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来他是王。
汕子看着泰麒在骁宗的脚下叩首,终于恍然大悟。
她知道泰麒对骁宗有一种莫名的害怕。
虽然泰麒和骁宗很亲近,但因为他原本就很容易和别人亲近,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太特别。要说亲近的话,泰麒和李斋更加亲近,所以汕子无法理解泰麒为什么如此在意骁宗。
她追着泰麒的气息——汕子此刻看到的仍然是一团金光,一路追来黄海的沿途,汕子都无法理解一些事。
为什么自己无法抓住逃走的泰麒?
为什么泰麒突然变成了麒麟?
最后她找到一个模糊的解答,那就是「意志」。那是绝对不让任何人妨碍自己行动的强烈意志,无论如何都要逃走的意志力。
——泰麒的强烈意志让汕子想要抓住泰麒的手不知不觉地产生迟疑,终于完成了之前无法完成的变身吗?
问题在于为什么只有在事关骁宗的时候,泰麒才会展现出如此强烈的意志力,和平时的泰麒判若两人。
他是一只看起来很脆弱,几乎没有霸气的麒麟。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泰麒向来极度轻视自己,有时候甚至有过度的倾向,那就不止是谦虚而已,更像是自卑。
如此脆弱的麒麟,为什么偏偏在事关骁宗的时候展现出那么强烈的意志?对汕子来说,没有任何事比泰麒的安全更加重要,但泰麒展现的强烈意志竟然让汕子收手,降伏饕餮成为使令,而且完成了首次变身。
汕子无法得知,这到底是泰麒隐藏的力量,还是另有原因。
汕子只要隐身,就可以和泰麒形影不离,汕子因为想要制止泰麒而现身,离开了泰麒的身体。她咬着牙和傲滥一起在岩山上奔跑,一路追到蓬山的山麓,终于追上了主人。
然后看到了那一幕,汕子终于恍然大悟。
——泰麒是奋不顾身。
虽然不知道泰麒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奋不顾身,所以激发了远远超越了他本身能力的力量——只因为骁宗是王。
汕子走下岩石,走向洼地时,泰麒回头看着她。泰麒看起来有点害怕,有点不知所措。
汕子露出微笑,让自己溶入了泰麒的影子中。
既然骁宗是王,为什么泰麒那么害怕骁宗?为什么之前不知道骁宗是王?虽然汕子对这些问题感到无法释怀,但对她来说,只要追上了泰麒,这些事都不重要了。
对汕子来说,没有任何事比泰麒更重要。
骁宗一行人回到蓬山时,聚集在甫渡宫前的仙女们脸色大变。
「泰麒……!真是担心死了。」
一看到骁宗把泰麒从计都身上抱下来,蓉可抢先跑上前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骁宗将军。」
骁宗笑而不答,但骁宗的随从大声回答。
「蓬山公是去追主上!」
聚集在甫渡宫周围的人议论纷纷,随即响起了欢呼声。
蓉可看了看满面笑容地望着自己的骁宗,又看了看被骁宗牵着手,脸上带着一丝害怕的泰麒。
「主上……所以……」
蓉可跪了下来。
「是天启吗?」
泰麒没有回答。周围的同行者纷纷表示肯定,这时,不知道哪里传来一个有力的声音。
「已经立下了誓约。」
是汕子的声音。
蓉可惊讶地张大了嘴,瞪大的眼睛看向祯卫。祯卫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跪了下来,双手伏地跪拜。周围的仙女也都跪了下来。
「骁宗大人,谨此表示恭贺!」
骁宗把手放在泰麒肩上,笑着点头。
祯卫跪在地上道贺。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恭视泰王和泰台辅万寿无疆。」
——泰麒罪行确凿。
2
骁宗主从立刻迁入了蓬庐宫。
骁宗住在离宫外最近的丹桂宫。
那是蓬庐宫中最大的宫,自古以来,君王都会在此等待吉日接受天敕。
仙女对骁宗的态度完全改变,如今,他已是仙女的主人泰麒的主上,当然不可怠慢。
多位仙女被派去丹桂宫照料骁宗一行人的生活起居,骁宗主从从起床到就寝的所有生活,都由仙女一手包办。
这种变化简直太富有戏剧性。
不久之前,骁宗表达敬意的对象,如今却要对骁宗毕恭毕敬。
骁宗见到任何仙女都不需要鞠躬致敬,对蓬山公也一样。只要走出蓬庐宫,昨天之前还是平起平坐的人都要向他叩头跪拜。
——骁宗登上了颠峰。
「衷心恭喜您。」
吉日的前几天,李斋终于前来道贺。
「你已经可以下床了吗?」
「承蒙主上操心,下臣愧不敢当。」
李斋跪地叩首,然后抬头看向泰麒说:
「也恭喜台辅。」
「……谢谢。」
泰麒的声音无精打采,李斋不禁偏头纳闷。
「恕在下无礼,台辅,您怎么了?」
李斋问,泰麒露出不安的笑容。
「没有……只是听到别人叫我台辅,感觉很奇怪。」
李斋笑着说:
「您很快就会习惯了。」
「是……」
李斋对不安的泰麒笑了笑,又抬头看向骁宗:
「在下今天除了前来道贺,也同时来辞行。」
骁宗微微皱起眉头问:
「你已经可以下山了吗?」
「是,托您的福,因为多少还有点不安,所以打算明天和众人一起下山。」
骁宗点了点头说:
「那很好,祝你一路平安,改日在戴国再见。」
「是,谢主隆恩。」
泰麒看着短暂见面后,准备离开丹桂宫的李斋,抬头看着骁宗问:
「我可以去送李斋将军吗?」
骁宗笑了笑说:
「去吧。」
说完之后,他突然举起手。
「啊,李斋。」
「是?」
「禁军少一名将军,你有什么看法?」
听到骁宗的问题,李斋一派轻松地笑了笑说:
「当然不能继续空缺,请主上明察各位将军的功绩和品德,勿受私人情谊的影响,拔擢适当人选。」
「言之有理。」
骁宗轻轻笑了笑,用眼神示意李斋可以离开了。
李斋行了一礼后走出宫外,泰麒追了上去。
3
「李斋将军,你不想当禁军的将军吗?」
泰麒和李斋两人走在奇岩之间的小径上。
「并不是不想,只是如果有人比在下更适合的人选,就应该让贤。」
「李斋将军,你真了不起……」
泰麒小声嘀咕道,李斋探头看着垂头丧气的泰麒问:
「您怎么了?看起来很没精神。」
「我没事。」
他看起来绝对不像没事。
「您有什么烦恼吗?」
李斋继续问道,泰麒抬头看着她。
「李斋将军,你对骁宗将军成为泰王感到高兴吗……?」
李斋眨了眨眼睛,似乎终于了解了。
「当然高兴啊,骁宗将军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君王……在下之前不是就说过?」
「你的确说过。」
「如果不是骁宗将军,而是在下被选上,在下会无法释怀。在下很高兴看到一国之君是受人尊敬的人,蓬山公,感谢您挑选了一位理想的君王。」
泰麒想要露出笑容,却笑不出来。
「您不必担心,因为君王是上天挑选的。」
李斋的安慰反而更加刺痛了他的伤口。
「——台辅,你似乎不太高兴嘛。」
泰麒送李斋回来后,骁宗对他说。
「没这回事。」
「李斋也很讶异……看你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好像诱拐了麒麟。」
「怎么可能……」一旁的蓉可笑了起来,「台辅是因为要离开蓬山感到难过。因为他离开蓬莱没多久,而且年纪尚小。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又要换一个新环境。」
「原来是这样。」骁宗答道,但蓉可的话剌进了泰麒的心。
他这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想到即将离开蓬山,以及将离开仙女这件事。
骁宗向泰麒招了招手。
「既然是在蓬莱出生的,一定有名字。你在蓬莱叫什么名字?」
泰麒微微偏着头,走到骁宗的身旁,骁宗笑着说:
「大家都叫你台辅,你会觉得要承担重责大任,所以喘不过气吧?你在那里叫什么名字?」
「……高里、要。」
泰麒在自己的手掌上写了名字,骁宗笑了起来。
「好名字,因为你的确是戴国的要人。」
泰麒垂下了双眼。
「你的姓氏很有趣,你知道蓬山上也有一座名叫高里的山吗?」
「不知道。」
「听说死后的魂魄会回到那里,加上草字头,就是死者居住的那座山名。彻底的不吉利,反而带来好兆头。」
「死者的……」
泰麒嘟哝着,骁宗点了点头。
「因为死气终将转为生气,死者也将成为生者——蒿里代表了重生,就像你对戴国的意义。」
泰麒垂下了头。
犯罪的人不断承受苛责。而且,他已经无法挽回了。
4
吉日那一天。
一身黑衣的蓉可来迎接沐浴后换上礼服的泰麒。
虽然泰麒已经知道,这里和蓬莱相反,喜事着黑,丧事穿白,但还是觉得仙女身上的黑衣充满了暗示。
——太不吉利了。
蓉可伏身行礼。
「泰台辅,时辰到了。」
「是……」
泰麒觉得简直要去参加一场丧事。
蓉可担心地抬起头。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泰麒没有回答。
他当然睡不着。
泰麒将和骁宗一起登上蓬山山顶,在那里接受天敕,骁宗就成为上天也认可的君王。
……欺骗一定会被发现。
泰麒不知道会举行怎样的仪式,但上天不可能容忍他犯下的罪。
骁宗会被追究并非君王之责,泰麒会被追究和并不是君王的人立下誓约的罪行。
泰麒无法想像会遭到怎样的惩罚,但他觉得那是自己犯下的罪,和骁宗没有任何关系。他必须说明这一切,避免让骁宗受到牵连。
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决心,根本无法入睡,也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蓉可端详着泰麒片刻,仍然跪在地上,轻轻向他伸出双手。泰麒不发一语地走向蓉可。
蓉可抚摸着泰麒的头发说:
「好像还有点短……」
「是吗?」
「对啊,不可以因为以后没有仙女在一旁,就擅自剪头发。那么漂亮的外形,鬣毛太短就太可惜了……」
泰麒知道蓉可说的是他变身后的样子,点了点头。
「你看到了吗?」
之前变身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给仙女们看——虽然仙女和泰麒自己之前曾经那么期待可以顺利变身。
「看到了,真是太高兴了。」
蓉可仔仔细细地抚摸着泰麒的头发。
「骁宗将军足以胜任君王,我真的太高兴了。」
「……高兴?」
蓉可眨了眨泛着泪光的双眼。
「对,但也有点……不舍。」
蓉可是最贴近泰麒的仙女:心地善良的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泰麒。
「蓉可……」
泰麒紧紧抱着跪地的蓉可。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泰麒,你要保重自己。」
「对不起。」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低声道歉。
来蓬山后,他不停地向仙女道歉。为了自己无法变身,为了无法收伏使令,为了极大的背叛道歉。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不知道该有多好。如果可以默默地送骁宗离开,不知道有多好。
如此一来,就不会有这么大的罪恶戚,也不需要离开蓬山。可以像刚才一样,被蓉可悦耳的声音叫醒,和仙女们一起开心地用餐,和汕子在迷宫中玩耍——以后也可以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蓉可抚摸了泰麒的后背一阵子后,抽离了身体。
「那就出发吧。」
5
泰麒被带到蓬庐宫北侧,位在断崖山麓的云梯宫。
云梯宫深处有一道朱漆大门,泰麒之前闲暇时喜欢去各宫巡游,当推开那道门时,只见绿色的岩壁,如今门内却突然出现了往上的阶梯。
阶梯好像是水晶做的,阳光从透明的阶梯下方照过来,四周一片明亮。一只外形像乌鸦般的白鸟等在幽静的阶梯上方。
仙女都伏地跪拜,骁宗和泰麒走到大门前,玉叶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敬祝泰王和台辅万寿无疆。」
骁宗和泰麒也向她回了一礼。
骁宗在白鸟的引导下向阶梯迈出第一步,他的后背顿时僵硬。
泰麒立刻脸色发白,因为他之前就确信一定会受到惩罚。
他屏住呼吸注视着,骁宗顺利地又向上迈了一步。
当泰麒迈出第一步时,终于了解骁宗刚才身体僵硬的原因了。
——好像有电流通过。
从脚底一下子贯穿到头顶的电流,在泰麒的脑海中烙下一段思想。
——话说从前,开天辟地之初,有九州四夷。
百姓不知事理,天子虽知事理,却嗤之而不敬。蔑天地之理,疏仁道,轻纲纪为甚。烽烟四处,战祸万里,化为烬灰,人马尽失,血流成河。
天帝为此忧思,欲解道正理,然百姓耽溺淫声,姿意享乐。
天帝悲叹而决。孤将九州四夷夷平,还盘古之旧,循事理开天,遵纲纪辟地。
泰麒好像被一股力量牵引,又向上走了一步。
——天帝拓十三国,中央一国为黄海、蓬山,由王母安护之。
余十二国各配一王,各赐一枝,成为各国之基业。
枝上盘一蛇,蛇离树枝,撑天而起。
枝上另有三果。一果落地为王位,一果落地为国土,一果落地为人民。
树枝化为玉笔,由此开天辟地。
泰麒根本来不及仔细体会浮现脑海的思想。
——太纲之一曰。以仁道治理天下。
不可虐民,不可嗜战乱,不可课重税,不可颁严令。不可牺牲百姓,不可买卖百姓,不可私存公地,绝不可谅。修道积德,以万民之安康为国之幸福。
在长长的阶梯上每走一级,就不断有讯息传入脑海。
天子的责任和义务。宰辅的责任和义务。天地的成立,国家的成立,制度的成立。仁道为何?礼义为何?该为之事,不可为之事。该定之事,不可定之事。
泰麒不由自主地往上走,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站在阳光下。他猛然转过头,朱漆的大门在他背后关上。站在阶梯最上方目送的白鸟双眼反射着阳光。
大门关上发出轻微声音的同时,泰麒的耳朵恢复了听力。
最先传入耳朵的是海浪的声音。他慌忙四处张望,最先看到的是一望无尽的沧海。
「……云。」
泰麒已经知道这片沧海就是云海。
天上有云海,云海区分了天上和天下。
泰麒站在一座小岛上,背后有一间小祠宇,祠宇的朱漆大门紧闭。
前方是石阶,石阶上方是一座壮丽的庙宇,小岛周围的远处可以看到几座岛屿,波涛翻滚的岛屿之间尽是莲花般的花卉。
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接下来走进庙内,向西王母和天帝像进香。骁宗誓言将守正道,施德政后,玄武就会出现,带领他们横渡云海,前往位在戴国首都鸿基的白圭宫。
泰麒呆立在那里,他知道自己面无血色。
——结束了。
他原本以为这里也要进行某种选定的仪式,于是,他的谎言会被揭穿,也会因此受到惩罚。虽然不知道是何种仪式,但他一直相信自己有补偿罪过的机会。
没想到——完全没有。
走上阶梯,了解天帝所为和天意,就是接受天敕。
泰麒顿时厌受到强烈的罪恶感。没有机会纠正错误了。泰麒也了解了一国之君的意义。
一国之君的责任和义务极其重大,不仅要治理国家,王的存在本身就是保护国家的关键,必须调和一国的阴阳,规律八卦,君王是让国家命运朝向良好方向发展的要素。
主公正感慨万千、默默地巡视着云海,泰麒抬头看着他。
君王的存在可以守护国家,使百姓生活安宁。
泰麒感到头晕目眩。
——那么,这个假君王统治的戴国,将会有怎样的命运。
6
泰麒充满后悔和绝望,看着骁宗陈述誓言。
——相同的时刻。
戴国位在天下东北方位,白圭宫位在首都鸿基山山顶,白圭宫深处的二声宫此时也传出了声音。
二声宫是一座小宫,只有宫主和照顾宫主生活的十名小官住在那里。此刻,二声宫内突然传出一个响亮的声音,小官们听闻后兴奋不已。
发出响亮声音的是二声宫的宫主,一只白雉。
「白雉——鸣号!」
一名小官满脸喜悦,大声叫着冲出宫外。
「一声鸣号!」
声音所到之处引起了骚动,不一会儿,整座王宫都响起了欢声。
白雉一生只叫两次。叫声也只有两种,因此,白雉称为二声。
白雉最初发出的叫声称为「一声」,第二次称为「二声」。白雉在叫出二声后会立刻死亡,所以二声也称为「末声」。
一声是「即位」,二声是「驾崩」——白雉一辈子只有两次用人话的方式啼叫。
白圭宫的白雉在十年前出生,至今为止,从未发出过声音。
——也就是说,这是白雉的第一次啼叫。
「白雉鸣号!一声鸣号!」
声音从寝宫的内宫一直传到朝廷的外宫,到处响起一片欢喜的声音。
「泰王即位!」
相同的时刻。东方庆国的首都尧天。声音也传到了王宫的金波宫内。
「梧桐宫,开门!」
景麒听到声音后抬起了头。
心不在焉地低头听着景麒朗读六官奏章的景王也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女官慌忙打开窗户。
一只鸟立刻飞进窗内,停在房间内的纯金鸟栖木上。
「白雉鸣号。」
那是梧桐宫的宫主凤。
梧桐宫住着一对凤和凰。雌性的凰可以和他国的凰心意相通,雄性的凤在他国发生大事时会啼叫。
凤大声叫了起来。
「戴国一声鸣号,泰王即位。」
景麒打量着凤,然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景王舒觉看着本国的麒麟难得一见的笑容呆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
蓉可站在蓬庐宫的小径上仰望天空。
她在湛蓝的天空中,看到一条瑞云从蓬山的山顶延伸向东北方向。那是玄武在云海中留下的航迹,但蓉可并不知道。
蓉可茫然地看着那条瑞云,几名仙女也张着嘴,仰望着天空。
「泰麒……」
那个惹人怜爱的孩子就这样离开了。
庆典短暂得令人惋惜,蓬山再度迎接了冷清的季节。
——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等到下一个麒麟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