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4月12日,13:22,临安。
另一边,在西湖西岸的失乐园中,贾似道心情却不错。
今天的名士作乱虽然让他很是不爽,但他毕竟没预料到现在正发生的事态,扔给陈宜中之后就没怎么管了。而另一方面,令他愉悦的事情却实在地发生着。
“那么,从此之后,便是宋元亲善了!”元使赵璧和善地说着好话,“我朝皇太子真金仰慕中土风貌,若是方便,可于今年或明年造访临安。”
赵璧也算是贾似道的老熟人了,十五年前忽必烈从鄂州撤离的时候,正是赵璧出面与贾似道的手下假装议和,拖延了时间。这次,他又被忽必烈派了过来,秘密进入临安,与贾似道商议蔡国事件的解决方案。
这也是贾似道有底气的原因之一——元国根本就不想打,都遣使过来议和了,有什么好怕的?外面那些小儿什么都不知道就瞎嚷嚷,真是幼稚。
之前,两人的手下已经把主要议题都谈好了,双方达成了共识——元蔡战争只是高达的自行其是,与宋朝无关,双方不进一步扩大事态,而高达本人任由元朝处置,只要不把他送回来就好。
于是,今天贾似道和赵璧两人就正式会面,进行了亲切且卓有成效的会谈,确立了宋元亲善的大原则,并进一步发展友好关系。
贾似道捋着胡子说道:“甚好,如此你我二国便可仿景德旧例,共约为兄弟之邦了。不日,我便禀报官家,清扫屋舍,择日邀请真金太子来访。久闻太子为人儒雅随和、倾慕汉化,本相也很想拜见一下呢。”
他现在心里得意得很。一百七十年前的景德年间,宋辽在一场大战之后达成澶渊之盟,双方约为兄弟之邦,此后一直维持了一百多年的和平,直到金国兴起。而看现在的局面,与当时何其相似尔?只要能促成这次和议,那么大宋下个百年的平安就可期了。而他作为带领大宋挫败蒙军入侵、中兴国朝、有着再造之功的头号功臣,将来在青史之上的地位还用说吗?一个“文正”是跑不了吧?
而那个真金是忽必烈的长子,于今年刚立为皇太子——这在汉家王朝只是常规,但在元朝来看并不寻常。
蒙古人的传统是一任大汗死后要召开库里台大会推选下一任大汗,而不是简单的父死子继。现在真金当了皇太子,不但意味着忽必烈将他视作正式的继承人,而且意味着他们准备抛弃库里台的那一套,转移到汉家王朝的继承规则上去。这无疑意味着元朝汉化程度的进一步加深。
实际上真金本人就是相当汉化的一个蒙古人,这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真金”并非蒙古语音译过来的,而是一开始就请汉地和尚给起的汉名。他从小在燕京长大,对汉文化耳闻目染,本人也支持汉臣并且深受他们的支持。可想而知,一旦真金继承了忽必烈的位子成为二代皇帝,那么元朝必然会像金朝那样演化成一个真正的华夏王朝——
而他们一旦入夏了,还能有什么威胁?
辽、金的例子可都在前面呢,这些心头大患也就肇兴之时凶猛了些,真进了温柔乡后也就那样,真正可怕的是取代他们崛起的新锐势力…呃!
贾似道想到烦心事,突然脸色一沉,斟酌了一会儿,便试探着对赵璧问道:“宝臣,你们对东海国是怎么看的?”
赵璧心领神会,眯起了眼睛,语重心长地道:“师宪兄,说句掏心窝的,那些东海人狼子野心,正是你我的心腹大患啊…”
贾似道点点头:“此言有理!宝臣熟读经史,对前事自然清楚得很。这前车之鉴在前,你我二国可不能重蹈覆辙,须得好好商议一番,拿出个办法来才行啊…”
两人会心一笑,正欲进一步探讨,门口却突然传来了请示声。
贾似道眉头一皱,他事先已经吩咐过了无大事不得打扰,现在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悄悄往赵璧瞥了一眼,总不能是元国以此人为弃子,趁这时候发动偷袭了吧?于是,他赶紧将人叫了进来。
一名家人匆匆走了进来,行礼之后,对贾似道附耳说了几句。还好,并非是边境起了战事,但仍然让他心头一紧。不过他养气功夫十足,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云淡风轻地端起了茶杯。
赵璧见状,知道是告辞的时候了,于是便起身说道:“那么,今日我便不打扰了,待来日再与师宪兄商议百年大计,告辞!”
贾似道笑着将他送走,待他走远后,突然怒气大发,一下子把刚才的茶杯摔到了地上:“混账!让陈与权进来见我!”
一脸狼狈的陈宜中很快被带了进来,进来之后也不顾礼节了,直接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太师,是我把事情办砸了,还请太师责罚,在下万死不辞!”
贾似道顺手就从桌上抄起一把梅子砸了过去:“让你去劝退士子,你却闹了几十条性命出来,这让我如何与天下人交待!”
陈宜中哭丧着脸说道:“太师骂的对,在下自然难辞其咎,不过,此事是有幕后黑手在的啊!我已经问过几个有良心的士子了,他们供认,是东海人煽动的此次游行…不光是这次,前几个月各家报纸上的胡闹文章,都是他们找人发的!今天,他们还派了文宋瑞领头在队伍中闹事,最后之所以一发不可收拾,都是那些逆贼煽动起来的啊!”
“混账!”贾似道气得一拍桌子,但他也并未完全相信陈宜中,“那么文宋瑞人呢?还有京东商城那狄东家…来人,都给我唤过来问话!”
这时陈宜中突然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露出额头上的红印说道:“太师,先前在下已经命一部新军去京东商城请人,可是那狄东家非但不配合,还驱逐了新军,闭门自守了起来。在下是没办法,只能请太师出手了!”
贾似道听了一惊,心差点跳出了嗓子眼,也顾不得气了:“等等,你调兵去京东商城了?”
陈宜中咽了一口口水,心虚地答道:“是!”
贾似道更是火气,跺脚骂道:“混账,我给你调令,只是让你护住皇城的,你怎么敢私自调——后来呢?”
陈宜中又猛地跪了下去:“太师,东海人包藏祸心!京东商城非是寻常的商栈,而是一座堡垒!他们甚至还在里面蓄养了兵士,备了军械!”
“什么?”贾似道大惊失色,“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细细说来!”
陈宜中松了一口气,说道:“是这样的,今天我带了兵去了京东商城,本来只想让他们把文宋瑞等人交出来而已,可是他们目无王法,居然抗令不遵。没办法,我只得让一队新军进去找人,没想到里面的那些仆役居然颇有武艺,结队把我们的兵士撞了出来。这时,我们才发现情形不寻常,京东商城把人一清、把门一闭,整个城便成了一圈城墙,还是四个角可以相互支援的军堡,那些有武艺的仆役们往阁楼上一站,拿起火枪,便成了守城的兵士…太师,他们这是早有预谋啊!”
贾似道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经常去京东商城,对那边的布局很熟悉,之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经陈宜中这么一描述,仔细一想,乖乖,还真是个堡垒的形制啊…
这商城可是十年前就开始布局了的,难不成还真是早有预谋?那时尚未东学南渐,也没人看出其中的关窍,随随便便就让他们建了起来,这还真是…
呵,他刚想着联合元国压制东海人,就发现了他们的动作不小,居然就在临安城边布置了这么一个危险的据点。还好现在无意暴露了出来,要是哪天双方爆发了冲突,这岂不是真正的卧榻之侧的危机?
想到这里,他也坐不住了,立刻起身道:“走,进城去枢密院议事。把叶镇之、章公秉、赵和仲他们也都叫起来!”
失乐园位于西湖西岸,离临安城还有不短的距离,不过贾似道在湖上有私用的“轮船”,在船上用绳索一直连到了对岸,几名壮汉用力转动绳轮,牵动船身行进如飞,下船之后再乘车进城,不用一个时辰就到了枢密院中。
没过多久,接到了贾似道通知的叶梦鼎、章鉴、赵顺孙三人也到了。他们都是枢密院的重臣,而现在治安事件已经上升到了军事行动的等级,进一步行动就需要枢密院这个大宋最高军事机构来决定了。
“师宪今日难得现身,可是为了御街之难?”
人齐之后,叶梦鼎首先开了口。他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声音虚弱但却有一丝嘲弄之意。
叶梦鼎是当朝右丞相兼枢密使,与贾似道是旧识,但不是贾党中人,并不完全认可他的政见,偶尔会唱个反调。但是反对也并不坚决,大部分时候还是听之任之,因此贾似道也乐得有他这么个薄弱的反对派,在叶梦鼎本人多次乞骸骨的情况下说服官家和太后强留他担任右丞相。
贾似道对他的嘲弄不以为意,点头道:“正是。有贼人图谋不轨,躲在幕后煽动作乱,害了士子的性命,现在又负隅顽抗。我等既受官家委托执掌枢密院,此时便应果断出手才行。”
“竟是贼人作乱?”同签章鉴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贾似道朝东一指:“是京东商城的狄柳荫!枉我平日对他多番照拂,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狼子野心!”
话音刚落,三人便都是一惊。
章鉴刚才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什么,居然是他?他…为什么啊!”
“哼,若是去年,我也会有此一问。但现在,我是想明白了,东海人是不想我大宋安稳!”
在诸人的震惊中,贾似道把与赵璧的和谈内容向他们透露了一些。果不其然,他们也如同他一样表现出了欣喜之情。
叶梦鼎提高音调说道:“这,这是好事啊,若是两国约和,那么朝廷和百姓便都可休养生息了!”
贾似道点头道:“正是如此…但这对东海国就不妙了。诸位也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向外出售军火,赚了多少银钱过去,若是和平了,这钱还能有吗?更何况,若是大元不对付我朝了,把兵力调去京东,他们能挺得住?所以,两国议和,最不高兴的就是他们。所以,他们就得拼命给搅黄了!这几个月来民情激愤,就是他们搞的鬼!”
他这么一说,果然三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贾似道见有戏,便把陈宜中叫了进来,让他把京东商城的变故再次添油加醋说了出来。然后,便提出了进一步增派兵力的建议。
“什么?!”一直没说话的赵顺孙突然站了起来,“师宪,你是想调兵去攻京东商城?”
与前两个老好人不同,赵顺孙一向与贾似道有些矛盾,经常给这个权相添麻烦。比如说他与文天祥关系不错,前段时间一直在拾掇着将文天祥重新启用,已经谋到了湖南提刑的缺了,这就让贾似道有些不爽。不过,赵顺孙是当今官家的老师,是代表皇权进入枢密院制约贾似道的,所以贾似道也没法公然打压他。
现在见赵顺孙提出了疑问,贾似道斜眼看了他一下,说道:“怎么,狄柳荫修城屯兵图谋不轨,又窝藏人犯,现在负隅顽抗,难道不该调兵吗?他虽是东海人,但也是我大宋子民,朝廷要拿他问话,他就该乖乖过来才是,现在居然却无法无天躲起来,这便是目无王法、无君无父啊!”
“贾师宪!”赵顺孙一下子急了,“这不过是一面之词,怎么就定罪了?而且,这都是小事,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东海国是大宋藩国之首,你若与他们闹僵了关系,以这点小事便拿人是问,这得让诸国怎么想,他们是不是会觉得你是在借口削藩?大宋能有这十年的安稳,诸藩的屏卫功不可没,若是让他们离心离德,那便又是一次礼崩乐坏了!”
贾似道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和仲,你是没读过《资治通鉴》吗?以藩镇屏卫,实乃饮鸩止渴,弱则无能,强则滋生野心,早晚是个祸患。更何况新编禁军已经兵强马壮,这才是朝廷的真正倚靠,现在趁与大元议和之际解决那些个祸患,岂不是正好吗?”
赵顺孙笑了:“解决,你怎么解决,难不成抓了狄柳荫之后,再像对付蔡国一样,挥师北上削了东海国?”
贾似道刚要说“有何不可”,但仔细一想确实夸张了些,于是改口道:“无需过虑,抓他一个商人而已,东海国不会大动干戈的。他们每年从大宋赚取不知多少厚利,而只要朝廷一道政令,便能断绝他们的贸易,他们都是钻钱眼里的人,岂会因此一人便自断财路?”
“呃…”赵顺孙一想,好像这个道理还真说得通,于是不再坚持了,而是问道:“那么,之后你想怎么办呢?”
其实贾似道也还没考虑这个问题,光想着找人背锅了…是啊,这之后该干什么?
这么一闹,就是跟东海国撕破了脸,但也不能真的立刻就兵戈相见,可怎么办才好呢?
但他毕竟是一代名相,瞬间就想到了解决方案,于是严肃地说道:“东海国近年来也来越放肆,首先得让他们收敛一下,认清人臣的身份才行。要了结此事,他们须得遣使——还不能是一般使节,非得是首脑一级的大员才行——来行在向官家谢罪,并且向御街之难的士子抵罪。此外,这些年来,他们从大宋赚了多少宝货去?这显然是损于我、益于彼,他们国力日盛,显然与此大有干系。所以,这种不公的贸易必须改变,他们要么从此不得再从大宋带走银钱出去,要么就得重拾藩国的本分,每年上贡一笔财货才行。不然的话,从此他们就别想再在大宋做生意了!”
三名枢密毕竟都是传统的士大夫,秉持着朴素的原始财富观,这下子也被贾似道说服。
他们或许仍然不完全同意贾似道的做法,但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不会在这个时候去使绊子。
于是,他们便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