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挽回原本无法挽回的事。
为此，我踏上旅途。
旅程要前往远到令人觉得头晕眼花的彼方。
为了让我的告白，再度变成对他而言的第一次。
为了让我对他的感情，再度变成对自己而言的第一次。
★
「樋口，快帮帮我。」
那天晚上，心里涌现某种情绪。晚餐后，我在自己房间里大把大把地吃着柿种米果※，突然觉得坐立难安，所以打电话给从国小就认识的好友。
注：用精磨过的糯米，或者细切过的大米，在表面上涂上酱油包裹，烧制成的米果，通常带有辣味。外观近似柿子的种子，因而得名。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椎太。」
樋口的反应很冷淡。
「我知道啊。我已经听……」
「就算已经听到耳朵长茧，还是再听我说一下吧。现在真的很危险，我可能已经忍不住了。」
「什么忍不住？」
「告白。」
「啊—— 」
长音拉过五秒左右之后，传来樋口冷静的声音。
「嗯，我知道你早晚会发作，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不要说得这么事不关己嘛！」
「什么事不关己，就真的跟我无关啊。」
虽然有一瞬间想挂断电话，但我告诉自己对方是樋口，所以只是想想而已，没有真的挂断。
「既然如此，那就用你客观又冷静的眼光来看这件事，然后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你不是忍不住想告白吗？」
「嗯。」
「那就去告白啊。跟同一个人告白第四次。」
「呃……」
第四次。这个令人讨厌的数字刺进我的胸口。
「你说得简单……」我压低语调。「都第四次了，即便是我也会想很多啊。之前告白三次都失败的对象，再去告白有可能会顺利被接受吗？我不想让椎太觉得我很烦，反而被他讨厌。樋口，你觉得呢？」
「我觉得如果是椎太的话，他不会讨厌你。」
「不是啦，我是说告白有可能顺利吗？」
樋口沉默不语。她是很诚实的人。
「没关系，你就说吧。扭扭捏捏就不是你了。再度跟已经被拒绝三次的对象告白，有多大的机率会出现幸福快乐的结局？」
「既然如此我就实话实说了。难度大概就像在沙漠找到四片叶子的幸运草吧？」
她真的太诚实了。我决定挂掉电话。
在沙漠找到四片叶子的幸运草。这种可能性无限趋于零的景象，让我一阵鼻酸。为了堵住眼泪的出口，我往床上倒去，结果一个不小心把鼻涕擦在枕头套上。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自己不肯放弃造成的。
那个拒绝我三次，还是无法让我断了念想的人——椎太，是我在距今十年前，国小一年级的时候认识的。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恋爱，我轻轻松松地告白，也轻轻松松地被拒绝。后来这段初恋也一直没有结束，在小六的时候，迎来第二次破灭。国中二年级第三次失恋的时候，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永远都没有办法成为椎太的女朋友，所以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再这样下去，我会因为太喜欢椎太，而变得讨厌我自己——
讨厌一直执着于椎太的自己。
讨厌一直望着椎太、只在乎椎太眼神的自己。
讨厌除了椎太以外看不见别人，让世界变得很狭隘的自己。
当时非常讨厌自己的我，在第三次失败之后，我决定以这次的经验为契机，来个大转变。我对樋口扬言要：「摆脱椎太！」为了把满溢的热情转向其他地方，我下定决心加入女子排球社。无论在教室或社群网络都积极结交朋友，努力改变以前满心都是椎太的日子。甚至定下看椎太一眼就要罚十元这种规则，还因此存下不少零钱。
尽管做到这个地步，我还是没办法报考和椎太不同的高中。「听说我和坂下考上同一所高中，请多指教啰！」
当椎太用爽朗的笑容（完全看不出来是甩了自己三次的人）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就在内心暗暗发誓，高中三年期间一定死守「多年好友」的位置。我绝对不能让这个和凶器没什么两样的笑容黯然失色。只要没有什么奢求，我就能在女性朋友这个安全地带生存。
所幸，高一、高二的时候我和椎太都不同班。接触机会少的话，情绪就不会起波澜。维持偶尔在走廊擦身而过的时候会互相打招呼的关系。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这样的日子很和平。没想到——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原本把脸埋在湿润枕头套上的我抬起头。
几秒之后，妈妈的声音穿过门板。
「由舞，樋口来找你了喔。」
樋口出现的时候，穿着深蓝色帽T与牛仔裤这种毫无女人味的衣服，她熟门熟路地迳自走进我房间，一屁股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睁大眼睛观察四周。
「这个房间还是老样子，一点少女气息也没有耶。没什么粉红色调，也没有荷叶边之类的装饰……啊，漫画又多了一堆。哇，那张海报竟然还在。没几个女高中生会在房间的墙上贴《海贼王》的海报喔。」
「不要对别人心目中的英雄说三道四。」
我从床缘瞪着樋口。
「鲁夫是我的活力泉源。我每天都是看着那张海报在充电的。」
「该不会连手机桌布都……」
「是鲁夫啊，你有意见啊？」
「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还满厉害的。」
「所以勒，你来做什么？」
擅自抓起一把柿种米果的樋口，听到我这么问，藏在黑框眼镜后的双眼才终于转过来看我。
「我想说，直接问你和椎太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比较快。」
「什么事喔……」
「一定有发生什么对吧。你之前不是才说了一堆『女性朋友的位置最好，女朋友会分手，但女性朋友永远都是朋友』这种好像已经顿悟的话吗？我是不知道你是带着优越感还是在逞强啦。但是现在又突然说要告白？一定有什么事发生，才点燃你未了的余情吧？」
因为她说得太准确，我愣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走向樋口，拿起装着柿种米果的夹链袋，再度回到床边。「樋口，人真的会因为一、两分钟的对话，导致三年的禁欲生活打水漂耶。」
「也就是说，你和椎太，讲了一、两分钟的话。」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我的自制力就只能控制到这里为止。其实我嘴巴很痒，一直很想说这件事，所以她一问我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起那天发生的事。高中同学不知道我的过去，虽然很不甘心，但樋口真的是最适合的倾听对象。
「事情发生在五天前，男子排球社有一个叫做大西的家伙来找我，这就是开端……」
那天放学后……我赶着要去女排社团练习，一踏出教室就被等在门外的大西逮个正着，而且还丢给我一个难题。无论我怎么拒绝，大西都不肯放弃。
「拜托啦，坂下。你就帮帮我。」
「不可能。」
「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这种没完没了的对话不知道重复了几次。
「拜托你放过我，去找别人啦。」
「能找的都找了，没有人答应我。你就是最后的那一个了。」
「那我就更不想答应了。」
「拜托啦。」
真的没完没了。就在我真的伤透脑筋的时候，旁边传来一声「嗨」。一回头，看到椎太站在那里。
「啊……」
因为他出现得太突然，我一时无法用「嗨」回应他。椎太就在我眼前。平常距离很远的他，现在离我好近。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原本的距离感已经快要崩塌了。
而且，椎太对着大西说：
「我有话要跟坂下说，可以借我一下吗？」
竟然在妄想之外的现实世界发生这种事，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抛下愣在原地的大西，我脚步轻飘飘地跟在对我招手的椎太身后。
放学后的学校尘土飞扬，窗外透进的夕阳散发出彷佛罩着雾气的光。与我擦肩而过的学生们，无论是谁轮廓都显得很朦胧。只有默默走在前面的椎太，背影非常鲜明。
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椎太的双脚往下楼的方向走，在走了一阶之后停下脚步。
「走到这里应该就没事了。」
「咦？」
「啊，我找你没什么事，只是看你刚才被缠住好像很困扰的样子。」
他救了我。他其实没有话要对我说。这两件事在脑袋里交错。我没办法尽情地开心或者彻底感到失落，只能再度抬头，愣愣地看着稍微长高了一些的椎太。他爽朗的笑容还是老样子。
「没错没错，被他缠住我很苦恼呢。谢谢你。」
虽然不需要，但我刻意放大音量，这才终于找回「多年好友」的表情。
「刚才那个家伙虽然是男子排球队的社员，但是扬言说要另外创立沙滩排球社，所以到处去邀女子排球社的社员。」
「啊——这里明明没有海，却要创立沙滩排球社啊？」
「那家伙肯定是为了比基尼啦。他说夏天要去湘南集训，他的意图太明显了。」
「那还真是危险。」
虽然看起来是在说笑，但椎太脸上没了笑容。就在下一个瞬间——
「你可要小心啊。」
椎太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脱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有点沙哑的低沉嗓音。就像一个陌生的成熟大人。
接着，椎太一脸难为情的样子说了声「那我先走了」便离开了。
只留下让我双耳发热的余韵。
你可要小心啊——
「嗯——我学得不太像。感觉比平时的椎太再严肃一点？你可要小心啊……不对，应该要再低半音。虽然我没办法完美重现，但是从那之后，那个声音就一直盘旋在我脑海。这五天声音挥之不去，等我一回神才发现自己一直想着椎太……」
「所以，火花点燃之后，就突然进入告白模式啊！」
樋口的结论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
「就是这样。唉，樋口，怎么办啦！」
「没怎么办啊，事已至此就已经无法煞车了不是吗？那就只能告白了啊。」
「呃，第四次告白吗？樋口，你没事吧？」
「有事的是被拒绝三次还是熊熊燃烧的你吧。只能再告白一次提神醒脑了啊。你之前都是顺势猛冲告白的不是吗？」
「是这样说没错啦……」
声音突然变得有气无力。我觉得无论怎么盯着海报里露出笑容的鲁夫，都无法获得第四次告白需要的力量。我背对床往后倒，再度躺在床上。
「唉，樋口。虽然我的确是很没用，但这次我真的好怕。告白和被拒绝都怕。这是我觉得最害怕的一次。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告白的时候很轻浮。第二次、第三次告白的心情也比现在轻松很多。真的，回想起来，真的好气以前的自己喔。因为以前的自己实在太无忧无虑，现在的我才会吃苦……樋口，你有在听吗？」
「我有在听但是听不懂，你就说到我懂为止吧。」
「你看，跟同一个人告白越多次，浓度就会越淡啊。第二次开始的告白，冲击一定会比第一次弱。被告白的人也不会心跳加速，有种已经习惯的感觉，或者是说既视感？就很像是『啊，这本漫画之前有看过耶』这种感觉。毫无出人意料的剧情。这样就根本不会心跳加速啊。这种无法让人心跳加速的告白，怎么可能会成功。樋口，你有在听吗？」
「我比较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如果你那张嘴还是停不下来，那就继续说吧。」
「反过来说，告白的人告白越多次，自己的心情也会越来越沉重，变得越来越难受。我都十六岁了，当然也有判断能力。我不想再受伤，也担心这次如果再被拒绝，会不会连朋友都做不成，反正就是会变得更胆小。然后啊，我最近很有感触。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在小一这种屁孩的年纪就开口告白。毕竟国小一年级的时候，椎太也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屁孩耶。根本就不懂什么喜欢还是讨厌。我为什么会把珍贵的第一次告白献给这样的小鬼啊？当初要是更慎重对待第一次告白就好了。樋口你应该不知道，椎太上高中之后变得比较会打扮，好像也很在意发型，有种终于觉醒的感觉。要告白的话，应该选现在才对啊。不应该选小一、小六、国中二年级这种时候。真的是太失败了。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取消那几次告白。从头开始挽救，把以前的告白全部消除。然后回到轻轻松松的自己，再去向现在的椎太……那个对我说『你可要小心啊』的高二的椎太献上第一次告白。如此一来，椎太也会回到第一次被告白的感觉，就算没有成功，至少也要让他心跳加速啊！」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之后，我迅速地坐起来。
「我开玩笑的。又没有时光机，根本不可能实现，哈哈哈。」
我干笑让自己脱口而出的心声变成玩笑。
然而，樋口没有跟着笑，她用沉静的眼神说：
「我认识可以实现时间旅行的人喔。」
★
樋口有个不算熟的女性朋友，因为一场突发的事故，这个朋友（暂时称呼她为A）的亲人过世了。过世的亲人（暂且称呼为X）有人说是叔叔，也有人说是妈妈或者饱经风霜的大哥，总之众说纷纭，无论如何A和X在事故发生前一天大吵了一架，这份悔恨让A很痛苦。
X就在互相谩骂、互相憎恨，没有原谅对方的状态下去世了。A把自己关在家里日夜哭泣，不吃不喝，晚上也睡不着。
她很想回到过去重来一次。想抹除那天大吵一架的事实。因为担心A不断悔恨，某天有一个亲戚（这一点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多管闲事的阿姨，也有人说是拥有灵能力的妹妹）告诉A，从认识的人那里听到不可思议的故事。据说有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帮人时间旅行。
抱着一线希望的A找到那个拥有特殊能力的人，透过时间旅行成功回到X去世前一天，挽回吵架那件事。重新整理好心情的A，再度踏出迈向明天的一步——
在听完冗长的都市传说（最后结尾有点粗糙）的两周后的星期天，我和樋口一起来到那个特殊能力者的公寓前。
那是一栋从山手线车站走过来大约三分钟的高楼公寓。整面都是玻璃的入口大厅前，放眼望去是一个大庭院，光彩夺目的嫩绿树木上聚集蝴蝶和小鸟，充满城市绿洲的风情。
「真的是这里吗？那个特殊能力者会住在这种充满名流感的地方吗？」
樋口一边看手机上的笔记，一边对满是怀疑的我说：「没错，就是这里。」
「我真的很辛苦耶。我先去找那个不太熟的朋友，再透过朋友的朋友转介，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的。我先打电话给妈妈的朋友，再打给那个朋友的表姊，然后打给表姊的男友，又打给这个男友的公司前辈……」
就在我们沿着前往入口大厅的石板路前进的时候，樋口一直在说自己有多辛苦。这对很少社交的樋口来说，的确是难度很高的苦差事。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疑惑。
「是说，樋口，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什么为什么？」
「樋口你不是不喜欢讲电话吗？为什么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樋口马上就回答：「那是因为……我想好好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最后。」
「看到最后……看什么？」
「我从小学的时候就一直观察你愚蠢的恋爱，究竟最后会迎来什么结局呢？如果第四次告白在你畏畏缩缩之下就结束，那岂不是太无趣。」
「无趣……什么无趣？」
「小说。如果写得好的话，我打算参加新人奖。」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懂了。主张「比起谈恋爱，看别人恋爱比较有趣」的樋口想要成为作家，她为了成为作家每天都在磨练自己的观察能力。如果是为了加入时间旅行这种帅气的元素，那她一定会竭尽全力。
「可是，写我这种寒酸的单恋故事真的好吗？你明明可以写那种世纪美女和帅哥两情相悦的故事啊。」
「世纪美女和帅哥两情相悦的故事谁会想看啊？」
就在对话一来一往的时候，我们来到大厅前。樋口在自动锁系统上输入号码，我们朝教堂般的挑高大厅前进。
「太好了，刚好十一点整。」
在电梯里，樋口确认手表，松了一口气。在打电话预约的时候，对方再三叮嘱，接下来还有预约，所以一定要准时到。
这位特殊能力者还真忙。声音听起来是女性，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那种会在脸上罩黑色面纱的人吗？还是会立起指尖转着水晶球呢？会在阴暗的房间里，摆放蜡烛、十字架、人的头骨之类散发不祥气息的东西吗？
我也不是完全不好奇。不过，我也没有感到兴奋或者心跳加速。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时间旅行这种东西。
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只不过是因为樋口很认真想帮我解决这件事，事到如今我也不好退缩，如果对方是很奇怪的人，我打算立刻回家。
好，即将要开始一段可能会出现不可思议闹剧的冒险了。
我原本是抱着这种决心的。
「你们好，请进来吧。」
从1207号房走出一名年龄不明的娇小女性时，我因为对方外表太过普通而怀疑自己的眼睛。
虽然朴素但很精致的灰色西裤套装。微鬈的中长发，没有压迫感的淡妆，在胸口发光的珍珠项炼。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可疑的样子。
不只是外表非常「普通」而已。里面的房间也是极简风格，以米色为基调的俐落空间里，只放着四人座的桌椅。不要说什么人类头骨了，就连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只有靠墙书架上的书本封面，让平淡的房间里增添颜色。
「意外地很正常，让你觉得失望了吗？」
这位谜样的女性，对藏不住目瞪口呆的我露出微笑。
「做这种不正常的生意，至少要让外表看起来正常才行，否则没有人会想靠近喔。这就是我们这一行的铁则。」
「喔……」
「再跟两位正式介绍一次，」
她朝着愣住的我递出名片。
「我是守谷莳枝。」
名片上，她的名字上面有一行「M＆M Time Travel Agency 所长」字样。的确，无论哪个细节都很正常。
「嗯，虽然名片上写所长，但员工只有我一个人。」
「喔……」
「那个，您好。」
此时，樋口从只会说「喔……」的我身边率先开口。
「我是樋口一花。」
「啊，你就是这次的委托人。」
「是的。突然提出这么奇怪的请求真的很抱歉。拜托您这种史无前例的案件，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为了迷惘的朋友，请您多多帮忙。」
樋口用手肘戳了我一下，我也慌慌张张地低头。
「我是坂下由舞，请多多指教。」
「这样啊。你就是被对方拒绝三次的……」
她用充满怜悯的眼神扫描我全身，然后视线停留在我挂在左手的波士顿包。
「好大的行李。」
「啊，对，里面有运动服。因为下午开始就是社团活动时间。」
「你打算在时间旅行之后去参加社团活动？现在的高中生真的好忙喔。嗯，反正我的行程也很满，那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莳枝小姐按照她自己说的话，迅速把我们带到座位上，然后迅速端茶倒水，也迅速切入正题。
「我想先确认一下，你时间旅行的目的是要收回以前的三次告白没错吧？在开始之前，您需要答应我几件事……」
「很抱歉，请等一下。」我开口插嘴。「可以先告诉我价格吗？」
「价格？」
「旅行的价格，因为我并不是太有钱的人。」
莳枝小姐一脸困扰地对干脆说出想法的我说：
「其实价格没有很明确的规范，依照时间旅行的距离、长度等各种条件综合判断。简单来说就是我需要付出的劳力不同。」
「所以没有一个标准的价格吗？」
「没有喔。毕竟这不是去箱根旅行一下就回来的事情。」
不过，你不用担心。莳枝小姐对充满戒心的我说：
「有很多钱的人我会多收一点，但是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对没有钱的人敲竹杠。如果极端走营利主义的话，我的能力会变弱。我想你大概没什么零用钱，我会算你学生特价。我就收一千两百圆，你觉得怎么样？」
「呃，真的可以吗？」
这个骗子还真是无欲无求耶。我立刻对她刮目相看了。
「感谢您，真是太好了，我这个月真的手头很紧……」
我一边说一边把波士顿包放在膝盖上，翻找里面的钱包。我盘算着在对方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赶快付钱。
「那这里是一千两百圆。感激不尽。啊……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送您一些柿种米果。」
「柿种米果？」
「她啊，中了柿种米果的毒。」
莳枝小姐疑惑地看着我从背包拿出来的夹链袋，樋口从旁解释。
「好像没有柿种米果就会很不安似的，一年到头带着柿种米果到处走。」
「不是没有会不安，而是带着我会很安心。」
「喔，原来你吃辣味啊。难得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收下啰。刚好我也有点饿了。」
莳枝小姐把夹链袋里的米果倒进盘子里，我们喀啦喀啦地咬着米果，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首先要请你记住，在时间旅行的时候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做会影响到未来的事。你回到过去之后，言行不能改变全人类共有的『现在』。你能改变的只有你自己的过去，也就是收回你的告白。」
「啊，这我知道。如果在回到过去的时候失误，影响到现在的现实，妈妈甚至有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
「对，没错。这是同行之间共通的规定，请你一定要遵守。再来就是我自己的原则，在你时间旅行的时候，绝对不可告诉以前的自己有关未来的资讯。譬如说你之后还会被甩很多次，最好等到上高中再告白之类的都不能说。简单来说就是不要节外生枝。」
「不过，大雄好像就曾经帮过以前的大雄耶……」我想起知名动画电影的情节。
「那是哆啦A梦太宠大雄了。」
莳枝小姐严厉地回应。
「知道本来不应该知道的未来，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这是我基于经验订定的原则。虽然无法预知未来是人类共通的不安要素，但是提前看见未来，人类一定会提不起劲。活在未来已经确定的世界里，一点也不好玩啊。」
「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你不要想着说服过去的你，也不用去警告过去的你，只要思考该怎么用其他方法，防止自己去向他告白就好。」
「其他方法是什么方法？」
「这你要自己想。」
「咦？」
「那我继续说明。这一点也是绝对要遵守的铁则，不能透过时间旅行赚钱。千万不要建议过去的自己买 GAFA，你的一言一行我都会监视，当我判断你的行为已经违法，那我就会立刻中断。还有……」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莳枝小姐不断叮咛，樋口把这些事项都用手机记下来，而我一个人默默地啃着柿种米果。莳枝小姐说的内容越正常，我伸向盘子的手就越停不下来。
我的心灵抚慰剂——柿种米果。当我这么想吃柿种米果的时候，就表示——
「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一下吗？」
当我发现原本的游刃有余消失殆尽的瞬间，忍不住焦急地开口：
「越听你说，我心里就觉得越奇怪……就是，感觉好像真的要时空旅行了。」
莳枝小姐停下原本的动作。柿种米果从停在半空中的指尖掉落，喀嚓一声掉在木地板上。偏偏还是米果里面最好吃的花生。
「难道你觉得不是真的吗？」
她一脸震惊的样子，让我也一脸震惊。
「难道是真的吗？」
一连出现两次难道。
此时，宛如泼水在火花上似的，樋口从旁冷静地发言：
「那个，我插个话。我不管这是真是假都会公平公正地做纪录，不过如果这是真正的时间旅行，有一点我不能理解。」
「是哪里不能理解呢？」
「时光机在哪里？」
空荡荡毫无雅趣的客厅里，因为樋口的一句话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这里的确没有类似时光机的东西。
不过，莳枝小姐丝毫不为所动。
「这里只是接待室，操作室在隔壁喔。还有，话先说在前头，所谓的时光机不过是像帮助无法自主减肥的瘦身机器而已。」
「瘦身机器？」
「无法靠自身能力超越时空的科学家，用来克服痛苦的工具。」
看到莳枝小姐的嘴角露出无敌笑容的瞬间，我的直觉就确定了。
这是真的。
时间旅行是真的。
紧临客厅的操作室很暗。窗户被窗帘覆盖，灯也没有开。只有走廊的灯光透过门缝照进来，让房间中央的物体出现朦胧的轮廓。
又矮又长的四角形——只是一张床而已。
「所以我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装置。」
莳枝小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只要躺在那里就好。然后牵着我的手，专心想着你要挽回的过去。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回到过去吗？」
「对。正确来说，就是潜入你自己的记忆之中。」
「潜入……要怎么做？」
「做了就知道了。」
莳枝小姐若无其事地这么说，让我瞬间屏息。
躺在那张床上，想着要挽回的过去。只要这样就能回到过去了吗？
「还是你要放弃？很多客人会在关键时刻变得畏缩。毕竟去见以前的自己，其实很冒险。」
莳枝小姐对站在门口的我说：
「现在后悔我可以退费喔。你刚才都还觉得我应该是骗子，应该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吧？」
我跨出一步代替回答。为了不让恐惧和犹豫靠近我，所以我尽量快速又大步地走向床边。
「麻烦您了。」
我把身体钻进床单和毛毯之间，黑黑的天花板让整个房间又变得更暗了。
不知道是谁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应该是莳枝小姐吧。
「你真的想回到过去？」
「对。我并不排斥冒险。而且，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收回告白，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算收回过去的告白，也不能保证下一次告白会成功喔。」
「这我知道。不过，成功率应该会比较高吧。应该是说，如果不收回之前的告白，我成为椎太女朋友的机率，就像在沙漠里面找到四片叶子的幸运草一样低，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了。」
我转变态度继续接着说。
「而且啊，我回顾过去的自己，好像越是告白，状态就越差，好像对椎太非常执着。总觉得这样下去我就再也无法振作，也想让过去的失恋全都归零……虽然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自己应该多少有点意气用事吧。越是被拒绝就越不顾一切，眼里只看得见椎太，被椎太束缚，自己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我对这样的自己已经感到很厌烦了。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喜欢椎太，还是单纯的意气用事了。」
枕头边传来沙沙的声响。
床边有朦胧的人影，一双手向我伸过来。
「所以，我想收回以前的告白，回到完全清空的自己。清算太过沉重的过去，然后用第一次告白的心情面对椎太。」
某个人的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那是莳枝小姐的手，她的手凉凉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我知道了，我会帮助你。请你回到过去，收回你想收回的东西吧。」
我握紧拳头，点点头说「好」。
「由舞，加油。」
从莳枝小姐的对面，传来樋口的声音。
「那就开始时间旅行啰。首先，我们先去比较近的地方，这样身体适应时的负担比较小。第三次告白的时间是三年前的六月。请闭上眼睛，回想那个时候。尽可能清楚地回想，让你回到当时的自己身边。」
我在莳枝小姐的引导下，开始时间旅行。
★
我想起来了。三年前的初夏。第三次告白。
国中二年级的椎太，国中二年级的我。现在想想，我们两个人当时年纪都还很小。
因为当时年纪小，所以对于视线总是紧跟着椎太这件事并不胆怯。椎太总是用爽朗的笑容面对我，即便经历过两次失恋，我还是一心只想着他。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和椎太分到不同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又成了同班同学，当时我就想着，这一定用光了我一整年的好运。
然而，我的好运还没完。
九月学校有运动会。二年C班里面，椎太是男生跑最快的，而我是女生跑第二快的，所以我们一起被选为男女混合接力的跑者。
同年级从A班到D班，每班各选四名代表的接力赛是运动会的重点赛事。升上国中之后，无论是红队还是白队赢根本就不重要，但是和别班对决的比赛一点也不想输。总之，不服输的椎太非常亢奋。
「拼死也要赢！」
在运动会前几天，放学后在操场上彩排接力的时候，椎太比任何人都认真。不只做交棒的练习，还用尽全力跑完整场，而且跌倒了好几次。
「那家伙又跌倒了。」
「他到底在干嘛？」
当他每跑必跌倒，让大家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我比平时更认真观察跌倒又再跑的椎太，然后发现了一件事。
「椎太。」
为了告诉他这个发现，我接近在操场用自来水冲洗膝盖血迹的椎太。
「转弯的时候要减速才行。如果用全力冲刺，一定会跌倒啊。」
我说出理所当然的建议，而椎太一反常态地用严肃的眼神看我。
「才不要。」
「咦？」
「我才不要减速。我想要在转弯的时候尽全力冲刺，我想成功转弯给大家看。」
「……为什么？」
「我已经决定了。这次的接力，我不只是要赢得比赛，还要战胜离心力。这才是完全胜利。我一定会成功，你等着看。」
真是个笨蛋。我冷静地这么想。不过，他的笨让我觉得很可爱，让我完全不想再跟他说什么大道理了。
结果，椎太在那之后仍然继续和离心力对抗，直到练习结束都没有赢。最后他甚至告诉不安的C班接力成员：
「没事，正式比赛的时候一定会顺利的。」
练习的时候从来不曾顺利，正式比赛怎么可能顺利。唯独这个时候我发自内心诅咒椎太喜欢的漫画主角们。正因为他们靠毫无凭据的精神力克服许多难关，才会让椎太相信被逼到绝境会激发潜能。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C班会因为椎太输掉比赛。
越靠近运动会，我就越觉得不安。
C班的接力成员都是强者，所以只要椎太好好跑，我们应该可以轻松获胜才对。第一棒跑者朝香是田径社的王牌。她曾经在分区大会上拿过冠军，一定可以在拉开距离的情况下第一个交棒。第二棒跑者小锅的脚程和椎太不相上下，应该可以在领先的状态下交棒给第三棒的我。只要我守住领先的优势，最后一棒的椎太就能第一个接棒。
届时二年C班的同学一定会很兴奋。二年级跑得最快的足球社要角不可能被超车。这种情况和赢了没什么两样。大家应该都深信不疑，然后也会开心地在场边加油吧。
不过，胜利的瞬间永远不会到来。因为椎太面前还有离心力这个大魔王。
出乎意料的败北。期待落空的同学一定会很失落，然后转化成对椎太的愤怒吧。椎太如果被大家骂怎么办，被大家讨厌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每天都很忧郁的我，终于在某天想到一个好方法。这是为了避免最糟糕情况的唯一方法。
到了要实践方法的运动会当天。
「无论如何都要赢！」
班级之间的接力对抗赛让加油席的声音突然瞬间加倍。在决战即将开始，大家各自分散到自己的位置前，椎太对着接力赛成员握紧拳头振臂高呼。我叫住呼吸急促的背影，告诉椎太我的决定。
「椎太，我也决定了。」
「嗯？」
「我也要挑战离心力。你等着看吧。」
和张嘴动了动看起来好像有话要说的椎太分开几分钟之后，接力赛终于要开始了。
按照预想，朝香一起跑就和其他人拉开距离，小锅也以绝对优势的领先交棒给我。接棒之后，我不可思议地感到平静，然后实践我说过的话。挑战离心力。这也是和我自己的战斗。其实我很怕在田径场上全力冲刺，尤其是转弯的时候完全不减速。我会出于本能地腿软。我必须靠勇气超越本能。勇气。勇气。勇气。我激励自己，甚至在转弯的时候加速，去挑战离心力。然后就跌倒了——应该是说飞出去了。
一瞬间，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随后就是一阵冲击。膝盖、手肘、脸，身体依序受到撞击，然后落在泥土上。后面的跑者陆续越过我这个不像样的尸体。在他们的脚步声远离之后，我才终于撑起身体，看到面对扬起的粉尘愣在原地的椎太。
我硬撑着刺痛的腿起身，再度跑了起来，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交棒给椎太。
「努力到最后一刻吧！」
「你做得很好！」
听着同情可怜女孩的加油声，我好不容易交棒，那一瞬间椎太的呐喊直冲秋季的蓝天。
「我会替你报仇的！」
在十几秒后，椎太也飞出去了。
结束了——
我不想看到椎太不甘心的样子，也没脸见C班的同学。在目送椎太像个酩酊大醉的人东倒西歪抵达终点之后，我对担心地冲到我身边的樋口说「我去保健室睡一下」，然后就迅速离开运动会的会场了。我从头到脚，充满一种虚脱的感觉。在保健室包扎流血的手脚时，我也觉得操场上的喧哗好像离自己很远。
「老师，我头有点晕，请让我睡一个小时。」
「贫血吗？好啊，你就躺着休息一下吧。」
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我觉得好安心，突然变得好困。话说回来，前一天晚上因为模拟太多次与离心力对决，所以没有睡饱。
我瞬间就睡着了。
醒来之后，发现椎太就在床边。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在做梦。这是经常出现的梦境。不过以梦境来说太真实了。我还闻到汗水混合尘土的味道。该不会是……
「椎太？」
我发现是真人，吓得弹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椎太笑了笑，抬起一只手。那只手的手肘和我的手一样都缠着纱布。
「跟你一样。」
「啊……」
「比赛全部结束，所以我来消毒伤口。樋口说坂下你也在这里。」
我本来以为他一定很不甘心，没想到椎太的口吻听起来意外地爽朗。
「你摔得很惨，还好吧？」
「啊……嗯，只是擦伤而已，没事。椎太你也很有气势呢。」
「嗯，我们完美地一起跌倒了。不过，我觉得是很精采的对决。」
「虽然没能帮你报仇，但我尽力了，所以觉得很满意。离心力果然是很了不起的东西啊。虽然是敌人，但的确是可敬的对手。对吧？」
「嗯——不过，班上的同学呢？没有生气吗？」
「没有啊。大家都说那么珍贵的场面竟然出现两次，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啊。」
我的心情马上变得轻松，真的松了一口气。
「真是太好了。」
「我如果说自己也玩得很开心好像不太好，不过看到你火力全开冲向转弯处，该怎么说好呢……」
椎太一边抓头花了很久的时间思考，然后才露出终于找到适合词汇的样子。
「我觉得很感动。」
「呃……」
「看到有比我更笨的人，我真的很感动。谢谢你，坂下。」
虽然不知道他感动的点在哪里，最后那一句「谢谢你」充满真心，我倒是对这一点很感动。一模一样的纱布突然变成重要的勋章，我差点都要哭出来了。我被椎太感动。被椎太称赞了。椎太对我说谢谢——
「那我去参加闭幕式了。」
椎太离开保健室之后，我心中的悸动并没有回归平静，反而越来越剧烈。
——这里就是第三次告白的地点。
——咦？
脑袋里突然出现声音。是莳枝小姐。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会监视你。
——啊，对吼。
——你就是在这之后向椎太告白的对吧。
——对，没错。我在那之后追上椎太，在鞋柜那里告白。说我喜欢他，能不能当他的女朋友。
——椎太怎么说？
——他愣了一下之后，突然变得手足无措，然后跟我说谢谢，但是他还不太懂恋爱是怎么回事，现在想专心在社团上之类的，说了一些言不及义的话，然后像是逃难似地走了。
——他应该还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吧。
——我太早告白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的。
——那就去收回这次的告白吧。
我像是突然被放在这里似的，潜入三年前的过去。
安静的走廊。墙上的海报。柠檬色的阳光穿过窗户。窗外传来的进行曲。
国中的校舍。事情发生那天的一楼。大家都还在操场，所以完全没有人影，也很安静。唉呀——
睁大眼睛到处乱看的我，眼里映着一个消失在楼梯口的小小身影。
弯着腰轻松走路的背影。是椎太。我不可能看错。也就是说——
我的视线转向挂着「保健室」门牌的教室。过去的我现在肯定还沉浸在感动之中。那份感动会越来越强烈，再过不久就会忍不住了。我果然还是喜欢椎太。好想要告诉他。要告白的话就趁现在！没错，就是现在！
唰！保健室的门唰的一声打开。
糟了。我紧急躲在女厕的阴暗处。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当时的我？
没有时间拟定作战计画，以前的我已经要过来了，而且是标准的不顾一切往前冲。忘记膝盖的痛楚，眼里只能看见椎太。
眼前的阴影越来越大，我反射性地行动了。就在穿着运动服的过去的我，以惊人的气势要经过女厕前的时候，我迅速跳起来，然后伸出右脚。
过去的我被右脚绊倒，整个人飞到半空中。
咚——
惨烈的撞击声。
「好痛！」
响彻云霄的悲鸣。
过去的我好像又撞到相同的地方，倒在地上抱着膝盖，完全没办法起身，只能在地上发抖。
真是抱歉耶。不过，你现在告白也会被甩喔。
我在心里这样叨念，然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任务结束。
——那就暂时先回来吧。
听到莳枝小姐说话声的瞬间，我就回到「现在」了。
黑暗与寂静。是操作室的床。
「辛苦了。虽然有点粗鲁，不过总算是成功了。」
「恭喜你，由舞。莳枝小姐有实况转播大致的过程给我听了。」
从床的左右两侧收到祝福，还有像是环游世界一圈的疲惫，都让我无法由衷感到开心。过去的我在走廊痛苦扭动的样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不过，这样就好了。即便膝盖会痛一阵子，但是过去的我就可以从心痛中解脱了。如此一来，就不用受到「椎太说要专心玩社团」的影响而加入排球社，为了让自己的世界变宽阔而努力，更不用吃其他不必要的苦了。这都是我辛苦跨越时空的报酬。
「咦？」
就在我认真说服自己的时候，我想到一件事。
「我不记得国中二年级的时候见过自己，也不记得被脚绊倒耶。」
如果现实更新为没有告白的版本，那我就应该要记得摔了一大跤的事情才对啊。我突然觉得很混乱。
「你更新的记忆会先保存在我这里。」
莳枝小姐用冷静的口吻回答。
「包含不必要的资讯在内，三年份的更新资料非常庞大。如果一口气输入，马上就会爆炸，这样就没办法进行接下来的两次时间旅行了。之后再找出必要的部分斟酌更新就好，你现在先专心想下一个时间点吧。」
「啊……好。」
没错，还有两次告白要收回。如果每次都要更新记忆，大脑的确是会爆炸。
我先深呼吸，切换一下思绪。
「好，那就接着去回收第二次吧。」
「接着做没问题吗？你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吧？毕竟穿越时空其实是重劳动啊。」
「我体力还算不错，所以没事。我要凭着这股气势，一口气完成。」
「说得也是，你下午还有社团活动嘛。」
咦？如果没了第三次告白，那我应该就不会参加排球社了吧……虽然心里还有疑问，但是没有时间深刻思考，莳枝小姐就再度把她的手搭在我的手上。
「那就请你再度集中精神，回想第二次告白的情景。」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掌握诀窍，这次比刚才更顺利地回到那一天。
★
我想起来了。五年前的春天。第二次告白。
国小六年级的椎太。国小六年级的我。以开始对异性有区隔心的年纪来说，我们还算是很天真的小孩。
小三、小四的时候和椎太不同班，当时的我还不会一直盯着他看。保持小一时萌芽的些微恋爱感，但偶尔会把视线转向其他男生，也很仰慕体育老师，甚至还会跟樋口说以后要跟偶像结婚生双胞胎之类的未来规划。
现在想想，当时的「喜欢」，就像只有葱花和笋干的拉面一样，宛如后劲非常清爽的酱油拉面。没有令人上瘾的浓醇汤头，没有肥厚的叉烧，更没有加重胃负担的温泉蛋。
漂浮在澄澈汤头上的我，就连小一时的失恋，都能当成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面对，就像很久以前就治好的疹子。因此，当小五再度和椎太同班时，轻而易举地就产生「接下来的两年一定会很开心」这种想法。
然而，实际上新学期开始之后，五年一班并没有想像中的欢乐。班导是个分数至上，就像AI机器人一样的老师，很多同学都忙着补习或学才艺，班上也没有一个喜欢多管闲事、凝聚向心力的角色——因为各种因素，五年一班的气氛并没有很融洽。每个人都躲在自己的小圈圈里，只会和小圈圈里的人有交集，避免太多余的沟通交流。
有个叫做中村的男同学，被排挤在小圈圈之外。
原本就非常乖巧文静的中村同学，因为没有其他人主动找他搭话，所以总是一个人。他是个很会读书的纤瘦男生。同学不会去攻击人畜无害的他，但是也对他不理不睬非常冷淡，把他当作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唯独椎太不一样。
「中村，你写功课了吗？」
「中村，你有看这礼拜的《JUMP》吗？」
「中村，你头发翘翘的喔。」
在毫无生气的五年一班里，唯一有活力的椎太，可能无法忍受自己的视线范围里有这样死气沉沉的同学吧。他每天都和中村打招呼，试图把中村从孤独的泥沼中拉出来。就算其他男同学因此白眼相向，中村本人反应也很冷淡，他还是毫不放弃地持续和中村搭话。我觉得那不是同情或正义感，而是天生会守护弱势的反射神经。
同时，椎太也在对抗五年一班的冰冷气氛。姑且不论他本人有没有自觉。
「椎太你好强喔，都不会随波逐流。」
某天，我深有感触地这样说，椎太便露出奇怪的表情。
「随波逐流，是要流去哪里？」
「流去哪里……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会随波逐流的意思啊。」
「所以我才问你不会随波逐流到哪里去，说清楚一点啦！」
虽然和少年椎太的对话经常搭错线，但是他不像我这样容易随波逐流，让我再度喜欢上他。我内心的恋爱魔法汤加入有点复杂的调味料之后又开始慢慢炖煮了。
另一方面，椎太的努力化为泡影，中村同学越来越常向学校请假。随着季节更迭，中村同学缺席的状况与日俱增，他不在的教室逐渐变成理所当然的光景，不久五年一班在没有分班的状况下升到六年一班的春天，机器人班导告诉大家：
「中村同学决定去读自由学校。」
教室里激起一阵淡淡的惊讶，我立刻转头看坐在窗边位置的椎太。
中村同学退学了吗？为什么要退学？他到底去了哪一间自由学校？椎太应该会追问班导才对。
但是，椎太没有这么做。像是在隔绝教室里的嘈杂似的，他一脸压抑情绪的样子望着窗外。
那一整天，他明显话变得很少，笑容明显变得有气无力，明显比平常更晚吃午餐（而且没有添饭）。因为太在意椎太的状况，放学之后，我偷偷尾随他。原本还在内心猜测，椎太会不会去找中村了？
不过，和我预想的相反，椎太并没有朝中村家的方向走。但也没有往自己家里走，而是沿着河边闲晃，毫无意义地穿过商店街，到处在镇上游走，走路的方式看起来就像是「不想马上回家的人」。视线一直往前看的椎太，没有发现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的我。
不断前进的椎太，在踏入郊外寺院的时候才终于停下脚步。椎太没有停下来祈祷，就这样穿过正殿还有里面的主屋，然后在庭园的池塘前停了下来。
那个池塘大概有半个排球场那么大。椎太站在路缘石前面，看着池塘里的池水。就这样，像断了电似地一动也不动。
他在做什么呢？
在黄昏的天空下，椎太的影子像是守护池塘的地藏菩萨，我只是在阴影处看着他，却也渐渐觉得不耐烦了。
因此，我决定假装碰巧经过，跟他打招呼。
「咦——椎太？哎呀，好巧喔。你在这里做什么？」
非常显而易见的蹩脚演技，但是椎太不疑有他，回过头的时候回答：
「有鲤鱼。」
「是喔。」
鲤鱼一点也不稀奇。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站在旁边一起看的时候，发现鲤鱼超乎想像地多。在抹茶色的混浊池水中，有光泽的红色、白色鲤鱼，鳞片上反射闪亮亮的光线，悠然自得地在池里游泳。
「真的，好多鲤鱼喔。我过年的时候经常来这里新春参拜，但是都没有注意到鲤鱼耶。」
我对异常安静的椎太这么说之后，他突然脱口说：
「那鲤鱼旗呢？」
「呃……」
「你有注意到鲤鱼旗吗？」
「新春参拜的时候吗？」
「不是，我是说今天。」
对话完全没搭上线。我在脑袋里重新整理之后，再度开口。
「那个……你是问我今天有没有看到鲤鱼旗？在这间寺院里吗？」
「对。在住持他们家的玄关前面。」
「没有耶，我没注意。」
我不敢说是因为自己一直盯着椎太的背影。
「那里有鲤鱼旗喔。很大的鲤鱼旗。看到那个之后再来这里，发现有真正的鲤鱼，吓了一跳。所以啊，我在想……」
椎太的声音变得低沉。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一点也不像他。
「你在想什么？」
「要是真正的鲤鱼看到鲤鱼旗，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真正的鲤鱼……看到鲤鱼旗吗？」
「我如果是鲤鱼的话，应该会觉得很闷。」
椎太用运动鞋的鞋头轻轻踢了踢池塘边的路缘石，表情显得闷闷不乐。
「你看，感觉就像把自己吹到圆鼓鼓之后，被绳子绑住，排成一排在空中飘耶。对鲤鱼来说，根本就是恶梦吧。如果有人类版的鲤鱼旗，不是很可怕吗？」
椎太这样一说，我便在脑海里想像人类版的鲤鱼旗，然后用力点点头。
「嗯，的确很恐怖。」
「对吧，而且，爸爸妈妈小孩，全家人都会变成观赏用的东西喔。人类真的很会做这种残忍的事情耶。站在鲤鱼的角度思考，我觉得人类社会真的很令人火大。什么『比屋顶还高的鲤鱼旗』※啊！根本不需要比屋顶高啊！」
注：日本童谣中的歌词。
椎太好像是真的站在鲤鱼的立场对人类社会感到愤怒，踢路缘石的力道逐渐增强。池塘里的红色鱼尾像是在呼应他似地弹出水面，在空中洒下细小的水滴。鲤鱼的世界里好像也有比较活泼的。
「不过，鲤鱼也和人类一样，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吧。」
迎着变冷的风，我看着水面激起的波纹，突然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鲤鱼里面，或许也有想飞在天空，而不是待在小小池塘里的鱼喔。」
「天空？」
「嗯。比起当池塘里的鲤鱼，更想当飞在空中的鲤鱼。如果是这种鲤鱼看到鲤鱼旗的话，说不定意外地会觉得兴奋呢。心想着那里有实现梦想的鲤鱼耶。」
应该不会有这种可能吧？话说出口之后突然觉得很丢脸，我转头往旁边看，发现椎太踢路缘石的脚停下动作。
「这样啊。」
「咦？」
「原来如此，只要这样想就好了。」
用力点点头的椎太，脸上的阴翳已经完全消失。
「说得也是，既然都要想像，那想像自己是积极乐观的鲤鱼会比较好。嗯，我同意。我以后也会这样想。实现梦想的鲤鱼……也就是说，鲤鱼旗就像自由女神像一样。」
从恶梦变成自由女神像。椎太在我身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念，正当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他用满足的笑容点头。
他是个想法转换很快的男生。一秒前还在不同的地方，我总是被甩在脑后，所以才觉得他很耀眼。
红色的夕阳照耀着椎太，我看得入迷。
「中村说不定也脱离狭小的世界，奔向自由了呢。」
突然从椎太口中说出的名字，让我猛然回过神来。
中村同学。对了，让椎太闷闷不乐的，除了鲤鱼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中村同学的事，你已经放下了吗？就这样没关系吗？」
我屏住呼吸窥探他的表情，椎太的眼神只有一瞬间僵硬。
「嗯，虽然有点不甘心，觉得很可惜，不过中村觉得好就好了。」
「真的吗？」
「嗯。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学校，但是至少有自由两个字。如果中村可以过得比现在更自由、更轻松，那自由学校会比较好。反正他本来就不用勉强自己去读不想去的学校。」
「这样啊……嗯，你说得也是。」
椎太心里想着这些事，才会走了这么久吗？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一阵揪心，我特别加大音量。
「说得也是，又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去读公立学校。」
「没错、没错。人生的路可以有很多选择啊。」
「嗯。总觉得在学校里，学校就是全世界了。」
「学校就是池塘啊，池塘。中村是要潜入海里的人。那家伙，原来是个冒险家啊。」
我们莫名地意气相投，聊世界很宽广的话题聊得很开心，不过这个话题又衍生到其他次元，我自己内心暗暗觉得感动。我和椎太成功对话了！
我和椎太有共同的语言，非常合拍。感觉我们的心灵连结在一起，这种单方面的一体感让我飞到比屋檐更高的地方，渐渐往同一个方向汇聚。现在应该能让椎太了解我的心意吧？如果要告白的话，不就只能趁成功对话的现在吗？寺院里的神明应该会替我加油吧？没错，就是现在！
——这里就是第二次告白的地点。
——对，就是这里没错。这时候我像是发作一样，忍不住想告白，所以就说出口了。我想跟他说，我现在还是喜欢你，如果可以的话请和我交往。
——椎太同学的反应呢？
——他突然脸红，显得手足无措，说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和女生交往，我跟他说会一起约会，他就摇摇头说不行不行，现在比起约会他觉得看漫画更有趣……然后就用惊人的气势开始推荐漫画。
——他推荐什么漫画？
——尾田荣一郎的《海贼王》。现在已经是我的人生宝典了。
——你在被甩之后还是有看啊，真是个坦率的孩子。
——因为他真的大力推荐啊。我想说既然是椎太这么喜欢的漫画……看了第一集之后就停不下来，我也变成铁粉了。
——虽然男女交往对当时的椎太同学来说还太早，但对你来说不也太早了吗？
——是。现在我才明白。成功对话和成功恋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那就去收回这次的告白吧。
接着，我回到那一天。
镇上的寺院。有一棵大松树的庭院。映着红色夕阳的池塘。
池塘里有两个身影。椎太和我。现在椎太应该正在热烈地谈论着世界的宽广吧。过去的我马上就要告白了，我不能再犹豫不决。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两个人的背后。椎太很专心说话，所以没有发现我。在他身边的过去的我很专心看着椎太，所以也没有发现我。
过去的我眼中只有椎太，一心思索要在什么时间点告白。我屏息等待椎太中途停下来的瞬间。
接着，椎太的话音落下。
下一个瞬间，过去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我啊，现在还是对椎太你……」
我怎么可能让你说出来。
我看准时机往前冲刺，靠蛮力用身体撞击过去的我。
咚！
过去的我，身体往前倒去。
唰！
应声掉进池塘里。
任务结束。
当我睁开眼睛时，莳枝小姐和樋口目瞪口呆地从床的两侧俯视我。
「虽然我已经约略有预感，但是你还真的这么做了。」
「五年前的由舞，好可怜。」
彷佛完成一趟宇宙旅行似的，身体疲劳至极，被她们两个人这样盯着看觉得好刺痛。
我狠下心说：
「没关系。那个池塘没有很深。」
「什么啊，你要想想那是过去的自己啊……」
虽然樋口皱着眉头，但是想到这是为了过去的自己好，我就不惜采取强硬的手段。当然，五年前的我应该会憎恨这个妨碍自己告白的歹徒。不过，当她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定会感谢我。第二次告白因为「不行」这句话就破灭，还得知自己的存在不如漫画，之后还得一直听椎太大谈《海贼王》，过去的我要是知道会这么空虚——咦？如果没有告白的话，我是不是就无法认识鲁夫了？
「莳枝小姐，」我筋疲力竭地开口说话。「请让我赶快收回剩下的告白。在我开始想太多之前，我想赶快结束一切。」
在我内心开始动摇之前，在我被莫名的不安吞没之前，趁我还想回到过去的时候尽快完成。
「你真的不用休息吗？应该会很累才对喔。」
「再一次我应该还撑得住。我在社团活动的时候都有锻炼身体。」
不对——我好像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啊，随便啦。我的思绪变得好复杂。
「莳枝小姐，快开始吧。」
我开口催促，莳枝小姐便把手伸过来。
「麻烦您了。」
「我知道了。」
莳枝小姐的手掌搭在我的手上。
「这是最后一次时间旅行了。目的地是十年前。有点远，你要加油，好好回想那一天。」
★
我想起来了。十年前。第一次告白。
不对——我不可能马上就想起来。十年很久远。回想的时候隔着一层岁月的膜。
国小一年级的椎太。国小一年级的我。不久前还在读幼稚园的我们，真的还是小孩。不要说区别异性了，就连自我认知都还很模糊。
我们被放进国小这个比幼稚园大很多的箱子里，成为大到令人头昏眼花的团体成员之一。学校的老师、学长姊、同学……在人生中登场的人物突然增加，每天都觉得很害怕。班导师、班上的同学，我只能模糊地想起比较亲近的人，难道是因为我平常就这么心不在焉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充满模糊烟雾的世界，只会有一张脸发出鲜明的光彩，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呢？
下学期换座位的时候，我旁边坐的是一个被男同学叫做椎太的男生。原田椎太。上课的时候老是东张西望，下课时间会在教室里跑来跑去，身上总是会有擦伤。总之是个好动的孩子。刚开始我大概只知道这样。
某天，每个月一次的「便当日」，这个男生引起小小的骚动。
他在我旁边迅速吃完便当，接着拿出一个较小的保鲜盒，然后开始发出喀啦喀啦的咀嚼声。我瞥了一眼，发现他在吃柿种米果。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不只我注意到这个吃便当不会发出的声音。他周边受到影响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个同学开口说：
「椎太在吃点心！」
接着整个教室的人都看着椎太。
然而，椎太很冷静地说：
「这不是点心喔，因为一点也不甜。」
这句话引起大论战。
「就算不甜也是点心啊。」
「我认为柿种米果是大人的点心。」
「不能带点心来学校。」
「我的便当里面也有放蒟蒻果冻喔。」
「蒟蒻果冻才不是点心，是蒟蒻。」
「那柿种米果也有可能不是点心，而是柿子喔。」
「什么跟什么啊！」
班上的同学争吵不休，只有椎太一个人维持相同的表情，继续喀啦喀啦地吃着柿种米果。他淡定自若的侧脸深深吸引我。这个人难道不觉得辣吗？看着椎太从容不迫吃着会让舌头发麻的柿种米果，我心中产生莫名的敬佩感。
「小朋友，不要管别人，乖乖吃自己的便当吧。椎太，老师也觉得柿种米果不能当作甜点喔。下次请妈妈准备真正的柿子吧。」
当班导堀川老师站出来收拾场面的时候，椎太的柿种米果只剩下一颗。椎太慎重其事地用手指把米果捏起来，很舍不得地一直盯着看。我不小心脱口说：
「原来不是花生啊。」
椎太瞪大眼睛看着我。
「花生？」
「我爸爸每次都是用花生结尾喔。」
是喔——他就这样再度盯着柿种米果。然后，准备把那一颗米果吃掉。
「我说啊，你觉得如果把这颗米果埋在土里，会不会变成树，然后长出柿种米果啊？」
不会，绝对不会长出柿种米果。现在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会长出来。不过，当时的我对这个世界的原理还没有那么充满自信，就算觉得应该不会，也只是含糊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马上就同意椎太「我们来试试看」的提议。先不论到底会不会长出柿种米果，我应该只是觉得种下点心的种籽很好玩吧。
我把最喜欢的玉子烧留在便当盒里，就跟着椎太往操场跑。椎太选择不引人注意的花圃来种柿种米果。
「不可以告诉别人喔。如果种籽发芽，我要吓吓大家。」
在那之后，拥有共同秘密的我们，每次午休时间就会去花圃看种籽到底发芽了没。虽然我心想「不会吧」，但是在我身边的椎太，每次都很认真地期待，然后认真地失落。渐渐地，我也开始为椎太祈祷种籽早日发芽。
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试着吃爸爸最喜欢的柿种米果。因为很憧憬椎太凛然吃着柿种米果的样子，所以我也试图靠近自己原本不太敢吃的柿种米果。刚开始只吃一颗，隔天吃二颗，透过渐渐增加数量，让舌头习惯微辣的刺激感。然后，我就吃上瘾了。如果真的长出柿种米果，我就不用和爸爸分食，爱吃多少就吃多少。没有花太多时间，我就产生这种野心。
当然，最后并没有长出柿种米果。午休前往花圃的我们，脚步渐渐变得沉重，种下之后经过十天，椎太终于发话了。
「今天如果还是没发芽，我们就放弃吧。」
阴天微凉的午后花圃。我一反常态地心跳加速，盯着种下柿种米果的角落。
没有发芽。那个瞬间的失望，与其说来自无法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柿种米果，不如说是以后再也不能和椎太在午休时来花圃。
「可恶，果然还是不行啊。」
椎太显得很失落，一屁股坐在围绕花圃的砖块上。
「我本来以为每天认真祈祷，就会产生魔法。」
「要不要挖开来看看？」
我坐在椎太身边这样问。
「没关系了啦。给蚂蚁吃吧。」
「蚂蚁会不会因为太辣吓一跳？」
「唉——本来想种出一片森林的。」
完全没在听我说话的椎太继续自说自话。
「森林？」
「我原本是想要种植柿种米果的树，种到这么大，然后扩大成一片森林。」
椎太张开双手形容「这——么大」有多大，然后连声音也加强力道。
「是种米果的……森林？」
「嗯，森林。我想养成一大片森林，然后拓展到全世界，到处都有能长出香脆柿种米果的树，然后大家一起吃。无论怎么吃都吃不完，因为是森林啊。如此一来，大家都能吃饱，变得很幸福。」
椎太用闪亮亮的眼神这样说完之后，低下头接着说：
「可是——魔法没有出现。」
「椎太……」
相较于只想着满足自己胃口的我，椎太是为了全体人类的幸福，等待种籽发芽。扩散到全世界每个角落的柿种米果森林。我折服于如此壮大愿景，打从心里觉得感动。这个男生，怎么会如此大器，而且非常温暖。
「椎太。」
我看着椎太说话。
——就是这里对吧。人生中第一次告白的地点。
——对。我在这里告白了。
——你怎么说？
——直接说。我什么都没想，就对他说「我喜欢椎太」。
——椎太怎么说？
——我也喜欢你。
——这不是两情相悦吗？
——可是，在那之后他继续说：我也喜欢小碧、健真还有堀川老师。
——椎太也一样什么都没想耶。
——因为我们才刚升上一年级啊。
——那就去收回这次的告白吧。
——请等一下。
——怎么了？
——我想过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对小一的自己太粗鲁。所以，我拟定了一个作战计画。我可以回到稍早的时间点吗？
——稍早？
——我们一起去花圃之前。
——这很简单。
接着，我开始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程。
午休中的小学校园。夹在校舍与泳池栅栏中间的花圃。凉凉的晚秋微风。
吃完午餐的小孩在操场上玩耍，不过被校舍遮住的花圃周围没什么人烟。
我马上开始执行作战计画。视线盯着满是橘色波斯菊的花圃，拔起细小的杂草。然后把杂草移植到椎太和我埋下柿种米果的花圃角落。
短短一分钟就完成作战计画。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影往这里靠近。是小一的椎太和我。
急忙绕到花圃另一侧的我，从茂盛的波斯菊之间，偷窥发现假幼苗的两人。
「喂，你看。发芽了耶。」
「哇，真的耶。发芽了。」
「真的发芽了！」
「终于啊！」
两个人露出最开心的笑容，兴奋地蹦蹦跳跳。震动穿透地面。
「魔法终于实现了。」
「好棒，好棒喔！」
过去改变了。如此一来，椎太就不会静静地说起柿种米果森林的构想，我也不会突然开口告白了。太好了。一切都可喜可贺。可是，为什么呢？我一点也不开心。
「到处都有能长出香脆柿种米果的树，然后大家一起吃。」
说着这些话的椎太眼神充满光彩，我将会在不知道这件事的状态下生活。每次吃柿种米果的时候，心中再也不会充满椎太描绘柿种米果森林的温暖。一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失去非常重要的东西，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我已经挽回了应该挽回的事。但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空虚呢？任务顺利结束了。但是，为什么我会这么闷呢？应该是说，为什么我会哭呢？
从波斯菊的缝隙中看到的两个身影，变得越来越湿润，最后甚至看不见了。
其实不需要问，我也知道。我终于发现了。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最重要的事。
十年前的告白。虽然告白失败，但是因为这样，我得到柿种米果这个心灵归属。
五年前的告白。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因为和椎太直球对决，让我遇见《海贼王》这个活力泉源。
三年前的告白。虽然凄惨落幕，但是也因为这样我才开始参加社团，非常认真投入排球社，变得能够对椎太以外的事情又哭又笑。
我并没有因为告白而被椎太束缚，世界也没有越来越小。在告白之后，我还是扎扎实实地建构了别的世界。因为椎太，我才发现这么多耀眼的宝物。
椎太就是光之种籽。我对椎太的「喜欢」，一直、一直、一直照耀着我自己——
发现这一点之后，我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冲向花圃的另一侧。
「呀！」
「谁、谁啊！」
看到突然出现的「嚎啕大哭的女高中生」，两个人吓得直发抖，我瞥了他们一眼就冲向花圃的角落，拔起那株杂草丢到地上。
「啊……」
然后用脚踩烂。
「啊啊啊——」
背对僵在原地的两个人，我就这样跑走了。
任务失败。
★
——欢迎回来。我张开沉重的眼皮，漆黑的天花板看起来很湿润，充满绝望。
「怎么办。」
我缓缓举起双手，遮住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
「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柿种米果、《海贼王》、社团活动，全部都是因为椎太才出现的，我却……」
原本是想挽回无法挽回的事情，这下真的无法挽回了。
「你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
面对我愚蠢的后悔，莳枝小姐严厉地打断。
「这是你自己想做的事啊。」
「我知道。可是……」
我真的好害怕。
「我现在怎么样了？没有向椎太告白的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真的还活着吗？」
「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莳枝小姐说完，抓着我的手说：
「接下来就用你自己的眼睛确认吧。」
「咦……」
莳枝小姐强行拉着畏畏缩缩的我，来到隔壁房间。
虽然感觉过了好久，但是玻璃窗外天空的颜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仔细看看吧。和时间旅行前有什么不同？」
听到莳枝小姐这么说，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心脏剧烈跳动，就像等待判决的囚犯一样，视线转向刚才坐过的桌椅。之前盘子里有柿种米果——
「咦……？」
还在。柿种米果还在。确实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脑袋一片混乱的状态下，脚步踉跄地走向波士顿包。打开拉炼之后，发现里面的运动服还在。
「咦……？」
微微颤动的指尖，接着滑开手机。手机桌布依然是鲁夫的脸。
「咦……？」
什么都没变吗？为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
搞不清楚状况、一脸恍惚的我，听到背后传来莳枝小姐的声音。
「国小一年级的椎太，因为突然出现的可怕大姊姊踩坏柿种米果的嫩芽，沮丧地瘫坐在花圃边。然后说，如此一来柿种米果的森林就消失了。就这样谈起之前你说过的森林构想。」
「啊……」
结果，还是回到和之前一样的状况吗？
「那……那掉进池塘的小六的我呢？在走廊跌倒的国中二年级的我呢？」
「这种事还用问吗？」
樋口从后面抱住我不断抖动的肩膀。
「不要小看过去的你。小六的你从池塘里爬起来，还是向椎太告白了。国中二年级的你，拿出僵尸般的韧性爬起来，拼命追上椎太，最后还是告白了。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放弃椎太啊。」
「……」
我突然觉得全身无力。彷佛到地府绕了一圈的时间旅行，疲惫感一股脑地袭来。在视线逐渐变暗的途中，我把无法聚焦的瞳孔转向莳枝小姐的方向。
「过去的我……真的吗？」
莳枝小姐耸耸肩膀，恶作剧似地笑了笑。
「没错。我之后会帮你更新记忆，不过真的是很有看头呢。」
我还记得在倒下之前，心里还想着今天没办法去社团练球了。
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更新后的记忆里，过去的我的确用僵尸般不屈不挠的执念完成三次告白，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也觉得非常精采。
膝盖上还流着血，拼命追上椎太的我；发现我之后，椎太回头发出惨叫。全身湿透，从池塘爬起来，仍然坚定地再度告白的我；像是看到鲤鱼妖怪的椎太的瞳孔。
在花圃被甩之后，和椎太一起去向堀川老师报告「出现一个像妖怪的大姊姊」的我；老师询问可疑人物的特征，椎太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未来的我，天真地画着画像。
在操作室的床上醒来的我，数度在脑中回响这些爆笑的场景，痛痛快快地大笑，也痛痛快快地大哭了。
谢谢你，过去的我。
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更新记忆的同时也恢复了体力，醒来之后身体变得轻松很多。我心想如此一来就可以参加社团活动，所以决定尽早告辞。
「真的承蒙您关照了。一千两百圆就让您做到这个程度，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道谢才好……」
「我也觉得这次的工作很愉快，好像和你一起度过一趟很棒的旅程。」
莳枝小姐爽快地回应我的感谢。
「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我是说你的第四次告白。」
「当然，一定要告白。如果在这个时候退缩，就没办法成为过去的我的榜样了。」
我立刻这样回答之后，
「祝你好运。」
莳枝小姐露出微笑，对我伸出手，所以我也用力回握她的手。
带我回到好久好久以前的手。
我们两个人笑着一直握手，樋口在旁边脱口说了一句：
「我要不要干脆放弃观察啊？」
我按照对莳枝小姐的宣言，隔天放学后就把椎太叫到顶楼。
我选择在非常无聊的屋顶告白，是因为觉得反正我已经表现得太明显，既然如此那不如选择王道中的王道，然后就可以爽快地告别。我觉得自己就像武士一样，像面对武藏拔刀的小次郎一样等了五分钟，椎太终于出现了。
「嗨。」
他有点驼背，一脸难为情地抬起手。一如往常的椎太。不过，笑容有点僵硬。果然已经被他发现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多解释了，我决定略过铺陈直接进入正题。
「椎太，那个，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边说边走过去，站在看起来有点慌张的椎太面前。
在椎太身后，我可以依序看见国中二年级的他、国小六年级的他、小学一年级的他。
这个世界上有椎太真是太好了——
我的情绪已经满溢，心已经不受控制。我已经没办法再隐瞒了。
「我啊，现在还是对椎太你……」
「等一下！」
此时，椎太伸出右手掌说：
「那个，等等，等一下，先让我说。」
「你要先说？」
以前未曾出现过的情节。虽然我很犹豫，但还是让步了。
「那就让你先说吧。」
「那个——我和坂下你从国小开始就一直是同学，也经常同班，总觉得你就像空气或者是兄弟一样，所以一直没把你当成女生看待……」
啊——果然还是不行啊。说得也是。虽然觉得很无力，但又能理解，但是椎太的话还没说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突然很在意你……就是，感觉和以前不一样。」
「……咦？」
「你之前不是被排球社的怪人缠上吗？从那之后，我就很在意你。一直想着你该不会真的加入沙滩排球社吧？不会真的去集训吧？那个男的该不会也像我这样叫你吧……」
椎太的脸越来越红，然后他很用力地抓了抓头。该不会是——
「所以啊，我在想啊。应该是说，我想起来了。从小到现在，你好像总是在关键时刻陪着我，一起做蠢事，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鲜明的回忆里面总是有你的身影……如果这样的你，变成其他人的女朋友，我会有什么心情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了。心脏一直狂跳，停都停不下来……」
该不会、该不会是——
「所以，之前都是你跟我告白，但今天请让我来。坂下，我……」
没能完成第四次告白的那天，我第一次被告白了。
♪YOASOBI
〈好き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