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轻小说 电击文库 美里活在猫的眼眸里(美里住在猫猫的眼中)

  1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身在陌生的城市。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一阵倾盆大雨淋湿,正躲在一条窄巷的凹陷处。手里握着一罐高酒精浓度的五百毫升罐装高球烧酒。我身上明明没有手机和钱包,不知道是怎么拿到酒的。身体已经冷到骨子里,牙齿不停地打颤。我虽然觉得想吐,却靠着喝酒来取暖。

  屁股的口袋里塞着一本我不知道的口袋书──法兰兹•卡夫卡的《变形记》。这是主角在某天突然变成一只虫的故事。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变成了一只虫,恶心得吐了出来。我原本想丢掉这本书,却又想起美里很珍惜书本的事而作罢。

  我的眼头发热,于是低声啜泣。那毫无疑问是未来的记忆。美里真的会死。我不知道那颗黑暗的月亮和火焰究竟是什么,总之美里终将丧命。她的肚子上开了一个洞,在寒冷又阴暗的地方死去。这让我感到悲伤不已。我也想到黑山学长的事。那真的是命运吗?如果我更努力,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了呢──?

  我左思右想的期间,雨就停了,天也亮了。心情明明差到极点,从高楼之间仰望的晨曦还是很美丽。

  我摇摇晃晃地踏上归途。昨天的我大概是想逃到遥远的他方,这里却比想像中还要近。我在早上九点到家,淋浴后钻进被窝。

  2

  黑山学长遇害之后的第五天,栃木的老家举办了他的葬礼。

  那是一栋有山水造景的木造平房,铺着日本瓦的人字屋顶在青空下闪耀着光辉。黄鶲以鬼瓦为舞台,悠闲地唱着歌。我们在屋檐下举办着阴郁的仪式。黑山学长的照片被白色菊花围绕着,带着腼腆的笑容。平常总是抽着菸的他给人一种酷酷的印象,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虎牙的关系,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容易受伤的孩子。

  有几个看似新闻记者的人出现,却又被赶走。警察遗失的手枪被拿来犯下连续杀人案的情报从某处泄漏,成了媒体连日报导的大新闻。「肉身佛」这个词汇没有出现在新闻上,可见媒体似乎尚未掌握详细的情报。

  葬礼进行到座礼烧香的段落时,和尚一出现,就有人发出了尖叫声。是蛭谷学姊。她有过度换气的情况。「要被杀了,要被杀了,要被杀了……!」她在社员的陪伴之下离席。

  「她可能是看到袈裟,就想起了案发经过吧。」

  坐在我旁边的梅子学姊对我说道。她今天用染发喷雾将头发染成黑色,妆容也比较低调,呈现清纯美少女的风格。她把手放到嘴边,偷偷跟我说:

  「其实,美和子好像觉得那是肉身佛的诅咒。」

  「诅咒吗?」我睁大眼睛。「怎么可能。」

  「因为她还满迷信超自然现象的。她很容易被晨间节目的占卜影响心情,而且也常常相信阴谋论。她好像有对华铃下过诅咒,觉得是这件事影响到黑山学长了。所以,她认为诅咒迟早会回到自己身上。」

  「正所谓害人害己吧……」

  和尚以防疫为由,用手机播放般若心经,不断敲打木鱼。世界上真的有很多思考模式不同的人──我心想。

  我们移动到火葬场,对遗体进行最后的道别。

  现场充满啜泣的声音。轮到我的时候,我望进棺材里。黑山学长看起来就像是安稳地沉睡着。因为子弹是贯穿心脏,所以头部很完整。眼眶涌出泪水,所以我赶紧让下一个人上前。阿望学长带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在棺材前立正站好。然后,他用小小的声音说道:「下次再一起演戏吧。」

  然后,遗体被送进火化炉。

  我们移动到聚餐场地,享用家属招待的开斋料理。社员们轮流跟家属聊起自己与死者的回忆。经过火葬这一关,气氛多少缓和了一点。

  「你还一脸忧郁啊。」隔着防疫用的压克力板,我左边的千都世学姊说道。丧服与珍珠项炼非常适合她。「我明明有联络你,为什么不回我?」

  「对不起,我状况不太好……」

  实际上,我得了夏季感冒,一直卧病在床。应该是因为淋了一整晚的雨吧。只要我有心就能联络她,但我根本没有那个力气。不过,千都世学姊好像过度解读了。

  「你该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吧?」

  「咦──?」

  「你觉得自己更努力找出犯人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那只是你自以为是。你真以为自己是名侦探吗?」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千都世学姊突然用力拍打了我的背部。我吓了一跳,她便用温柔的表情说:

  「别想不开了,今后再让我看看你帅气的一面吧,我的名侦探。」

  说完,她移动到别的座位。我搔了搔自己的后颈。感觉就像是摆脱了什么鬼怪,身体渐渐轻盈起来。真是败给女演员了──我心想。

  「唉,我看你真的有在跟千都世交往吧?」

  我右边的梅子学姊说道。她的口气听起来只是随口问问。

  「我们没有在交往。梅子学姊才是,你喜欢他吗?」

  她在筷子套上画着院濑见学长的肖像涂鸦。

  「啊哈哈,这个只是随手画的啦~画画可以让我安心。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反而很讨厌~因为他很爱现嘛~他手上那只看起来很贵的表就是贷款买的耶,明明还只是学生。他想表现出自己家很有钱的样子,吸引女生的目光。连衣服也都只穿名牌。我超讨厌那种人的~」

  「是喔……」因为他被嫌得一无是处,有点可怜,所以我决定不继续追问。

  「正在跟院濑见说话的就是制作人神田川幸尚先生。」

  所谓的制作人,就是负责企划、行程管理、预算编列的职位。听说他原本就是经营剧团的人,看了《辙之亡灵》之后大受感动,于是协助这部作品登上商业舞台。多亏他的鼎力相助,《三界流转》才有机会在大舞台上演出。

  「啊啊,原来就是他……跟我听说的一样,看起来人很好。」

  神田川先生是一位年近六十的绅士,将混着白发的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黑框圆眼镜与鼻下胡须的组合散发着艺术家气息。他一笑,眼角便浮现皱纹。

  过了不久,神田川先生来到我面前打招呼了。

  「我听黑山提过你的事。你好像一加入就跃升《三界流转》的主角了呢。」

  「是的……因为一些意外的插曲。我的实力还不够,会尽量用努力弥补。」

  神田川先生仍然注视着我的眼睛,点头说道:

  「明天能不能见个面?我有些话得先跟你说。」

  我很惊讶,但还是答应了这个邀约,并跟他交换联络方式。

  忽然间,黑山学长的父母所说的话传进我的耳里。

  「他的新冠肺炎痊愈时,我们还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黑山学长那空白的两周果然是罹患了新冠肺炎。但我完全不明白这跟案情有什么关联。

  过了一阵子,我们再次移动到火葬场。

  在肃穆的氛围之中,我们看着遗骨被放进骨灰坛的过程。不知道美里的遗骨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无意间心想。

  仪式顺利结束后,我们正要离开时,阿望学长被叫住了。黑山学长的父母用温柔的表情说了几句话,然后将一个小盒子交给他。阿望学长用惶恐的神情低头行礼了好几次,最后开始号啕大哭。他哭着回到我们面前,用强而有力的语调说道:

  「不管有多辛苦,我们就算用爬的也要完成《三界流转》。你们愿意把力量借给我吗!」

  我们就像斯巴达战士一样,发出「哦哦!」的勇猛回应,抱着哭个不停的阿望学长的肩膀,一起走向车站。

  在回程的新干线上,须贝喝了许多啤酒,醉得在厕所吐了。

  3

  下午三点,我们在新宿车站附近的咖啡厅碰面。

  神田川先生穿着水蓝色的针织POLO衫,搭配窄款的九分裤与凉鞋,显得休闲又时髦。先到现场等待的他站了起来,笑咪咪地向我打招呼。我们俩都点了维也纳咖啡。

  「你是兵库人啊,我去过那里。那是什么地方来着?樱花路树很漂亮的……」

  「是『小野樱花河堤回廊』吧。一条很长的樱花隧道。」

  「啊啊,就是那里,那里很漂亮呢。我最近有点健忘,真伤脑筋。」

  神田川先生笑得脸都皱了起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不过聊到戏剧相关的话题时,他接二连三地提到各种专有名词。他穿插着戏剧论,幽默地谈论关于舞台剧和名人的话题。

  「那个帅哥演员迟早会露出马脚。到头来,对工作没有热情又不认真的男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成器。因为他明明是外行人又不练习,所以我马上就开除他了。」

  我点头,然后说道:

  「您今天是想要观察我究竟是不是会认真练习的外行人吧。」

  神田川先生稍微抬起左边眉毛,把眼镜往下挪,用肉眼看着我的眼睛。

  「就跟我听说的一样,你的头脑转得很快……你可别怪我。我也是打算把自己所剩不多的下半辈子投注到《三界流转》上,所以总得早点剔除不好的嫩芽。」

  「我可以理解。」我笔直地回望神田川先生。「我已经作好知难而退的觉悟。」

  神田川先生抿起嘴唇,轻轻点头两次。

  「你……不错。我看过丧尸的即兴表演影片了。到目前为止的戏剧生涯,我是第一次见到刚入门就能演到这个程度的人才。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外行人。」

  「谢谢您的夸奖。」

  我坦然说道,内心没有一丝愤怒。神田川先生露出少年般开怀的笑容。

  「好极了。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看,跟我来吧。」

  我们走出咖啡厅,步行了十分钟左右,然后进入一栋贴着磁砖的老旧大楼。

  「这里是我的工作室。里面有练习室、录音室,还有小型的舞台。」

  每个房间都很有年代感,却保养得很好。我们走进三楼西南方边角的房间。这里有投影机和投影幕,还摆着折叠椅。神田川先生一边拉上遮光窗帘,一边说道:

  「百闻不如一见。一次的亲身体验,能让人学习到的东西往往是最多的。你知道阿望安尊是谁吗?」

  我摇摇头。神田川先生说:

  「他是志磨男的祖父。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看了他的舞台剧影片,叫作《吉祥天女》。那部影片是黑白的,画质也非常差,但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一瞬间就被剧情吸引,忘我地观赏那出戏。就在那个时候,我学到了关于舞台剧的一切。彷佛在黑暗中拿到火把一般,突然看清了许多事物。就像这样。」

  神田川先生打开墙壁上的开关。日光灯照亮了室内。

  「《吉祥天女》──」我低声复诵。「跟《三界流转》第一部的副标题一样呢。」

  「我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看不到超越那部舞台剧的作品了,但如果是《三界流转》的话,或许……我想志磨男可能是想要超越他的祖父。他大概是觉得这么做的话,就能了却爷爷的遗憾吧。」

  「遗憾?」

  「《吉祥天女》也是三部曲,阿望安尊将一切都赌在这个作品上。他甚至单单为了这出戏就自掏腰包,建造了名为『天女馆』的建筑──但是,担任女主角的妻子基于不明原因而自杀,使一切都化为乌有。安尊或许是出于绝望,再也不愿意站上舞台。最后他病倒了,据说他一边痛苦地挣扎,一边在朦胧的意识中反覆说着『把天女馆烧了』之类的梦话……」

  现场弥漫着凝重的沉默。神田川先生完成播放影片的准备后,将房间的灯光关掉。周围变得一片漆黑。说话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安尊一定是被『诅咒』吞噬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

  「安尊透过戏剧所探讨的生涯主题是『诅咒』与『解咒』。打破虚构与现实的界线,在冥界与人世之间开出一个洞,让观众融入故事,并将其解放……你知道诅咒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摇摇头。神田川先生就像是看得见我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说到安尊,运用『旋转舞台』与『升降台』的新颖演出手法非常有名,但他同时也是一名活跃的前卫艺术家。他以前曾创作一个名为《诅咒的产道》的作品。那个作品只有一片平凡无奇的白墙,上面挖了一个洞。可是往洞里窥视的客人都纷纷发出惊叫。我也曾战战兢兢地往洞里窥视过。」

  「……您看到了什么呢?」

  我咽下口水。

  「一个背影──」神田川先生说道。「某个人背对洞口站着。然后,他的影子渐渐延伸,吞噬了背影。那个人消失以后,又有别人的背影出现,并且再次被影子吞噬。然后又有背影出现……同样的反覆在意识深处渐渐留下某种诡异的印记……接着,意识忽然产生空白的瞬间,眼熟的背影出现了。异样感让头脑陷入混乱。然后我发现──那是自己的背影。我因此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恐惧,吓得发出啊的一声惊叫,从墙边退开。正在排队等待的人睁大了眼睛。我于是挤出一个笑容,就像刚刚被恶整了一番似的。不过,那天晚上我作了恶梦。内容是自己就那样继续窥视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会被诅咒。」

  我知道他在黑暗深处点了点头。

  「诅咒会从这种小洞中产生。如果有人往里面窥视的话。安尊也窥视了开在某处的洞,然后遭到吞噬……《三界流转》是解除诅咒的故事。累积无数诅咒以后,在最终章的《光明遍照》,圆环的建构与解体会同时进行,解除所有的诅咒──」

  强烈的沉默笼罩我们。

  神田川先生清了一下喉咙,继续说道:

  「……我扯远了。我想说的是,你应该多看看好的演技。直到三年前为止,我领导的剧团就有一个天才。她不输安尊的妻子,是不折不扣的天才。你一看就知道她有多厉害了。」

  舞台的布幕映照在投影幕上。布幕缓缓往上升起。

  剧名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见到父王的亡灵,得知其死亡的真相而陷入疯狂,开始寻找复仇的机会。

  「出场了,她就是天才──」

  神田川先生指着一名演员。她身穿华丽的礼服,饰演女主角奥菲莉亚。

  我──瞠目结舌。一股寒意窜过背脊,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脱离正常的时间洪流,画面中的她成了刻划时间的一切。

  神田川先生陶醉地欣赏着她的演技。

  我无法顺利呼吸,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问道:

  「她……她……她是谁?名字……请告诉我名字……!」

  「你到底怎么了……?」

  神田川先生一脸狐疑,但可能是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他答道:

  「柚叶美里。」

  我再也无法思考,只能呆呆地望着银幕上的美里。

  她──是不折不扣的天才。相较之下,连千都世学姊都显得像个凡人。她单是存在就充满光彩,而且演技十分细腻,一举一动都能巧妙地编织感情,彷佛用光滑无瑕的丝绸深深包裹观众的心。逐渐发狂的演技更是一绝。人世间最深的黑暗就在她的眼里。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这么一问,神田川先生就抚着胡须,带着湿润的眼眶说道:

  「很遗憾……她遇上空难,所以……」

  奥菲莉亚在疯狂之中,与花环一起坠入河里,暂时如人鱼般浮在水面上,哼着祈祷之歌──最后沉入水中。

  4

  穿过隧道,便是雪国。

  放眼望去是一片白茫茫,让我不禁颤抖。

  ──不,这里不是雪国。

  眼前的一切真的是纯白色。天空和地面,全都是空白──没有一丁点凹凸的地平线不断延伸到远方。我漫无目的地迈出步伐。脚步声如冬夜般孤独。距离感与平衡感渐渐麻痹,使我感到晕眩。最后连时间感都错乱了,导致脑中也化为一片空白……

  为了保持理智,我开始聆听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唯有这个声音能区隔并驱动世界。

  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走了多久,我发现前方有一道墙壁。那面墙壁很巨大,同样是纯白色──那几乎可以称为「世界的尽头」。不论往左、往右,还是尽量抬头往上看,都看不见墙壁的尽头。

  ──忽然间,我发现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洞。

  我想知道世界的尽头外面有些什么。

  我──往洞里窥视。

  里面只有黑暗。

  扑通……扑通……扑通……

  我眨眼,凝神细看。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正打算放弃。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团白色的影子浮现了。

  我开口惊叫,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就像遇到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

  是木乃伊男──!我战栗不已。

  被绷带层层包裹的脸,一动也不动地面对着我……

  下一个瞬间,木乃伊男突然倾身向前,然后──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木乃伊男──流出眼泪。

  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更深一层黑暗──

  突然间,我惊醒了。

  全身都被汗水浸湿。

  我环顾自己的房间,发现自己刚才只是在作梦,这才松了一口气。

  5

  我踏进中野百老汇附近的一间家庭餐厅。

  我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两人份的饮料喝到饱,边喝咖啡边等待。

  过了一阵子,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生来了。

  她的肤色很苍白,大大的眼睛下方带着深深的黑眼圈。

  「……让你久等了,我是鹿紫云澪。」她的声音细小又沙哑。她用手揉揉声带并清了一下喉咙。「不好意思,我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出声说话。」

  她装了一杯桃子汁,在我的对面坐下。她呆呆地望着窗外,始终没有主动说话。我受不了沉默,于是说起至今的事发经过。我以前认识一位名叫柚叶美里的女生,却突然联络不上她。昨天,我在神田川先生的影片中偶然发现她,所以才会找她当时认识的人谈谈──以上是我编造的故事。

  「柚叶学姊──」鹿紫云同学用遥望远方的眼神说道。「真的很厉害。」

  两人是在鹿紫云同学十五岁,美里十七岁时相遇的。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可是,看过她的演技、跟她聊天之后,我觉得她是个非常美丽的人。该怎么说呢……她的生活方式很美丽。人的美就是精神的美。那么美的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

  鹿紫云同学用陶醉的表情喝了一口果汁,然后又说道:

  「我当时刚上高中,由于国中时曾经在全国大赛中夺冠,会加入处女座剧团也是因为被神田川先生挖角,所以很得意地以为自己所向无敌,马上就能抢到女主角的宝座……可是,看到柚叶学姊的演技,我完全甘拜下风。那已经不是可以用演得好不好来形容的程度。简直到了……可怕的境界。我只能这么说。我觉得自己永远赢不了这个人,我曾经哭过,也恨过,甚至想要放弃演戏……可是,最后我开始崇拜她。非常强烈地崇拜。」

  鹿紫云同学一下子就把杯里的饮料喝光,再去装了一杯。

  「请问对你来说,柚叶学姊是什么样的人?」

  「美里很可爱,很温柔,有点冒失,又充满神秘感……」

  我说到这里,鹿紫云同学就用不变的表情说:

  「你这么说,真的有见过她吗?」

  我一瞬间语塞,然后用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愤怒语调说道:

  「有啊。」

  「我看应该没有吧。」

  鹿紫云同学用略带嘲讽的口气说道。

  「你只是以为自己见过她,本质上却错过了她。你根本还没有『真正遇见她』。而且,你已经永远无法遇见她了。因为她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就像失去羽衣的天女一样──」

  鹿紫云同学说自己有保留当时的新闻剪报,答应让我去她的家拜访。

  一路上,我始终心神不宁。我还没有「真正遇见她」──这句话对我造成了难以置信的深刻影响。

  鹿紫云同学的家位在徒步到得了的距离。说穿了,就是一栋豪宅。几何风设计的两层楼建筑周围有修剪整齐的树篱,以及景观照明。站在玄关前,门锁就会自动开启。灯也自动亮了起来。

  客厅里有座很大的龙鱼水槽。饲料的喂食应该也是自动化。我们从打通的螺旋阶梯走上二楼。鹿紫云同学一打开房间的门,史提夫•莱许的《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便传了出来。

  「我二十四小时都播着音乐。」

  虽然我感觉到某种异样的氛围,却还是踏进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的空气很闷。墙壁上贴着许多照片。我的目光停留在近处的一张照片上。那是美里与鹿紫云同学在迪士尼乐园比出胜利手势的照片。我的心里涌现有点温馨,又非常哀伤的情绪。

  鹿紫云同学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相簿。然后她打开最后一页,对我招手。我战战兢兢地窥探相簿。

  相簿上贴着坠机事故的新闻剪报。报导上显示,三年前从东京飞往福冈的客机坠毁在岐阜县的山中。原因是引擎故障,也有报导提到航空公司与维修业者被告上了法院。事故中没有任何人幸存。死者名单列出了「柚叶美里」的名字。

  「柚叶学姊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曾经──打算去死。」

  我吓了一跳,转头望向鹿紫云同学。她将相簿往前翻,上面贴着许多美里的照片。纤细的指尖抚着美里的脸颊。

  「学姊是在满二十岁那年的春天过世的。后来的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持续到精神科就诊,直到不久前都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从旁伸出手,把相簿再往前翻一页。不出所料,上面贴着美里的照片。前一页也是,前前一页也是……

  我猛然抬起头,背脊开始发凉。装饰在房间里的其他照片也全都是美里。冷汗从我的额头渗出。相簿的第一页应该是刚认识时的照片,照片里的鹿紫云同学跟美里肩并着肩,脸上浮现生硬的笑容。

  「是啊,你猜对了──」鹿紫云同学露出带着微微寒意的笑容。「我爱柚叶学姊。」

  我不禁往后退。我虽然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奇怪的吗?」鹿紫云同学面不改色地说道。

  「太奇怪了。」我终于说出口。「像这样把别人的照片……」

  「别人?」鹿紫云同学说道。别、人──她的口气就好像这两个字是非常难以处理的异物似的。「这里的照片不是别人的照片,全部都是我的照片。」

  我摇摇头。「你在说什么……?」

  「自己和他人之间根本没有本质上的差异。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管是小婴儿、老人、圣人君子还是杀人魔……大家的灵魂深处都是同样的颜色。因为所有人都幼稚得不明白这一点,这个世界才会纷争不断。」

  鹿紫云同学触碰房间深处的乐高积木。那是一个模拟舞台的精巧作品,撷取了奥菲莉亚坠入河中的一幕。观众席只有一名观众。

  「一直待在阴暗的房间里,就能看清自己的灵魂。我想了解真正的自己,所以卸除了多余的零件。就像把洋葱的皮一层一层剥掉,一点一滴地……」

  鹿紫云同学开始拆掉一个一个乐高积木。观众席消失,布幕消失,舞台布景也消失了。我被她的气势震慑住,只能定睛望着这一切。

  最后,只剩下奥菲莉亚与观众。

  「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跟灵魂无关。下地狱的人全都是裸体对吧?就是这么回事──然后到了最后一刻,这边会消失。」

  我感到毛骨悚然。鹿紫云同学将观众舍弃。

  「对自己的灵魂来说,自己也是他人。我们认为是自己的东西,其实不是自己。自己只是把感情投射到自己身上而已。所以对我来说,柚叶学姊比我自己还要接近自己。正因为学姊能够完美地理解这一点,所以她才是天才──」

  「你──」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疯了。」

  「如果你有『真正遇见』柚叶学姊──你应该也能明白。」

  我逃走了。我奔下螺旋阶梯,经过龙鱼水槽旁边,从玄关跑出去。

  门在我的背后自动上锁。

  6

  我将房间的灯全部关掉,看了从神田川先生那里借来的哈姆雷特影片。

  明明是第二次观赏,我却比先前更入迷,真是不可思议。我马上重看了第三次,还是一点也不腻。每次观赏都会为我带来新的启发。不断重复体会这种启发,或许就能达到鹿紫云同学的境界了。

  我还没有「真正遇见她」──

  这句话反覆浮现在我的脑海。我觉得自己看愈多次,好像就会离美里愈远。我把手指放在播放键第四次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必须向美里道歉。

  我呼唤三郎,它便从猫跳台上跳下来,坐到我的腿上。

  我窥视它的眼睛──

  美里一脸悲伤地垂下眼睛。我的心感到一阵刺痛。她的瘦小背影都已经背负著名为死亡的残酷命运,我却还对她扔石头。

  「……对不起,美里。」我努力挤出声音说道。「我一时激动,就把气出在你身上了。你明明是最难过的人,我却没有想到要体贴你的感受。我这么幼稚,真的很对不起……」

  听完,美里摇摇头。

  「不,我才要说对不起。关于黑山学长的事,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因为随意预知未来的话,就会打乱时间轴,反而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嗯,到头来,我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今天去见了鹿紫云同学一面。」

  美里睁大眼睛。

  「……小澪过得好吗?」

  「大致上还不错。美里,我听说你是很厉害的演员。我看了《哈姆雷特》的影片,觉得很震撼。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教得这么好吧。」

  美里不发一语。

  「……我也看到空难的报导了。上面写说没有任何生还者。就算不搭上那班飞机,你也无法得救吗?」

  美里低下头,触碰左耳的耳环。

  「……嗯,我只会死于别的状况。」

  我握紧拳头,咬住下唇──我好不甘心。可是,我无能为力。

  「这就是命运吧──我知道了。我会努力接受这件事。虽然我还不够成熟,但今后也请你多多指教。」

  美里热泪盈眶,露出笑容。

  「谢谢你,我也要请你多多指教!」

  我也努力挤出笑容。

  这个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异样感。

  没有任何生还者──

  我想起从美里的眼睛里看到的景象。

  黑暗的月亮与火焰,以及俯视美里的某个人……

  明明没有任何生还者,究竟有谁能够俯视她──?

  一股寒意渐渐爬上我的背部。

  我维持脸上的笑容,同时开始思考。

  飞机坠落的地点是岐阜县的山中,而且那时是夜晚。大多数的乘客肯定都是当场死亡,不太可能有搜救者或目击者在她断气之前赶到现场──

  看着美里的笑容,我感到悲伤。都到了这一刻,我还在怀疑她。这一点让我非常难受。

  但是,我非确认不可。所幸,现在美里的眼眶里有泪水。

  我窥视美里的眼睛──

  我经过跟先前相同的风暴与混乱,最后落入了那一晚。

  焦臭味窜进鼻腔。冰冷的雨水抚过脸颊。然后是──黑暗的月亮。在模糊的视野中,边缘有一圈烈焰的黑暗月亮称霸了天空。生命从腹部逐渐流逝。我拼了命维系快要中断的记忆。

  有人正在俯视着这里……

  你是谁?让我看看那张脸──!

  (插图012)

  摇曳的火焰照亮了对方的脸颊。轮廓看起来似曾相识。

  美里的事故现场有我认识的人吗──?

  不,不对,未免太眼熟了。

  这已经超越似曾相识的程度,我对那副脸庞确实很熟悉。

  简直就像是──

  那个人往前踏出一步。

  火焰照亮他的脸。

  我的灵魂发出呐喊。

  那个人──就是我。

  俯视着美里的人,无疑是我自己。

  我被雨淋湿,因震惊与恐惧而睁大眼睛。然后,我弯下腰来,用双手摇晃美里的肩膀,嘴里正在喊着某些话。耳朵只听得见耳鸣般的声音,听不见我说的话。目光朝生命正在流逝的腹部移动。上面深深插着一把短剑。镶在护手上的红色宝石闪着不祥的光辉……

  然后,美里再次死去。

  我从美里的眼中回到现实世界。美里的脸上还挂着刚说完「我也要请你多多指教!」的笑容。自从我窥视她的眼睛到现在,时间还过不到一秒。我的全身开始猛烈冒汗。心脏彷佛在鼓膜内侧不远处阵阵跳动。我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但我拼了命压抑,保持脸上的笑容。在这副面具底下,我努力思考。

  美里的死因根本不是空难,是那把短剑。而且,现场有我在。我以前曾经见过美里吗──?不,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记得以前发生过那种事。那样的过去并不存在。

  ──既然如此,那只有可能是未来。

  没错,那是未来发生的事──!我在心里呐喊。

  『你根本还没有「真正遇见她」』──鹿紫云同学说过的话闪过我的脑海。

  她说得对。我们今后才会真正相遇。

  因为──美里还活着。

  忽然间,昨晚的梦在我的脑海里复苏。木乃伊男──他的眼睛好像跟美里一样是榛果色。如果那是「记忆的残影」呢……?美里在空难中受重伤,虽然全身包满绷带,却奇迹似的活了下来。那副模样于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美里说了谎。而且,她伪装自己的死亡。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了解原因之前,我认为最好先不要让美里发现我已经知道真相的事。我要假装一无所知,私下偷偷行动。我必须在舞台上持续扮演美里期待的名侦探角色,并揪出躲在幕后的编剧。

  我和美里保持灿烂的笑容,注视着彼此。

  汗水沿着我的后颈滑落。

  7

  从此以后,日常生活就成了我的舞台。我若无其事地度过每一天。睡觉、起床、练习《三界流转》、喂三郎吃饭。

  美里看得见未来──因此,她能在一定程度上选择未来。她的未来有「那场死劫」。既然如此,我首先该做的事是妨碍她的选择。

  可是,我真的办得到吗?对手可是能看见未来的超能力者耶──?

  我想起美里说过的话。

  『未来随时都在变动。有些事一定会发生,也有些事是随机发生。而且其中包含无限的分歧。我也没办法掌握未来的全貌』──

  换句话说,近未来的预测能有一定的准确度,较远的未来就会有爆炸性增长的分歧,使预测变得极度困难。原理恐怕跟「蝴蝶效应」很类似。「一只蝴蝶在巴西振翅,就有可能在德州引起龙卷风」──初期的微小差异,可能会逐渐发展出惊人的变化。

  既然如此,未来的发展也有可能完全在美里的预料之外。

  而且,我能透过美里的眼睛看见未来。换句话说,我应该也能在某种程度上选择未来。再者,美里也曾经这么说:

  『除非有很重大的转变,否则生死是不可能推翻的』──

  反过来说,只要作出「重大的转变」,不是就能推翻她的死亡了吗?

  所以,我得出这个结论──

  只要选择美里预料之外的未来,就有可能回避她的死亡。

  「过来这边,三郎──」我一边抚摸三郎,一边暗自窃笑。我或许能拯救美里──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也高兴得不得了。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来自千都世学姊的讯息。

  她想跟我谈谈关于肉身佛枪击案的事。讯息中也写到她要行使第二次的约会权,所以我不能拒绝。

  不过,现在我想思考拯救美里的方法。我原本打算拒绝,于是打出了「对不起」的「对」字──这个时候,我突然惊觉,现在拒绝她会不会太不自然了?拒绝就表示优先顺序比这件事更高的任务出现了,可能会成为被美里察觉的原因之一。而且,假装被其他女性吸引,应该能让她更没有戒心吧──?

  就连删除「对」字都让我感到害怕,所以我在焦虑之下打出:「对了,要不要去晴空塔?」……为什么是晴空塔?

  我觉得有点懊恼,却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等待她的回应。

  8

  我们两个人都点了拿铁咖啡,望着窗外。蓝天之下,雨滴般的小小车辆在有如袖珍模型的街道中穿梭──结果,我们还是来到东京晴空塔340楼的咖啡厅了。

  「肉身佛竟然会射杀别人,真像恐怖小说的剧情。」

  「真的,实在令人毛骨悚然。犯人为什么要打扮成那个样子呢?」

  「应该是想让别人看见吧?」

  千都世学姊这么说着,脸上浮现迷人的微笑。然后,她用双手捧起杯子,以不容易让口红脱妆的方式轻轻啜饮咖啡。纯白针织衫、黑色细肩带洋装加上高跟鞋的黑白穿搭正好衬托着红色的口红。金色的圆圈耳环在她耳朵上摇晃。我有点紧张地说道:

  「追根究柢,犯人为什么一定要杀黑山学长?动机是什么?跟天崎学姊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目前只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曾经得过新冠肺炎。」

  「不管怎么样,先来整理一下情报吧──」

  上午九点半开始连续排演,案发时间是序幕进入高潮前不久的十点十五分。我们听见铃声,黑山学长就在十点十八分遭到枪击。现场是中目黑的独栋住宅。这栋房子是学长的叔叔所持有,在暂时转调外地的期间租给他使用。我说道:

  「根据附近居民的证词,十点十八分的时候,他们好像有听见疑似枪声的声音。」

  「咦,那个房间不是隔音室吗?」

  「是隔音室没错。本人有说过,因为声音不会传出去,所以他就把原本是视听室的房间用在社团活动上了──不过,隔音室要关上门才能完整发挥作用。因为声音会从门窗泄漏出去。」

  「对喔,因为当时门确实是打开的,所以邻居能听到枪声也不奇怪。」

  「说到声音,为什么黑山学长那个时候没有注意到铃声?」

  「我想应该是因为降噪耳机的关系。之前就有一次是手机在他旁边响,他却在社员提醒之后才发现。」

  「原来如此,性能好的耳机确实会让人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我点点头。「肉身佛的服装是戏剧社里的东西吗?」

  「对。《三界流转》原先就有基础,肉身佛的服装也早就准备好了。面罩是梅子做的。」

  「原来是因为有基础,所以阿望学长才能那么快就完成故事啊。既然如此,就表示犯人可能是能自由进出戏剧社社办的人。社办的钥匙在哪里?」

  「社办的钥匙藏在门附近的天竺葵盆栽里,每个人都能使用。」

  「原来如此──第三,肉身佛是怎么入侵黑山学长家的?」

  「听说一楼浴室的玻璃窗被打碎了。」

  「犯人从那里入侵,换上肉身佛的服装,袭击黑山学长……」

  那时的景象闪过我的脑海,让我毛骨悚然。

  「这么想的话,好像谁都有可能犯案。除了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的戏剧社社员以外……」

  「重点就在这里──」我说。「我总觉得犯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特地选在连续排演的时候犯案的。因为只要这么做,参加练习的戏剧社社员就不会被怀疑……」

  千都世学姊睁大眼睛。

  「所以窈一,你的意思是,你觉得犯人是戏剧社社员吗?」

  「我认为这么假设比较合理。犯人使用某种诡计,装出正在参加练习的样子,暗中执行了杀人计画。」

  「那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应该有很多方法能办到。举例来说,犯人可以在黑山学长家附近租屋,从那里参加练习,趁着短暂离席的时间杀人。或是入侵黑山学长家,在一楼的房间参加练习。这种情况下,犯人打扮成肉身佛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不让别人发现自己正好离席──这是魔术中所谓的误导手法。」

  「好丰富的想像力,真令人佩服──可是,其实当时我有快速扫视所有的画面,没有任何人离席。而且,因为会保留上线纪录,所以如果上线的地点跟平常不一样,马上就会被发现──」

  千都世学姊用手机确认了上线纪录。所有人都是用自家的网路进行连线。

  「这样啊……不,还有另一个简单的方法。那就是先把自己拍摄下来,当作影片播放。」

  千都世学姊张大嘴巴,然后稍微笑了出来。

  「咦……这真是盲点。还可以这么做?」

  「我们使用的应用程式就有这种功能。我偶尔会用这个方法翘掉需要线上露脸的课堂。从别人的角度来看,根本没办法分辨是预录影片还是即时连线。」

  「好厉害──」千都世学姊似乎很佩服。「可是,翘课很不应该耶。」

  「不好意思……我们调查看看,那个时候有没有人做出不自然的举动吧。不过,这点小事,我想警察应该早就注意到了。」

  「那可不一定。总而言之,我们试试看吧。」

  千都世学姊这么说着,微微一笑。

  9

  欣赏过富士山和隅田川之后,我们离开晴空塔,到车站附近散步。我们暂时放下血腥的话题,一边闲聊,一边逛着各式各样的店。

  我们随意踏进一家带着复古风格的古董店,到处看看装饰精美的时钟、彩绘玻璃制的灯具与蓝色眼睛的洋娃娃等商品。

  忽然间,千都世学姊停下脚步。她面前是一幅挂在墙上的奇妙绘画。画布特写着一只放大的左眼,虹膜的范围全都是飘着白云的蓝天,正中央画着一个有如黑暗月亮的瞳孔。

  我感受到某种诡异的氛围,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

  「这是雷内•马格利特的《虚假的镜子》。」

  千都世学姊这么说,然后转头望向旁边一幅同样诡异的绘画。画中有一对男女被白色的布完全罩住头部,隔着布料接吻。

  「这也是雷内•马格利特的作品,叫作《恋人》。」

  「看着看着就让人觉得不安,真是奇怪的画……」

  「很有超现实主义的感觉呢──」我虽然不太了解她说的是什么主义,但还是点头回应。她继续说道:「感觉比现实还要现实。」

  「这幅画比现实还要现实?」

  「有时候,虚构比真实还要能够反映现实。这应该就是恋爱的真理吧。」

  千都世学姊语带哀伤地说道。虽然我很难说是能了解她的话中之意,却觉得这样很不解风情而没有继续追问。

  「啊,连复制画也要三万日圆啊……」她看着标价牌说道。

  我有点想讨她欢心,于是说道: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在生日的时候送给你。」

  「真的吗──?」千都世学姊的眼神亮了起来。「我的生日是十一月,你要记得喔。」

  然后,她用愉快的步调往前走。我也带着微笑,转移目光──

  却顿时不寒而栗。

  墙壁上挂着我见过的东西。

  一把护手上镶着红色宝石的金柄短剑……

  这毫无疑问是我在美里的眼里看到的东西。它就是刺进美里的腹部,夺走她性命的武器……!阵阵心跳声在我的鼓膜内侧逐渐加速。

  「你怎么了?」

  这声呼唤吓了我一跳。

  「啊,没有啦……我只是觉得这个很漂亮。」

  「真的耶。刀身和刀柄都有装饰花纹。反正价格也很合理,要不要用这个来当《三界流转》的小道具?我记得社办有一把短剑,但这个更适合。」

  我感受到自己的脸色正在发白,所以用假装思考的姿势来遮掩脸部。

  「使用真正的刀剑不是很危险吗?」

  我这么一说,千都世学姊就笑了。

  「这怎么可能是真刀嘛。这是复制品,所以不用担心。」

  的确,说明中有标示这是模型刀。我一瞬间感到混乱,但思绪随即跟了上来。就算是模型刀,也可能依材质而具备杀伤力。实际上,确实有模型刀造成意外死亡的案例。

  ──糟糕。思考「我认为短剑可能是真刀」的理由时,美里可能会察觉这是「我透过美里的眼睛看见了短剑刺中腹部的未来」并往回推算的结果。我赶紧说道:

  「因为做得太精巧了,我还以为是真刀呢。那样就违反枪刀法了。」

  说着,我摆出笑容。

  「好,就买这个吧──」

  千都世学姊伸出手──我马上抢在她之前拿走短剑。

  「那就由我先付钱,之后再跟社团申请经费就可以了吧?」

  我一边结帐,一边拼命思考。我必须想办法销毁这把短剑。而且,要用非常自然的方法,以免被美里发现……

  我还没有想到好主意,便提着装有短剑的纸袋走出了古董店。

  因为千都世学姊的提议,我们走向隅田川。

  就算坐在隅田公园的长椅上闲聊,我还是满脑子都想着关于短剑的事。不小心当作不可燃垃圾丢掉──我脑中浮现这个想必行不通的蠢点子。

  我们接着前往浅草寺,途中经过「言问桥」。

  看到三只白腹琉璃一起停在栏杆上,千都世学姊说道:

  「『都鸟可知京城事,思念人儿无恙乎。』」

  「那是什么?」

  「在原业平的和歌。因为名字中有『都』,想必对都城很熟悉吧,都鸟啊请告诉我,我心爱的人是否平安无事──这就是言问桥的名称由来。」

  「是喔,你真了解。」

  「小学的时候,有一堂课是要我们调查自己名字的由来,我就是当时知道的。在那之后,我就觉得『都』这个字让人有点感伤……」

  千都世学姊按着随风摇曳的左耳耳环,这么说道。就像是被她传染似的,我也突然觉得十分感伤。我也很想问问鸟儿,美里现在是否平安……

  忽然间,白腹琉璃振翅起飞,吓了一跳的千都世学姊因此失去平衡。我立刻扶住她的身体──这个瞬间,我想到了好点子。

  我假装成意外,把装着短剑的纸袋丢进隅田川。

  「啊──!」我发出惊觉大事不妙的声音,从栏杆边往河面望去。虽然引起微微的涟漪,但纸袋马上就消失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都怪我太不小心才会弄掉。没办法,下次再买新的吧。」

  我不禁在口罩下窃笑。

  10

  回到公寓后,我马上窥视三郎的眼睛。

  美里就跟平常一样待在房间里。

  「我今天跟千都世学姊见面了。」

  「第二次约会?」

  我迟疑了一瞬间,然后点头。

  「……这样呀,我很高兴你玩得开心。」

  美里露出哀伤的表情,让我很心痛。

  我提起自己跟千都世学姊讨论的肉身佛枪击案相关内容。美里点头回应。

  「虽然是很简单的手法,但我觉得确实很有可能。我也会看看你们去打听线索的未来。我想这么做应该能节省不少时间。」

  ──然后,我拜托美里陪我一起练习。我们要演的是《三界流转》序幕的高潮,也就是砂田铁与雀互相用短剑刺穿对方的腹部,跃入青龙川殉情的一幕。

  美里饰演雀,我饰演铁。美里就跟平常一样,担任指导者的角色,虽然演得很好,却不会放太多感情。我喊了暂停,用认真的表情说道:

  「美里,我希望你可以认真演。我想看你认真起来的演技。」

  只要美里认真演,肯定会流出眼泪。那么一来,我就能窥视她的眼睛──

  她从剧本里抬起头,注视着我。虽然表情没有变,但我总觉得她的眼里好像有某种脆弱的光芒正在摇曳。

  美里点头说「好吧」。

  她吸了一口气,无助地稍微弯腰,做出用双手捧着雏鸟的动作,在那双宝石般的眼睛里映照出泛白的夜晚之心。

  我于是屏息。

  所有的声音彷佛消失了。

  美里用雪片颤动般的哀伤声音说道:

  「我们一起死吧。」

  这个瞬间,我已经被吞噬了。

  「我们来世再相会。」

  砂田铁这么回应。

  两人沿着青龙川漫步。碎散的月光在发出潺潺流水声的河面上闪烁。河底的阴暗浪潮让空虚的腹部发出寒冷的共鸣,两人因此瑟瑟颤抖。

  铁一落后,雀就会回过头来,耐心等待。那副模样彷佛不存在于人世间。美丽的胸像在黑暗中描绘弓身般的柔美弧线,微微浮现在眼前。宛如梦幻中的灯火。看见那柔和、既像水又像幽光的温柔微笑,铁陶醉似的停下脚步,低声说道:

  「女人真正可怕的地方……或许就在于温柔吧。」

  铁落后,雀等待……重复了三次以后,两人终于停下脚步。铁与雀紧紧相拥,互相诉说爱意。雀的雪白颈项就像温暖的沼泽,让铁愈陷愈深。

  雀从怀里取出短剑。

  然后,深深刺进铁的腹部。

  ──我回过神来。

  因为美里的演技太过精湛,我完全深陷在戏剧的世界里,甚至产生腹部真的被刺伤的错觉。

  完全入戏的美里正在流泪。

  我想起本来的目的,窥视她的眼睛──

  我花费拉长的体感时间,穿越记忆的风暴。

  闻着火焰与雨水的气味,我抵达那个夜晚。

  仰望熊熊燃烧的黑暗月亮──

  「神啊……」

  充满悲伤的声音说道。是美里的声音。情况与上次不同。这次,她站在地上,腹部也没有被刺伤。

  因为我销毁那把短剑,未来改变了!

  美里不会死!

  我的灵魂发出欢呼。不过,美里的心染上了一片漆黑。那是黑洞般的绝望。彷佛连黑暗的月亮、火焰,甚至夜晚都能吞噬。

  伴随着呼、呼、呼、呼的急促呼吸声,视线渐渐往下移动──

  我感到错愕。

  我,倒在地面上。

  我的腹部插着一把银柄短剑,溢出暗色的血。脸色很苍白,嘴唇正在不停地颤抖。我朝美里伸出手,用充满恐惧的声音,反覆呼唤:「美里……美里……」眼睛似乎已经看不见了,于是在黑暗中到处转动。

  美里跪坐在地,握住我的手。然后,她崩溃大哭。

  「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她多次喊着同样的话。感觉就像某种类似五重塔的精密建筑崩塌,将后颈压扁一样,悲痛得吓人。「我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

  我在眼前死去。

  美里的心与灵魂被狠狠摧毁,只剩下发狂般的呐喊。

  然后──枪声响起。

  一回到现实,心跳便瞬间加速。全身都爆出汗水,严重的晕眩让我一时差点失去意识。不过,我强忍不适感,勉强振作起来。幸好这样的动作对一个被刺伤的人来说,并不会显得不自然。美里也完全没有起疑,继续演戏。

  砂田铁从自己的腹部拔出短剑,然后刺向雀的腹部。

  美里因痛苦而扭曲表情。因为她的演技太逼真,我不禁哭了出来。我陷在乱七八糟的情绪中,拼命思考。为什么未来的我会死?而且美里的那份绝望是源自于什么?到底是什么失败了?除此之外,那个枪声是……?

  为了确认,我再度窥视美里的眼睛──

  熊熊燃烧的黑暗月亮──

  沿着脸颊滑落的雨水──

  从腹部流失的生命──

  ──咦?

  我再次被打入混乱的漩涡中。

  死的人不是我──

  又变成美里了。

  然后,枪声响起──

  11

  梦中的我再次来到那个夜晚。

  我在眼前死去,美里发出疯狂的呐喊──

  我于是惊醒。全身都沾满了汗水。

  我一边淋浴,一边思考。当我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马上就回到美里会死的未来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美里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未来随时都在变动』──

  我建立了一套假说。

  如果这套假说是正确的,我就完全不能信任美里了。

  我必须验证这套假说。由于我销毁杀害美里的短剑,未来暂时改变了。我要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找出在眼里看见的银色短剑,把它处理掉……我记得千都世学姊在古董店说过「社办还有另一把短剑」。那把短剑很有可能就是银色的。

  我停止淋浴,快步走出浴室。

  12

  戏剧社社办前的窗边开着黄色的天竺葵。

  我开始摸索盆栽──却没有找到钥匙。我歪起头。

  这时,我感觉到门内有动静。我转动门把,发现门没有上锁。

  我感到恐惧,用潮湿的手慢慢打开门──

  有人在右手边深处的道具柜翻找物品。对方背对这里……不过,看得出是男性。他在做什么──?我探出身子时不小心碰到门,使铰链发出叽的声音。我惊觉不妙。男人回过头来。

  ──是阿望学长。

  我才刚松一口气,却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就胆战心惊。那是在眼里景象中刺穿我和美里的银色短剑。阿望学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吓我一跳。社团难得放假,你怎么会来社办?」

  我用干渴的喉咙咽下口水。

  「……我想来练习发声。因为在公寓没办法发出太大的声音。」

  「原来如此──」阿望学长点头。「你终于也变成戏虫了。」

  「戏虫──?」法兰兹•卡夫卡的《变形记》闪过我的脑海。

  「嗜戏如命的虫。」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一种譬喻啊。

  「学长,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有没有能用在《三界流转》的道具。新冠肺炎又开始流行,不知道神田川先生什么时候会收手,所以我们得作好自食其力的心理准备。」

  「我不觉得那么有热诚的人会收手。」

  「大人是有很多苦衷的。有时候也得含泪放弃毕生的志业。不过,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别为了一次失败,就放弃了你的坚决的主意。』」

  「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阿望学长扬起嘴角一笑。这个笑容非常帅气。T恤是《古利和古拉》这一点也很棒。「过来帮我一下吧,」

  我战战兢兢地靠近,直到阿望学长只要有心就能一口气刺杀我的距离。

  「你觉得这把短剑怎么样……刚好适合拿来杀人吧?」

  我不寒而栗──随后,阿望学长把短剑丢给我,说「拿来杀死雀」。这个倒装句糟透了。我松了一口气,拔出短剑检视。刀锋有确实磨钝。

  「我不喜欢。」

  我把短剑收回刀鞘里,丢还给阿望学长。他一脸疑惑,但还是耸肩表示算了。

  我们两个人开始一起翻找道具。我一直在寻找销毁短剑的机会。不过即使如此,挖掘戏剧社代代累积的成果,还是有种怀旧的感觉。我找到暗黑舞踏的照片,忍不住笑了出来,阿望学长就用极度认真的表情说「这可是艺术」。

  「阿望学长,你当初为什么会想要演戏?果然是因为爷爷的影响吗?」

  做到有点厌烦的时候,我这么发问。阿望学长一边翻找一个大纸箱,一边说道:

  「这个嘛……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你读过《风姿花传》吗?」

  「那是什么?」

  「世阿弥写的能剧理论书。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爷爷就是根据那本书的原则来养育我的。我从七岁左右开始学艺,他没有教我分辨好坏,只是让孩子随心所欲地尝试……我自然而然地喜欢上戏剧──开始抱有憧憬。」

  阿望学长停下手边的工作,用遥望远方的眼神继续说道:

  「我爷爷爱上了我奶奶──爱上了她的演技。自从我奶奶突然去世,他就再也没有站上舞台了。他常说『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人生也一样,真正有意义的时间很短暂,错过那一刻就再也没有机会挽回了。爷爷他知道,那一刻已经跟奶奶一起消逝。」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这番话打动了我。

  『错过那一刻就再也没有机会挽回了』……

  「另一方面,当时还小的我完全不明白这一点,经常跑到爷爷领导的剧团,在练习室调皮地到处跑。虽然不是《吉祥天女》那么严肃的舞台剧,但我当时真的──很开心。我被舞台剧的魅力深深吸引,彻底臣服于演戏的乐趣。真的很开心,真的──」

  阿望学长这么说着,露出微笑。我也回以微笑,重新开始做事。

  「纸透──你相信『命运』吗?」

  我惊讶地回过头。阿望学长用笔直的眼神望着我。

  「我就相信。九岁第一次站上舞台时,我实际感受到了。我知道这是我该走的路。就像身体与影子不可能分离,我也离不开戏剧。这不是想法或发现,只是一种领悟。」

  我回望着他。他的眼神虽然像殉教者,但绝非盲信者。就跟美里一样,那是了解自身命运之人的眼神。

  「我也相信命运。」

  阿望学长点头回应我。

  「纸透,你也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我看得出来,所以才会选你当主角。」

  我们陷入漫长的沉默。

  ──这个时候,出入口的另一头突然有某人的动静传来。对方没有打开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阿望学长露出愤怒的眼神,压低音量说道:

  「是犯人!我要抓住那家伙!」

  然后他抓起银色短剑,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门大叫:

  「你在那里做什么!」

  男人的粗野惨叫传过来,脚步声往远处逃走。阿望学长追了上去。

  门上贴着一张写着毛笔字的纸。

  「又有一名罪人被处刑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仍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跑了出去。

  13

  我冲过走廊,奔下阶梯。阿望学长的背影在走廊上转弯。我追了上去。

  一个肥胖的男人正拼了命想打开尽头的门。可惜那扇门上锁了。男人重新面对我们,似乎是被逼急了,于是大叫着朝我们冲了过来。

  「哼唔──!」阿望学长竟然像一决胜负的相扑力士一样,接住了对手。双臂和小腿的肌肉如雕刻般隆起。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男人发出像野猪一般的粗重呼吸声,用脸猛顶《古利和古拉》,然后又马上从领口处将T恤撕裂。可怜的《古利和古拉》再次被拆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望学长用扭曲的表情大叫,露出了胸毛。不过阿望学长也不甘示弱地将男人的T恤撕成两半。「啊啊啊啊啊啊!」男人大叫。虽然不太懂,两人却战得平分秋色。他们倒到地上。银色短剑滑到我的脚边。两个半裸男子扭打成一团,争得满头大汗。男人试图爬起来,却被阿望学长从背后勒住脖子。他奋力挣扎,脸变得像水煮章鱼一样通红,开始出现紫色的渐层。

  ──终于,男人拍打阿望学长的手臂。他投降了。

  最后我拔出短剑,指着男人的喉咙,稍微装出有贡献的样子。

  ──然后,当男人冷静下来,我们开始质问他。

  阿望学长所说的「犯人」,指的好像是「乱贴纸的犯人」。持续张贴写着「恶魔集会」、「神正在看着你们」等奇怪纸张的凶手,就是这个男人!

  「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阿望学长用复杂的表情俯视着男人说道。这个男人年龄不明,但看起来或许有我们的两倍。质问年长者的感觉让人有点过意不去。但是,男人用说教的语调骂道:

  「都是你们的错,一群蠢蛋!我身为社会的一员,只不过是伸张正义罢了!竟敢对我使用暴力!我认识律师,你们给我走着瞧!」

  他歪起嘴巴的表情就像斗牛犬一样。看来他是真的很气愤。我跟阿望学长面面相觑。

  将男人一番支离破碎的发言统整起来,大意如下:茨城县当地知名企业的富二代感染了新冠肺炎。居住在附近的这个男人因此感到愤愤不平。知名企业必须负起社会责任,遭到感染就代表缺乏责任感。他每晚都会在富二代的住宅玄关张贴抗议传单,康复的富二代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校园。认为富二代实在是厚颜无耻的男人追着他,搭上常磐线特急常陆号前往东京,在视察大学校园的时候,发现他竟然是戏剧社的一员!在这种时代参加戏剧社简直是岂有此理,让人笑掉大牙,不恰当到了极点!于是男人决定坚决履行社会正义,虽然要自掏腰包,却不厌其烦地前往东京,持续张贴抗议传单。

  「……这种事竟然发生在令和时代,我简直傻眼到说不出话来了。给我滚回昭和时代,你这个蠢蛋!」

  「阿望学长,这么说会惹毛所有昭和时代出生的人,你先冷静冷静……」

  「蠢蛋?你骂我蠢蛋?谁才是蠢蛋啊你这个白痴!疫情扩散就会导致世界毁灭耶!可是你们竟然还在继续玩这种没有用的儿戏!」

  「儿戏……」

  连阿望学长都哑口无言了。

  「白痴!」男人指着阿望学长说道。

  「白痴!」男人指着我说道。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白痴!我只是在教白痴什么是正义而已!」

  「你这种行为只是自我满足。」我难忍愤怒地说道。

  「你们的行为才是自我满足!像个笨蛋在舞台上又跑又跳的感觉很开心吗?你们也差不多该脱离玩游戏的年纪了吧?这个社会根本不需要你们,有两个人死掉就是所谓的天谴!」

  「你──」阿望学长的脸胀得通红。「你懂什么──!」

  糟糕──!我赶忙架住阿望学长。他的力气太大,让我失去平衡。男人趁机大叫着冲过来,把我们双双撞倒在地。

  男人捡起短剑,用刀刃交互指着我和阿望学长,然后一个转身拔腿就跑。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追上去。比起愤怒,失望的感情更强烈。看到像他那种什么重要的事物都没有学会就长大的人,我就会有这种感觉。虽然意外销毁那把短剑也算是好事一桩。

  面对阿望学长的憔悴背影,我说道:

  「请别放在心上。那种人只是因为自卑感和没来由的恐惧感作祟,才会变得特别有攻击性。他们没办法分辨现实和幻想,只会以正义之名将自己的攻击合理化,借此满足欲望,所以他们不会发现自己有多么野蛮……阿望学长?」

  阿望学长颤抖着肩膀哭泣。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我……」阿望学长流出一滴一滴眼泪,说道:「我只是喜欢演戏而已。我真的很喜欢演戏。戏剧是我的唯一啊……!」

  如此纯粹的情感震撼了我。我的双眼也慢慢渗出泪水。看着掉在地上的《古利和古拉》T恤,我思考着。正如身体与影子永不分离,阿望学长与戏剧也应该永不分离。这一定就是他诞生的意义。

  「阿望学长──」我捡起T恤说道:「『别为了一次失败,就放弃了你坚决的主意。』不管别人说了什么,我们都没必要放弃戏剧。《古利和古拉》也一样,就算看起来像是被拆散了──」

  我摊开变成一块布的T恤,《古利和古拉》仍在同一片天空之下。虽然现在离得有点远,但总有一天会再相见。闻言,阿望学长流出吉卜力动画般的大颗泪珠,呼喊「纸透────!」并用力抱住了我。

  于是我只好用拥抱回应他和他的胸毛。

  14

  「所以,我正在努力调查的期间,你都忙着温柔地拥抱阿望学长呀。」

  「请不要说得那么肉麻。」

  我正赶着回家,同时打电话给千都世学姊。我得尽早确认销毁短剑所造成的影响,但也要同时调查枪击案。我有点喘不过气地说道:

  「天崎学姊在那空白的两周感染了新冠肺炎。黑山学长也在同一段时间内确诊……这是被害人之间唯一的共通点。然后,这次我们发现戏剧社内有第三名确诊者。」

  「新冠肺炎一定是破案的线索……我知道了,我来调查那个富二代是谁。虽然我心里大概已经有个底了。」

  「拜托学姊了──」我挂掉电话,踏进公寓。

  太心急会显得不自然,所以我先洗手并漱口后,才把三郎叫过来。

  然后,我窥视它的眼睛──

  美里就在眼前。我难掩兴奋,一开口便说道:

  「调查有进展了。我们刚才抓到乱贴标语的犯人──」

  美里点头聆听,我盯着她的双眼。我很想立刻窥视她的眼睛。

  「原来新冠肺炎就是被害人之间的隐藏连结……能顺利找到线索真是太好了。我也追逐未来的分歧,确认过口头打听的成果了。」

  「你是说案发当时,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预录影片的人吗?」

  「没错。成果是──」美里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完全没有意义。所有人不是有跟别人对话,就是有家人出现在身边,可以证明他们都不是预录影片。」

  「你说什么──?」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我愣住了。「照这样说起来,所有的社员都不可能犯案吗?」

  「看起来是这样。」

  「我开始头痛了──」我搔起自己的头发。「我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我必须思考。

  思考怎么做才能让美里再次流泪。

  再邀请她陪我练习《三界流转》就太刻意了,可能会导致美里起疑。我需要想想别的方法。

  我自己流泪的话,美里一定也会感同身受地流泪──我心想。不是演戏,而是打从心底哭泣……我必须赤裸裸地展现我自己。

  我一边思考一边对话,先制造自然的脉络,然后说道:

  「美里,我想请你听我说一件事……一件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的事。」

  于是,我说起自己开始撰写「来自死者的信」的理由。

  「事情发生在我八岁那年的六月。那天学校补假,所以我漫无目的地上街探险。虽然天上下着雨,但我无所谓。我以前是个很有朝气的孩子──我无意间发现,有一个不同小学的女生从我眼前走了过去。她好像正走在放学的路上,背着红色的书包,穿着黄色的雨衣,还撑着红色的伞。这时,挂在书包上的钥匙圈掉下来了。我赶紧追了上去──」

  我的手开始颤抖,眼角泛起泪水。反覆出现在我恶梦中的景象……对我来说,那是会永远产生诅咒的黑暗洞穴。一旦探头窥视,就无法全身而退。

  「你不用勉强自己……」美里一脸担心地说道。

  「不,我希望你继续听下去……我叫住了那个女生,把钥匙圈还给她的时候,突然有一辆小客车用很快的速度从旁边撞过来。车上的驾驶猝死了。那个女生被撞飞,车子还把民宅的围墙撞得乱七八糟。我平安无事。因为那个女生及时把我推开。我勉强站起来跑过去,但那个女生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不过,我想至少也要救回即将失去的记忆,所以就窥视了她的眼睛。结果──我看见了自己的脸。明明见到小客车冲过来,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只摆出一副吓得动弹不得的懦弱表情……我立刻切断眼睛的连结。强烈的羞耻感和看见车子逼近的恐惧感让我难以忍受。赶到现场的大人把我推开,开始进行心脏按压。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站在旁边……然后,当天晚上,『记忆的残影』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体验了那个女生的人生。她有非常要好的朋友。被留下来的朋友现在一定很难过。我出于罪恶感,为了那个朋友,第一次写了『来自死者的信』。从此以后,我就一直维持这个习惯。为了能好好拯救对方,我会读各式各样的书,练习写文章……一切的起因就是想为当时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赎罪……」

  我哭了,哭得就像变回一个八岁的孩子。美里也为我流下眼泪。她的温柔渗进我的心里──用这种方式逼她哭的行为让我感到抱歉,所以我哭得更厉害了。

  但是,我仍然窥视了美里的眼睛──

  我穿过感官的暴风雨,降落在熊熊燃烧的黑暗月夜。

  腹部被刺伤的我倒在眼前。

  刺伤我的东西是一把铜柄短剑。

  「美里……美里……美里……」

  「我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

  然后,我死了。

  ──枪声响起。

  我面不改色地思考着。未来果然会变动!因为凶器消失,未来改变了。而且,如果我的假说是正确的──

  美里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你一直都很难受吧。不过,我觉得你已经可以得到原谅了。」

  「那孩子会原谅我吗?」

  美里摇摇头。

  「死者没有所谓的憎恨或原谅。阿窈,你必须原谅你自己。」

  这句话意外地撼动了我的心。美里总是能说出我需要的话语。

  「……你说得对。总有一天,我必须原谅我自己……」

  我再次窥视美里的眼睛──

  ──果然没错。

  死者不是我,又变回美里了。

  15

  结束与美里的对话以后,我立刻脱掉衣服,冲进浴室。

  我用冷水淋浴。虽然美里能看见未来,但按照她的性格,我想她应该不会偷窥别人洗澡。当头脑变得清晰,我开始思考。

  我的假说果然是正确的。我和美里的其中之一注定要死。命运就是如此!「除非有很重大的转变,否则生死是不可能推翻的」──所谓「重大的转变」,会不会是指别人代为丧命?

  事情恐怕是这样的:美里与我陷入了「其中一人会死的未来」。机率可能是一半一半,会因为凶器消失之类的细微差异而变化。但是,因为能看见未来的美里选择「自己会死的未来」,所以路线会立刻朝那个方向修正──这么思考就说得通了。美里一定是对将我卷入这起枪击案的事感到自责,所以才会那么做……

  可是我知道得愈多,美里就显得愈神秘。她为何要假装自己已经在空难中死去?而且,她为何要隐瞒这件事?

  再怎么想都一头雾水。但是,我果然还是喜欢这样的美里。我希望她继续活下去,也希望她快乐。

  在车祸中拯救我的女生闪过我的脑海……

  自从那天起,我一直很后悔。虽然她救了我,但反过来说,这就表示我也有机会拯救她。可是,我却动弹不得。不知道有几次,我都认为当时应该死去的人是我。我再也不想体会同样的感觉了。

  谁该活,谁该死,这才是问题。

  如果我和美里的其中一人要死,我会选择死亡──

  ……我死得了吗?我闭上眼睛,回想在天崎学姊和美里的眼里体验到的「死亡感受」。那种感觉冰冷得可怕,甚至连冷水澡都显得有点温暖……感觉就像有一根冰柱从头顶贯穿到尾椎一样。我颤抖不已。可是,我更不愿意让这种可怕的东西伤害美里。

  不过,我要怎么做才能骗过看得见未来的美里?

  为了掌握优势,能不能从美里的眼睛读取过去呢?

  ──不,这样行不通。窥视眼睛之中的眼睛,并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事。而且,因为「死亡的记忆」太强烈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会被拉往那个方向。

  最确实的方法是找出美里。我要把她找出来,限制她的自由,直到我死去为止。那样一来,美里再怎么厉害也无能为力。

  我停止淋浴。

  16

  我换了衣服,将头发吹干,然后窥视三郎的眼睛──

  美里就跟平常一样,以美丽的姿态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了?表情这么郁闷。」

  「我觉得──」我用无力的声音说道。「好累。人的情感、过去、未来,全部都让我觉得好累……」

  美里用担心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点头。

  「我非常能体会。你可以从他人的眼睛读取过去,我想一定更难受。能够比他人得知更多,想必是一件既幸福又不幸的事吧。我觉得在这方面,大家都是一样的。就是因为能思考未来,才会对往后感到不安,或是想到可能发生的未来而难过。就是因为能思考过去,才会觉得当下很痛苦,或是想到没能获得的过去而后悔。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在无限的时间轴之中,现在的自己绝对不可能是最幸福的……」

  我开始想像没有遇见美里的时间轴。那个时间轴的我或许不用烦恼自己的生死,或许也没有枪击案。搞不好也没有新冠肺炎正在流行。那样的世界对大多数人来说,肯定比较好。对我来说,肯定也比较好。但光是无法遇见美里这件事,就让我难过得不得了。

  「……美里,你以后会死于空难吧?你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吧?我想那样一定非常痛苦。我绝对没办法忍受。」

  「没有那回事,任何人都可以忍受,因为每个人都迟早会死──」美里露出柔和的微笑,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令她害怕。「最重要的是别被未来或过去困住,因此迷失当下,要深深吸气,好好吐气,而且,仔细聆听内心深处的声音,只有我们会否定生命,生命是不会否定生命的。」

  我发出感动的叹息。她一定是体会过各种酸甜苦辣,才能说出如此有说服力的话吧──我走到阳台上。然后,我朝清澈的蓝天举起三郎。外头吹着舒适的风,让三郎愉快地摇起尾巴。

  「你在做什么?」

  「感受当下。」

  美里轻声笑了。「很好,这样就对了。」

  「你那边是晴天吗?」

  美里抱起三郎,打开窗帘和落地窗,走到室外。美里跟我一样,把三郎举高,然后说道:

  「我这边也是晴天,感觉很舒适。」

  我强烈地感受到,我和美里就跟《古利和古拉》一样,身处在同一片天空下。

  「美里──」我诚心诚意地说道:「能够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

  「阿窈,我也很高兴能遇见你。」

  我们暂时注视着彼此──然后我切断连结。

  我竟然能维持一贯的表情,连我都佩服我自己。一如我的计画,我成功得知从美里的房间窗户望出去的景色。而且令人惊讶的是,景色中包含晴空塔和隅田川!只要我有心,随时都能查出她的所在地。问题在于怎么不让美里察觉……

  这个时候,千都世学姊传了讯息给我。

  『茨城县的富二代果然是院濑见!我们现在过去找他吧,地点在──』

  我睁大眼睛。地点在墨田区──刚好位于晴空塔和隅田川附近。

  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我这么想。

  17

  我们仰望这栋一看就是高级大厦的建筑。周围有漂亮的树篱,景观也很好。一回头就能看见隅田川与晴空塔。美里的住家应该就在这附近没错。

  「这栋建筑虽然气派,但我不喜欢!我觉得人就应该脚踏实地地生活!」

  阿望学长抬头挺胸地站着,自顾自地这么说。我小声向千都世学姊问道:

  「──所以,为什么阿望学长会来?」

  「因为只有社长握有社员的资讯……」

  唉,我可以想像他为什么会擅自跟过来……

  「喂~我们快进去吧!」

  阿望学长在大厦入口对我们挥手。我们叹了一口气,跟上他的脚步。

  ──然后按下十四楼的住家门铃。

  『……你好。』阴郁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

  「是我!阿望!」

  『我可以透过监视器看到你……你怎么会突然跑来?』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能让我进去吗?」

  『…………』

  阿望学长强势到让人觉得院濑见学长有点可怜。过了不久,门锁便应声开启,一张脸从门缝中探了出来。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气色实在太差了。不只是肤色苍白,眼睛下面还有深深的黑眼圈。

  「我家很乱……」

  他只说了这句话,便退回屋内。我们面面相觑,然后跟着他进门。

  屋里真的很乱。宽敞的房间到处都有垃圾堆积如山,就像观光胜地一样。那里有艾尔斯岩,这里有马特洪峰。我有种强烈的既视感。我的房间在隔离期间也满脏的,或许是这个原因,阿望学长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因为灰尘太多,还是冷气太强了。

  我把占据白色皮革沙发的垃圾袋丢到旁边,在沙发上坐下。坐起来的感觉很舒适,用来放垃圾实在太浪费了。院濑见学长在对面坐下,用毛毯包裹自己。他好像正在微微颤抖。

  「你会冷就把冷气关掉啊……」

  千都世学姊这么说。院濑见学长没有回应。

  一直开着的电视正在播放《光之美少女》。阿望学长问道:

  「你一直窝在家里看小女生看的动画吗?」

  「没有啦……那只是一种背景音乐。《光之美少女》最能让我放松……」

  阿望学长歪起头来。我点头说道:

  「我满能理解的。孤单的时间太长的话,这种东西最能疗愈人心。」

  我努力发表意见,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让我有点沮丧。

  「我在隔离期间会播《海螺小姐》之类的作品。」

  我姑且这么说,但大家果然还是没有反应。千都世学姊切入正题。

  「院濑见,你有得过新冠肺炎吧?其实天崎同学和黑山学长也是──」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因为院濑见学长开始低声啜泣。

  「呜呜……呜……会被杀掉……下一个……下一个……就是我……!」

  我们面面相觑。

  根据他的说法,事情似乎是这样的:

  天崎华铃与院濑见港人原本正在交往。不过,女方似乎有好几个对象。院濑见学长虽然有察觉这一点,却没有选择跟她分手。理由是太爱她了。然后,因为新冠肺炎的关系,院濑见学长得知其中一个对象是黑山学长。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很想……杀了他们两个人……」

  「什么?院濑见你就是犯人吗!」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犯人的心情!」

  「你想说的是──」我说。「犯人是天崎学姊交往的其中一个男友,光是杀了她还不满足,也想杀死她的劈腿对象吗?」

  院濑见学长啜泣着点头。我叹了一口气,陷进沙发里。

  「受不了……」阿望学长说。「你们有时间搞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专心演戏!」

  「阿望学长没有谈过恋爱吗?」千都世学姊问道。

  「戏剧就是我的情人。」他的表情非常认真。「戏剧之神是一位女神。要是不够专情就会被她抛弃……不,真的啦。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话说回来,怀恨在心的劈腿对象碰巧捡到手枪──确实有可能发生。接下来就详细调查『空白的两周』吧……」

  我的喉咙非常干渴。我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杯子,喝起自来水。

  ──无意间,我发现木地板上有个不自然的地方。色调跟其他地方稍有不同。那是用补土修补一道大伤痕的痕迹。到底要怎么做,才会造成那么大的伤痕呢?看起来就像是被刀刃刺过……

  这个时候,过去的画面突然闪现。美里把料理烧焦,慌慌张张地想灭火,使得菜刀插进地面的那一幕──!

  我开始猛咳,然后以渗着眼泪的眼睛扫视屋内,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不管怎么样,先通风一下吧。」

  我跨越客厅,打开落地窗。心跳正在加速。不久前才透过三郎的眼睛看见的景色,现在就扩展在我眼前。

  ──不会错的,这里就是美里的房间!

  因为家具不同,以及垃圾的关系,所以我刚才没有发现。一开始进屋的时候,我之所以有既视感,是因为曾经透过三郎的眼睛看过!

  我回头望向屋内,想像美里在这里对三郎说话的模样,眼眶便渗出泪水。

  刚才我还心想「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但我错了。

  这是算计。

  就像西游记的孙悟空逃不出释迦的手掌心一样,我也一直被美里玩弄在股掌之上──!

  18

  心脏始终吵闹地跳动着。天气明明很热,我却冷汗直流。

  我就像走在梦境里,用不稳的脚步回到公寓。三郎靠过来磨蹭我的脚。我带着接近恐惧的感情,暂时俯视着它的背部。

  最后,我下定决心抱起三郎,窥视它的眼睛──

  我屏住呼吸。

  美里不在那个房间里。

  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外面。

  眼前有一扇熟悉的门──那是我称之为「青汁色」的,颜色很奇怪的门。

  (插图013)

  是这个房间的门──!

  我立刻回头打开门。美里就站在我眼前。我们的手刚好就在能互相触碰的位置上。我甚至有种能感受到手掌温度的错觉。不过,美里实际上并不在这里。体温也不存在。我们之间隔着一道令人绝望的时间之墙。

  我开始觉得胸口很难受,无法顺利呼吸,好像就快要昏倒了。

  「美里……」

  她身穿黄昏与谜团,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阿窈……」美里微笑。「我们去散步吧。」

  我们一起踏上昏暗的街道。街上没什么人影,冷清得有点诡异。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任何人。世界上彷佛只剩下我们俩。我知道是美里选择了那样的未来。

  她把三郎放到地上,双手交握在背后走着。三郎跟着走在她后方。穿着金丝雀黄的伞状裙与白色衬衫的她看起来跟街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阿窈,你透过我的眼睛,看见未来了吧?然后,你发现我其实还活着,而且我和你的其中一个人注定会死。于是你选择自己去死,想把我找出来,限制我的自由……」

  全都被她发现了……我知道再说谎也已经没有意义。我无法好好发声,只能点头回应。美里回头看着我。

  「为什么──?」

  我们互相凝视。目光贯穿了时间之墙,笔直投射在彼此身上。黄昏的光线与脆弱的人性情感在那双宝石般的眼睛里摇曳。

  我的心脏彷佛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但是,我必须亲口告诉她。

  「美里……我喜欢你。真的,打从心底……」

  我的脸颊正在发热,眼泪就要溃堤。美里的嘴唇颤抖着。

  (插图014)

  「但是你明明没见过我。」

  「我们就像是曾经一起生活过。」

  「……也许吧。」美里笑了一下,再次背对我迈出步伐。我跟了上去。

  「美里……你为什么要自愿死去呢?」

  美里暂时保持沉默,继续走着。最后,她轻声说道:

  「因为我也喜欢你,阿窈。」

  「咦──?」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喜欢你。」

  美里回过头,再说了一次。然后她用有点害羞,又有点想哭的表情笑了。

  高兴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涌现。但是,其中也包含等量的悲伤。心脏甚至因此隐隐作痛。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这是秘密──」美里用食指抵着嘴唇。「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我们接下来沿着荒川的堤防,往五色樱大桥走去。我这边是夏天的叶樱,但美里那边是春天,所以开着漂亮的樱花。风一吹,花瓣便随之翩翩起舞。

  「这个世界真美。」

  美里轻声说道。她的声调中带着哀伤。

  「美里,我还是──」

  「你放弃吧。」美里断然说道。「要死的是我。你是绝对无法找到我的。」

  我闭上嘴巴,握紧拳头。

  「你就忘了我,去追求你的幸福吧。」美里触摸左耳的耳环,一脸悲伤地说道。「你可以跟樱庭学姊交往,然后结婚,过着幸福的日子。你们会生下三个可爱的孩子,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过得非常幸福……」

  「我跟千都世学姊……」

  「而且,你会成为了不起的演员。你会跟阿望学长一起演出《三界流转》的《吉祥天女》和《火树银花》,变得非常有名,然后在天女馆演出《光明遍照》,最终成为传说。」

  「我吗……?真是难以置信……」

  「阿窈,你其实非常有天分。比我有天分多了……」

  周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们站在樱花树下,眺望着五色樱大桥。桥身被灯光点亮,美丽的构造浮现在黑暗之中。我想起阿望学长说过的话。

  『真正有意义的时间很短暂,错过那一刻就再也没有机会挽回了』──

  我想现在一定就是那一刻。虽然非常哀伤,却又十分幸福,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瞬间了。

  19

  那天晚上,我抱着三郎钻进被窝,窥视它的眼睛。

  美里就躺在我旁边。因为光源只有枕边的小灯,所以我看不太清楚,但她穿着睡衣,脸上浮现温柔的微笑。应该是因为才刚洗过澡,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红晕,我还能闻到洗发精的香味。她用轻声细语的音量说道:

  「感觉……好害羞喔。」

  然后,她把半张脸埋进枕头里。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很想触碰你,真的。」我坦白说道。

  「……你好色。」美里露出的单边脸颊红了起来,眼睛则笑了。「……可以喔。」

  美里握住三郎的小手,抚过肉球。

  「你感觉得到我在触碰你吗?」

  「嗯……因为是猫的手,所以感觉有点奇怪就是了。」

  「那是什么感觉?」

  「至少我没办法比出剪刀。」

  美里轻声笑了。然后,她抚摸三郎的脖子。我觉得有点痒。接着,美里拥抱三郎。我体会到被她的柔软肢体包裹的感觉。

  (插图015)

  「我听得见你的心跳声……」

  「怎样的心跳声?」

  「……速度满快的。」

  「讨厌,好丢脸喔……」

  美里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在胸口内侧模糊地回响着。美里温柔地抚摸三郎的头。于是,睡意很快便来临。温暖的睡意让我不省人事。我至今的人生之中,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深沉的安稳。

  美里亲吻三郎的额头,轻声说道:

  「晚安,阿窈……」

  「美里……」我在朦胧的意识中说道:「拜托你哪里都别去。」

  美里发出一个悲伤的叹息。

  「对不起……」

  然后,我渐渐进入梦乡的时候,似乎隐约听见了美里的声音。

  「永别了,阿窈……」

  20

  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就算窥视三郎的眼睛,也联络不上美里。

  我一个人静静地哭泣。

  21

  我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持续思考着。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拯救美里呢……不管她说了什么,我都不打算放弃。我要挣扎到最后一刻──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和美里的其中一人会死。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与枪击案犯人对决的过程会导致这个结果。既然如此,就表示破案的行为会连接到下一步。

  那么,我就必须揭穿犯人的手法──

  我面对洗手台的镜子,瞪着自己的眼睛。办案的基础是「仔细搜索现场」。我要反覆观看当时的记忆,直到厘清犯案手法为止。

  我窥视镜子中的自身眼睛──

  我倒下时,背部撞到了墙壁。我察觉异状,用手掌抹过鼻子,便摸到黏稠的红黑色血液。我感到呼吸困难、意识模糊。

  我连续窥视太久了。现在是几点……?

  我把T恤脱下来丢进洗衣机。衣服沾满血与汗水,变得很重。我走到客厅,望向时钟。现在是三点,凌晨三点。我已经窥视自己的眼睛十二小时以上。我想像自己流出鼻血与汗水,抓着洗手台不放的样子,于是在黑暗之中笑了。真蠢,实在太蠢了。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我还没有放弃美里。就算我演戏,也一样会被美里看穿就是了……

  我需要想出其他更关键且出乎意料的手法。

  没错,某种荒诞的手法……

  我的脑中隐约浮现的是《小精灵和老鞋匠》第三部──

  一个婴儿被小精灵调包成了怪物孩子。伤透脑筋的母亲向邻居求助,得到这样的建议:「将怪物孩子放到炉灶上,再用两个蛋壳煮热水。这样就能让怪物孩子笑出来,问题也解决了。」母亲确实遵守这个建议,怪物孩子就笑了。于是小精灵来到家里,带走了怪物孩子,并将原本的孩子放到点了火的炉灶上……

  院濑见学长给我的三瓶草莓牛奶之中,有两瓶仍放在冰箱里。保存期限也没有问题。我拿出一瓶来喝,晕眩的感觉便缓和许多,思绪渐渐变得清晰。

  我在脑中描绘从自己的眼中看见的景象──

  肉身佛让画面转暗的前后有些微的差异。观赏用的龟背芋盆栽──它的阴影有变化。虽然差异非常小,但这很重要……

  我有几件事必须确认,于是传送讯息给阿望学长。

  『黑山学长被枪击的那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讯息没有显示已读。现在这种时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洗了个澡,一倒到床上便立刻睡得像是昏了过去。

  隔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的头痛得厉害。我到洗手台吐出血块,喝过水就觉得好多了。我为手机充电并开机,发现有一通未接电话与两则讯息。

  其中一则讯息是来自阿望学长。讯息中写着「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笑了。

  另一则讯息来自千都世学姊,因为我没有接电话,所以她传了讯息。讯息中包含了在「空白的两周」确定没有感染新冠肺炎的社员名单。

  我一一打电话给没有出现在名单上的社员的家人──

  然后,到了下午两点──我在午后阳光之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搞清楚肉身佛枪击案的手法──以及犯人的真面目。

  不过,目前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没有证据,推理的根据也是来自于眼睛中的线索。

  我正陷入苦思的时候,阿望学长传来了关于「地狱集训」的提醒。虽然他一直很犹豫是否要举办,但仍然决定不畏时势,好好地完成《三界流转》,这也为了天崎学姊和黑山学长──他用真挚的笔触这么写道。我想起他哭着说自己只是很喜欢演戏的样子,不禁为这篇感人的文章热泪盈眶。

  邮件还有后续。预计参加的成员有我、阿望学长、千都世学姊、院濑见学长、梅子学姊、蛭谷学姊、须贝、佐村──共八个人。我们会在三天后从有明搭渡轮前往德岛港,然后搭巴士到德岛车站,搭JR牟岐线到牟岐车站,再搭汽车到阿望学长的老家。以上的旅程大约会耗掉整整一天。接着阿望学长会从牟岐港驾驶快艇载我们前往天女馆所在的无人岛,然后立刻开始排演……光是阅读文字行程就让人觉得累了。

  透过附档的图片,可以得知天女馆的外观与平面图。天女馆是一栋迷宫般的圆形建筑,中央的部分完全是剧场。剧场中央有圆形的舞台,以「桥梁」与一般型态的舞台相连。观众席围绕着舞台排列,剧场的外围有住宿空间等设施。

  明明已经万事俱备,但根据美里看见的未来,这场活动会因为台风来袭而停办。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明明松了一口气,现在却感到悲伤。不过一个夏天就能让我有如此大的转变,实在令人感慨。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股电流窜过我的脑袋。荒诞的念头让怪物孩子在某处发笑。

  各种点子一口气在脑中展开,让我为之颤抖。

  这栋天女馆就是决战的舞台──!

  我立刻拨打电话──

  22

  「正在下毛毛雨……不知道台风有没有影响?」

  我们搭渡轮抵达德岛港的时候,蛭谷学姊说道。她驼着背,一脸苍白。

  「没想到台风会突然急转弯,往日本列岛前进。不过应该没问题啦,虽然我没有根据!」

  阿望学长这么说着,豪迈地笑了。或许是抱着度假的心态,他身上穿着花衬衫。

  须贝皱着眉头,对佐村说道:

  「你戴这什么假掰的墨镜啊……」

  「很帅吧,就跟魔鬼终结者一样。」

  「梅子学姊,你觉得怎么样?」

  须贝这么搭话,她便眯起眼睛说道:

  「嗯~我觉得满好看的啊。我可以给你五分。」

  「好耶,满分!」佐村用美白过的牙齿,露出莫名洁白的笑容。

  「白痴,人家可是梅子学姊,当然是满分一百分之中的五分啊……」须贝傻眼地说道。

  一行人正在聊天打屁的时候,院濑见学长显得无精打采。

  「你还好吗──?」我抚着他的背部。

  「我晕船了……」

  「对了,我记得你说自己不管搭什么都会晕。」

  「连百货公司屋顶的熊猫电动车都能让我呕吐。我只有追女生的时候不会晕……」

  「是啊,你连对自己都很晕。」

  千都世学姊不留情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造成了致命伤,他往塑胶袋里大吐特吐。我无奈地抛下他,走在千都世学姊旁边,对她悄声说道:

  「结果,当初预计参加的八个人全都到齐了呢。」

  「是啊,接下来就要成天演戏了──」

  我们带着行李箱搭上巴士,约三十分钟后抵达德岛车站。风势开始变强,高大的椰子树正在摇晃。接着要搭上JR牟岐线,历经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前往牟岐车站。

  「这座车站很有情调呢。」

  我回头望着有红瓦屋顶的小巧车站,这么说道。阿望学长说:

  「真令人怀念。小六的时候,我在这里买了青春十八车票的红票,绕了四国一圈。」

  「真不错呢,毛都还没长齐的青春回忆。」

  「我还记得自己在道后温泉洗了胸毛。」

  接送我们的厢型车很快就来了。驾驶是阿望学长的妈妈。她的年纪将近五十岁,体型丰满,皮肤晒得很黑,脸上随时都挂着笑容。握手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掌皮肤很厚。她的眉毛和穿着花衬衫的风格跟阿望学长很像。

  「好久不见~」

  阿望太太会用混合德岛腔和标准语的方式说话。社员们纷纷自我介绍。她夸每个女生是美女,一看见佐村就说:「这位帅哥是阿诺•史瓦辛格吗?」然后自己大笑。只有佐村高兴得笑到肚子痛。

  阿望家是一座大宅院,但因为雨势愈来愈强,所以我们连留下来慢慢坐的时间都没有。佛堂的屋梁上挂着舞台和肖像的照片。阿望学长暂停准备,替我们解说。

  「这是我爷爷,这是我奶奶。她很漂亮吧?因为她是冲绳人,所以五官很深邃。」

  阿望安尊有一副充满威严的脸孔,而且带着艺术家气息。阿望学长的眉毛似乎是遗传到祖父。他的妻子阿望幸惠则散发着某种与世隔绝的神秘魅力。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她的末路,才会这么觉得吧。

  一作好准备,我们便穿上雨衣,搭上厢型车。佐村对目送我们的阿望太太竖起拇指说「I'll be back」。梅子学姊吐槽道「说出这句话就死定了」。谁也没有笑。

  厢型车奔驰在强风暴雨的乡间小路──

  阿望学长加快雨刷的速度,只说了一句:「情况不妙……」紧张的气氛充满了车内。

  一抵达牟岐港,我们立刻跑了起来。「快点,快点──!」大颗雨滴拍打我们的脸颊。看似渔夫的人跟我们擦身而过,对我们大叫:「别去了别去了,今天没有人会开船啦──!」

  漆黑的天空闪了一下,震耳欲聋的雷声彷佛要撕裂天空。蛭谷学姊尖叫着蹲下。灰色的浪碰到堤防便碎成浪花,洒落在我们身上。梅子学姊把她扶起来,准备陪她上船。阿望学长回头看着我,大声喊道:

  「怎么办!要取消吗!」

  「没办法开船吗!」我这么喊着回应。

  「也不是不可以……!」

  这个时候,我看见远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个人穿着黄色的雨衣,应该是女性。她正在朝这里靠近──我有种直觉。

  「美里……!」

  我对阿望学长大喊:

  「我们去吧,可以的!」

  阿望学长跳到船上,发动引擎并出发。剧烈的晃动让我们惊声尖叫。蛭谷学姊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

  「不要!我们回去吧!」

  「没事的,交给我吧!」

  阿望学长用强而有力的语气这么说。我回头望着港口。穿着黄色雨衣的人独自站在防波堤上,注视着我们。

  我知道自己的计画成功了。

  勉强推动原本会停办的「地狱集训」,前往岛上──因为我透过美里的眼睛看见未来,所以时间轴才会产生这个新的分歧。如此一来,台风就会成为天然的屏障,使美里无法追上来。我要在这个情况下,到天女馆与枪击犯一决胜负。换句话说,美里不论在位置上或物理上都不可能被枪击犯杀死,我则确定会死去。美里虽然也有注意到这一点,却好像晚了一步。

  枪击犯就在这八个人之中。

  而且,我将被那个犯人杀死──

  不过,我不打算白白送死。我要挣扎到最后一刻,改变命运。然后,我要跟美里两个人一起活下去──不过,一股难以忍受的感伤向我袭来,使我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我面对美里,将右手举到胸口的高度。

  美里也将右手举到胸口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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