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翌日早晨,举行了全校朝会,朝会上公布了岩木的死讯,同时通知原本预定隔天举行的运动会中止。
朝会之后,仍然正常上课,但因为有很多小型会议,所以很多课都让学生自习。广濑收到通知,实习老师可以不参加会议,他只能无所事事地在准备室发呆。因为即使去实习老师的休息室,大家也都在讨论岩木的事,一定会围着他问个不停,所以他不想去那里。
学生的心情都很浮躁,好像在参加什么纪念活动。今天早上,校门口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记者的人,但学生和老师对待他们的态度有着极大的差异。学校方面极力避免媒体骚扰学生——说白了,就是试图隔离学生和媒体,但有不少学生故意让聚集而来的媒体记者拦下,兴奋地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些学生此刻也在学校内不安分地兴奋喧哗。
只有二年五班和六班的气氛很低迷,也有不少学生缺席。他们并不是因为同学死了而难过,而是因为自己杀了同学这个事实侵蚀了他们的心。前一天放学后,警方人员开始侦讯,有好几个学生都躲去保健室或其他地方,不愿面对警察。他们被自己鞋子和袜子上沾到的血迹吓得魂不附体,无论再怎么劝说,都不愿意出来面对。
广濑呆呆地看向窗外。操场的白色沙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用新的沙子堆起来的小沙丘上供着鲜花。
岩木的尸体太凄惨了,就连救护队员也有好一会儿不敢正视。他的母亲赶到医院时不停地问,这真的是我儿子吗?
广濑回想着这些事,情绪正极度低落,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班长五反田冲了进来。
「后藤老师呢?」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的制服很乱,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而且从他的表情来看,情况似乎很严重。
「他去开会了,怎么了?」
「请你赶快去制止,大家都在围攻高里。」
广濑全速跑到二年六班。来到班级所在的二楼时,发现已经有学生在聚集,他推开学生,跑向教室。一走进教室,就发现身穿制服的学生,面向窗户的方向,筑起了一道人墙。
「你们在干什么!」
有几名学生回头看他,但全都无意解散。还有几个学生脸色发白地躲在远离人墙的地方,害怕地靠在一起;其中有几个似乎挨了拳头,可以看到明显的瘀青。
「住手!」
他把手放在前面的学生身上,想要推开人群,这时,他背后突然遭人殴打。
「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对着广濑咆哮的学生双眼呆滞地看着他。教室内充满了异常的兴奋,简直可以称为杀气腾腾。
「喂,快住手!」
他想推开周围学生,反而挨了好几下拳头。每个学生都怒目相向。
「高里!」
高里出现在人墙前方,广濑看到几个学生正把他推来推去。
「是你杀的吧?」
「人就是你杀的,是不是啊!」
广濑知道他们在问岩木的事。不是这样的。广濑想要大叫,但有人用膝盖撞向他的胸口,他一时说不出话。
「实习老师闪一边去!」
广濑双腿发软,当他单腿跪在地上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踢了过来。
「高里,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真的是人类吗?」
广濑没有听到高里的回答,也许是因为拳打脚踢的冲击,导致他无法听到。
「岩木说,根本没有作崇这种事,但是,他真的死了啊!」
广濑从人墙的缝隙中看到高里被逼到窗边。这些学生的情绪已经异常激动,他感受到迫切的危险。
「你们赶快住手!」
他趴在地上,硬是拨开学生。在他爬行的时候,仍然有人用脚尖踹他。
「你和妖怪是一国的吗?即使你想和他一国,也没办法活命,因为连岩木也死了啊!」
「你们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
「当然知道啊!」声音传来的同时,一只脚踢向他的脸。他的眼角感到一阵剧痛,温热的东西从鼻孔流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分开学生,挤到人墙的最前排时,只觉得天摇地晃,根本无法站起来。他用额头顶着地板,这时,有好几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地上,但他原本就无法动弹。
高里看着广濑,立刻想跑向广濑,但包围的学生让他无法如愿。
「你要道歉。」
有人推开高里,又有人抓住重心不稳的高里,扯住了他的衣领。
「你要向岩木道歉。我们也被你害惨了。」
「你跪下,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有人伸手想把他拉下来,也有人按住他,逼迫他下跪,更有人抓住他的头发,想要让他磕头。
就在这时,一直毫不抵抗的高里突然开了口——
「我不要!」
广濑几乎可以听到周围的杀气所发出的声音。
高里推开了抓住他的手,然后扭着身体,挣脱了想要用力把他按倒的那些人、靠上窗边。奇怪的是,高里站起来时,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
「为什么不要?你不愿意道歉吗?」
「你杀了人,竟然完全没有歉意吗?」
高里张大了眼睛。他脸色发白,但仍然斩钉截铁地大声说:
「我不要跪在地上,我做不到。」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叫骂,几个学生挤到高里旁,对他又推又打。
「住手!」
广濑的声音沙哑,他感到头晕目眩。他甩开了抓住他的手,努力试图站起来,但还是无法站稳。
高里被推到了窗边,他茫然地张大了眼睛。他虽然没有抵抗,但似乎是因为惊恐得忘记了抵抗。
完蛋了。广濑心想。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不能让所有人都变成加害人。这么做会害了他们。
——会招来报复。
会招来报复招来报复招来报复。
「住手!」
广濑大叫着,但已经来不及了。高里的身体毫无抵抗地消失在窗外。教室内响起一片欢呼。
2
当几名老师赶到时,广濑已经意识模糊。他靠着众人搀扶在走廊上前进,好几次双腿发软,还在走廊上吐了一次。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终于连滚带爬地进了保健室,然后昏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他摇了摇疼痛欲裂的脑袋,撑起上半身,看到了十时也在保健室。
「你没事吧?」
「……高里呢?」
十时走向广濑的方向,坐在床尾。广濑感到一阵耳鸣,好像走进了隧道。眼前雾茫茫的,看不清楚,想要开口,也无法张嘴。
「他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所幸并无大碍,你的情况反而比较严重。」
听到十时的回答,广濑松了一口气。用力眨了几次眼睛,视野终于变得清晰了。
「现在几点了?」
「快中午了。你被送来这里并没有很久。」
「……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水?」
嘴里都是血腥味,而且都黏在一起。他用十时递给他的水漱口后,终于觉得舒服多了。
「你看起来很惨。」
「那些学生呢?」
「正在教室里挨骂。」
「后藤老师呢?」
「去教室了。你先好好休息,你刚才有呕吐现象吧?现在会不会头痛?还会想吐吗?」
「现在……不会了。」
广濑坐了起来。虽然全身都痛,幸好并没有晕眩的感觉。
「我劝你还是去医院看一下。」
「等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会去的。」
广濑下了床,站起来后活动了一下身体。没问题,已经可以自如地活动了。
「谢谢你的照顾。」
「记得去医院。」
「好。」
广濑向十时行礼后,走出了保健室。
广濑准备回教室时,在走廊上遇到了后藤。
「哎唷,帅哥,你还活着啊。」
听到后藤的玩笑话,广濑笑了笑,向他鞠了个躬。后藤苦笑着拍了拍广濑的肩膀。
「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
「对不起,我当时在场,却还是这样。」
「受伤的人再怎么担心也没用。你赶快回家,去医院检查一下。因为头部受到重击还吐了很危险。」
「对不起……」
「不是你的过错。我一直在担心,早晚会发生这种事。」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皱起了眉头。
「这是集体暴力。高里一直让人感到恐惧,所以我很担心其他人迟早会起来反抗。」
「那些人呢?」
「学务主任正在教训他们,虽然对这些学生说作祟什么的,他们也不可能了解,但如果不说,就会酿成大祸。他们以为自己是正当防卫,所以,越是教训他们,他们越觉得自己的行为根本不是霸凌。」
「……说的也是。」
「总之,你先去医院检查,反正你现在也帮不上任何忙。」
广濑点了点头,鞠了躬之后问:
「你知道高里被送去哪家医院吗?」
「听说是日赤医院。既然被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可见伤势并不严重。话说回来,他只是从二楼摔下去。」
后藤说完,露出了苦笑。
「如果你要去日赤,记得去看医生,而不是探病。」
广濑点了点头,沿着走廊往回走。
他走去准备室,打算拿自己的皮包;一打开门,就看见有几名学生在里面。
「……原来你们都在。」
「广濑老师,你还好吧?」
桥上抢先问道。
「还好,你们的消息真灵通。」
「事情闹这么大,全校都知道了。要不要喝什么?」
「给我一杯水。」
广濑坐在椅子上,对此刻的广濑来说,从办公室大楼走回这里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一个装了水的烧杯放在他面前。野末探头看着广濑的脸。
「你的脸好可怕,没事吧?」
「没事啦。」
广濑回答之后,发现桌上放了一朵菊花。
「这是谁放的?」
「是我。」野末说:「因为脑中浮现岩木学长在这里的样子,所以从教室那里偷过来的。」
「是喔……」
广濑轻轻摸了摸,巡视着室内,发现不见坂田的身影。
「坂田呢?」
「被桥上学长赶出去了。」
广濑看向桥上,他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说我们是在这里守灵,所以叫他出去。」
原来是这样。广濑点了点头,所以他们都聚集在这里。
「岩木学长的葬礼今天举行,广濑老师,你打算去参加吗?」
野末问,广濑点了点头。
走出学校,他拦了计程车去医院。看到已经停止挂号,他干脆放弃就诊,问了高里的病房。高里住在六楼的大病房。广濑轻轻敲门后,打开病房的门,看到只有角落那张病床拉起了帘子。他环视病房,向转头看他的病患点了点头,走向角落那张病床,轻轻拉开帘子。
他张大了眼睛,然后又立刻闭上。
高里睡着了,他的手轻轻垂在床边,但有一只白色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上次那个人是高里。
他清楚地回想起之前站在教室大楼窗前的那个身影。
近距离观察时,发现那只手的外形很完美。光滑而美丽的女人手臂宛如大理石雕刻而成,手臂从床下伸出,却不见手臂的主人。广濑还来不及惊讶,那只手就慌忙松开了高里的手,消失在床下。
广濑向前一步,微微弯腰看向床底,那里当然什么都没有。
广濑茫然地站在那里,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正担心会不会吵醒高里,背后的病患递给他一张椅子。他可能以为广濑弯腰查看是在找椅子。
谢谢。广濑欠身道谢后,拉开帘子,坐在床边。他觉得这是他该为高里做的事。
高里似乎并没有熟睡,很快就醒了。他看到广濑后睁大眼睛,然后坐了起来。
「你没事吧?」
「我没事,真的很对不起。」
他深深地鞠躬。
「那不是你的错,不必放在心上。」
广濑说完,想起昨天也说过同样的话。
「伤势怎么样?」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问题,只有擦伤和挫伤而已。」
虽说只是二楼,但学校的二楼很高,而且下方的步道又比周围低了一层楼左右的高度,地下室是脚踏车停车场。高里跌落在通往脚踏车停放处的水泥坡道上,难以相信他从相当于三层楼的高度跌落,竟然没有受伤。
「你为什么不抵抗?」
高里当时没有抵抗。广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高里想要说什么,但随即摇了摇头,只回答:「因为我有点吓到了。」
广濑站了起来,拍了拍垂着头的高里肩膀。
「你要住院吗?」
高里抬起头,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医生说,我已经可以回家了,只不过……」
「只不过?」
高里似乎难以启齿。
「家里没有人来接我。」
广濑微微偏着头,对他说了声「等我一下」,走出了病房。
他走到护理站表明身分,询问高里是否可以离开。
一位年长的护理师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因为他还未成年,所以必须请家长来接他。」
「他的家人没来吗?」
「没有。打电话去他家时,他的母亲接了电话,说知道了,但之后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有人接……」
广濑皱起眉头。
「真伤脑筋,要请他家人带健保卡来医院,也还要付医药费。」
「我去跑一趟。」
「是吗?如果你愿意帮忙就太好了。」
护理师松了一口气。广濑接过护理师交给他的医药费清单,放进口袋,在大厅打电话给后藤后,离开了医院。
3
广濑先回到家中,好换下沾满血迹的衣服。虽然他带了上衣,但根本遮不住浑身的血迹。换了衣服后,他才出发前往高里的家。
高里的家位在海边的一个古老村落深处,房子一看就很老旧,虽然整理得很干净,但还是难掩黯淡。
大门虽然紧闭,但并没有拴上门栓,广濑推开了大门。大门内铺满碎石的院子里有一条石板路,他踩在石板上,来到散发庄严气氛的玄关,伸手按了门铃。门内有人回应,他表明身分后,听到一阵脚步声,玄关的门打开了。
中年女人从门内探出头,一看就知道是高里的母亲。她挡在门口,露出探询的眼神问:「请问有什么事吗?」广濑内心感到讶异,但还是说明了来意。
「医院的人说,因为家人没有去接他,所以无法办理出院……」
她把手轻轻放在额头。
「请你转告他,叫他自己回来。」
广濑有点惊讶。无论再怎么从善意的角度理解这句话,也不像是一个母亲对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的儿子所说的话。
她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想要关上门,广濑慌忙制止了她。
「呃,还有医药费。」
「啊!」她睁大了眼,然后才终于请他走进玄关。广濑走进了差不多有一个房间大的宽敞玄关。
「多少钱?」
广濑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把医药费清单递给她。这个女人莫非把自己当成医院派来催帐的?
「还需要健保卡。」
「我这就去拿给你。」
「等、等一下。」
看到女人想要走回家中,广濑立刻叫住了她。
「我不是来收帐的,请问你为什么不去医院?」
她茫然地转过头,然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忙,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代我去医院?」
「我不觉得你很忙。」
广濑忍不住话中带刺地说。他实在难以理解这个母亲的态度。
她猛然回头看着广濑,用敌视的眼神瞪着他。
「如果他想回来就自己回来啊!」
她怒不可遏地说。广濑哑然无语。她伸手指着广濑。
「如果你想让他回家,你就去接他好了,我很忙。」
她的语气中充满不以为然。广濑无法感到气愤,而是困惑不已,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高里妈妈,他受了伤。」
「那又怎么样?」
听到她盛气凌人的反问,广濑内心顿时感到极度不悦,忍不住一吐为快——
「你不是他母亲吗?」
她瞪着广濑,用力跺着脚说:
「即使那孩子不回来,我也无所谓。如果他想回来,我不会制止他,因为我是他的母亲。」
广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惊讶到说不出话,在他茫然地愣在那里时,她匆匆走回屋内,又很快回到玄关,把一个信封和健保卡递到广濑面前。
「为什么?」
广濑忍不住问道,她光着脚走下玄关,想把信封和健保卡塞进他手里。广濑立刻甩开了她的手。
「因为有问题啊。」她冷冷地看着广濑。「是不是又死了?」
广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微微偏着头。
「他的同学是不是又因为他的缘故死了?」
广濑微微倒吸了一口气。她握紧拳头,好像小孩子般扭着身体。
「你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吗?就连我们也被当成了杀人凶手!」
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广濑觉得那是诅咒的声音。
「我们又得整天关上遮雨窗过日子了,全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不是高里的错!」
他忍不住大叫起来。他觉得高里的母亲太过分了,即使别人再怎么指责,父母不是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吗?
「大家都说是因为那个孩子的缘故,左邻右舍统统都知道、大家都这么说!即使不是当面对我说,我心里也很清楚。」
她如此断言。
「你知道我和我丈夫为了那孩子吃了多少苦头?遭人白眼,被人讽刺挖苦,每次发生事情,我儿子就会被人欺负。」
「我儿子」这三个字刺进了广濑的心。之前曾经听高里说,他有一个弟弟,所以他母亲口中的「我儿子」指的是他弟弟,显然这儿子并不包括高里。
「所以你就弃他不顾吗?」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他不是你儿子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态度会对高里造成多大的伤害?」
她笑了起来。
「会受到伤害吗?我从来没有看过他露出受伤的样子。」
「这种事谁晓得呢?也许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是啊,没人知晓。因为不可能明白他内心有什么感受,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又笑了起来,但那是嘲笑。
「他没有感觉,也没有想法,因为他根本不是人。」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她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广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笑容。
「像他这种孩子称为调包孩子。在他失踪的那段时间被调了包。」
广濑在记忆深处寻找着「妖精的调包孩子」这个曾经听过的字眼,他记得是在大学的英文教科书上看过这个字。那是在爱尔兰流传的迷信,据说爱尔兰的妖精会偷走人类的漂亮孩子,然后留下年纪已经好几百岁、长相很丑陋的妖精孩子。
他觉得亲眼看到了母子关系的断裂,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从小就很奇怪,但在失踪之前,真的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我们让调包孩子住在家里,让他衣食不缺,还供他上学,我觉得应该受到称赞啊。」
说完,她捂住了脸,但从指缝中传来的声音让广濑不寒而栗。
「早知道应该用搅火棒……」
妖精怕火,更怕铁。只要把烧得通红的搅火棒放在调包孩子的喉咙上,就会变回原来的孩子。
广濑哑口无言地站在那里,她突然直视着他说:
「你不会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那孩子吧?」
广濑张大了眼睛,迟迟说不出话,她突然露出害怕的表情说:
「请你不要告诉他,拜托你了。」
——太遥远了。
广濑在内心呻吟。高里和周围世界的距离太遥远。高里放学后都留在教室,如今广濑才知道,并不是高里想留在教室,而是他有家难归。
「我不会说的。」
广濑小声地嘟哝,她再度把信封递了过来。广濑这次默默地收下了。
「高里同学……」
广濑忍不住说道,他无法不说这句话。
「我看他还是暂时不要回家比较好,对吧?」
她露出讶异的神情。
「在风波平息之前,先住在我家,这样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显然松了一口气。点头之后,立刻转身走回屋内。
广濑独自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低着头,他突然很想哭。
4
广濑回到医院后,办理完出院手续,便走去高里的病房。高里床边的帘子拉了起来,他轻轻掀开一角,向里面张望,看到高里坐在病床上盯着帘子。
高里发现了广濑,转头对他笑了笑。
「看帘子很好玩吗?」
高里笑了笑。
「因为可以看到麻雀的影子。」
「是喔?」
微微倾斜的阳光在面向窗户的帘子上投下窗外淡淡的树影,完全看不到鸟的影子,只有随风摇曳的树枝和树叶轻轻摆动。他正想问,哪里有麻雀时,突然有一根树枝动了一下,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晃动,从跳跃的动作,可以判断树枝上有什么东西。不同于树叶的圆形轮廓,跳向旁边的树枝,而树枝向风的相反方向摆动,由此判断小鸟跳到了那根树枝上。广濑觉得好像在看一出费解的皮影戏。
原来是麻雀的影子。他恍然大悟地看向高里,高里也抬头看着广濑,似乎在寻求他的同意。
「阳光刺得我眼睛都痛了。」
广濑说,高里微笑着看向帘子。
「有三只。」
广濑听了,又把视线移回帘子上,但连刚才看到的那只麻雀也找不到了。他苦笑着催促高里:
「走吧,我已经办好出院手续了。」
高里立刻收起笑容。
「对不起。」
「你不必放在心上。」
高里穿着制服,但衬衫的质地很薄,好几处都破了,也有多处沾到了变色的血迹,看起来很破烂,不知道是扭打时还是跌下楼造成的。「穿上吧。」广濑苦笑着,把挂在手臂上的上衣递给他。高里起身接过上衣,再度深深鞠了个躬。
他们去护理站道别后,离开了医院。来到附近的地铁车站时,高里再度鞠躬,便准备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里?」
广濑在发问的同时,把硬币投入售票机,买了两张相同的车票。
「我这身衣服不能回学校,所以要先回家一趟。」
高里平静地说,广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高里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当然没带书包,所以他身上没钱,打算走路回家。从学校到高里家要换电车,需要半个小时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你今天不必回学校了,已经算你早退了。」
广濑说话的同时,把车票递给了他。
「你去我家吧,虽然我家很小,但我一个人住,所以不必客气。」
高里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广濑,但似乎很快了解了状况,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悲伤,低下了头。
「我不能去。」
广濑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推着他的背说:
「虽然我家只有一床被子,但目前这种天气不必担心会冷,只不过直接睡在地上,背可能会有点痛。」
「老师。」
「先暂时让风波平息一下。」
广濑轻声说道,高里这才终于点头,然后再度深深垂下了脑袋。
「真的很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
广濑没有多说什么,高里就了然于心,这件事更令广濑感到难过。不难想像,高里母子之间不知道曾经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争执。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悲从中来。
广濑的租屋处位在市区角落一栋老旧公寓的二楼。窗外是面向河口的堤防,但堤防比屋顶更高,所以毫无视野可言。因为住宅密集,所以虽然位在海边,却密不透风,夏天总是闷热不已,唯二的优点,就是房租便宜,而且离大学很近。
「我家真的是家徒四壁。」
广濑说完这句话,走进房间内,高里好奇地打量着房间。
一进门,就是一间三帖榻榻米大的厨房,后方是六帖大的和室,脱鞋处旁是一个简易浴室。
广濑向来不喜欢搜集东西,所以房间内很空。只要房间堆满东西,他就会心神不宁,这个房间内刚好有一个差不多一坪大的壁橱,所以他甚至没有买衣柜。六帖榻榻米大的房间只有一张代替桌子的暖炉桌,一个书架,和一个代替电视柜的三层架,这就是他所有的家具。
「是不是家徒四壁?」
高里听了,摇了摇头问:「我可以看窗外吗?」广濑对他点头后,他走到窗边。窗外是一个狭小的阳台,阳台外是堤防旁的马路。马路比窗户更高,即使站在阳台上,也只能看到斜斜的水泥地道路。由于和阳台之间有一段距离,所以并不影响采光,只是通风很不理想。
高里拉起窗帘,观察了窗外后,又抬头仰望书架。广濑喜欢看书,但不喜欢房间内堆满书,所以尽可能借图书馆的书,自己买的书看完之后,也会立刻清理,家中的书架上只有教科书和几本摄影集而已。
看到高里好奇地打量书架,广濑苦笑着看他。
「很好奇吗?」
「对。」高里回答。「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去别人家里。」
广濑觉得这句话听了很令人伤感。他甚至没有可以相互串门子的朋友。
「我要回学校一趟,你随便坐。我回来之前会去你家一趟,有什么需要我带的东西吗?」
高里偏着头,只说了一句:「只要课本就好。」广濑点了点头,把备用钥匙交给他,向他解释了家中的环境后就出门了。临出门时,高里问他可不可以看书这件事,令他印象深刻。
5
「伤势怎么样?」
一走进准备室,后藤劈头问道。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已经没问题了,只是有很多地方还要肿一阵子。」广濑说完,自个笑了起来。
学校内一片安静。虽然已经是放学时间,但原本全校的学生都会为明天的运动会忙得不可开交。
「高里呢?」
「听护理师说,并没有大问题,只有擦伤和挫伤而已。」
「是喔。」后藤小声说道,在烧杯中倒了咖啡给广濑。
「那些学生呢?」
广濑问,后藤把腿跷在桌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真的是伤透脑筋啊。我才刚开完会,校方最后决定不予处分。如果要求所有学生在家反省的话,我们明天就要对着课桌上课了。」
「是啊。」
「所以目前当做意外处理。高里也说是自己不小心跌落的。」
广濑看着后藤。
「他这么说吗?」
「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
后藤叹了一口气。
「推他的那些人也坚称是高里自己跌落的。虽然在走廊上围观的学生说,高里是被人推下去的,但高里在被抬上救护车时说,他是不小心绊倒才跌下去的。」
「是喔……」
后藤更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坏人,绝对不是坏人,但问题太多了。」
后藤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广濑没有吭声。
「所以,校方决定你的情况也以意外处理。」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挑起眉毛。
「这群因为同学发生不幸意外而情绪激动的学生,歇斯底里地围剿同学A,少年A察觉到生命有危险企图逃走,结果不慎从窗户跌落。想要劝阻的实习老师和学生在推挤时不慎跌倒受了伤。」
「我知道了。」
「不好意思。」
广濑摇了摇头说:
「后藤老师,高里会暂时住我那里。」
后藤听了,原本架在桌上的双脚立刻放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认为他暂时不要回家比较好,我已经征得他母亲的同意。」
后藤目瞪口呆,广濑向他说明情况后,后藤露出了哑口无言的表情。
「……你竟然擅自做这种事。」
「对不起。」
后藤撇着嘴角。
「算了,在实习结束之前,先别提这件事。」
广濑点了点头,后藤深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下次去做家庭访问。」
「是因为不相信我吗?」
后藤看着广濑苦笑起来。
「不是。我曾经去过一次,他母亲假装不在家,之后多次打电话,她也都坚称自己很忙,还说学校的事就交给我,看我们要怎么处理都没问题。一年级的时候,班导师也没去家庭访问过。」
这次轮到广濑叹气。
「当时的班导师生田老师气死了。」
广濑淡淡地笑了笑。生田是英文老师,也是足球队的指导老师,对教育充满热情。
「生田老师觉得高里的母亲无法解决问题,所以去了他父亲的公司,没想到他父亲说,那孩子的事都由他母亲处理,他不清楚。」
广濑并不感到意外。
「生田老师说,他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高里的名字。」
广濑突然想起,高里的母亲也一直说「那孩子」,没有叫过高里的名字。
「生田老师也有好几次想把高里带回自己家,但通常想归想,也不会真的这么做,生田老师的两个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也听说了有关高里的负面传闻,所以他就只是想一想而已。」
广濑点了点头,后藤尴尬地笑了笑。
「我也不是没想过带他回家,只要和他母亲说过话,谁都会忍不住这么想,但我家有个说话不中听的老太婆。」
后藤叹着气。
「生田老师很担心高里,我是受生田老师之托,才会让高里分到我班上。」
「有办法这么做吗?」
广濑问,后藤苦笑着说:
「可以,只不过我无法帮上任何忙。」
后藤再度叹了一口气。广濑觉得他今天一直在叹气。
「我也想要为他做点什么,但生田老师死了之后……」
广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后藤问,广濑摇了摇头。
「那天是第三学期的结业典礼,生田老师来这里对我说,高里就拜托你了。他说因为是最后一天,所以他好好激励了高里一番,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结果他在回家的路上开车,在弯道时出了车祸。现场完全没有煞车痕迹,也没有打方向盘,听说是开车时睡着了。」
广濑闭上眼睛。
「有人知道生田老师那天把高里留了下来,所以葬礼时,班上的学生都说是高里在作祟。」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田和岩木对高里做的事并非基于恶意,相反地,完全是出于善意,高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还是死了。看来这些人的死亡和高里的想法毫无关系,他们并不是因为高里而死,但他们的死,全部怪罪在高里的头上。
所以,高里永远都是孤独的。
后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坏人,他真的不是坏孩子。」
6
广濑在准备室打电话去高里家,通知高里的家人,他打算去拿高里的行李后,便离开了学校。
静悄悄的校园内笼罩着紧张的寂静,虽然明天也要正常上课,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学校才能恢复往日的平静。
来到高里家时,发现行李就放在玄关。有一个纸袋和一个行李袋,纸袋中放着课本和笔记本。广濑咬着嘴唇,但还是按下门铃。他试了几次,屋内没有应答,玄关旁的所有遮雨窗都关了起来。广濑叹了一口气,拿起行李离开了。
广濑回家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堤防上空的薄云被染成了红色。他打了一声招呼后开了门,从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在窗边看书。
他抬起头,立刻阖上书本站了起来,说了声「真的很抱歉」,才从广濑手上接过行李。
「不必在意。」
「对不起。」
「别再道歉了。」
高里听了,微微笑了笑。
广濑不由得感到心痛。虽然只是淡淡的表情,但高里终于有表情了。虽然他母亲那么说,但高里绝对不可能没有任何感觉,也不可能什么都没想,他只是缺少倾诉内心感受和想法的对象——即使在家里也一样。
暮色渐渐笼罩室内,广濑开了灯,前一刻还很亮的窗户顿时变暗。
「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很无聊吧?」
高里摇了摇头,广濑探头看他手上的书,发现是盖亚那高地的摄影集。
「原来你在看这本书,很棒吧?」
广濑问,高里点了点头。
「我很想去那里。」
广濑在换衣服时说,高里回答:「对,很棒。」
「你也想去吗?」
「对。」
他点了点头,又说:
「我想去罗赖马山。」
「喔,你是说有水晶谷的那个地方。」
高里笑了笑。
「有岩石迷宫的地方。」
「岩石迷宫啊。」
广濑弯下身体,看向坐着的高里翻到的那一页,那是从空中拍摄到名为「岩石迷宫」那一带的照片,奇岩和岩石裂缝看起来宛如迷宫。因为空拍的关系,从照片上看起来那片迷宫并不大,但实际上是相当于东京巨蛋球场数十倍大的巨大迷宫。
「……我觉得、以前好像见过……」
广濑听到了高里的喃喃自语,立刻看着他的脸问:
「迷宫吗?」
高里顺从地点着头。
「盖亚那高地的风景也……那叫似曾相识吗?」
「那个吗?就是神隐期间?」
「不知道。」高里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回想,但还是想不起来。」
高里的声音中透露出内心的焦虑,广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
「不必为这种事烦恼,有时候可能会突然想起来。」
他想要对高里露出微笑,却失败了。
「高里,再怎么想也没用。」
「我觉得我必须想起来,如果不赶快想起来,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广濑皱起眉头,他无法用任何话安慰对方。
「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约定,那是绝对不可以忘记的约定。」
广濑默然不语,把上衣挂上衣架,再打开壁橱,把衣服挂了进去。他正想关上纸拉门,却发现高里正看向自己,一脸好奇地看着壁橱的下层。
一坪大的壁橱其中一侧的上半部分用来挂衣服,由于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并没有设计收纳柜,所以壁橱内部很高,除了可以放平时睡的被子以外,还有空间可以挂衣服。他在下半部分放了小柜子,把书都放在柜子上。高里好奇地看着那些架子,和广濑视线相遇时,问他:「我可以看看吗?」
「请吧。」广濑后退几步。
壁橱左侧的下层并排放了两个小柜子,无法处理掉的书都放在那里。广濑从刚进大学时就住在这里,整整过了四年,仍然没有填满这两个柜子。
高里探头张望,他没有看书名,而是伸手指向里面。广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指着挂在内侧墙壁上的画。
「喔喔……那是后藤老师为我画的。」
镶在朴素画框内的水彩画,用几乎让人怀疑是污渍的淡薄色彩画出了一片风景。那是一片白花绽放的原野,透明的大河蜿蜒而流,远处有一座半透明的桥。
那是广濑提起「那个世界」时,后藤为他画的。他用铅笔勾勒出淡淡的影子后问他:「是像道样的感觉吗?」广濑说想要这幅画,后藤当天就着了色,画出了这幅色彩淡薄却复杂的画。
「为什么挂在这里?」
广濑笑了笑,指着塞在下层柜子旁的台灯说:
「把被子直直拉下来,不是刚好铺在这里吗?」
他把手伸进壁橱,以直角的角度做出拉下被子的动作,然后又指着壁橱说:
「枕头放在这里,再把台灯打开,马上就可以看书。这是懒人书房,很不错吧?」
听到广濑的说明,高里笑着点头。
「高里,你想吃什么?」
广濑把衬衫丢进阳台上的洗衣机时问,然后又指了指偏头思考的高里身上的衬衫,示意他脱下来一起洗。
「都可以。」
「有没有不喜欢吃什么?」
「我没有不吃的东西。」
「太好了。」
广濑在洗衣机里装了水,加入洗衣粉。换上便服的高里从屋内探出头说:
「这件不用洗了,行李中有替换的制服。」
「是喔。」广濑指了指放在阳台上的垃圾桶。事实上,他认为血迹并不容易洗掉,而且以他的缝补能力,恐怕也无法把衬衫上的破洞补好,所以暗自松了一口气。高里打开塑胶容器的盖子,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广濑。
广濑讶异地看向塑胶桶内,看到了自己白天丢进去的衬衫。因为衬衫上沾到了大量鼻血,所以他干脆丢掉了。
「很惊悚刺激吧?」
广濑一派轻松地说,高里满脸歉意地向他鞠躬。
7
每到深夜,广濑的房间就可以听到海浪声,他很喜欢这种听起来像是心跳的节奏。今晚他听到了呼应海浪声的均匀鼻息。
他已经关了台灯,没有灯光的房间内,只有照在堤防上的月光反射进来。他转头看着高里沉睡的脸。他用冬天的厚棉被当作垫被,又给他一条毛毯代替凉被。高里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所以除了校外教学外,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外宿。照理说第一次人别人家应该会睡不好,但他睡得很香甜。
这也是广濑第一次让别人住在自己家中。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来家里作客,而这些话无法大剌剌地说出口,所以有访客上门时,他并不会把别人拒之门外,只不过每次客人上门,他的内心就会感到极度不安。如果要为这种症状命名的话,应该称为「访客恐惧症」吧。他会没来由地感到不安,担心对方会赖着不走、再也不离开他的家。他害怕对方赖着不走,破坏所有的一切。至于到底担心别人破坏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别人住他家,即使让别人进屋,也不同意别人留宿,就算是父母上门也一样。客人可以来访,但绝对不可以住下来。这不只是不喜欢而已,而是内心感到害怕,他无法承受这份不安,这也是他被说成是怪胎的原因。
广濑向来不喜欢和他人长时间相处,无论是相处起来多轻松的人,即使是父母或女朋友,时间一久,他都会感到不自在。虽然并不是讨厌对方,但他会浑身不对劲,很希望告诉对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如果在外面,只要一感到不自在,马上回家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如果别人在自己家里,就很难请对方离开。他认为这就是他不喜欢别人来家里作客的原因。
没想到这次竟然主动邀请客人上门,而且很清楚对方会住很久,所以实在是惊人之举。广濑忍不住苦笑起来。
广濑翻了个身——他知道其中的原因。
广濑并不害怕高里,高里不会让广濑感到不安,他不会「破坏一切」。用比较感伤的方式来说,高里和他同病相怜,是他的同胞。高里和广濑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至少高里内心也有这种感伤,所以不会「破坏一切」。
「一切」到底是指什么?广濑不由得思考着。是不是和丧失故国的幻想有密切的关系?
昏沉地睡着的广濑突然醒来。他半梦半醒地想,还有很多事要思考。他不想睡,还想多思考一下。
当他想着这些事,差一点再度进入梦乡时,突然感受到身边有人的动静。是谁?他差一点跳起来,随即想到高里睡在旁边。对喔,高里睡在这里——他这么想着,再度准备入睡时,听到了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这次他终于完全醒了。
高里起来了吗?他果然睡不着吗?广濑想要转头观察,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无论手脚都动弹不得。不要说发出声音,就连用力呼吸都有困难。
嘶噜。附近响起脚步声。可以听到有人拖着脚,走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他拼命想要看向声音的方向,但费了很大的力气,也只能勉强移动视线。广濑仰卧在那里无法移动,看不到发出脚步声的主人,只能用视线环视周围。光是这个动作已经让他浑身冒汗。这时,他终于想到,原来这就是鬼压床。
嘶噜。脚步声再度响起,声音有点远。然后又传来一声,他感受到那个人就在旁边,刚好出现在他无法移动的视野外侧。只要脑袋可以转动一公分,一定可以看到那个人。
滋滋滋。有什么东西在榻榻米上滑动,然后完全安静了下来。
广濑持续努力想要确认到底是哪里发出声音,从额头冒出的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他连同身体把头转向那个方向。再多转一点,一点点就好。
他屏住呼吸,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成功让视线看到了发出动静的方向,但只在视野的角落看到在身旁熟睡的人影。
刚才是高里吗?高里刚才起身,现在又躺下了吗?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他的视野角落动了一下。他知道是白色的手指。
白色手指在横躺的人影另一端活动着,想要抚摸睡在一旁的高里的脸。手指爬上了高里的脸,缓缓绕向这一侧,白色手臂渐渐浮现,轻轻抱住了高里的脖子。广濑屏住呼吸移动脑袋,终于清楚地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白色的手臂搂住了高里的脖子。手臂的线条丰腴,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女人的手臂。只见手臂从高里的另一侧伸过来,却不见手臂的主人,仿佛那里特别低,有人躺在死角的位置,但广濑心里很清楚,那里当然不可能特别低。
广濑一边思考,一边凝视着高里的侧脸,这时,一张脸突然从阴影中冒了出来。
广濑和对方四目相接。那是一张女人的脸,鼻尖以上的部位露了出来,正看着广濑。广濑想要大叫,但腹肌痉挛了一下,无法发出声音。他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移开视线。因为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张脸,只见一双瞪得圆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时,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王的敌人?
广濑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那张脸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那对滚圆的眼珠子好像突然蹦到他面前。他闻到一股浓烈的海水味,忍不住发出了无声的尖叫,终于挣脱了束缚,整个人弹坐起来;他还来不及看清楚,那个脑袋和手臂已经缩了回去。
广濑探出身体想要看个仔细,却发现那个脑袋和那只手慢慢消失在榻榻米中。手肘以下的白色手臂,和鼻尖以上的女人脸。那双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咻地一声,好像沉入榻榻米般消失了。
广濑喘着粗气,喷出的汗水不断流向下巴,不停地滴落。这时,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动静,只见冷色的榻榻米,和静静熟睡的高里。
他茫然地坐在那里,回想着自己刚才见到的情景。
是女人。似乎是一头长发,那双滚圆的眼睛有点像爬虫类,或者说是鱼类。同时闻到了浓烈的海水味道。那不像是女人身上的味道,而是她呼吸的味道。虽然看到了鼻尖,但不见鼻梁,也许原本就没有鼻梁。除此以外,并没有看到她的嘴巴、脖子或是肩膀,然后,她沉入榻榻米中。
广濑捂着脸,擦拭着不断滴落的汗水。他看了一眼高里,发现他静静地沉睡着,刚才所发生的事并没有影响他的睡眠。
广濑抱着自己的双臂。汗水急速变冷,一直冷到了骨子里。他摸上了手臂,上头全是鸡皮疙瘩。
他倒头睡下后,用凉被盖住头。闭上眼睛,他什么都不想,只希望赶快睡着。
※※※※※※
放学路上,小学生在暮色笼罩的街上看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无助。小学生亲切地上前打招呼,女人问他:「你知道麒吗?」小学生回答:「不知道。」女人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男人在送货途中看见一个女人,他停下车想要问路,没想到刚开口,对方反而问他:「你知道麒吗?」他不记得自己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所以回答:「不知道。」女人消失在一旁墙壁的裂缝中。
计程车司机在夜晚的街道载了一位年轻女人,他按下计费表,把车子驶出去后问:「你要去哪里?」女人问他:「你知道泰麒吗?」他没听过这个地名,于是回头问:「那是一家店吗?」女人摇了摇头。司机很伤脑筋,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想要搞清楚女人到底要去哪里,但女人几乎没有回答,不到五分钟,就完全没声音了。司机看向背后,女人消失不见了。
一个女人在月台上等末班车,一个年轻女人上前问她:「请问你知道麒吗?」她刚好有个朋友叫这个名字,所以就告诉了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欣喜若狂,问她说,她的朋友在哪里,所以她就把朋友的地址告诉了年轻女人。年轻女人深深地向她鞠躬,然后跳下月台,沿着铁轨离去。她慌忙叫住女人。这时,末班车驶进月台,电车辗过年轻女人的身体后急速停了下来,却不见那个年轻女人,也没有发生车祸的痕迹。
晚上,女人正想要睡觉,发现房间角落出现一个怪兽的身影。怪兽差不多像狗一样大小,只有一只眼睛。怪兽不知道从哪里进了房间,走到女人的枕边。女人吓得尖叫,立刻跳了起来,发现有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床脚。年轻女人困惑地摸着她的脚,嘀咕了一声:「不是。」随即消失了。在那个年轻女人消失的同时,她听到耳边有人问:「你知道麒吗?」她回头一看,发现是那只像狗一样的怪兽在说话。她吓坏了,摇着头说:「不知道。」怪兽垂头丧气地钻进地板消失了。
深夜,几个男人开着车,在近郊看到一个女人,立刻停车问女人:「要不要搭便车?」女人很干脆地点头,坐上了车子。女人问他们:「你们知道麒吗?」那几个男人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相互便了眼色后回答:「知道啊。」女人问:「在哪里?」他们回答:「现在就带你去。」一路把车子开到了海边。来到海边,女人环视四周问:「在哪里?」那几个男人把手放在女人身上时,后车座上出现了狗的脑袋。那条狗只有一只眼睛。狗扑向几个男人大咬几口后,和女人一起消失了。三个男人中有两个人受了伤,一个男人的手掌不见了,他们在车子上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他的手掌。
白天,一个小孩子独自在公园玩耍。他正在沙坑里挖沙子,一只狗从沙子里探出了头。狗只有一只圆圆的眼睛。小孩子吓得僵在原地,狗从沙子里爬了出来。接着,又有一只比狗更大的怪兽现身了。小孩子第一次见到那种怪兽,两只怪兽齐声大叫后,跑向空中失去踪影。沙坑中留下一个小洞。
深夜,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某个社区公寓四楼最右侧的房间内。女人从墙壁内走了出来,问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你知道麒吗?」少年没有回答,女人露出难过的表情,消失在另一侧墙壁中。
隔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出现在四楼右侧第二个房间。房间内有一个三岁的小孩,小孩和女人对看着,女人没有说话,消失在对面的墙壁中。女人消失的同时,小孩好像被火烧到似的放声大哭。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右侧数过来第三个房间,坐在佛坛前的老妇人大惊失色,把手上的佛珠丢过去。一只狗像风一般出现,咬住了老妇人的脚。女人消失了,老妇人脚上留下了很深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