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名叫乐俊的半兽在旅途中告诉祥琼,他是在巧国出生。
「但是,在巧国,半兽无法进入少学,所以俺去雁国留学。」
芳国也不允许半兽进入少学和大学求学。祥琼告诉他,他点了点头。
「有很多国家都不允许游民和难民入学,而且必须有该国的户籍,现在只有巧国不给半兽户籍,但以前每个国家都一样,戴国也是新王登基后,才终于给半兽户籍,可惜还没有彻底执行,就被伪王篡位了。」
「……是喔。」
「只有在芳国和巧国,半兽无法当官吏,也无法升学,舜国和庆国也差不多。」
乐俊的旅行毫无计划。以驺虞的速度,不要一天就可以到芝草,但他故意在各个地方四处走走看看,也经常去和芝草相反方向的城市。虽然有驺虞在,旅途很轻松,但祥琼还是不由得感到纳闷,不知道他旅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游民和难民无法成为官吏,无法升学的国家更多,对山客和海客就更严格了。通常都视为游民,但在巧国的待遇比游民更不如,也有国家特别善待山客和海客,像是奏国、雁国和涟国,因为他们经常带来新奇的知识,像是纸张、陶瓷器、印刷技术和医术。」
「真的有山客和海客吗?」
至少祥琼从来没见过。
「芳国不是最初建造寺庙的国家吗?」
「是吗?」
「在必王的时代,有山客出现,在半山腰挖土兴建了寺院,开始传播佛教,所以,芳国从很久以前就会将尸体火葬,现在也只有芳国、雁国、奏国和涟国而已——俺记得芳国的里祸不是庙堂风,而是寺堂风,建筑物的排列方式不一样。」
「必王是谁?」
「是芳国第十二代还是十三代的王。」
祥琼惊讶地看着半兽。乐俊比芳国的国民,而且身为公主的祥琼更了解芳国,令她懊恼不已,也很心浮气躁。
「——明天开始,要稍微委屈你了。」
离开芝草后,他们骑着驺虞旅行了两天,在即将进入城门时,乐俊说道。因为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所以通往城门的路上冷冷清清。乐俊把一个小筒子挂在驺虞的脖子上,祥琼今天早上看到乐俊把信装进那个筒子。
「什么意思?」
「明天开始,我们要走路去雁国。」
祥琼还来不及抗议,乐俊就对驺虞说:
「多摩,你先回去,这封信就交给你了。」
驺虞的喉咙发出咕噜的叫声后飞上天空,像风筝般飘起后,甩着长长的尾巴,宛如一阵风般消失不见了。
「这里离雁国还很远,你送走驺虞,接下来该怎么办?」
「差不多走五天就到了——请见谅,俺不会再东绕西绕了。」
「问题不在这里!今晚要住在哪里!」
半兽无论去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乐俊每次走进高级旅店时,旅店的人都会对他皱起眉头,但只要看到他带着驺虞,态度立刻不一样。如今少了驺虞,旅店可能不让他们入住。
「只要不住高级旅店应该没问题,既然多摩不在,就不需要在意厩舍的问题,即使是最低等级的旅店也没有问题。」
之前他们都住高级的旅店,原来是因为驺虞需要像样的厩舍。祥琼恍然大悟,慌忙追上走向城门的乐俊。
「——你真的打算住最低等级的旅店吗?开玩笑吧?」
乐俊眨了眨眼睛。
「什么?」
「什么什么——」
「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能睡觉就好了啊,当然,俺不会让你去住那种一堆人杂居在一起的旅店。」
「但是,那种地方没有床榻,房间也很脏。」
听到祥琼这么说,乐俊走进城门时叹着气。
「你真的是公主……别担心,即使是坚硬的床铺,也不至于窄得会跌落,木板隔间也不见得会睡不着。」
「我当然知道。」祥琼生气地说:「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讨厌啊,我再也不想睡在那种地方了。」
祥琼觉得自己很悲惨,因为会让她想起以前悲惨的生活——逃离恭国,一直住在高级旅店后,她更加无法忍受这种生活。
乐俊抓着耳朵下方饱满的毛,小城镇的大路也像郊道般冷清。
「普通人都睡在床铺上,也有人睡地板上……甚至有人直接睡在泥土地上。」
「我当然也知道。」
「你只是知道而已。」
祥琼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俺觉得你只是知道有这种情况,但并不了解实际的状况。」
「开什么玩笑,我也睡了很久的床铺,在风不停地钻进来的寒冷房间内,盖着单薄的被子,你可能不知道,但我再也不想过那种日子了。」
「——为什么?」
祥琼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你不知道那有多惨吗?在黎明时分正好睡的时候被叫起来,还没吃饭就要开始工作,浑身沾满泥巴,沾满带着家畜臭味的稻草。有时候吃不饱,只能挨饿。虽然累得精疲力竭,很想要睡觉,却饿得睡不着,冷得睡不着。即使睡不着,一到早上,又会被叫起来工作,每个人都看不起我,骂我,我不愿意回想起那样的生活——难道你不懂吗?」
「不好意思,俺不懂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这样的生活很惨?认真工作的农民都过着这样的生活,穷人挨饿受冻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你不愿意回想?俺真的不懂。」
乐俊说着,停下了脚步,看向右侧说:
「——要不要住那里?」
他看向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店门很窄,一楼的泥地上放了几张桌子,如果不是挂着旅店的牌子,会以为只是食堂而已。
「不会吧?那种地方连床都没有,况且,哪有人穿这种衣服住那种地方?」
「如果你这么认为,就去买适合的衣服。」
乐俊从怀里拿出零钱递给祥琼。
「俺要住那里——你可以用这些钱去买衣服,或是带着钱离开,随便你。」
「你——」
祥琼说不出话,乐俊摇着尾巴,走向那家旅店。祥琼目瞪口呆地看着老鼠和旅店的人交涉。
这些零钱只能买最低限度的衣服,像是之前在芳的里家穿的粗布襦裙,而且只能买到旧衣服。这么冷的天气,如果没有背心和皮裘会冷死,但如果想买背心和皮裘,就必须卖掉带着的绸缎衣服。难道又要穿那种粗布衣吗?
但是,祥琼身上的钱不多,如果乐俊也不理她,日后早晚要变卖携带的衣服,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够凑足盘缠前往雁国,即使吃最便宜的三餐,住最差的旅店,也未必能够撑到雁国。
虽然是无可奈何,但想到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要再度一身褴褛,忍不住悲从中来。光是想像自己一身褴褛,没有驺虞,跟着半兽赶路的样子,就不由得感到愤怒。
祥琼咬着嘴唇,在街上寻找旧衣店。变卖了换洗的衣服,买了一套粗布衫后,发现鞋子很不相衬,结果把鞋子卖了,换了一双粗俗的皮鞋,发现和身上的衣服很不搭调,结果只能在旧衣店角落的屏风后换了衣服。
当她换上质地粗糙的襦裙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此时此刻,庆国有一个少女穿着豪华的绸缎襦裙,锦衣、刺绣的皮裘,戴着沉甸甸的珠宝首饰。
她咬着嘴唇回到旅店,光是告诉旅店的人,自己是半兽的朋友,就让她感到丢脸,跟着旅店的人走在老旧的走廊上时,心情更是沮丧到极点。「就是这里。」旅店的人很不客气地对她说,打开门一看,那个半兽正悠然地坐在木板地板上的火盆前。
他看着祥琼,抓了抓耳朵下方。
「俺真是搞不懂女生,穿着绸缎衣服走进破旧的旅店就这么丢脸吗?」
「……还不是你要求的?」
「是没错啊,但老实说,俺没想到你真的会换——不过接下来的旅程,这身打扮比较方便,你要有心理准备。」
「……好过分。」
祥琼低头坐了下来,乐俊看着火盆。
「俺说了好几次,其实大家都这么穿——公主真是很不方便。」
「——不方便?」
「对理所当然的事不觉得理所当然,不是很不方便吗?习惯了绫罗绸缎,穿这种衣服会觉得很过分,你是不是很想穿绸缎的衣服?但是,只有你这么想而已。」
「那是因为……」
「每个女生都想穿绸缎的漂亮衣服,希望每天都打扮得美美的,每个女生心里都应该这么想,希望可以像女王、王后和公主一样生活,俺相信大家都这么想。」
「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公主,这也是无可奈何。」
「对——但是,你已经不是公主了。」
「我……」
祥琼想要否认,乐俊轻轻举起尾巴。
「你是公主……这件事对俺并没有什么影响,虽然芳国的百姓很痛恨你。」
「为什么?」
「俺们之前不是遇到很多芳国的难民吗?大家都很痛恨先王,没有人袒护公主……大家都怨恨你。」
「——那不是我的过错!」
祥琼大叫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讨厌自己。
「当然是你的过错……因为你是公主。」
「——那是因为父王。」
「你的父亲成为王,所以你成为公主,这件事的确不是你能决定的,但王在成为王的瞬间,就有了责任,公主也有公主的责任,无论当事人愿不愿意。」
祥琼茫然地看着驼着背的老鼠。
「目前有两个国家有公主和太子,分别是柳国和奏国。才国的王也曾经有过太子,但在她登基之前就去世了。柳国的太子是国官,为国家效力。奏的公主和太子都在辅佐王,公主担任官立医院的院长……以前病人都是在家养病,把医生叫到家里,现在的病人住进医生工作的地方,由医生照顾。这是奏国的公主推动的——祥琼,你做了什么?」
「啊?」
祥琼心虚地反问,乐俊看着她。
「曾经有公主向失道的王提出谏言,最后大义灭亲。不久之前王才崩殂的巧国,公主和太子都服了徭役。看到国家走向衰败,他们无力挽救,于是负起责任,志愿服徭役,在新王登基之前,为荒废的国家尽一点力……你又做了什么?」
「但是……父王叫我什么都不用做……」
「这是错误的行为,你应该加以纠正。」
「但是……」
「你应该不知道,其他国家的公主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必须知道,你是芳国的公主,但俺比你更了解芳国,这比你身穿褴褛更丢脸,你知道吗?」
「但是……」祥琼说到一半,把话吞了下去,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毛织物的衣服很丢脸吗?但是,大部分人都穿这种衣服,大家都不觉得丢脸,是因为这是靠自己的双手工作所能得到的最好衣服,当然也有不工作就可以穿锦衣的人,但这种人会招人怨恨。自己拼命工作也得不到的东西,有些人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遇到这种人,当然会怨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也一样,如果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你失去的东西,不是也会恨她吗?」
「怎么……」祥琼说到一半,用手捂住了嘴。自己的确憎恨一个女王。
「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其实是要求你付出同等的价值,但是,你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大家都恨你。」
「但是——」
「你不是一直过着奢华的生活吗?你有相对应的付出吗?」
「但是!」
祥琼双手撑在地上。
「——都是我的过错吗?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她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
「父王说,我什么都不用做!既然父王和母后这么说,我能够做什么!我又没有读过大学,根本没有机会知道外面的事,这全都是我的过错吗?有很多人都这样,也有很多人过着奢侈的生活——为什么只责怪我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不需要付出代价,如果有的话,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即使把错误的事当作盾牌,别人也无法接受。」
「但是!」
「你以前应该有堆积如山的锦衣吧?你应该很了解绫罗绸缎,但是你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衣服要花多少工夫,要多少钱,为什么会穿在你身上?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奚穿毛织物,自己穿着绸缎?俺觉得只有知道所有这一切,才算是真正知道。」
「——我不想听!」
祥琼趴了下来,捂住了耳朵。
「我现在不想听,拜托你!」
2
「那就出发吧。」
听到乐俊的催促,祥琼顺从地拿起行李。
昨晚看到祥琼趴在地上哭,乐俊就走了出去,一直没有回房间。今天早上才叫醒哭累后睡着的她。他们去食堂吃了粥,温暖了冰冷的身体后,离开了旅店。乐俊什么话都没说,祥琼也没有吭气。
他们走路来到街上,走向东方。柳国虽然不像芳国那么多雪,但寒风刺骨。现在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如果不用毛织物的盾布包住鼻子赶路,鼻子下方会垂下小冰柱。同样的,如果不用布巾包住头发,头发也会结冰。很多旅人都搭马车,把稻草和布铺在装了厚实顶篷的车斗,再放上火盆,搭同一辆马车的旅人靠体温相互取暖。那是近郊的农民利用农闲期,用载货的马车做生意。芳国也有相同的制度,只不过不是马车,而是马橇。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坐在马车上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女人、小孩和老人,健康的男人都在街上走路,不搭马车。客人中,坐在祥琼身旁的女人问他们。
祥琼抱紧了怀里的釿婆子,回答说:「芳国。」釿婆子是用金属做的圆盒,里面装水的叫做汤婆子,釿婆子则是在圆盒里装炭。表面有无数凹陷,凹陷的底部有小洞,釿婆子内铺着石棉。冬天时,旅人都在脖子上挂这种扁平的釿婆子赶路。
「芳国也很乱,峰王驾崩了。」
「是啊……」
用厚实的顶篷覆盖的车斗很暗,只挂了一盏灯。
「——小弟弟,你是从哪里来的?」
女人问乐俊。祥琼拉了拉肩布,忍不住苦笑着。
「俺是巧国人。」
「是吗?巧国的王去年驾崩了?三年前是芳国,前年是庆国的王,如今戴国又那样,近年真是不太平啊。」
「柳国真好,王治世很久。」
「是啊,」女人笑着说:「虽然远远不及雁国,但比芳国和巧国都久多了,所以还算是幸运。」
祥琼不由得想起这里的街道景象,原以为柳国更富裕,没想到看到的风景比她想像中更冷清,没什么高大的建筑物,到处都是低矮的房子。
祥琼提起这件事,除了那个女人,其他乘客也都笑了。
「柳国的房子都在地下——冬天很温暖,夏天很凉快,人几乎都钻到地下,所以无论哪一栋房子,地下比地上更大。」
女人告诉她,除了多雨的东北部和虚海沿岸以外,柳国的房子都有很大的地下室。由于气候寒冷,所以并没有独特的产业,但有丰富的石材,百姓都在采石后,在地下造房子,有些地方的地下室相连,形成了地下街道。
「是喔……」
祥琼几乎对其他国家的情况一无所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芳国,也从来没有和其他国家的人来往,在宫中只知道本国的事,而且对其他国家也没什么兴趣,所以对地下街道的事很好奇。
「不会空气不流通吗?会不会有异味?」
「因为有方法可以保持通风。」
「但是阳光照不到地下室吧?地下室一片漆黑吗?」
「有天井,柳国房子的院子都有一个直立的洞通往地下室,可以从那里采光,完全不会黑,天井附近的房间很舒服。」
「街道呢?」
「街道也一样——你没看过吗?在大城市,大马路中央都会有细长形的建筑物。」
祥琼想起来了,她看过大路中央有像厩舍般的细长形建筑物,但没有屋顶,当时她还觉得很纳闷。
「喔——那是天井?但是下雨呢?不会积水吗?」
女人笑了起来。
「因为那里很少下雨。」
原来是这样。祥琼点了点头,看着身旁的乐俊。
「旅店没有地下室吧?还是说,也可以找到有地下室的房间?」
「地下室不是让客人住,而是旅店的人自己住。柳国的地下室越大,就会征收更多税。如果用来做生意,税金就更重了。所以……」
女人笑着眯起了眼睛。
「小弟弟,你倒是很熟嘛。」
乐俊害羞地抓了抓耳朵下方,女人没有察觉到乐俊的表情,露出了笑容。
「柳国是好地方,虽然种不出麦子,但有矿山、石头和玉泉,还有木材,有很多上天的恩惠。」
「芳国也有矿山——柳国不饲养家畜吗?」
「虽然也饲养,但缺乏好的牧草,听说芳国有不少好马?」
「还有牛和羊,有很多。」
「柳国虽然也会饲养,但数量并不多,因为夏天也不长牧草——但我们还是很幸运,有一位出色的王,只不过冬天还是很冷。」
「真的太冷了,我有点被吓到。」
「听说戴国更冷,如果在戴国,只要晚上出门,连鼻腔都会结冰。即使是白天,如果不随时搓鼻子,也很容易冻伤。」
「是喔……」
祥琼轻轻吐了一口气。
「原来各个国家的情况都不一样……我以前都不知道。」
她之前以为每一个国家都像芳国一样,冬天被大雪封闭,夏天的时候,牧草形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听说在南方的国家,即使冬天也可以睡在户外,麦子每年都可以收成两次?」
女人看着乐俊问道,乐俊摇着小手回答:
「麦子可以收成两次,但冬天不能睡在户外,像奏国这种很南方的国家可能比较没关系。」
祥琼小声地问:
「不知道庆国的冬天是否温暖……」
「那就不知道了。」女人说完,吐了一口气,「庆国有新王登基了,真希望可以赶快安定下来。」
祥琼没有回答。
「当国家荒废时,真的很辛苦。戴国的难民都很辛苦,一旦房子烧了,冬天只有冻死一途。」
「是啊……」
「戴国已经荒废殆尽了,最近连柳国都有妖魔出没——虽然我没遇到过,只是听说而已。」
祥琼忍不住看向乐俊。
「——而且最近天候也不稳定,听说前不久,北方下了大雪,有几个规模比较小的里被大雪封闭,里人差一点饿死。有这么好的王,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马车发出摇晃的声音,祥琼觉得是这个国家摇摇欲坠的声音。每个国家都是由上而下开始荒废,她遇到的县正如此腐败,代表上面的腐败更加严重。这个国家可能真的开始荒废了。
一旦王不在王位上,国家就会开始荒废。天灾不断,妖魔跋扈。一旦因为火灾和水害失去家园,在冬天就无法生存——祥琼想起住在里家的寒冷冬天。即使夏天的气候比较宜人,如果麦子遭到蝗虫攻击,百姓就无粮可食。寒害和水害都会直接造成饥饿。
——芳国也会这样荒废吗?
祥琼不禁想道——她终于想到了这件事。
「我……真的一无所知。」
在城门前下了马车,走去旅店的路上,祥琼幽幽地说道。「是啊。」乐俊很坦率地回答。
「但是,既然之前不知道,从现在开始努力了解就好,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祥琼停下脚步。
「你不觉得已经为时太晚了吗?」
祥琼应该更早知道这些事,更早知道芳国的事、国家的事、其他国家的事、王的事——和公主的事。
「你身为芳国公主,却不知道该知道的事,所以受到了惩罚——这已经成了定局,即使懊恼也没用,但是,你的人生才刚开始,说起来,差不多才三岁左右吧,不必着急。」
「你……这么觉得吗?」
「嗯,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无法挽回,你身为公主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无法重来,这种时候就要干脆放弃,只要记住之前到底哪里做错了就好。」
「是吗?」
「王和公主很不方便,因为一旦失去了王位,就无法重新开始。在这件事上,普通老百姓就很轻松,只要不死,就有机会重来。」
「是啊。」祥琼低头看着半兽,灰褐色柔软的毛看起来很温暖,银色的细胡须闪着光的样子很漂亮。
「……我现在才发现,你看起来很暖和。」
乐傻笑着说。
「冬天的确很温暖,但到了夏天,就很容易中暑。」
祥琼也轻声笑了起来。
3
「远甫——请问一下,我可以出门吗?」
早餐后,阳子问准备去小学的远甫。
「没问题啊,你要去哪里?会很晚回来吗?」
「在城门关闭之前会回来——我想去拓峰。」
远甫微微皱了一下两道白色浓眉,立刻偏着头问:
「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
「我想去看看……不行吗?」
远甫犹豫地闭了嘴,但立刻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
「你去吧……去看看也好。」
远甫说完这句奇妙的话,转身走出院子。
阳子皱着眉头,目送他的背影。
——事情不单纯。
合水是瑛州与和州的州境,走过架在峡谷上的桥,就是上水乡。搭马车到乡都拓峰要半天的时间,阳子在顶篷内拉了拉棉袄。
在雁国,只要河面不是很宽,都会架桥。也有渡船做为交通工具,马车也可以搭船渡河。在庆国,必须在上桥前下马车,而且桥的数量也很少。像这里含水的上游处,因为有峡谷,无法行驶渡船,所以会架桥,但因为是吊桥,马车无法通行,旅人必须下马车,到对岸之后,再搭另外的马车。能够走桥已算幸运,如果和对岸之间的距离太远,就无法架桥,旅人必须绕远路而行。
——庆国太贫穷了。
阳子看着在对岸等待旅人的几辆马车想道。
——虽然不应该和雁国相比较。
花了半天终于来到拓峰,发现到处可见比北韦更荒废的痕迹。北韦已经拆除了受灾害波及的房子,建造了新的建筑物,但拓峰仍然有很多被烧毁和半损的房子弃置在那里,城外的空地有很多简陋的小房子,一群穷人不发一语地围在火堆旁,在北韦看不到这样的难民。
瑛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瑛州侯是台辅景麒,尤其像北韦这种黄领,百姓可以靠救济过日子。相反地,和州的州侯是恶名昭彰的呀峰,难怪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下了马车,付了车资后,阳子走进城门,跟随着班渠轻微的声音走向西南方。
每经过一条街道,看到的房子就越来越小,越来越破旧,不一会儿,看到了摇摇欲坠的破屋,马路旁有饥饿的孩子和眼神黯淡的大人坐在只有些微日光的地上。阳子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拿在一只手上的棉袍,紧紧抓住用棉袍包住的剑柄。
「——就在前面。」
脚下传来隐约的声音,阳子看向道路前方。和周围的房子相比,那是一家干净的旅店,虽然让人怀疑这种地方哪来的生意,但那栋房子至少外观看起来像旅店。
阳子走向旅店,走进了敞开的大门。聚在门内几个看起来很可疑的男人都同时看着她。
「——小兄弟,有什么事?」
后方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就是阳子之前在北韦见过的大个子男人。
「我想问路——这里可以吃饭吗?」
其他男人移开了视线,只有那个大个子走了过来,拉了桌旁的一张椅子说。
「坐下吧——你迷路了吗?」
「好像是。」
阳子顺从地坐了下来。有东西爬过她的背脊。那是景麒留在她身上的使令冗佑的动静——冗佑感到紧张,正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防危险。阳子知道,围在里面桌子旁的男人虽然没有看她,但全神贯注地注意自己的动静。
「我说,」男人撑在桌上,探出身体,阳子对他粗大的手指上戴着细戒指感到奇妙,「你是女人?」
「所以呢?」
阳子抬起头,男人轻声笑了起来。
「你倒是挺有胆识。」
「谢谢——你是这里的人?」
「对。」男人点了点头,看着阳子露出笑容。
「——我们之前有没有在北韦见过?」
「不,」男人小声说:「我不记得。」
从他的表情难以判断男人真的不记得阳子,还是假装的。
「你是来找我的?」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阳子不再追问。无论这个男人、这家旅店都太可疑了。只要命令景麒,应该可以查出这个男人的身分。
「——我刚才说,我想吃饭。」
「抱歉。」男人小声嘀咕后,庞大的身躯向后仰,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阳子。
「你年纪轻轻,真的很有胆识——你身上有钱吗?」
「这里很贵吗?」
「很贵喔。」
「那算了,」阳子站了起来,「似乎不适合我。我要怎么走去大路?」
男人向前走了一步。
「……你是何许人?」
「我在旅行。」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太有胆识了。」
周围的男人也都站了起来,眼神锐利地走围过来。阳子握紧了棉袍内的剑柄。
「……你来调查什么?」
「我来问路。」
「别把我当傻瓜!」
阳子被几个男人团团包围。总共有六个体格壮硕的男人,当她更用力握住剑柄时,传来一个和眼前的场合很不相衬的声音。
「——住手。」
阳子的视线滑向声音的方向,那几个男人也看向店内深处。大个子也转过头,人墙中出现一条缝隙,阳子看到了走过来的少年。少年的年纪大约十四、五岁,出现在一群壮硕的男人中,显得格外弱小。
他走向男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放开她。」
说完,他看着阳子说:
「——你可以走了。」
「喂!」
男人想要甩开少年的手,少年紧抓着不放。他的手指上也戴着戒指——阳子不经意地记住了这件事。
「对不起,他们吓到你了,因为很少看到女生。」
「……是喔。」
他紧紧抱着男人粗壮的手臂,把脸贴在男人的胳膊上笑着说:
「你不要放在心上。」
阳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其他几个男人很不甘愿地为她让了路。阳子离开男人的包围,走向门口时,回头看了少年一眼,立刻抬起头,走出了旅店。
「夕晖,为什么让她走?」
男人目送年轻女子离开,看着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少年。少年轻轻吐了一口气,松开男人的手臂笑了起来。
「……哥哥,我不是救她,而是救你。」
「难道你觉得我打不过那个小女孩吗?」
「她的胆识过人。而且——」
夕晖看着女孩离去的门口。
「她带了危险的家伙。」
「——什么?」
「她的棉袍撞到椅子时,发出很沉重的声音。」
夕晖眯起眼睛。
「从长度判断,应该是大刀。」
几个男人同时看向门口。
阳子难以释怀地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绝对有鬼。
那个大个子就是在北韦见过的那个男人,而且聚集在旅店里的那几个男人个个杀气腾腾、不怀好意,不像是普通的客人——而且,那名少年。
阳子抬起头,前方路口传来惨叫声。不是一、两个人的叫声,而是许多人同时发出叫声,还听到了车轮声和马蹄声。
阳子在小路上奔跑,来到大路,看到了离开的马车和呆若木鸡的人群——斜阳映照在大路上。
4
终于到了。铃下了马车,伸展着酸痛的腰。
和州止水乡最西的城镇拓峰,只要过了拓峰,就可以进入瑛州,还有五天的旅程。
铃扶着清秀走下马车时笑着说:
「明天就去瑛州。」
「好。」清秀也笑了笑,但突然瘫坐在地上——最近经常发生这种事,每次想要站起来时,双腿就会发软。
「你没事吧?」
「如果你背我,应该没问题。」
「等你的病好了,我要好好差遣你。」
听到铃这么说,清秀也笑了起来,但铃不可能背着他去找旅店,所以请车夫帮忙照顾一下。
「我去找旅店,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
「好啊,你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回来。」
城门会在日落的同时关闭,一旦关了城门,就无法进出了。
铃仰望天空,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我马上就回来。」
清秀坐在城门旁看着来往的行人,车夫在一旁无所事事。
「哥哥,你先走吧。」
「嗯?」男人转头看着他,清秀笑着指了指门外。可能是自己说话口齿不清楚,车夫没听懂。最近好像经常发错音,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铃可以听懂他说的话,但其他人经常会向他确认好几次。
「你、先走吧。」
清秀又重复了一次,然后站了起来。虽然身体有点摇晃,但还是勉强站直了。
男人见状笑了起来,说了声:「谢谢啦。」然后跑向马车的方向。可能家人在等他回家吧。男人挥着手,走出城门,清秀也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东张西望,仍不见铃回来。虽然有点无聊,但如果不留在这里,铃可能会找不到自己。
所以,他决定在城门附近走走看看,城墙内侧有环途环绕一周,宽敞的道路两侧有很多摊位,所以马路的空间只剩下一半,但还是很宽敞。
清秀步履蹒跚,撞到来往的行人后频频道歉,在城门附近散着步。拥挤的人潮、叫卖的声音,附近好像有人在表演杂技,传来热闹的音乐声。清秀准备过马路去看看。
因为音乐太大声,所以他并没有听到马车的声音。清秀看不到从侧面冲过来的马车,因为马车刚好从他的右侧驶来。
清秀前方的大人脸色大变,他才终于发现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向自己靠近。他慌忙想要闪避,但如今清秀已经无法一步一步笔直走路,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清秀踉跄了一下,非但没有避开,反而跌倒在马车前。
马车慌忙停了下来,马匹高举前蹄,发出不满的嘶叫声。惨了。清秀心想。那是朱轩,是达官贵人坐的马车,因为他挡了路,所以可能会挨骂。
「你在干什么!闪开!」
果然不出所料,车上传来斥责声。
「对不起。」清秀嘀咕着,急忙想要站起来,但脚步踉跄。
「这个小鬼!竟敢挡大人的路!」
「对不起,我生病了……」
虽然他这么回答,但身穿官服的男人一脸凶恶。男人听不到清秀的话,清秀鞠了一躬,指了指脚,然后再度弯腰。
「别管他,快走。」
车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冷笑着。
清秀慌忙想要站起来,但腿一软,坐了下来——又来了。最近经常一不小心就腿软,他想要再度站起来,听到了车轮的音和响亮的鞭子声。马发出嘶叫声,向清秀冲了过来。
#插图
他慌忙想要闪躲,两只脚却不听使唤。他想要爬着离开,但因为惊慌失措,浑身都没了力气,抓着地上的泥巴,当场倒在地上。马蹄踩在他的脸上,扬起一阵尘土。
清秀停止了思考——他无法思考。
大街上响起惨叫声。
马车毫不犹豫地呼啸而过,放慢速度悠然离去。跟在马车后方的随从没有看他一眼,经过他的身旁。
站在大街上目睹惨剧的人都愣在原地无法动弹,被马踩到的男孩独自躺在人墙的空白处。
虽然每个人都想要上前把他扶起来,但很怕随从回头看到。随从高举着幡幢——那是乡长的马车。乡长名叫升纮,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一旦引起升纮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
呃啊。男孩发出了呻吟。
——或许还有救,但至少等升纮的马车转过街角再行动。
男孩微微抬起头,立刻又倒在血泊中。
清秀听到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声音,他想再度抬头求救,但已经无力抬头了。
清秀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站在街上注视自己的人群。
谁来救救我。他很想站起来,但无力站起来。
——铃,我好痛……
一个人影从附近的小路冲了出来,那个人影惊讶地停下脚步,然后向清秀跑来。
「你没事吧?」
那个人影在清秀身旁跪了下来,但清秀看不清楚。他视野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人影膝盖上的布被染成了红色。
「来人啊——拿东西来抬这个孩子。」
清秀听到声音,然后温暖的手放在肩上。
「你振作点,马上——」
「……我、不想、死……」
「别担心。」
「……铃……会哭……」
——她只要一哭,就会一直哭不停。
会很难过……也很可怜……
他的思考完全停止了。
铃跑到城门附近马车聚集的地方,不见清秀的身影,忍不住感到讶异。他去了哪里?铃四处张望,看到附近有人围起了人墙。
——发生什么事了?
马路上弥漫着奇妙的气氛。
「你们有没有看到……这么高的小孩?」
铃问周围的人,然后很自然地走向人群。虽然聚集了很多人,却一片寂静。
「请问——有没有看到橘色头发的孩子——」
人墙内传来一个声音。
「——是这个孩子吗?」
铃拨开人群,当场愣住了。她看到一个人影跪在地上,还有一个孩子倒在旁边。
「——清秀!」
他昏倒了吗?他最近身体真的很差。
铃跑到清秀面前一看,忍不住惊愕不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清秀!」
铃跪在清秀面前,看着周围的人影。
「发生什么事了?赶快帮忙叫医生!」
「……已经来不及了。」
铃猛然回头看着说话的人。
「赶快……叫医生……」
「他刚才断了气。」
铃张大眼睛看着那个人,那个人的年纪和铃相仿,或是比她小一点,一头红发好像染过一样。
「怎么可能……」
「——你叫什么名字?」
铃摇着头,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必须赶快救清秀。
「如果你叫铃,这孩子希望你不要哭。」
说完,他——也可能是她——垂下了双眼。
「……应该是这个意思。」
「不可能……」
铃摸着清秀的身体,指尖还可以感受到温暖。
「清秀——」
为什么会有这么严重的伤?一头漂亮的头发变得斑驳,为什么手脚会扭成这样?为什么胸前凹了这么一大块?
「……不可能、吧……?」
因为接下来要去尧天,要去见景王,请景王治好清秀的病。
铃用力抱着清秀的身体,好像要把他从敌人手中抢回来。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赶过来时,他已经倒在地上——我猜想是被马车辗过了。」
「是谁?」
铃看着周围的人,想要找出凶手,但所有人都对着她摇头。
「——太过分了!」
谁这么过分。铃握紧拳头,想起自己经常说这句话。
「清秀,太过分了……是谁、这么过分!」
城门将关的鼓声响起,围起人墙的人一个、两个离开,马路上只剩下哭倒的铃和清秀两个人。
「——清秀……」
——尧天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