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祥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漂亮整洁的床杨上。
——啊啊……一切果然都是梦。
祥琼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父母遭到杀害、自己被赶出离家,以及在那里招致众人怨恨,即将遭到残酷刑罚的事都是梦。
「你醒了吗?」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问道。祥琼翻过身,看到了探头向床杨张望的女宫身影。
——后宫有这个女官吗?
她还在讶异,站在床杨外的女官起身走出房间。
祥琼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房间和鹰隼宫内自己的房间不一样。身上穿着棉布衬衣,下摆和袖子都缝了一块加长的布。
不安侵蚀了她的内心。她东张西望后,发现床杨里的桌上放着折好的襦裙。粗糙毛织物的襦裙加上铺棉上衣,还有羊皮背心。
「这里是……哪里?」
祥琼下了床,穿着衬衣走出房间。
——所以,并不是在做梦。州师及时赶到救了我。
祥琼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她茫然地站在那里,房门打开了,当她看到跟在女官身后进来的男人,整个人都僵住了。
「……月溪……」
男人看到祥琼,嘴角露出苦笑。
「……先把衣服穿上。」
祥琼慌忙跑去床榻。竟然被月溪看到缝补的衬衣。她急忙把放在桌上的襦裙穿起来,同时也再度发现这些衣物有多么寒酸,不禁因为耻辱而红了脸。
「你要感谢闾胥,她在大雪中骑了一昼夜赶到州侯城通知我们。」
床榻外传来月溪的声音,祥琼故作镇定,整好了衣衫。
——冱姆?
祥琼皱着眉头。那个女人想方设法折磨自己,却在月溪面前装成善人——谁要感激这种人。
祥琼毅然地仰头走出床榻。月溪叉着手,轻轻靠在大桌旁看着祥琼。
「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很遗憾,我们又见面了。」
「——你满意了吗?看到我这么狼狈落魄,你称心如意了吧?」
月溪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同情。
「的确——太丑陋了。」
祥琼红了脸。自己衣着寒酸,月溪身穿绢帛长袍。自己的身体因为辛苦工作而晒黑、粗糙,而且因为正值冬季,所以最近很少洗澡。
「……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祥琼带着愤恨尖声说道。
「你是说因为我的关系,让你穿这身褴褛,灰头土面吗?」
月溪苦笑着。
「穿戴绢帛珠宝,让人称赞美丽轻而易举。让下官服侍,夏天也在阴凉处玩耍,当然可以娇若春花——但是,百姓几乎都穿着你称为褴褛的衣服,过着灰头土面的日子,你蔑视这一切的心态太丑陋。」
「月溪,那你自己呢?」祥琼不以为然,「自己在州城深处过着玉食锦衣的生活,玩弄国权,沉溺于邪道的乐趣——假冒王很开心吗?」
月溪再度苦笑着。
「如果你要这么说,我无言以对。」
「弑君篡夺王位的篡位叛徒。」
「——这句话我也接受,因为你也算说对了。」
月溪说完,看着祥琼。
「你继续留在芳国,会徒增国家动乱,所以还是让你离开吧。」
「你要驱逐我?你剥夺了我的仙籍,把我送去穷乡僻壤的破屋,这次要让我当游民吗?」
「为了国家大事,哪管得了这种事。」
月溪语带轻蔑地说,祥琼握紧了双手。
「这种事——你竟然说是这种事!」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国家正在沉沦吗?芳国会越来越沉沦,恐怕会连你口中的褴褛和破房子都保不住了。」
「——月溪,是你杀了王!」
「我从未为此感到后悔。」
月溪镇定自若地说。
「如果继续允许仲鞑的专制,将会失去所有的百姓。王的命运已走向灭亡,但如果等待上天的裁决,国家可能荒废到无法复兴的程度,为了将灾祸控制在最小限度,不得不这么做。」
「那你可以升山谘诹天意,确认自己是否能够成为王,至少你杀了因天意而登上王位的王,奉劝你行事小心,不要被雷劈了!」
「我无言以对。」
月溪苦笑着。
「——我将送你去恭国,供王愿意收留你。」
月溪说完,转身离去,祥琼对着他的背影大叫:
「为什么不杀了我!快用杀了父王的刀子砍下我的脑袋!」
「我不会这么做。」月溪留下这句话,走出了房间。
「你只是想自立为王!你嫉妒父王!每个人都恨我,嫉妒我这个公主!」
月溪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祥琼狠狠瞪着关上的门,终于忍不住捂住了脸。
月溪从州城深处回到外殿,他把祥琼藏在州城深处。因为他很清楚,诸官中应该有人仍然心有怨恨,想要攻击祥琼。
——你可以升山谘诙天意。
祥琼的话刺进他的心里。月溪认为自己应该已被天意所弃,但他并不感到后悔。
他走去外殿附近的房间前,月溪隔着窗户,看向云海的东南方。
世界中央的五山,挑选下一任王的麒麟不知是否已经诞生。只要麒麟诞生,两、三年后,就会接获蓬山的通知,各祠将挂起黄旗,宣告蓬山已有麒麟,自认为王者可升山争取王位,但月溪很清楚,自己不会升山。
仲鞑严苛的法令导致百姓接二连三遭到屠杀,麒麟也卧病在床。担心失道的仲鞑准备颁布更严苛的法令。即使失了道,麒麟也要数月至一年才死亡,麒麟死后,要再等数月至一年,王才会崩殂。在这段期间,到底还将失去多少百姓?所以,他下定决心,必须推翻王——他认为这才是天意。
要把国家交给正当的王。自己的天命就是为了减少在此之前的荒废奋战。
月溪向着东南的蓬山方向轻轻行了一礼。
冱姆听到女官的通报后,抬起了头。她借用了里府的马,在大雪中连赶了一昼夜,听说州师总算及时营救了祥琼。她被留在州城,静候发落——自己恐怕会遭到严惩。她坦承发现交给自己照顾的少女是公主,然后百般虐待,并因此导致里人把祥琼关进牢里。
月溪走进室内,冱姆深深地磕头。
「把头抬起吧。」
冱姆听了,抬起了头,看着月溪平静的脸。
「公主将离开芳国——无法奉告她的去处,但应该再也不会回芳国。」
是喔。冱姆低下头。那个女孩果然可以活命。她内心希望月溪懊恼自己当年的惩罚太轻,决定处死她。
「必须革除你闾胥一职。」
「我并不意外。」
「里人可能会对你不利,所以会安排你离开里。」
「不,没关系。」
月溪看着毅然抬起头的老妇。
「你很有气魄,但为什么要虐待公主?」
「因为我无法原谅她。」
冱姆淡然地垂下双眼。
「仲鞑杀了我儿子,虽然我知道怪罪她也没用,但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太不甘心,太气愤,无法不虐待她。而且她厚颜无耻地承认,自己是公主,也不知道仲鞑做了什么……我无法原谅她。」
「是吗?」月溪点了点头。
「公主有身为公主的责任,她竟然推得一干二净,乞求同情,我无法原谅她的卑劣。她没有尽自己该尽的义务,只要忘记喂牲畜,日后必然会为三餐发愁。该照顾牲畜时没有照顾,日后却说自己活不下去了,要别人同情她……我怎么可能原谅这种人。」
「……原来如此。」
「她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的罪孽,所以也完全没有想要赎罪。即使亲眼目睹父母被杀,也以为只有自己承受这样的伤痛,完全不知道是因为她怠忽职守,导致无数人体会了相同的痛苦。」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怨恨对人无益,我们该忘了仲鞑——难道不是吗?」
「是。」冱姆低下头。
「谢谢你来通报,因你的努力,避免里人犯罪,里人虽然会恨你,但我代替他们向你道谢。」
冱姆跪伏地上。在儿子死去那天就已干涸的泪水滴落在她伏地的手上。
2
「幸会。」
采王黄姑向走进室内的女人微微行了注目礼。一名少女倒在国府门前至今过了十天,黄姑在这十天期间和少女频繁见面,同时命令官吏调查了少女主人的情况——翠微洞洞主梨耀。
梨耀傲然地抬起头,敷衍了事地行了礼,就大步走到大桌前,自顾自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久没有进王宫了。」
黄姑看起来像老妇,梨耀外形如妙龄女,但梨耀在世的时间比黄姑多一倍。
「……真怀念啊,这里一点都没变。」
「翠微君洞府的一个叫铃的女孩在我这里。」
梨耀嫣然一笑。
「真是感谢啊,虽然她是个不中用的仆,但也算是我的人。」
黄姑叹着气。
「她说了什么?采王该不会信以为真?仆人都会说主人的坏话,千万不可当真。」
「铃说你想杀她。」
「怎么可能?」梨耀笑了起来。
「根本不需要特地杀她。只要觉得她碍眼,把她赶出洞府就行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赶走她,但是她每次都跪着求我,不要赶她走。」
「听说这么冷的天气,你要求她深夜去采甘蕈。」
「因为我这个主人很宽宏大量。」梨耀再度露出笑容,「因为她打破了主上赐给我的坛,我只叫她做这么一点小事就原谅了她,不是应该受到称赞吗?」
黄姑皱着眉头。梨耀口中的主上,是先王扶王。梨耀正是扶王的爱妾。
「……还说你派赤虎攻击她。」
梨耀耸了耸肩。
「真是太可怕了,她这么说的吗?深夜的悬崖很危险,所以我派赤虎前往,以防万一。」
「听说你对仆人十分严苛。」
「她自己要来当仆人的,旁人无权置喙,如果对我有所不满,她大可以逃走,再简单不过了。」
「但有人想逃也逃不了。」
「哼。」梨耀露出嘲笑。
「注销仙籍之后,语言无法沟通吗?这样会很痛苦吗?正因为她觉得比起当凡人,不如忍受我更好,所以才会留下,如果真的厌恶到无法忍受,即使注销仙籍,她也会离开,难道不是吗?」
「铃是海客,语言不通,当然很痛苦。」
梨耀很不屑地抬头看着黄姑,小声笑了起来。
「即使说同样的话,也未必能够沟通。」
黄姑听出了梨耀的言外之意,叹了一口气。
「你是堂堂翠微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梨耀是扶王的后宫,曾大力辅佐扶王。奸臣利用扶王的温厚,专横跋扈,她代替扶王加以指责,因而遭到憎恨。当扶王开始失道,她斥责扶王,致扶王和她渐行渐远,最后把她赶去翠微洞。因为她功绩显赫,所以即使逆臣敌视她,也无法剥夺她的仙籍,更无法处罚她。扶王在梨耀离开后,很快失去了王位。
「……你为什么这么顽固?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不得不处罚你。」
「王要干涉飞仙的所为吗?」
「王有这种权限,只是无人使用而已。」
梨耀无所畏惧地笑了笑,站了起来。
「悉听尊便。」
「——采麟大人,你认识景王吗?」
铃坐在王宫的庭院晒太阳。
「啊,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台辅。」
坐在铃面前的少女很年轻,一头金色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采麟前后追随过两位王,但外表看起来和铃差不多,或是比铃还小。她很纤瘦,五官也很娇小。铃听说她其实是麒麟,觉得必定是一种优美的兽。
「……没关系,你喜欢叫什么都可以。」
她露出温和的笑容。黄姑很娴静,但采麟更加恬静,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回想起整天被梨耀大呼小叫的日子,眼前的一切简直就像在做梦。
「台辅认识景王吗?」
「不认识。」采麟摇着头。
「采麟大人也没见过景王吗?」
「除非是邻国,或是很有交情,否则很少会见面。」
「是喔。」铃小声嘀咕。十二国有十二个王和十二个麒麟,照理说应该是同胞,难道他们不感到寂寞吗?
「你对景王有兴趣吗?」
采麟偏着头纳闷,滑落在她肩头的金发在阳光下发出白金色的光。
「听说是和我一样,也是来自蓬莱,而且年纪也相仿的女王。」
「是喔。」采麟微笑着。听说黄姑赐给她「摇篮」这两个字,她真的是一个像摇篮般温柔的少女。
「因为我孤单一人……很想见她,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我希望听她聊蓬莱的事。」
「你很怀念蓬莱吗?」
「那当然啊,因为是故乡,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你……讨厌这里吗?」
采麟一脸难过地问,铃慌忙摇头。
「呃,并不是讨厌这里……只不过,我对这里很不了解,也听不懂这里的话,又没有遇到什么好事,所以觉得这里不是好地方……」
「是喔……」
「我相信景王也一样,因为我们都是海客,所以我相信我们可以相互安慰,一定可以很了解彼此的心情。」
铃说到这里,忍不住红了脸。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变成朋友。」
「这个……就不知道了。」
铃抖了一下,抬起头。
「景王或许并不怀念蓬莱……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是这里的人,所以才会这么想。」
铃很自然地加强了语气,采麟偏着头说:
「这里有很多人都离乡背井,也有游民,不喜欢任何地方,所以四处流浪,而且……」采麟低下纤细的脖子。「只因为同是蓬莱生,就能够相互了解吗?这个国家也有同乡彼此憎恨……」
铃心浮气躁地瞪着采麟。
「这里的人不可能知道,只是故乡相同,和都有回不去的故乡有不同的意义。」
「是吗……?」
采麟轻声叹着气。铃更加心浮气躁地看着她时,黄姑从正面的建筑物中走了出来。
「啊——原来你在这里。」
黄姑说完,向采麟使了一个眼色。
「让我和铃聊一下。」
「好。」采麟点了点头,恭敬地鞠躬后走回建筑物,黄姑在端坐的铃身旁坐了下来。
「——我刚才见了梨耀大人。」
铃的身体抖了一下。王宫的生活平静安稳,在这个漂亮的庭院内,听到梨耀的名字,就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我打算把翠微洞的仆人召来王宫当仆人。」
铃察觉到自己红了脸——所以,我不必再回去翠微洞了。我可以在这个漂亮的王宫,和黄姑、采麟——虽然她刚才说了讨厌的话,但铃决定忘记这件事——可以和这些性情温柔的人一起生活。
她的心情简直快飞上了天,所以听到黄姑下一句话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是,其中并不包括你。」
铃感觉到浑身发抖。
「这是……怎么……」
「我不会注销你的仙籍,你去下界生活一段日子,我会为你准备户籍。」
「为什么——只有我不行?」
黄姑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有点感伤。
「你不是因为语言不通厌到很痛苦吗?现在已经没有语言的问题,应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生存。」
「洞主大人……说了什么吗?」
她全身颤抖,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
「不,梨耀大人交给我全权处理。」
「那为什么……?」
黄姑垂下眼睛。
「我希望你再成熟一点。」
「成熟……」
她被梨耀囚禁了一百年,难道还不够吗?
黄姑静静地看着铃。
「突然来到陌生的异国,你一定很痛苦,再加上语言不通,这种痛苦应该雪上加霜——但是,并不是能够用语言沟通,就能够了解彼此的想法。」
铃茫然地看着黄姑的脸。
「如果能够用语言沟通,彼此却无法了解时,反而会更空虚。最重要的是努力了解对方的意思,不要一厢情愿地认定某件事,努力接受对方。」
「……这太过分了……」
「如果你真的很痛苦,到时候再回来这里。总之,你先去下界看看,然后再回来这里也不迟。」
「竟然只有我……事到如今……」
铃趴了下来。正因为她原本充满期待,所以更加失望。
——我还以为她是好人,还以为她心地很善良,还以为如果可以服侍她,不知道有多幸福——
她根本不了解从故乡漂流到这里,来到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异国有多么痛苦。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悲伤。
「如果你想做什么,可以尽管开口,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大力相助。」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好听话。铃咬着嘴唇,猛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我想……见景王。」
黄姑偏着头。
「景王?」
「我……想见她,因为我们都来自蓬莱……」
「喔。」黄姑应了一声,微微皱起眉头。
「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我相信景王一定能够了解我的想法。采王,你无法了解,采麟也不了解,在这个国家出生的人绝对无法了解,我到底有多痛苦。」
景王一定不会做这么过分的事,一定会发自内心安慰和同情自己,一定会帮助自己。
黄姑想了一下。
「景王一定也感到很孤独,一定很怀念故乡,一定很难过。我相信她对这里一无所知,心里很难过——这里的人无法安慰她,因为只有同样来自蓬莱的人,才能体会这种痛苦。」
「我不认识景王,所以无法为你安排,但既然你这么说,我会为你准备盘缠和旌券,让你可以去庆国旅行。」
铃听了黄姑的话,整张脸都亮了起来。黄姑有点难过地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表情。
「你去吧……我相信此行绝对有意义。」
「谢谢!」
「但是——希望你记住。」
黄姑看着满脸泪痕,但脸上泛着红晕,露出笑容的女孩。
「活在世上,有一半是快乐,另一半是痛苦。」
「——啊?」
「人之所以幸福,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特别幸运,而是因为他保持幸福的心境。」
铃目瞪口呆,不知道黄姑为什么对她说这些。
「努力忘记痛苦,努力让自己幸福,才能真正让人得到幸福,蓬莱的孩子……」
「……是。」
铃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自己为了幸福而战,最后终于摆脱了梨耀,可以去见景王了。
「好,无论遇到任何逆境,我都不会认输。」
铃说完后笑了起来。
「因为我习惯吃苦了,我对忍耐很有自信。」
不知道为什么,黄姑带着忧郁的表情垂下了双眼。
3
冬至,金波宫因为郊祀和之后的祭礼,再度陷入一片喜庆的气氛。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起震撼金波宫的事件。天官长太宰的家中被人发现私藏大量武器。
「武器……」
深夜,阳子听到进内宫的秋官长大司寇的上奏时,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
「他似乎在为大逆之举做准备。」
原来他打算囤积武器,弑杀景王阳子。
「太宰的仆人跑来秋官府密报,原本我们半信半疑,但前往察看后,呆然发现大量武器。位在尧天城下的太宰别邸内,聚集了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游民。」
太宰经常当面向阳子表达不满,不时和冢宰靖共发生冲突,经常指桑骂槐地说阳子一味器重靖共,但听到他企图弑君谋反,阳子忍不住感到战栗。她深知几乎所有的官吏都不接受自己,但并不知道竟然恨到这种程度,想要集结武器杀了自己。
「是吗……?」
「所幸在事发之前抓到了他,因为太宰是掌握宫中诸事的官吏,尤其掌握了所有在内宫侍奉主上的下官,如果让这些人持有武器,或是让刺客混入内宫,后果不堪设想。」
阳子只能叹气。
「目前正在持续讯问,在侦讯太宰的家人后得知,太宰似乎和三公共谋,而且背后是麦州侯——不,是浩瀚。」
阳子更深地叹气。
太师、太傅和太保称为三公,诸官中,只有三公是宰辅景麒的臣子,辅佐宰辅,向身为天子的阳子提供助言和谏言,同时也由三公负责阳子的教育工作,以位阶来说,是和六官之长冢宰、诸侯同位阶的侯,但并不实际参与政治,也因此经常和冢宰发生冲突,和太宰一样,经常指责阳子过度倚重靖共,但比起靖共等六官,阳子在心情上觉得和三公更亲近。
——没想到三公竟然共谋弑君反叛。
天官掌管官中的衣食住,因为照顾阳子的生活起居,所以很容易产生亲近感,没想到偏偏是天官长的太宰企图谋反。
「而且,麦州侯也……」
麦州侯觊觎王位,所以持续抵抗伪王,目前留置在麦州,迟迟没有让他复职。关于他的处置问题,冢宰派和太宰派的意见对立,迟迟无法做出裁示。
「原来如此,所以厌到不服气……」
大部分臣子认为,应该处死浩瀚以防后患,但景麒强烈反对,认为应该谨慎行事。景麒的同情心招致了这样的结果。
阳子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总之,我想见太宰,把他带来这里。」
浩瀚垫居在麦州的州城城下,所以阳子打算先听就在此地的太宰有何说词,但她无法如愿。
因为太宰已经死在牢内了。
「主上——听说太宰死了?」
大司寇刚离开,景麒就满脸愁容地走了进来。
「……听说是自杀。」
景麒深深地叹着气。
「……所以臣一直说,主上太倚重冢宰了。」
阳子皱起眉头。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我的关系,太宰企图谋反,所以死了?」
「偏宠臣子会招致不必要的祸乱。」
「在浩瀚的问题上,我的确采纳了冢宰认为该免除其职的意见,事实上,有很多证人指称浩瀚觊觎王位,所以不得不这么做。还是说,我应该接受太宰等人的意见,让浩瀚继续担任麦州侯?」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
「被革职的浩瀚对我心生怨恨,和太宰、三公企图弑君——这是我的错?」
「……主上。」
「大部分臣下都认为该处死浩瀚以防后患,是谁在反对?苟延残喘的浩瀚因为怀恨在心,所以企图弑君,这是我的错?」
景麒不悦地陷入沉默。
「太宰和冢宰的意见的确经常对立,但冢宰是六官之长,太宰只是掌管宫中诸事的天官长,太宰一直都是掌管祭祀的春官,但冢宰是历任秋官长和地官长,冢宰对法律和土地的事更了解,我采纳冢宰的意见真的是这么大的错误吗?」
「主上,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景麒一脸不悦,没有回答。
「冢宰和其他人这次必定提出处罚浩瀚,我也无法对此表示反对——你觉得怎么样?」
「请您也倾听一下浩瀚的意见。」
「我当然会这么做,而且已经命令秋官长把浩瀚带来这里,浩瀚应该会否认吧,但已经有人证实,浩瀚经常派使者前往太宰家中,而且还运送武器——遇到目前的情况,我该怎么办?」
「在审判臣子时,请宽大为怀——」
「然后又重蹈覆辙吗?」
景麒无言以对。
阳子将目光从景麒身上移开,看向窗外。
「你和诸官都说是我的错,因为我是女王,所以我错了,因为我是胎果,所以我错了,然后对我叹气——」
「主上,绝无此事。」
阳子摇了摇头。
「冢宰一定会说,我早就料到了,他一定会要求严惩浩瀚和三公,一旦我接受他的意见,你就会不满;如果我拒绝,冢宰又会不满——我到底该怎么办?」
「主上……」
阳子叹着气。
「我会处罚浩瀚和三公,将三公革职,将浩瀚等人驱逐出境。我不可能不处罚他们,你会叫我不要杀他们——所以,我决定这么做,你没意见吧?」
景麒张了张嘴,但随即闭上了。
「……遵旨。」
他简短地回答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比他说的话代表了更多意思——景麒并不满意。
阳子看着拂晓的云海,轻轻笑了一声。
「我看初敕就颁布禁止叹息吧。」
「主上——」
「你也叹息叹到腻了,我也听腻了。」
阳子说完,挥了挥手。
「——退下吧,回去休息,今天的朝议绝对不太平。」
果然不出所料,冢宰坚持要将浩瀚和三公赐死。
「从浩瀚的例子可以清楚看到,一旦手下留情,必定会恩将仇报,以不忠来回应主上的恩义。」
靖共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不满。有人认为太宰的谋反必定是误会,也有人认为事出必有因,必须追查原因加以改善,才能避免重蹈覆辙,更有人认为处罚臣子必须手下留情。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为了反对靖共而反对。朝廷已经分为靖共派和反靖共派两大派系,如果靖共提出赦免,他们必定坚持要加以处罚。
阳子之前就知道,治国并非易事,但并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困难。有的臣子每次遇到问题,就借由叹气暗中指责阳子,有的臣子叹息还不够,还囤积武器。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阳子,只能倾听臣子禀报,仔细分析他们的意见,但禀报的情况却是这副德行。
她不想听臣子对自己叹气,但无论听取哪一方的意见,另一方就会叹气,根本不可能同时满足争权夺利的双方。
阳子暗中叹了一口气,抬起了视线。
——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对臣子察言观色?因为害怕听到官吏和景麒的叹气,开始对他们察言观色,为了让他们满意而讨好他们?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倦,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冲动,很想抛开一切。
「冢宰为什么没有察觉太宰的企图?」
「太宰是否因为对冢宰不满,才会有此短虑之举?」
「企图用武器弑君是滔天大罪,还需要多揣测吗?」
「必须追究官吏没有对浩瀚严加看管的责任。」
「浩瀚在哪里?让他逃走的秋官也责任重大吧?」
浩瀚在从麦州押解至尧天的途中逃走了,秋官正在追捕,但至今仍然没有消息。
阳子忍不住苦笑起来。
——真是够了。
「我决定了,」阳子开了口,「传令革除三公职务,和浩瀚一起驱逐出境。」
「太轻了。」靖共等人不满地说,但另一派人马又不满地说太重了。
「如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怎么办?」
冢宰靖共看着阳子提出质疑。
「领导六官是冢宰的职责,六官中有人大逆不道,免除靖共冢宰的职务为此负责,转而代替太宰管理天官。」
诸官目瞪口呆,阳子轻轻笑了笑。
「三公的职位空缺,叙用春官长、秋官长和地宫长为三公。」
「……主上。」
景麒叫了一声,阳子用眼神制止他。
「其他人选交由各长决定,但冢宰暂时由景麒兼任。」
「——前所未有之事!宰辅怎可掌握实权?」
所有人都发出不满的声音,阳子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敕命。」
说完,她起身离开龙椅退朝了。
4
只要回到内宫深处自己的房间,官吏就无法进入。阳子吩咐下官,除了景麒以外,不得让任何人入内,然后打开了窗户。
潮湿的海风带着海水的味道吹了进来。
「……我竟然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她下令将冢宰贬职,派冢宰派和反冢宰派的重要人物担任没有实权的三公,如此一来,等于将宫中权力的版图变成一张白纸。可能之前一直就在思考这件事,所以才会在紧要关头脱口而出。
「——主上。」
听到景麒严肃的声音,阳子转过头,看着景麒极度凝重的表情。
「您怎么可以这么做?宰辅不得掌握实权,您却——」
「景麒,」阳子打断了他的话,「我要去关弓,要去向延王学习如何治国。」
景麒张大眼睛。
「您说什么?」
「——你帮我传话给诸官。」
阳子坐在窗框上,在腿上交握着双手。
「我打算在下界生活一阵子。」
「您——」
阳子看着自己的指甲。因为下官会帮她修剪,所以指甲磨得干净光滑。身上穿着华服,奢华的装饰——但是,她并不想要这些。
「我并不想要王位。」
「主上!」
「我不想被人称为王,也不想在王宫过奢华的生活,只是听说没有王的国家会荒废,天意就是民意。我亲身经历过,晚上无家可归多么痛苦,饥饿多么痛苦。」
她突然被带来异界,完全搞不清楚东西南北,差一点死在荒野。
「被妖魔追赶很痛苦……因为听说如果我不坐上王位,庆国的百姓都会遭遇这种痛苦,所以我接受了王位。王就是为此而存在,至少不是为了让官吏满意,也不是为了让你高兴,而是为了让百姓满意,让百姓高兴,不是吗?」
「……所以……」
阳子摇了摇头。
「景麒,我不了解这个国家的事。」
「主上,只要……」
「我完全不知道百姓在想什么,他们期望什么,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当务之急,必须先了解何为道。」
「——道?」
阳子轻声笑了起来。
「每周上六天课,要参加社团,要去上补习班,还要学钢琴、学才艺。每个学期至少有两次考试,除此以外还有模拟考,偏差值决定未来。有几科不及格就要留级,如果入学考试落榜,就变成重考生。裙子长度要到膝盖,只能用黑色或深蓝色发带绑头发,丝袜只能穿肤色或黑色——你知道对这种孩子而言,幸福是什么?」
「……啊?」
「那个社会的仁道是什么?」
「恕臣无知——这——」
「你不知道吧?」阳子苦笑着。「正如你不知道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到底什么是道?但我知道一件事,至少不是对诸官察书观色,为该重用谁的意见,否定谁的意见伤神。」
「但是……」
「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因为这里和我所知的世界相差太大了。」
景麒露出极其为难的表情。
「我目前对坐在王位上这件事感到痛苦。」
听到阳子这么说,景麒微微张大眼睛。
「我在蓬莱时,害怕被人讨厌,整天对别人察言观色,为了取悦所有人,整天逼着自己走钢丝——这和现在有什么两样?我害怕被称为愚王,害怕听到你们叹气,我对诸官、百姓和你察言观色,想要每个人都对我点头。」
「主上……」
「我不想做出相同的愚蠢行为,但我觉得自己正在做和以前相同的事,我很清楚这个时期离开王宫所造成的后果,诸官也会感到不满,他们恐怕又要叹气说,女王就是不中用。」
阳子轻声笑了起来。
「国家也可能会进一步荒废……但是,与其继续当一个对诸官察言观色、手足无措的王,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这样对百姓更好……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你能够了解吗?」
阳子看着景麒,景麒面无表情地沉默不语,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臣知道。」
「这段时间,我将全权委托给你,我相信你不会做欺压百姓的事,如果非要由我处理不可的事,就用你全世界最快的脚飞奔来找我——景麒,一切交给你了。」
「……臣遵旨。」
景麒行了一礼,阳子见状,终于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谢谢……能够得到你的理解,我真是太高兴了。」
景麒虽然是阳子的仆人,却是阳子唯一的依靠。雁国有官吏协助延王处理政务,虽然延王是一个脱序的王,官吏无不对他的行为叹息,但仍然对他充满信赖,王也很信任官吏。而阳子只能信赖景麒一人,在这个王宫中,景麒真的是她唯一的依靠。
「主上,您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民间,即使打零工也无妨,我想和百姓一起工作。」
「如果主上不介意,是否由臣为您安排住宿的地方?」
阳子微微偏着头。
「但是……」
「您应该不打算像游民一样居无定所吧?至少让臣为您安排这件事,住在臣也可以放心的地方。」
「……好,那就交给你处理。」
景麒也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听到阳子这么说,景麒露出淡淡的苦笑。
「……不瞒主上,臣稍微松了一口气。」
「是吗……?」
「但希望您早日回来。」
「嗯,我知道。」
景麒离开内宫时,望着云海。
事情严重了。他在这么想的同时,也感到温暖。
阳子是景麒侍奉的第二个王,先王谧号予王,在位仅仅六年,大部分时间都关在王宫深处——她对政务没有兴趣。
景麒想起先王苍白的脸。她性情温柔、思虑谨慎,除了太内向以外,她的人品绝非不足以登上王位,只不过她期望的是太平凡的幸福。
比起百姓的幸福,予王更希望自己过俭朴平静的生活。即使不富裕也没关系,只求安逸恬静,不求称赞,只求安静地耕种嫁人,生儿育女。
他至今仍然记得予王用织布机织布的声音。
予王刚登上王位时,曾经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但很快就对和官吏之间的不和感到厌烦,厌倦了被先王留下的官吏和争权夺利者包围的生活,她开始把自己关在王宫深处织布,拒绝自己身负的责任。
「原本以为同样的事会再度上演……」
景麒苦笑着。第一次见到阳子时,他觉得这个年轻女孩很像予王,以为同样的事会再度上演,说句心里话,当时他觉得有点受不了。
「没想到开始改变了……」
至少阳子和予王不同,知道要战胜自己。虽然她和予王一样,对官吏感到畏缩,想要远离王位,但阳子意识到这件事,为了战胜这样的自己,她采取了行动——这是极大的差异。
「——班渠。」
景麒呼唤自己的使令。「是。」脚下的影子中传来回答。
「跟随主上,随时保护,绝对不可发生任何危险——因为对庆而言,她无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