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五年,2月18日,吕宋群岛。
“见鬼,这破地方碎成一地了。”
蒸汽船“洛阳号”上,宋将朱可箬看着前方被大小岛屿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海面,忍不住骂了出来。
自从大宋海军从泉州逃出,一路向南逃亡,至今已经过了十余天了。他们最初一段航程提心吊胆,生怕夏国海军追上,连海面上出现了点礁石鲸鱼飞鸟什么的都会提心吊胆。不过跑了几天之后,夏军却始终没有出现,他们便稍微放下了些心来,继续航程。
到今天,他们抵达了吕宋群岛南部,想着找个岛屿暂歇下来,让人员登陆休整休整,顺便补充一点淡水。不过到了近处一看,好家伙,这群岛果如其名,岛屿一个接一个地散布在海上,对于大船来说凶险无比,可真不好接近。
舰队只能放下小船,先去周近岛屿上探探路,再做具体决定。
小船如工蚁一般向四周散去,过了好一会儿后才陆续回航。舰队循着他们探出的水路,去了一处稍大的岛屿旁边停泊,又将小船连成浮桥,让船员轮流上陆休息。
这些人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十多天,被船上的恶劣条件逼得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才得了一次机会,终于能伸展下腿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不过这看上去风景不错的小岛实际上却潜伏着巨大的凶险。有生人到来后,成群结队的蚊虫蜂拥而至,看似清澈的河水之中也隐藏着陌生的微生物。如果是小队登陆,仔细做好防护,这些威胁未必不能化解,但现在成百上千的人上岸,各项事务弄得一团糟,光是把人管起来不乱跑就千难万难了,哪里还有功夫关心这些细节?在不可见处,细微的威胁在人群中逐渐扩散开来。
第一日还看不出什么,但过了一夜,就不断有人出现疟疾症状,还有人上吐下泻。染疫的人越来越多,这令上面的大人物们大惊失色,不得不放弃休整,将染疫的人单独放到一艘船上隔离起来,然后继续南下。
2月23日。
“嘭!”
一具尸体被放在舷边架着的长木板上,顺着斜坡滑了下去,然后落入海中,溅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执行这场海葬的几个士兵都面无表情,看上去是已经习惯了,水花过后,只有一声轻微的叹息随风而去。
艏楼上,文天祥收回送别的目光,又看向前方出现的陆地,转头对船长赵时赏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赵时赏不假思索地答道:“按航程和之前测得的纬度来看,前面应该是香料群岛了。这些岛子没多少人烟,但出产一些珍稀香料,邻近的南平府经常来收购,因此往来商船还不少,我们最好绕开。”
“南平府?”文天祥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回忆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当年的东平严家建立的领地来着?”
赵时赏答道:“是严家的领地。当初他们开拓也颇为不易,后来香料贸易大兴,这南平府成了香料群岛周近最方便的一个落脚点,借着东风也就日渐兴旺,如今已经相当有气象了。”
文天祥叹道:“当年东平公献土东海国,民间还颇多人为之不解,如今看来,这一手也未必不是一招妙棋。蛟脱浅滩,在外面海阔天空,反倒自在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惋惜什么,但很快又稍微抬高音调说道:“这也是个好消息,如果严家能在这蛮荒瘴疫之地开拓出一片天地来,那我们一定也能!”
然后他一招手:“就这样,向东绕过去,去那些未知之地看看吧。”
3月3日。
“赤道?你是说我们已经到‘地球’的正中了?”
文天祥看着赵时赏送来的最新纬度数据,禁不住抬头看向了太阳——果然,中午的日头几乎挂在正头顶上,与在中原时司空见惯的偏南些的情况有着很大的不同。
之前他一直无暇去抬头望天,今日被提醒了才特意去看,而当他注意到这一点,一种异样的感触从心底涌了出来。
没错,这里是远离故土的异域,与家乡已经大不相同了啊。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文天祥吟完一阕《酹江月》,又对赵时赏问道:“能到这里,我等也真不容易。那么,今天的风况怎么样,大概能走多远?”
现在“大宋海军”所在的区域,正是海图上用虚线标注的未探明区域,这意味着他们的逃亡进入了新的阶段。但这并不容易,行至今日,舰队已经只余七艘船了。
除额的两艘船,一艘是因为被用作染疫者的隔离船,最后因死人太多而被废弃,另一艘则是在通过香料群岛时失事沉没。现在这剩下的七艘船的状况也不太好,因疫病或其它原因减员的人数不少,物资虽多也只能坐吃山空,情况很不乐观。
而且,在这片热带海域,他们还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赤道周围风力微弱,仅凭风帆航行的话,一天下来走不了多少距离。
之前他们从吕宋到香料群岛只用了三四天,而从香料群岛到现在的位置,航行距离差不多,却足足用了十天,实在是因为风力太弱。今天舰队已经到了赤道,想继续航行的话,又能走多远呢?
赵时赏往半空中伸手试了试风,然后指着旗杆上萎靡的宋旗,苦笑着说道:“您也看到了,现在近乎无风,想动起来是难之又难。从凌晨到正午,船队一共才走了二十多海里,下午估计也没多大改善。据学过航海的白秀才说,此地正是所谓的‘赤道无风带’,就是这么困顿,所以一般船只连来都不愿意来。”
文天祥叹道:“还是这么慢,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去…”
这时,旁边的马之石插嘴道:“文公,这无风带是困顿,反过来看不也有如藩篱?有此遮蔽,外人便难以来往,我等便正好在此生根发芽。”他紧接着往东方一指,那边的海平线上正有着大片陆地,“虽是蛮荒,可大好土地也到处都是啊。”
文天祥有些心动,这长期航海下来船员们疲态尽显,疫病仍在传播着,怨气也不断加剧,如果能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自然是好。
不过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尚不到时候,又命人找出海图对赵时赏问道:“我们已经到了图上东南角的虚线区,可是这茫茫大海仍未有尽头,再南边有什么地方,可有人探索过?”
赵时赏犹豫了一下,答道:“这可就不是属下能知道的了。平日里我也与白秀才还有别的老船工都聊过,他们也讲了些南洋之南的传言,有说全是海的,有说有些蛮荒之地的,还有些说是世外桃源的,但从未听说过有人真去探过。”
“哈哈哈…”文天祥笑了起来,“既然没人去探过,那就让我们去做第一个吧!志长不是说了嘛,这无风带有如藩篱,但谁家会把屋子建藩篱旁边的?既然要以此为藩篱,那我们还是尽量往南走走。再说了,那新学书上不说了嘛,赤道最热,再往南可能反而更凉爽,只是夏冬就与北边反过来了,也无所谓。我们就往南看看!”
赵时赏皱眉道:“只是这风太弱,即便想往南走也走不出多远去,恐怕在找到合适的地方之前,船上军民就先受不了了。”
“把蒸汽机开起来!”文天祥一挥手,豪迈地说道:“之前不开机是为了省煤,但煤又不能吃不能穿,我们眼看着就要靠岸了,那么节省还有什么用?当省则省,当用即用,现在就是该用的时候了!”
赵时赏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便尊相公的意思!”
开封号上旗鼓大作,不久后,五艘蒸汽船上的烟囱便冒出了黑烟,然后其中两艘最大的拖动着后面的两艘帆船,由慢到快,在这对于帆船来说近乎绝地的赤道无风带中向南鉴定地航行了过去。
3月9日。
“天亮了啊。”
桅杆上的瞭望手杨高察觉到了海平线上的光亮,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日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件,他只是摇了摇铃稍作提醒,就继续向四周望了过去。
如今距离开机航行已经过去了五天,舰队从赤道附近向南航行了七百多海里。最初的一段航程里,沿途还经常能看到些陆地岛屿什么的,并不让人觉得与世隔离,可这两天来,视野所及之处就只剩下茫茫大海,船上人不免就有些惴惴了——在这南洋之南的地方,真的还会有陆地么,莫不会如同传言一般全是一片汪洋?
杨高醒后,就尽职地向四周搜寻起来。
东边,是初生的旭日,初次观海上日出的人见了可能会震撼,但对于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并不稀罕,稍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北边,是舰队刚离开的地方,桅杆后面的烟囱中仍不断在冒着烟,也没什么好看的。
西边,黑暗还没有完全驱除,但看过去大致还是一片大海。
南边,是舰队的航向,天色一半亮一半暗,看过去也是一片海,海平线上有…“咦,那是什么?”
杨高按摩了一下眼睛,竭力向南看去,远处影影绰绰,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
他立刻靠到望远镜旁,向南看过去。随着太阳升起,天色渐明,远处的事物也逐渐清晰起来——
陆地,南方是陆地,一大片陆地逐渐出现,几乎占据了整条弯曲的海平线!
“陆地!”杨高激动地高喊起来,“我们找到陆地了!”
甲板上逐渐喧闹了起来,越来越多的船员被惊醒,然后也因这个消息振奋起来。
很快,文天祥也从船舱中披着袍子冲出来,上了艏楼向南看去。一开始还看不怎么真切,可很快海平线上的大片陆地就清晰起来。
他激动地拍着阑干道:“好…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的陆地,即便不是海洲,也是一大岛!”
等到舰队进一步接近陆地并沿岸航行过去,更多的惊喜揭示在他们面前。这块陆地不但从来没在海图上出现过,还面积广大,远超一般的岛屿,而且陆地上面没有之前南洋诸岛那般密密麻麻的热带森林,反倒少树多草,这意味着瘴疫也会少上许多。
对于从温带奔逃而来的宋人来说,这应当是一处相比南洋更适合生存的土地。
舰队又航行了几天,直到煤炭储量只剩下三分之一,才选了一处有河流的港湾停泊下来。
小船在七艘大海船与陆地间不断来往,将人员和物资运输上岸。已经上岸的人员里,有的取水生火,有的继续向内陆探索,有的在海边搭建营地和简易栈桥,一片忙碌。
文天祥也带着幕僚们下到岸上,看着这长久未见的兴盛气象,心情也好了许多。
他们把新近绘制的地图拿了出来,上面已经显露出了一条长长的曲折的海岸线。文天祥在赵时赏的指引下找到了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然后亲自提笔画了一个圈,又写了“蓬叶”两个字上去。
“飘蓬一叶落天涯…恰如此时,那此地便唤作蓬叶县吧。”
“好!”马之石先是喝彩了一番,又对文天祥拱手道:“相公,既有县,便该有州、路,您不如一同起了吧。”
文天祥面带微笑,略一沉思,便说道:“嗯,应有此理,但目前我们所知亦不多,哪州哪路也不知该如何划分,还是暂且搁置吧。”
不过很快他又提起笔来,道:“倒是这片大洲可以先把名字定下来,反正是大是小,都在那儿,不会飞了…我们之前走来,画了好大一个大澳出来,那便叫它‘澳洲’好了。”
“澳洲?好!”众幕僚皆吹捧起来。
文天祥笑了笑,抬头环顾四周。
这周边的旷野一眼望不到头,多草丛和荒滩,实际上按中原的标准不是个生活的好地方。但无所谓,这总归是无风带之后,外界难以接近的僻静地方,他们暂时安全了,大宋社稷传承也总未断绝,日后总是有望的。
他摆了摆手,说道:“一个名字而已,也无须在意太多。现在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得在岸上建好营地,还得去探探周遭有没有什么生人异兽。想扎下根来,也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垦荒种田才成。对了,船也不能就这么闲着,还得设法用起来。船要烧火,建营地要烧砖,种田说不得也得烧荒…”
他又抬起头来,带着期待看向外面的旷野:“总之,想安定下来,得先有燃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