这叫为富不仁…我可以不管,但我也不能跟着他欺负穷人吧。”
燕儿大爷立刻扭过头跟燕儿她娘说:“李虎直。真直。”
燕儿他娘则扭过头来,跟燕儿大爷说:“李虎说得对。咱不说为大伙出头,那也不能别人闹工钱,我们去帮着张财主吧。那以后人家咋看我们家李虎,是不是?李虎这么一说,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了。”
燕儿大爷说:“那张场主咋说你知道不?他觉得你也想开石场,说你在石场里头,啥都问,啥都琢磨。”
李虎肯定地说:“我要开。石场也没那么难开。”
一屋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四岁的少年,只去了石场一个月,竟真在琢磨开石场,那石场,家里的人都曾去过,各村的人都有,用他他闹钱少,不用他,他闹你为啥不用他,这些人,有难缠的,有不认理的,有较真的,有胡来的,上工时有受伤的,有采石摔死的,放到任何一个人去看,那都是一团乱麻的场面,挣不挣钱人不知道,但能是一般人敢干就干的?那个张财主为啥敢干?道上的。他能镇得住;其它财主拉石头,他也不怕欠,他有家底;死了人,官府追究,他上头有人。
你李虎有啥?
有个胆量而已。
燕儿大爷说:“你要想开,也行,但不能急。我和你这娘都不是不经事的人,你哥他们几个说去闯荡,也就说一声,别人家老人敢支持吗?我们敢。但是呢,你不能现在开,你得等几年,一来等你长大,想得周全,二来等你哥那边安住身,他那边要是安住身,咱也能成大财主,就有钱去干了,三呢,你哥他们都不在家,没人给你撑住,这个四呢,咱还没往官府上去铺过路…官府上没人,啥也干不成。”
李虎轻声说:“大爷。我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我已经可以想周全。张财主他卖石头,他就是靠坑乡亲们。我卖石头,我要卖去易县,卖去保郡,卖到魏博…我要让狗栗子他们能够买地,能够养家,我让周围村里的人都过好日子,他张财主能吗?他不能。他干了很多年,他要能,他早就做到了。但是我能。我知道石头该怎么卖,做成什么物件卖,我还知道石头怎么值钱,虽然只有一个月。大哥那边,我不知道是什么生意,但肯定他那也会有风险,风险比开石场大多了,我要是把石场开出来,挣上钱,我还能帮他呢,对不对?”
他又说:“按照张财主开石头场的用工、用人,根本就用不了多少本金,我最近挣的钱,就都够…说他们不在家,没人撑着,没人撑着,我李虎撑着,好男儿纵横四海,怎么能处处靠大哥他们呢。至于官府?我们采石头卖石头,只要能拿下采状,定期交税,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说:“就算靖康的官府全巧取豪夺,难道我们就因为怕他们,什么都不做吗?真要是石场大发利市,周围方圆多少里的人都能跟着过好日子,他们会站在我这边,一起向官府讨公道的。”
燕儿的大爷又急又说不上来。
他拍着自己膝盖,叹气说:“这孩子。这孩子。”
燕儿尖叫说:“阿虎。我支持。”
她举起一只手,大叫:“阿虎。你就是与人不一样,说话可爷们。”
她大爷家的孩子也很激动。
但他随即就还了一句:“就你能。别人就都不行。”
燕儿她娘在燕儿后脑勺上印一记,燕儿还想反驳堂哥,当场停住,就瘪了嘴,两只眼睛在眼眶里转呀转的。
燕儿她嫂帮忙劝说:“李虎。心不能那么大。你一干,就跟张财主结上仇啦。”李虎点了点头,说:“这个我想过。我也不是一下就去干,我先买他成块的石头,咱们制石头,雕石头,打磨石板,制作石头画,请好匠人,把磨盘的齿画成图,完善雕石工具,等这些做好了,再去开石场。”
燕儿扑哧笑了:“还用磨磨石头?”
李虎也笑了,反问:“张财主都要从我这儿挣钱,他还要与我结仇?”
他又说:“我还要找一找问一问,看看北平原和魏博那边,有没有匠人有更高明的办法制石头…”
燕儿她娘懵了,一扭头看向燕儿她大爷,老头也懵着,反倒是燕儿他堂哥开始嘲讽:“就你能。能得很。”
这回,燕儿瞪着他喊了:“就我们家阿虎能。就比你能,咋啦?你读过书吗?你打得过狗栗子吗?”
众人一直说了个筋疲力尽,这才放李虎回去睡。
婆媳两个送走燕儿的大爷,回来见燕儿也趴一旁睡着了,就喊她,喊醒了问她:“冲你哥冲啥?该你冲他么?真是啥事都不懂。”
这一夜,婆媳两个好担心。
她们已经把李虎当成自家的人,但李虎的选择却超出她们的想象和见识,这些担心,全是奔李虎而去。
天亮了。
燕儿大爷又来家了,见李虎去河边了,就说:“我昨天忘了问李虎了。张场主要是一心见他,咱这边咋回话?”
这是个大转折。
昨天,他是要替李虎拿主意的,今儿呢,却来问李虎自己咋回话。
燕儿她娘留老人吃饭,大家在柴房里,忍不住讲起昨天的话题。
讲着,讲着,燕儿的小堂哥一溜烟跑进院子,大叫:“爹。爹。不得了了。官府来人,是差役李老大,他传话说让咱村也出人,到河那边给北平原迁来的人盖房子,咋办?要三十九个丁,没有役钱,咋办呀?”
人全出来站到院里。
燕儿他大爷颤巍巍地抖着胡须,喝道:“三十九个丁?还有不在家的,那不是全去吗?”旋即,他气恼地说:“东夏人迁来,他们自己不会盖房子,为啥让我们给他们盖,他们都是大爷,还让十里八乡供着吗?”
李虎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着燕儿,两人一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对,一问,是这么回事儿,听人咒骂着该死的东夏人,李虎忍不住就说:“官府让咱们给东夏人盖房子,也不怪人家东夏人。”
燕儿堂哥怒目以对:“那怪谁?”
李虎说:“朝廷夺占北平原,不怨人家东夏吧。现在东夏与靖康议和,东夏议和的条件就是,如果朝廷一定要东夏人搬迁,就得拿地,拿房,拿财务置换他们在北平原的财产,如果说怪东夏人。不如怪官府。靖康的官府不管自己的百姓死活。东夏的官府却在意每一个东夏人。”
燕儿的堂哥笑话说:“你又懂得多。在哪,官府管你这个?”
燕儿就气他老冲李虎,问他:“那你懂。你说啥原因呀。为啥给东夏人盖房子呀?”
李虎又说:“这些东夏人在东夏都有房屋,那些房屋,官府得了,不知道卖给谁,会不会给县里,为啥不给盖房子人的工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