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广濑被闹钟吵闹的声音惊醒,发现高里已经起床了,正坐在窗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水泥路。
「早啊……」
广濑打了招呼,高里也笑着说:「早安。」
「你真早啊,几点起床的?」
「才刚起来而已。」
广濑感到浑身沉重,费力地坐了起来。
「昨晚睡得好吗?」
他边坐起来边问。
「睡得很好。」高里点了点头。
「在别人家里不太容易睡好吧?」
高里听了,微微偏着头说:
「比在家里睡得好。」
「是吗?」
「这里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
高里说话时,看了窗外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笑了笑。
「我听着海浪声就睡着了。」
「是吗?」广濑说完,起床去洗脸。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无法判断昨晚到底是不是梦。
——那不是梦。
他用毛巾擦着脸,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后回到房间,高里已经收好了被子。
「不好意思啊。」
「没事。」
高里笑了笑,伸手去拿用衣架挂在横梁上的制服。
「高里——」
听到广濑的声音,高里停下手,转头看向他。
「我觉得你暂时不要去学校比较好。」
高里盯着广濑的脸看,广濑对他苦笑着说:
「最好等那些傻瓜冷静之后再说。」
岩木的惨死和他们被迫和岩木的惨死扯上关系的恨意,让这些学生的情绪激动,但昨天发生的事,应该可以平息学生的情绪。如果只是普通的意外,只是又添了一则可怕的传闻而已,不过杀了同学的冲击让他们的情绪失控。昨天围剿高里后,他们应该觉得出了一口气。一天晚上的时间足以让他们冷静下来,有充分时间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
——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他们一定会想起,一旦危害高里,就会遭到报复;他们一定会想到,自己把高里从窗户推下去,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高里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三个看起来像是记者的人在校门口打转,和昨天的阵仗相比,已经减少很多了。离上课时间还早,所以校园内静悄悄的。
每天早上在教师办公室举行的朝会比平时提前三十分钟,学校高层个个面露疲态。校长严厉叮咛,一定要尽快消除学生的不安、早日恢复学校的秩序。目前已经定调,前天发生的意外是当事人疏失造成的意外,所以不要随便散播谣言。
广濑的实习将在后天结束,明天星期五和后天星期六将按原订计划上观摩课,在教师会议结束后,实习老师都被叫到休息室,严厉吩咐他们即使结束实习,也不要在外随便发言。
会议结束,广濑回准备室的途中,在总务处前,被总务处的职员叫住了。
「你是广濑老师吧?」
中年女职员问道,她颧骨很高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请假单,可不可以请你转交给后藤老师?」
二年级的班导师正在开会,广濑接过请假单,小小的纸片上写了六名学生的名字,都只写了名字,并没有写请假的理由。其中应该不乏害怕来学校上课而装病的人,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这种情况。
广濑回到准备室,在后藤回来后,把单子交给了他。后藤皱了皱眉头,但并没有说什么。
「高里今天也请假。」
后藤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
广濑和后藤一起走向教室。
「真安静。」
预备铃已经响了,但校园内格外安静,后藤停下脚步张望着。
「——是啊,这种感觉真让人不舒服。」
他说话的语气中没有平时的豁达。鸦雀无声的静谧深处,可以听到涨潮般的声音,无数呢喃形成了秘密的喧嚣。
「好像充满了紧张……」
「也许吧。」
广濑和后藤都没来由地悄声说话,极度担心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感,会不小心破坏这份寂静。
二年六班的教室在整座校园内显得更加宁静,虽然教室内有学生,但似乎个个都屏气敛息,完全听不到任何动静和声音。广濑踌躇着,不敢打开教室的门。后藤举起手,吐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打开了门。空气产生震动,学生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们身上。
「怎么了?真安静啊。」
后藤巡视着教室,有四分之一的空位。
「这么多人缺席。广濑,你来点名。」
后藤像往常一样说道,广濑也轻轻点了点头,走上讲台开始点名。当他叫到筑城时,听到有人回应,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到了久违的熟悉脸庞。
点完名之后,发现总共有十一名学生缺席。包括高里在内,只有七名学生请了假,另外四名学生没有和学校联络。「广濑。」听到后藤的叫声,广濑走下讲台,后藤站在讲台下看着教室内的学生。
「学校不会对你们做出任何处分,但是,没有遭到处分,并不代表你们所做的事就不存在,只是这次的事会以意外的方式处理。」
教室内突然出现飘过一阵安心的空气。
「高里声称自己是不慎跌落的——关于这一点,你们可以好好想一想。」
所有人都刻意移开了视线。后藤轻轻叹了一口气,教室内的气氛依然没变,后藤的话并没有消除他们的紧张。
这也难怪。广濑忍不住想。这些学生都很畏缩、很害怕,教室内的紧张来自他们的恐惧。他们害怕的不是遭到校方处分,而是直接的报复。
2
后藤说,要去教师办公室打电话,所以广濑独自先回准备室。第一堂没有他的课,他心不在焉地检查着实习纪录,不一会儿,后藤回来了。他一走进准备室,立刻好像虚脱般坐了下来,广濑为他泡了咖啡。
「情况怎么样?你刚才是不是打电话给那几个没来上课的学生?」
后藤听到他的问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有三个人因为意外受伤,还有四个人说是头痛肚子痛装病,另外三个人不清楚。」
果然出了状况。广濑心想。
「伤势严重吗?」
「一个人从家里的阳台跌落,只有扭伤而已,问题并不大。另外一个人在车站跌落在月台和电车之间,也只有擦伤而已。还有一个从楼梯跌落,手臂复杂性骨折,目前在住院。」
这些人都是从某处「跌落」,简直就像在重演高里跌落的状况。
「广濑,你有什么看法?」
听到后藤的问话声,广濑看向他。
「你认为是高里作崇吗?」
广濑迟疑了一下,但最后决定据实以告——
「我认为,如果是纯属巧合……」
后藤露出讽刺的笑容。
「所以,你也没有自信说,这是纯属巧合。」
广濑点了点头。
「以我对高里的印象,他是清白的。高里不是这种人,他很压抑——」
后藤打断了他——
「压抑的人可能会失控爆发。」
「我知道,但他不会用这种方式爆发,我认为他不会诅咒别人去死,或是做让别人痛苦之类的事。」
「为什么?」
广濑用低沉却坚定的语气说:
「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
后藤挑起眉毛看着他。
「你之前说,我应该可以了解高里。我的确了解他,他失去了故国。」
「失去……故国。」
「高里不记得神隐期间所发生的事,但他仍然说,那里似乎是令他感到舒服自在的地方。我也一样,我们有着相同的幻想。」
后藤没有吭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种幻想让我们在世界和自己敌对时,不会憎恨这个世界,至少我无法做到。当初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总是这么不顺?后来才知道,一定是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无法融入,因为本来就很难融入。」
「是喔。」
「所以,我一心只想着回去。我从小就和母亲合不来,但从来没有希望她去死,我只想回去。」
「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吧。」后藤说:「不光是你们,我年轻时也曾这么想,不知道在心里骂过多少次王八蛋。」
广濑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但我们的情况稍微不一样。我曾经走过死亡边缘,当时,我的确看到了那片原野,那是在我内心中明确的事实。高里有一年的空白,他失踪了一年,从记忆中消失了一年。也许是幻想,但并非毫无根据的幻想,这让我们在和现实对决之前就采取了逃避的态度。」
后藤直视着广濑,但随即移开视线嘀咕说:
「应该只是一体两面的问题。」
「——一体两面?」
广濑偏着头问道,后藤摇了摇头说:
「算了,没事。所以呢?」
「即使这些意外和高里坠落事件有关,也和高里的意志无关。只不过……」
广濑吞吞吐吐的。该怎么说才好呢?有一只白色的手在高里周围出没。昨天晚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他认为即使老实说出所看到的事,后藤也未必能够理解。
有什么东西在高里身边出没,会不会并不是高里,而是那些东西在不断报复呢?会不会是那个女人的手,抓住了筑城的脚?
当他陷入沉思时,看着天花板的后藤开了口:
「你认为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你是问人数还是程度?」
「两者。」
广濑吐了一口气。筑城只是提到「神隐」的事而已,桥上也只是开玩笑,但他们两人都受到了那么大的报复,即使不需要参考岩木的情况,也可以想像报复的程度绝对不同寻常。
「我猜想当时在场的人都会受到相应的报复,至于程度,恐怕会极其惨烈。」
「像岩木那样吗?」
听到后藤的声音中带着紧张,广濑没有回答。
「我承认,他们的确太过火了,但是,他们内心充满了不安。一旦集体爆发,就连当事人都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一旦阻止,反而更加危险,你应该能够理解吧?」
广濑摇了摇头。他虽然能够理解后藤说的话,只不过对方并不讲理。高里周围的「某些东西」不可能考虑到这些情况,就好像对岩木采取的行动中,感受不到丝毫的慈悲。
后藤注视着广濑,好像在等待他的审判。广濑再度摇了摇头,后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陷入了很长的沉默。
「……广濑,高里让我感到害怕。」
后藤幽幽地说,广濑猛然抬起了头,注视着仰望天花板的后藤。
「这里经常有各式各样的学生出入,即使有点古怪,终究是人类,可以从言谈举止中了解他们的家庭背景,但我看不透高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不晓得他有没有在思考。因为完全是异类,不瞒你说,我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后藤老师。」
「我说这种话很奇怪吗?」
「很奇怪。」
后藤笑了笑,笑了之后,将整个身体深深地靠在椅背上看天花板。
「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可能是第一学期刚开学不久,我在放学后,在学校里走来走去,刚好经过教室前。」
后藤停顿了一下。
「——天色已经慢慢暗了,我发现有人留在教室内。是高里。我想要叫他,但我叫不出口,因为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广濑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
「高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他的脚下。」
「什么——东西?」
后藤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打开置物柜,从里面拿出了素描簿。他翻了几页,把其中一张出示给广濑。
那是用铅笔勾勒出粗糙的线条后,用水彩着色的画,但仍然不知道画了什么东西。连轮廓线都很破碎,完全无法呈现出任何形状。
「我拼命想要看清楚,明知道他的脚下有东西,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差不多像一只大型狗的大小,蹲在高里的脚下,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感觉。」
广濑看着素描簿,然后想起高里画的画。
「我回到这里后,立刻拿起画笔,但只能画出这种感觉。虽然可以回想起当时的印象,却无法掌握外形。」
广濑点着头,
「那个东西一直蹲在他的脚下,高里看着窗外,结果,课桌后方伸出一只手。」
广濑再度感到剧烈的心跳,心脏几乎从喉咙跳了出来。
「那是一只白色的、女人的手,这点绝对不会错,一直裸露到上臂的手,看起来就像是大理石做的。那只手从课桌后方伸出来,摸着高里放在课桌上的手。那只手好像在桌子表面慢慢爬行,然后握住了高里的手,课桌下方和后方都不见人影。」
是那个女人。广濑心想——除了这个女人以外,他没有在教室内看到某个影子吗?后藤不是在说这件事吗?
「高里似乎看不到那只手,但是,他脸上带着微笑。在手摸到他的瞬间,他的确笑了。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同时,他脚下的东西也被吸进了地面。」
广濑说不出话。
「老实说,我很高兴你对高里有兴趣,我很害怕,一个人思考这件事太可怕了,我无法忍受。」
广濑不知该如何回答,后藤苦笑起来。
「我猜想你一旦听说神隐的事,就会对高里产生兴趣。我无法理解高里,因为完全搞不懂,所以觉得很可怕——但是,我总觉得你会有不同的反应。」
广濑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还是说,你也对高里感到害怕?」
广濑摇头,回答了后藤的问题。
「我并未感到害怕,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广濑说完,不经意地笑了笑。
「高里是我的同胞,应该是我遇见的人中唯一的朋友。」
后藤没有说话,但在广濑说这句话时,他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广濑对他露出探询的眼神,他摇了摇头,站起来,似乎突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后藤老师。」
后藤没有回答,用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默默站在画架前,抱着双臂看着画布。
广濑吐了一口气,打开实习日志时,后藤才终于开口——
「广濑,可不可以请你帮忙办点杂事?」
3
这天的第二堂是化学课,二年五班和六班一起上课。下课时,五班的班长来询问上课地点,广濑告诉他,今天在实验室上课,并请他顺便通知六班的学生。广濑来到实验室后,在实验室的窗前看着操场。
操场中央附近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沙丘,哪里已经没有花束了。岩木之前也选修了化学课,上课前,广濑在后藤的指示下,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一条线。在这堂课的点名簿上把岩木的名字划掉,代表他再也不会来上这堂课了。他清楚地边回想刚才用原子笔和直尺画那条线时的奇妙感觉,边打算在实习结束后去岩木家上香。那天他无法去参加岩木的葬礼。
五班的学生陆续走了进来,广濑在他们的协助下为实验做准备。在整理完实验器材时,上课铃刚好响起,但不见六班的学生。
广濑不由得感到不安,对后藤说了声「我去看看」,但后藤说他要去,转身离开了实验室。广濑在黑板上抄写实验步骤,内心感到极度不安。在黑板上写完时,后藤带着五名学生走了进来。筑城也在其中。
「广濑,你过来一下。」
广濑跟着后藤去了准备室。
「怎么了?其他人呢?」
他小声问,后藤也小声回答:
「罢课,他们说实验室有太多危险物品,所以不想来这里上课。」
显然是害怕遭到报复。
「我去的时候,只见筑城独自站在教室外,他好像被其他人赶了出来。我问他们难道打算罢课吗?那几个学生才跟我走。」
「怎么办?」广濑问,后藤也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广濑只好点头。
六班总共有十八名学生选修化学课,其他二十二名选修生物课。平时上课时,生物组在五班的教室上课,化学组在六班的教室上课,所以,生物组今天不是在五班教室,就是在生物实验室上课。选修化学课的十八名学生中,只有五名学生来实验室上课,六名学生原本就缺席,所以有七名学生留在教室内。
在广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向学生说明实验步骤时,不知道哪里传来很大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大喊大叫。广濑制止了站起来的学生,和后藤一起冲到走廊上。走廊窗户正对着体育馆,右侧是教室大楼。体育馆内似乎正在上体育课,所以学生和老师都聚集在敞开的门前看热闹,他们都抬着头,不知在大叫什么。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广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看到有好几个人影站在教室大楼的屋顶。
他感到晕眩,立刻抓住了窗框。他想要移开视线,却无法做到。
身穿制服的人影直挺挺地排排站在屋顶边缘,似乎风一吹,就会把他们吹倒。
校方严禁学生去屋顶,所以屋顶并没有设置栅栏,从眼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如何打开锁了好几道的门已经不是重要问题了。那几个学生以些微的间隔排成一行,他们的手被好像绳子般的东西绑在一起,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他们的制服领带。广濑不经意地计算了人敷,在数到七的时候,就确定是二年六班的学生。
不要。他在内心大喊。
必须阻止他们,必须赶快阻止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营救他们。但是,要怎么救他们?时间紧迫,广濑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跑过去也来不及。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席卷而来的焦躁令他无法动弹,最后只能站在原地凝视着那七个人。他感到晕眩,心跳加速,几乎快要窒息。
那几个学生原本像雕像般一动也不动,这时,最左端的一个人突然动了一下。广濑的思考停摆,脑筋一片空白,学生似乎被人从后方推了一把,重心不稳,身体摇晃起来,正放声大喊着。被绑在一起的学生好像海浪般起伏摇晃。啊啊。广濑叹着气,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他在无意识中闭上了眼睛。虽然他无意捂住耳朵,但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
当他再度张开眼睛时,屋顶上已经找不到任何人影。
广濑不太记得随之而来的混乱,完全陷入一片茫然,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在准备室发呆。
他好像作了一场白日梦,然后突然醒来。虽然完全没有真实感,但他知道,刚才的一切并不是作梦。
准备室内除了广濑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后藤去了哪里?他随即想起,后藤正在配合警方调查刚才发生的那件事。为什么没有找自己去?然后又想起,自己刚才快昏过去了,所以后藤命令他休息。
记忆的片段苏醒后相互排斥。屋顶上站了七名学生。灰色的领带绑住了他们的手。校园内的学生都仰头看着屋顶上的人影。实验室内陷入了恐慌。救护车。警察。学生被火速送离学校。惨叫。喧闹。三名学生当场死亡,四名学生身受重伤。
广濑抱住了头,呜咽已经冲到了喉咙口,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阻止他发出呜咽。
——要怎么对高里说?
要怎么告诉高里。高里应该知道会有事情发生,他一定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他从窗户跌落的瞬间,就注定会发生今天的事,但是,一旦真的发生,该怎么向他传达这么悲惨的事?
广濑思考着适当的表达方式,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内心完全只想着高里,虽然跌落的七名学生中的四个人,正在与死神搏斗,但比起那七名学生,他更关心高里。
他的笑容变成了苦笑。他独自一人苦笑着。
4
晚上九点多,广濑才回到家中。高里坐在窗边,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怔怔地看着窗外。
「你回来了。」他说话时的表情很僵硬。广濑思考着如何启齿,但还没有想到适当的表达方式,高里就主动开了口:
「你今天回来得很晚。」
「是啊……」
「开会、吗?」
高里问话时的声音很僵硬,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原来他已经知道了。广濑心想。原来他知道,那些学生一定会遭到报复。
广濑点了点头,指着门外说:
「去吃饭吧,你一定饿坏了。」
他们来到一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店,吃了简单的晚餐。广濑没有食欲,高里似乎也一样。回家的路上,广濑邀他去散步。半月挂在天上,强风吹动薄云。
他们沿着堤防散步了一会儿,来到了宽阔的河口。河面很宽,但多年堆积的泥沙导致河流只剩下不到原来的一半。尤其目前可能正在退潮,蛇行的黑色河水只淹没了一半的黑色淤泥。河口外的海面一片黑暗,只见反射着月光的河水在湿润的淤泥上流动。
「死了……几个人?」
高里站在堤防上,低头看着大海,小声地问。
「目前是五个人,另外两个人还在昏迷,但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是意外吗?」高里问,广濑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几个学生罢课不上化学课,留在教室里,然后突然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屋顶距离下方的走道有四层楼的高度,至少有十二公尺,或者更高。有三个人当场死亡,其余四个人也都陷入昏迷,完全没有醒来,其中一人昏迷后就死了,完全没有睁开眼,另一个人虽然睁开眼,但不仅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就断了气。所以,根本无从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不是禁止去屋顶吗?」
「是啊,但实际去看了之后,发现通往屋顶的门打开了,没有人知道那道门为什么会打开。」
「他们真的是自己跳下来的吗?」
广濑叹了一口气,风带走了他的叹息。
「高里,我看到了,我看到他们跳下来的那一幕,还有很多人也都看到了。他们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下来的,但看不到任何人,所以只能说是集体自杀。」
高里沉默了很久,夜晚的大海上吹来潮湿的海风,空气的流动速度很快。广濑想起好像有一个低气压正逐渐接近。
「只有七个人吗?」
「另外还有三个人受了伤没来上课,但伤势并不严重,跳楼的只有他们七个人——」
广濑把「这只是目前的情况」这句话吞了下去。
「是我害的吧?」
高里静静地吐出这句话。
「和你没有关系。」
「早知道我应该逃走。」
广濑看着高里,高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堤防外。
「早知道我应该抵抗,早知道我应该逃走,不要就这样被他们推下去,这样的话,至少……」
「我不认为你有能力逃走。」
「但是……」
「如果你想逃,就会遭到围殴,就像某位前去制止的实习老师A一样。」
高里听了,轻轻地笑了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改变状况,所以,这件事和你无关。」
那些学生说,实验室很可怕,因为有很多危险的东西,所以不想去那里。因为实验室内有瓦斯炉和毒药,很容易因不慎发生意外。
后藤去叫学生时,只有筑城独自站在教室外。筑城告诉后藤,五班的学生来通知要在实验室上化学课,他在门口问其他同学,要不要去实验室?结果被其他人推出教室,关上了门,他等在门口,看有没有其他人出来。
把筑城赶出教室的学生说,你真幸运,当时不在场。
那些学生把高里推下楼时,筑城并不在场。筑城因为害怕高里,不敢去学校上课,反而因此救了他一命。这件事很讽刺,实在太讽刺了。
筑城一度是加害者,其他人是旁观者。因为筑城曾经是加害者,所以无法参与其他人用更激烈的手段伤害高里,那些曾经是旁观者的学生却做了这件事。他们对实验室产生警戒,但去了实验室的人反而得救,只有心生警戒的人从屋顶上坠落。
高里幽幽地说:
「都是我害的。」
「不是的。」
广濑说,高里把手臂放在提防上,把脸埋进了手臂。
「早知道我不应该回来。」
「高里!」即使广濑用责备的语气叫他,他仍然没有抬起头。
「如果我一去不回,就不会发生现在这种事了。如果我不回来,对大家都好。」
因为这是事实,广濑没有回答。对高里来说,也是这样比较好。对他来说,「那里」是一个舒服的地方,如果去了「那里」之后不回来,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风越来越大,吹起阵阵海浪。月亮和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躲了起来,黑暗的海上是一片没有光的夜空。黑夜又暗又重,似乎快下雨了。他们都默然不语,静静地呼吸着。
5
「……高里,你听我说。」
广濑靠着柱子,盘腿坐在被子上。高里坐在窗边,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
回家后洗了澡,铺好被子准备睡觉,却完全不想睡。接连发生的意外导致身体极度疲劳,精神上的疲劳更严重,但却完全感受不到睡意。他知道自己神经处于亢奋状态,对睡觉这件事也感到不安。
广濑茫然地坐在那里思考,高里也看着窗外发呆。
「高里,你相信幽灵或是妖怪之类的吗?」
高里张大眼睛,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没看过幽灵吗?」
高里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说有看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就是那时候——」
「只有在神隐时看到的那只手而已?」
「对。」
「那有没有感受过类似的动静?」
广濑问,高里突然皱起眉头。
「有没有感受过奇怪的动静?」
高里注视着广濑,陷入了沉思。
「我在你周围看过奇怪的东西。」
广濑勉强挤出了笑容。
「是一只白色的手,还有奇怪的影子。虽然都没有看清楚,但我觉得有什么奇妙的东西在你身边出没。」
广濑说完,忍不住苦笑着。
「真伤脑筋,我向来不相信这种事。」
高里微微偏着头看着广濑,广濑也回望他。
「你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高里睁大了眼睛。
「所以,作祟的并不是你,而是它们。」
白色的手抓住了筑城的脚。有什么东西让桥上用钉子打到自己。还有人代替岩木,支撑着骑马阵。岩木死的时候,操场上出现了奇妙的斑点。每一件事都很异常,显然是不属于这个世界、无法用常识分类的某种东西。
「……有狮鹫。」
高里唐突地说,广濑回望着高里。
「我说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就擅自叫它狮鹫。感觉像很大的狗……应该更大,差不多有这么大,有时候会飞起来,我想它应该有翅膀,所以我叫它狮鹫。」
「你见过吗?」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时感觉到它的存在,真的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好像有一只像狗一样的动物在我身旁。从小一直这么觉得,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心理作用。」
高里轻轻笑了笑。
「它总是蹲在我的脚下,好像很温驯的狗。我有时候会觉得,啊,它在那里。当我想要仔细看的时候,却会发现它不在了,不知道突然跑去哪里了。虽然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影子,但大部分时候都看不到——之前不是有一次,你在放学后看到我吗?」
「对。」
「那次你问了我很多问题。那时候也一样,你走进教室后,看着狮鹫消失的方向,我还以为除了我以外的人,也可以感受到。」
是那个在教室内消失无踪的影子。
「感觉好像养了一条秘密的狗,所以还很开心。」
高里笑了笑,但很快收起了笑容。
「有时候可以感觉到人的动静,感觉好像有一个人在抚摸我,每次都会闻到海水的味道……我称她为慕玕。」
「慕玕?」
广濑没听过这个名字。
「你听过赛莲吗?六世纪时,有一个海妖赛莲被人类抓到,之后受洗成为圣女,她的名字就叫慕玕。」
「是喔……」
「每当我沮丧时,慕玕和狮鹫就会出现,轻轻抚摸我的肩膀,用身体磨蹭我的脚,我想应该是在安慰我。」
他的语尾微微发抖。
「但是,为什么?」
他平静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感情,声音中带着强烈的情感。
「我很感谢岩木,真的很感谢他。」
「我知道。」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广濑当然不知道答案。
「为什么要这么做?它们从来没有危害过我,还经常安慰我,我一直以为它们是我的朋友。」
高里并不是在问广濑,而是他察觉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察觉了自己身边出现的某些动静,和频繁发生的不幸之间有着无法否定的关联。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因我而死?」
它们就像是守护者。广濑心想。而且是很恶质的守护者,就像过度保护的母爱般守护着高里,一旦有人伤害高里,它们就会无情地加以排除。对它们而言,重要的并非高里有没有受伤,而是它们如何判断。它们以为岩木是高里的敌人,所以就消灭了岩木。
终于了解原由了。广濑心想。终于知道「作祟」的原由了。必须让它们离开高里,否则,高里早晚会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绝境,而且,这一天并不会太遥远。把高里推下楼的大部分学生仍然平安无事,筑城和桥上只是提到不愉快的话题,就遭到了这么大的报复,它们绝对不可能放过目前暂时平安的大部分学生。
——但是,怎样才能让它们离开高里?
那天深夜,吹起了强风,海浪一声声不安地翻腾着。广濑在熄了灯的房间内辗转难眠,睡在一旁的高里似乎也难以入睡。
在昏昏睡去的黎明时分,广濑觉得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你是,王的敌人,吗?
广濑回答了她。
在他醒来之后,便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
一对男女站在堤防上眺望夜晚的大海。
男人默默不语,女人独自喋喋不休。女人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没有重点,但其实充满了强烈的讽刺。女人在挑衅那个男人,只是男人无意答理她。
啪答。这时,传来有什么东西拍打泥泞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小鱼从泥泞中跳起来的声音。男人探头向堤防下方张望,堤防下是黏稠的淤泥,虽然在黑暗中,不可能在淤泥中看到小鱼,但男人还是忍不住张望。果然不出所料,淤泥的表面什么都看不到。女人依然滔滔不绝,终于沉不住气地开始冷嘲热讽。
男人把手架在堤防上托着腮时,下方再度传来声音。噗咚。这次好像有什么东西沉入泥泞中。女人住了嘴。
「是鱼吗?」
女人问,探头看着堤防下方。
「是不是鳗鱼?」
女人还来不及回答「怎么可能」,下方又发出淤泥搅拌的声音。
喀通。喀噗喀噗。噗咚。
男人皱起了眉头,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海水味道。声音持续不断。有什么东西在没有光线的淤泥表面蠕动。如果是鳗鱼发出的声音,淤泥表面应该盘踞了无数条鳗鱼吧?
「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男人在低声回答的同时,挥手命令女人退后,但他的视线仍然看着堤防外。啪嗤。堤防外持续响起舔舌头的声音,发出暗光的淤泥上泛起了涟漪。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有无数小东西在那里。
男人定睛细看。淤泥闪着奇妙的光泽,发出声响蠕动着。一大群东西已经挤到了下方,当他战战兢兢地探出身体时,女人发出了压抑的惨叫声。
「咦!」
他慌忙回头看女人,发现女人神色紧张地看着海上。他顺着女人的视线望去,视线停在海面上。有什么东西在满是淤泥的海面上,在沙洲般的淤泥正中央冒了出来。
那个黑色的东西宛如巨大的乌龟壳,距离他们不到两百公尺。圆形的淤泥丘上隆起了那个黑影,不知是否因为从淤泥下浮出水面的关系,曲线似乎随着滴落的泥浆不断融化。
「那是什么?」
海水的味道越来越浓,脚下突噗突噗的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正在慢慢靠近。声音渐渐在耳边响起,似乎正在慢慢爬上提防。
男人立刻抓住女人的手,抓住之后,推动她的身体,拔腿奔跑起来。大惊失色地愣在原地的女人被拉着离开了现场,沿着堤防旁的路往回跑,频频回头看向后方。
在跑了十几步时,转头看到了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带着滑顺光泽的泥浆。泥浆越过堤防,发出突噗突噗的声音滴落在路上。
女人停下了脚步,男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像泥浆般的东西发出潮湿可怕的声音穿越了道路,沿着水泥斜坡流向堤防下方的房子。黑色的泥流流向了围篱外茂密的杂草丛。
男人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转头看到刚才出现在河口的东西正慢慢沉入淤泥。
微微隆起的部分变成了淤泥的起伏,然后消失在淤泥下方,不一会儿,只剩下一片平坦的泥海。
「刚才的东西是什么啊?」
男人往回走,想去确认淤泥的痕迹,女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去。男人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淤泥痕迹,终于点了头。
强烈的海水味格外刺鼻。
「回家吧。」
男人很有力地说。本能发出了警告,最好不要靠近。如果想要确认,明天再来看也不迟,等到黑夜过去,所有的东西都无处可躲时再来确认也不迟。
两人慌忙小跑起来,海浪紧追而来,宛如紧追不舍的触手般,带着浓烈的海水腥味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