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李斋是否能够接受了呢?
项梁牵着骑兽,抬头望向日已西沉的天空。泰麒与李斋等人分别、从碵杖出来已是第三天了。这一天,深秋的夕阳照在街道上,使得秋色更加浓郁,四周都染上了一股惨淡忧郁之色。
大家一定会对泰麒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惊讶不已吧。说服去思帮忙固然是好,但李斋可不是那么容易说得通的。她一定会坚持要去找泰麒吧。
项梁心想,如果换做自己,也无论如何要追出去的。——项梁一边想着,一边看向身旁同样在望着天空的泰麒。他也与自己一样,牵着骑兽,仰望着天空。身旁的人流行色匆匆,赶往大街——马上要关门了。
项梁与泰麒从碵杖出发后,一路往东,在大道沿线的山野中穿行,日落时转向附近的城镇。这一天也是一样,他们混入人群中,与人流一道,来到了眼前这座城市的大门前。突然,项梁感到背脊一阵发凉。自从与李斋等人分开以后,每到一处城镇都会有类似的感觉。这条大道的终点就是鸿基。他惊恐地察觉到,他与泰麒二人沿路一直接近鸿基。
决定前进方向的是泰麒。出碵杖后,泰麒曾向他询问瑞州的方向。项梁指了其中一条路,于是二人就再也没有偏离过这个方向。
门口有卫兵把守,项梁生怕被被人认出。虽说可以在野外露宿,可山野中既有野兽出没,也担心妖魔袭击。虽说妖魔在一国的中心区域出没的可能性比较小,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何况,即使是在野外,项梁也不得不前往城镇获取水、粮食等必需品,怎么可能把泰麒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外呢?他更担心的,是泰麒趁自己不在时,再一次消失不见。
如此一来,势必要进入城镇。也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泰麒长时间不在戴国,因此几乎不会有人认出他的脸。虽说乌黑的头发是他的显著特征,但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麒麟的头发是金色的。即使知道泰麒是黑发,但由于固有思维,也容易忽视。本身“麒麟”这个字眼就让人立刻联系到金色或是黄色。项梁想,当初是因为李斋在他身旁,否则自己也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个人是戴国的麒麟。
既然牵着骑兽,那么就不得不在馆舍留宿。若不在馆舍留宿反而会引人怀疑。所幸由于二人已经接近国都,城里行人增加,牵着骑兽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天也是一样,二人来到馆舍,将骑兽安顿到厩舍后,项梁让泰麒先回房休息,自己则上街寻些食物。出门前还不忘前往厩舍,交代店家说万万不可让同伴独自牵出骑兽。
临近闭门时分,项梁混在拥挤的人潮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想着为泰麒物色食物——麒麟是不近荤腥的。而这为时不长的单独的时间,对于项梁来说是最为放松的。但这一天,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不安。他们已经沿着大道前进了许久,却依然不知目的为何,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赶路。
有好几次项梁都想问泰麒到底要去往何处,可始终没有开口。每当想到对方是泰麒,便觉无法启齿,甚至感到害怕。刚出碵杖时,项梁问了一句要往何处去。泰麒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往东去”便不再提及,项梁自然也就无法再问。可今晚却无论如何要问个究竟,若是再任由泰麒这么前行的话,明天就要到达鸿基了。
项梁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馆舍。进房后见泰麒正平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这间馆舍从设施上来说算是上乘,既有停放骑兽的厩舍,客房陈设也算是舒适。但客房空间并不大。仅在客厅两旁设有两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卧室。这是项梁特意选用的。如此一来,只要项梁在客厅里,那么谁也无法接近卧室里的泰麒,同样,泰麒也无法从客房偷偷溜走。
——就像防贼一般。
项梁心中不禁苦笑。就像是押送一名囚犯一般,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而这名囚犯还是一个麒麟。想到这里,项梁不禁感到一阵讽刺。
二人一直没有说话。项梁忐忑不安地寻找开口的时机。饭后休息了一会儿,项梁觉得不能再等了。
“请恕在下僭越,”项梁问到,“我们到底是要往何处去呢?请台辅明示。”
依然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街道的泰麒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项梁。“就这么继续往前走。”良久,才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若是平时,项梁或许就不再追问了。可今晚,他却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
“继续这么走下去,就到鸿基了。您该不会是一开始就打算前往鸿基吧?”
听项梁这么一说,泰麒又转过头去,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街道上往来的人群。
“请您告诉在下,您究竟要去何处?要去做什么?”
泰麒没有回答,他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街上的人潮。
“……大家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了。”
项梁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走到窗边,与泰麒一道看向窗外。确实,街道上的行人已经穿上厚衣服了。那是当然的,因为马上要立冬了。项梁就这么茫然地看着,突然听到泰麒幽幽地说:“我要去白圭宫。”
项梁一脸惊讶地望向泰麒。
“这……这太胡来了!”
然而,泰麒却异常平静。他沉着地关上窗,静静地看着项梁。
“我知道你会阻止我,所以我一直没有说。”
“在下当然会阻止。这太危险了,在下无法视若无睹。”
“你要是觉得危险的话,大可以去找李斋他们。”
“那怎么行!”
项梁语气非常强烈,泰麒则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笑了笑说:“那么,你要怎么做呢?把我绑起来吗?”
“在下就是拖也要把您拖回李斋大人身边。”
“用绳子吗?不用绳子的话,我可是会跑的。以你的骑兽,可追不上我的大虎。”
项梁不知说什么好。确实是这样。狡的脚力可远远不及驺虞。那么只有将泰麒捆绑起来了,自己能做到吗?
“我要去白圭宫。”泰麒再次说到。“项梁你可以选择与我一同前去,还是去找李斋他们。”
项梁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到:“请容在下再问一句,台辅您在碵杖时说那是天命所使,那是真的吗?”
泰麒并没有回答项梁的问题。
“……难不成,那是只是您为了说服我和去思而编的谎话?”
泰麒沉默了许久,最后无言地点了点头。
“台辅您……您真是太胡来了。”
“是啊……”泰麒苦笑着叹到。
“确实是挺乱来的。”
说着,泰麒回到案边,坐了下来。几案上放着几枚核桃,泰麒取了一枚拿在手中,手指抚摸着核桃上的纹路。
“项梁,我是在蓬莱出生的。”
“在下听说了。”
“我生在蓬莱,长在蓬莱。十岁的时候去了蓬山。然后选了骁宗主上为戴国的王,然后回到了戴国。可是在第二年,又回到了蓬莱。”
“此事,在下也有所耳闻。”
项梁的语气中显然带着些许怒意,泰麒笑了笑,继续说:“我真正呆在戴国的时间仅仅半年而已。所以,也仅经历过一次戴国的冬天。”他顿了顿,“真是太让我惊讶了。”
“戴国与蓬莱的气候简直是天差地别。太冷了。有一次,骁宗主上带我出禁门到了鸿基的街上。城里一片雪白,美得让我觉得可怕。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样的光景。”
说着,泰麒看向手中的核桃。
“又纯洁,又美丽。同时又残酷、可怕。——骁宗主上当时是这么说的。那个可怕的冬天,又要再次来临了。”
项梁惊讶地看着泰麒。
“风变冷了。行人也穿着厚厚的上衣。再过不久就该下雪了吧。到时真个国家都将被白雪覆盖。那时候,我手中这一个果子,或许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泰麒将手中的核桃示意给项梁。
“阿选置百姓于不顾,里府也无任何作为。东架的村民们,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呢?若是粮食吃完了,他们该怎么办呢?”
“台辅……”
“项梁,在大雪把山野全部封锁之前,我们要为拯救百姓做最低限度的努力。”
项梁终于明白了泰麒的心情。他明白了泰麒为何一路如此焦急。
“您的意思是,为此,需要前往白圭宫?”
“王不在位,阿选没有丝毫要拯救百姓的意思。那么,这件事就得由我来做。我不就是因此而存在的吗?”
“我理解您的心情,”项梁不禁握紧了拳头,“在下深深地理解您……”
“不只是如此。”
泰麒打断了项梁的话,“如今王宫中必定有不少人被关押,正赖、严赵、琅灿……”
项梁点了点头同意泰麒说的话。
“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总要有人前去确认他们的死活,若有可能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您说的是这个理,可要怎么才能做到呢?您要是到了白圭宫,阿选一定二话不说就把您抓起来,这次您可能会真正遭遇不测啊。”
“可能是吧。——不过,我有一计。”
项梁惊讶地看着泰麒,去到白圭宫还能够全身而退——有这样的方法吗?
“是何计策呢?”
泰麒摇了摇头。
“是否有效我不敢肯定,所以现在不能说。若是无效,就只能到时再想其他办法了。如果事事都能与项梁您商量再办固然是好,可我恐怕没这个时间。如此一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好。若事先知晓,却临时无法实施,又无法配合我采取新的方案,反而容易坏事。”
“这……”
“我理解你的担心。但绝非你想象的那么胡来。这是我回到这边以后一直都在思考的方案。”
泰麒说完后,顿了一顿,继续柔和地说:“我想,我应该不会被杀掉。你要相信这一点。但你跟着我,想必会对我的行动感到困惑或是不解。所以,我希望你既然和我一道,就要相信我,任其自然就好。不管有任何变化,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行。”
“这……您可是给在下出了个难题。”
“请你相信,这样做是对我俩来说都最安全的方式。”
项梁无法再说什么了。
“台辅,您确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戴国百姓一直忍受着苦难,我怎么能再让他们失望呢?”
项梁心中仍有无数疑问,却也只能点头同意了。
次日,二人起身前往鸿基。进入城门时定会遇到盘问,由于带有东架里宰同仁交于的旌券,因此二人并不担心。真正的问题还在后面。二人沿着山野低空飞行,看着眼前淡墨色的山,项梁问泰麒:“我们要如何前往白圭宫呢?”
“从正面进去。
日落时分,二人到达了鸿基。
眼前耸立着凌云山。参天的石柱上方,飘荡着几片薄暮。那山顶便是白圭宫,由于被云海遮住,从山下无法看见。
——但是,那一定很美。
断崖边零散地长着几株绿树,与白色的山岩对比强烈。在山脚下,鸿基的街道顺着山势的起伏向四周延伸。屋宇多用蓝紫色的釉彩烧制的瓦片遮盖,颜色很是鲜艳。
对于项梁来说,这是时隔六年再次回到鸿基。自从征伐文州以来,还未曾回来过。身为禁军师帅,城里的士兵应是能够认出他,然则极有可能立马以脱逃之罪将其逮捕。因此之前即使从鸿基附近经过,却也不敢贸然进入城门。如今再次来到鸿基,他觉得与六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大。
项梁抑制住自己内心的紧张,稳住脚步迈向朝南的城门。朝南的午门,共有五条门道。中间的门道只能王或宰辅通行。左右四张大门,只需出示旌券即可进入。项梁正想着从哪一张门通过,泰麒却径直走向中央的大门。
项梁慌忙小声制止,可泰麒却仅是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向守门的士兵。察觉到可疑的士兵警惕地架起了手中的长枪。
“来者何人?要入城的话,走两旁的侧门。”
可泰麒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
“请把门打开。我六年前因故离开鸿基,如今已经回来了。”
他继续对一脸惊讶的卫兵说:“请转告阿选,就说泰麒回来了。”
项梁心中惊愕不已,却尽量保持面不改色。可泰麒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他意外到无以复加。
“告诉他我遵从天命,前来参见戴国的新王。”
2
阿选真是戴国的新王?惊讶的不只是项梁,守门的士兵、包括闻讯而来的下官也都惊诧不已。项梁心想也许会连同泰麒一道被抓起来,可结果是赶来的下官再次询问身份和来意后,把二人关在了午门城楼的一处夹室中。
——这就是台辅所说的“计策”吗?
项梁很想问问泰麒,然而夹室的门口及门内都站着士兵,这种问题可不能当着众人问。
——无论怎么想,这太鲁莽了。
项梁假装平静地坐着,可背上却一直在冒冷汗。这种谎言如何能够瞒得住?骁宗还活着,只要王还活着,那天命就不可能更改,那么泰麒说的“新王阿选”,谁都能察觉到是谎言。
对于阿选来说这可是求之不得。曾经一度失手没能杀死的麒麟居然自己跑回来了。只要杀死眼前的麒麟,那么王也将被除掉。当初在函养山刺杀骁宗失败,如今可以连同麒麟一道除去。
项梁仿佛看到士卒们提着兵刃闯进门来。
想到这里,假装平静的项梁不禁双手颤抖起来。
就在他感到绝望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在往夹室靠近。项梁摆好架势打算拼死一搏,发现进来的,是方才询问自己的下官。那名下官一进门就跪下,并用膝盖跪行至二人身旁,叩头说:“让二位久等了。”他身边的侍从也一起跪了下去,看样子并无加害之意。
“二位请跟下官来。——这边请。”
——至少,暂时能松一口气了。
项梁感到稍稍宽心了一些。他们跟在下官身后,一路来到大街旁,请泰麒和项梁上骑,自己则站在泰麒身旁服侍。其他士兵把四周围了起来,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对尊贵之人加以护卫之势。
啊,原来如此——项梁冷静下来思考了一番。光凭麒麟的语言是无法确认天启的真伪的。所谓天启,是上天对麒麟施与的奇迹,旁人是无法判断真伪的,只能接受。即使当年骁宗因天启被选为王时,项梁也认为正因为麒麟说他是王所以他就是,对此他从未感到任何怀疑。那么,既然自己没有怀疑,也就是说,其他人也不会怀疑才对。如此看来,泰麒的计策也并不坏。
如果阿选成为新王,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加害于泰麒。不仅如此,他应该要最优先保护好保障自己身份的麒麟才对。也就是说,泰麒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那么泰麒就能够作为宰辅、或是瑞州侯,并利用自身的权限来拯救百姓。这样确实可以说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妙计。
可问题是,这样的谎言大家真的相信吗?
这个谎言没有任何其他事实来映证。白稚不会叫,也不会出现其他祥瑞。更何况,阿选心里清楚骁宗并没有死。那么,就不可能有新王出现。即使一开始能够蒙混过关,将来也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起疑。白稚为何不落?为何不鸣叫?这样一来所有谎言都将瞬间瓦解。被戳穿只是时间的问题。
项梁最初的宽心变成了巨大的不安,不知不觉中已经沿着大道向北走了。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无法与泰麒说话,于是只能心不在焉地看着鸿基沿街的风景。
鸿基果然是一点都没有变,如曾经一样繁华而美丽。街道上有许多小店,人群川流不息,丝毫看不到恬县那样的贫困和绝望。仅就眼前的景象来看,项梁觉得这与他前往文州时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还有,白圭宫。
就连进入宫城的皋门也还是原来的样子。穿过皋门,途径国府,再从库门转入稚门,众人一路向上走去。穿过应门后,来到了云海之下。这里是官府和官邸的所在。原则上来说士兵是不住在王宫内的,但王师六军的将军及各自麾下的五名师帅可以例外。将军可在云海之上、师帅可在治朝设置官邸。项梁当时由于怕麻烦而没有住在治朝,但其实在治朝拥有一套不大的官邸。自己虽然很少回官邸,却也时常到同僚处走动。因此对治朝的景象也甚是怀念。
——他们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恐怕不会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吧?这六年间不知失去了多少同伴和友人。想到这里,项梁不禁心中一阵绞痛。
治朝的北面建友横跨断崖的巨大的路门。二人在这里下了骑兽,进入门殿内部,再由下官引入深处的一间房子。下官请二人进入房内。项梁发现这是一间前室。“请二位在里屋等候。”说着下官及随从退了出去。项梁走上前打开前室里的一扇门,看到内部的样子时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怎么回事?”
之间门后的内室中,一扇窗户都没有,家具也只有一张普通的桌子和两把椅子。简直就是一间牢狱。
回头看时,下官正离开前室要走。
“这是要把我们当犯人吗?”
面对项梁的厉声质问,下官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赶紧跑了出去。接下来门被关上,并落了锁。可以听出门外有多名士兵把守,不管怎么想这都是被拘禁起来了。
“这……这究竟是……”
泰麒也是一脸诧异。
项梁心中咯噔一下——果然还是被怀疑了。
对于阿选以及支持阿选的人来说,从泰麒口中说出的“新王阿选”应该是绝好的消息。那么怎么能对带来如此好消息的泰麒做出这样的事呢?之前大张旗鼓迎接,如今却又将其打入监牢。想来,泰麒的谎言还是行不通啊。
项梁想着既然是把二人迎入了路门,那么应该还不至于就地杀害。然而却也不免担心随时有士兵闯进来欲行不轨。如果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要让泰麒逃走。可四周窗户都没有,要如何才能安全逃离呢?
——士兵闯进来的那一瞬间,就是唯一的机会。
就在开门的那一瞬,将士兵全部除掉,趁机逃跑。然而,这个如地窖一般的内室外面,还有一间前室。若是前室的门被关上了,那么也无法逃出去。即便能够逃离这间房子,逃出门殿,那么接下来怎么办?进来时被侍从牵走的骑兽也不知道在哪里。想到这里,项梁不禁感到绝望。
“台辅,请您一定要站在我的身后。”
项梁小声对泰麒说。泰麒却面露难色地笑了笑。
“别这么紧张,他们不一定要加害于我。”
“可是……”
“这样对待我们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你想想,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人声称自己是泰麒,怎么会有人相信呢?”
“这……”
项梁话音出口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说。泰麒说得没错。
之前所想全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也就是说项梁自己心里是很清楚他就是戴国的麒麟,所以在他看来,旁人都对他麒麟的身份不会心存怀疑。其实,一般来说,要分辨是否麒麟,只需要看头发的颜色就好了。
麒麟的头发是金色——这是一般人的常识,是麒麟特有的颜色。麒麟只会苦于无法隐藏自己的身份,而证明身份则是轻而易举。话说回来,麒麟根本没有要证明自己身份的必要。
然而,泰麒是黑麒。头发是黑色,而且剪成了短发。虽然与一般的黑发也有些许不同,但是与麒麟的金色却是相去甚远。因此即使声称自己是麒麟,要想得到旁人相信,恐怕是一件难事。
“验明正身是理所当然的。同时,我自称泰麒,他们自然也是不敢怠慢,所以才将我们带到王宫深处来了。只需要让认识我的人前来指认就能明白了。项梁你稍安勿躁。”
说着,泰麒平静地坐在了椅子上。不知是否当真觉得没有危险,项梁觉得泰麒似乎内心真的很平静。
“这是台辅您预料之内的吗?”
“你是指?”
“我们被关押在这里。”
泰麒微微偏着头,说:“我猜想也许会被关起来。不管怎么说,对于阿选,我是敌方。我还想可能会将我们两人分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说完,泰麒小声笑了起来。
“可我不同意又能怎样呢?我都没有去想。不过,他们把我俩关在一起倒是让我安心不少。”
项梁无奈地点了点头。
“既没用绳子把我们绑起来,也没有收走你的武器,还把我二人关在一起,我想,应该是没有害意的。”
听泰麒这么一说,项梁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放下心来。确实是这样——从常识上考虑,阿选即使判断出泰麒所说是谎言,却也无法当即将泰麒怎么样。至少要先调查一番。泰麒的随从只有项梁一人,不用将事态扩大,只需要找个地方关起来就行了——就像现在这样。
3
项梁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时间一长,又开始焦急起来,同时困惑也在加深。为何将他二人关进来后就不闻不问了呢?
“……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项梁自言自语地说到。从门缝中已经见不到任何光线了,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了。此时泰麒脸上也浮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项梁实在等不下去,他决定到门口问问把守的士兵。可就在这时,门开了。
开门进来的是一名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官吏。见眼前的项梁一脸惊讶的样子,不禁也下了一跳。他赶紧稳住身形,说:“……失礼失礼。”
“让大人受惊实是抱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在下原打算到门口问问,却……”
那名官吏向项梁施礼说:“让二位久等了。下官乃天官寺人,名叫平仲。”
所谓寺人,是平时服侍在王或宰辅左右的下级官僚。项梁由于曾是禁军一员,与寺人倒也并非完全不打交道。却没有听说过平仲这个人。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毕竟现在寺人服侍的不是骁宗,而是阿选。既然是阿选的近侍,自然要选用他信任的人。
“下官等为二位准备居所,花了些时间,还望见谅。”
平仲一边向泰麒叩头一边说到。同时催促项梁等人收拾东西。门外站着五名军士,均未披甲胄,只是穿着普通军服,看样子并无任何紧张或敌意。
“二位的骑兽已经交给厩舍,并已吩咐细加照看,请二位务必放心。”
说着,平仲伸手以示出发。军士手持灯笼在前带路。众人穿过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中开凿出来的小路,来到了面朝凌云山的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一侧是开凿出来的岩石峭壁,另一侧则是无数的石柱。石柱与石柱之间有石造的栏杆,那外面,便是皎洁的月光和无尽的虚空。头上是云海,脚下,则是漆黑的山野。
“想必二位有许多疑问,但现下旅途劳顿,还是请好生休息。”说着,平仲打开前方的一扇门。众人走过的这条廊道沿着山势起伏,平仲领着他们来到的,是廊道尽头一处稍宽敞的露台。那门由坚固的木头作成,门上镶有黑金门件。门里头,是一间堂屋。在放有简单家具的堂屋的另一头,有一扇看上去雕刻更加厚重的门,门后是一间看上去比眼前这间堂屋更深的堂屋。堂屋前方则是嵌有玻璃的折门,可以看见门后房间里点亮着的烛光照映下的奢华的陈设。平仲领着二人进门后,自己跪在一边请泰麒坐下。
“下官立刻吩咐为二位准备膳食。因事出突然,暂且只能为二位准备这样的地方,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说着,深叩一首之后,站起身来退出门外,门外的军士将门关上。项梁听到在门外上了锁。
“平仲大人——”
项梁急忙喊到,可门外已经没有任何回应。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项梁扫视了一下四周,屋子收拾得非常妥当,陈设也及其讲究。项梁大步横穿过房间,发现除前室对面的大门外,另外还有四扇门。其中三扇门后是装饰考究的卧室,另一间看上去像是书斋,房内设有书案和书架,做工也是极为考究。前方内部的折门打开后,竟是与堂屋同样宽敞的一个露台。从露台可以一眼望见脚下的群山。露台边缘设有花纹精美的铁栏杆。
——这是个舒适的牢笼。
项梁心中感到一股愤怒,同时也注意到了之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是哪来的。平仲虽态度谦恭,但对泰麒,他并没有正式询问身份,也没有称呼他为“台辅”。对项梁也同样没有询问。最重要的是,现在二人所处的位置是云海下方。而穿过云海以后才是王宫深部。这里距真正意义上的王宫还有一步之遥。宰辅原本是不会在云海下方生活的。对于泰麒来说,云海上方的燕朝才是王宫。那么也就是说,泰麒还没有被迎入王宫。
这该如海向泰麒解释才好呢?项梁一边想着一边关上了露台的门。此时,泰麒却用释然的眼神看着项梁。
“看来他们还是不太相信啊。”
泰麒苦笑着说。
“看来是的。台辅,您还好吗?”
泰麒微微歪着头,似乎对项梁的提问不解。“什么还好?”
“您之前说……”
项梁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他想问泰麒的谎言是否能行得通,可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虽说隔着门,但前室中说不定也有军士把守。何况还要提防四周是否安插了眼线。
泰麒似乎察觉到项梁的困惑,说:“现在多想无益,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是。”项梁回答。
——确实,既然已经开始实施了,那么就像泰麒说的那样,只能静观其变了。
之后,平仲为二人端来饭菜,却并没有在一旁等候服侍,只是谦恭地说着一些套话,并没有主动提起任何事情。对于项梁的提问也表现得并不积极。项梁问要等到什么时候,平仲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总之对于双方来说,能够把握到的就是,平仲是负责照顾二人生活起居的;而平仲对这二人的情况也就仅仅知道泰麒与项梁是主仆关系,仅此而已。别说阿选,就连官阶较高的官员似乎都不会前来。另一方面,似乎也不会有士兵闯进来进行加害。既没有迎接,也没有凶险,只是单纯被放置在了一边。
项梁仍然无法理解这种处境。若是对二人身份有所怀疑,那么抓起来审问才更加正常,可为何被放置在这里不闻不问呢?次日也是一样,平仲那里问不出来任何信息,问门外的军士也没有任何回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等了一日后,项梁厉声责问平仲,可平仲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默默地收拾桌上的碗筷。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台辅!”
也不知何意,平仲只是稍稍点了一下头。随后将碗筷交给门外的军士,接着从军士手中接过茶具,放在桌子上。
“怎么可以在台辅面前这种态度?简直无礼至极!”
不知是不是被项梁的语气震慑,平仲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准备转身出门。可项梁先一步挡在门口。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大人明说!”
“请见谅……”平仲说话声音极小,他绕开项梁打算出去。
“慢着!”
项梁抓住平仲的手臂,不让他走。这时,“项梁”,耳边响起平静的声音。
“这么逼问平仲也没有用,别为难他了。”
平仲长舒一口气,看了一眼泰麒。项梁也看向泰麒。
“可是,这简直太无礼了,这明显就是把我们软禁于此!”
“那也没有办法。”泰麒苦笑着说,“原则上来说我们毕竟是阿选的敌人。”
“可是……”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不闻不问。可平仲恐怕也不知道。即使知道应该也不能说吧。万一走漏了嘴,说不定就成了通敌。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着,泰麒想平仲微微点了点头,说:“实在是抱歉,项梁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这么无礼。请见谅。”
平仲深深施了一礼。
“感谢你的照顾,你先退下休息吧。”
平仲再次施礼,接着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
“请恕下官僭越,”平仲转过身来面对泰麒,继续说,“您当真是台辅大人吗?”
“正是。”
听到泰麒的回答,平仲困惑地站着不动。
“不是台辅还能是谁?”项梁说。
“下官听到的,是‘自称台辅之人’。”
原来如此,听平仲这么一说,项梁终于能够理解了。
“此人正是台辅。——仅凭我这么说你们恐怕不会相信。”
“那么项梁大人您是台辅的侍卫吗?”
“我曾是禁军师帅。此次也是机缘巧合遇上台辅,便一路护卫。我原本就与台辅相识,原先多次在典礼中伺候左右。”
“可是,若是台辅,为何被囚禁在此呢?”
项梁一时语塞。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才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台辅?”
平仲斜着头表示不解。若是只是被交代说是“自称台辅之人”,那么也就是说上面的人对其身份存疑。既如此,为何不见派人来进行核实审问呢?
“被怀疑身份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泰麒开口说到。“可是,阿选大人若是见到我,必定一眼就可以认出。请您转达您上面的人。”
“是。”平仲犹豫着点了点头。接着退出了屋外。见门被关上,泰麒轻轻叹了口气。项梁想要说什么,但泰麒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前室左右的小房间中,似乎常时驻有军士。看来,泰麒也留意到了自己被监视。
为何会遭受这样的待遇?这种状态对于泰麒来说究竟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这样一来泰麒所说的拯救百姓的计划还能实现吗?——项梁有太多的想问的话,这时全都咽了下去。
泰麒微微点点头,然后望向露台外。夜空中升起了一轮发出寒光的明月。月光所到之处的山野,树叶已经开始变红了。
5
浃和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似乎是要把这几年的空白给填补回来。同时指挥平仲一道整理卧室,并把堂屋收拾得井井有条。整理完后,她将吃完的餐具类端起来,对平中说:“劳烦平仲大人将这里打扫一下,这么脏对台辅的身体可不好。我去将餐具送到伙房,顺便去为台辅找些御寒的衣服。”
“也不知台辅先前的衣服都放在哪里了。——不行,那些衣服都已经不能穿了。我另外去寻些来吧。也顺便为您找一些来。”浃和说着望向项梁。
“接着我再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换个更好的地方住。”
浃和说完快步走出了房间。平仲见状用手绢擦了擦额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真是……”
平仲摇着头叹气说。
“真是累坏了吧?”
项梁笑着对平仲说。
“哪里哪里。下官一直对二位有所怠慢,今日浃和所说,句句在理。”
说完,向泰麒深深施了一礼。
“还望台辅大人原谅下官无礼。”
“哪里的话,平仲的做的没错。”
见泰麒如此,平仲感激地说:“谢台辅宽宏大量。”
项梁也安慰平仲说:“确实,突然有人自称是台辅,有所怀疑才是正常的。”
“下官实是感激不尽。——不过,下官确确实实没有见过台辅,所以……”
“平仲你是这几年才入宫的吗?”
“并不是。下官从前——不对,其实是就在此之前,一直担任司声一职。”
司声是一种为国官处理各项事务的事务官。
“那天突然命我为寺人,前来负责照看二位的起居。”
“如今的天官长是?”
“立昌大人。曾是春官长的府吏,想必项梁大人不是很熟悉。”
“听说皆白大人下落不明?”
在项梁前往文州平叛时,天官长是皆白。
“皆白大人因蚀失踪,至今尚无音信。”
“是吗……”项梁嘟囔着说。泰麒显得更加自责。
“当时,让很多人蒙受灾害了吧……”
“……是……是的,不过那也……”
平仲安慰说毕竟那是蚀,谁也没办法。接下来的谈话中,二人还了解到,曾经骁宗信任的高官中,只有春官长张运尚留在朝中。冢宰咏仲在鸣蚀发生时受了重伤,最终不治身亡。皆白下落不明,地官长宣角在阿选的肃清中被处决。秋官长花影、夏官长芭墨逃出王宫,不知所踪。冬官长琅灿被撤职。
“琅灿大人还好吧?”
“应是无事。下官职小位卑,不知详情,却也未曾听说遭到处决或是出逃在外。”
“所以宫中还是有一些传言的是吗?”
“说实话,如今王宫中,谁也不知道内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大家所能知道的,仅仅是自己周围的一些事情。对于其他事情,也就只有一些风言风语了。”
“也就是说,有人在某一个阶段,将消息截断了。”
平仲歪着头,似乎在思考。
“如果要说是有谁在故意阻止消息的流通,倒也不觉得。一定要说是什么原因的话,那可能是太分散了。”
“分散?”
项梁这么一问,平仲再次思考了起来。想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找到更好的词。恐怕是一种无法言传的感觉。
平仲入宫,是在骄王治世的后期。从高官的府吏起步,一路慢慢走过来。当时,国家尚有一个主体。由于是治世后期,朝廷中虽出现一些乱象,也有人担心国家将要颠覆,可平仲确确实实还能感受到自己还属于这个国家,自己是国家的一部分。如果自己有所懈怠,将会为同僚和上司带来困扰,同时也会为其他官署添麻烦。也就是说,个人与集体之间,是存在因果关系的。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即使不明白也能够找到人问个明白。他知道自己在一个整体中的位置和作用。
无论是在骄王末期还是王位空置期,平仲都这么认为。虽然国家大乱,可乱中有序。他还是能够知道在这一片混乱中自己该做什么。整套官僚系统仍然在起作用。即使不直接与对方面对面,也能够知道自己在与谁打交道,事情该如何进行。最终结果如何也能够通过各种渠道得知。——简单来说,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与“人”打交道。
即使是在阿选的王朝,一开始也是如此。虽说朝政混乱,可何处有阻滞、何处不健全、应该怎么做等等,大体上也是能够得知的。可慢慢地,越来越模糊。
或许是因为鸣蚀导致众多高官死亡或行踪不明,加之阿选在巩固自身权力时更换或是处决了一批官吏,至使官员流动较大,甚至都还来不及相互记住姓名长相和为人。如此一来,整个组织形式就变得捉摸不透了。其实,这种情形在骄王后期以及王位空置期也曾出现过。就连骁宗登基初期也偶尔存在这样的现象。然而,像现在这样,完全不知道朝廷高官卸任后由谁接任、或接任者是何来由、甚至究竟有没有人接任、如果有的话在做什么——却是从未出现过。
且不说阿选究竟是假王还是伪王,总之,没人能见到他。六官长虽有名有姓,却不知其底细。仅仅是知道有人担任六官之职而已,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在做什么。无人知晓他们以什么样的目的和如何运营朝政。众人觉得形势从最初的模糊到不解,再到困惑,最终感到了无助。似乎出现了一团迷雾,将四周的一切全部吞噬。
有一点是能够得知的,那就是阿选现在占据着玉座。还知道他在蚀发生后朝廷一片混乱之际尽力收拾残局,并逐步掌握整个朝廷。众人所知的,仅到阿选登上王位后肃清骁宗麾下官员、任用自己的亲信,接着将敌对势力全部排除为止。然而,形势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个过程中。就平仲所知,骁宗时代太宰是皆白。自从因蚀行踪不明后,由太宰补填补空缺。太宰补将王宫秩序按照阿选的意思整治了后,不知何时就已经不在位了。指令减少了,传言也慢慢减少,连人都见不到了——他就这么消失了。
接下来担任太宰就是立昌了。他原本是春官长的一名府吏,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破格任命。府吏是最低级别的官僚,突然被任命为六官长之一,这让人大为吃惊。没有人知道他有何经历、有何功勋,甚至连他的为人都不清楚。至少平仲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此人的来历。而且,所谓的“春官长”,究竟是指骁宗时代的春官长张运,还是现任春官长?无人清楚立昌在做什么,之前一直推进的天官重组也处于中断状态。高官流动大,许多职务都空置无人。平仲的上司就一直空缺。有时突然会有指令下达,可这指令是从何处发出、有何意图一概不知。向传令之人询问,对方也是一脸迷茫。接着又会接到完全相反的指令。那么这两个指令如何抉择?即使询问也得不到明确的回答。如果坚持继续询问,则连回应都没有了。并不是因为其中某个指令撤销了,而是单纯不再回应了。如此一来,也就只能继续执行能够执行的指令。他曾推测会不会是上面进行了权力斗争,败下来的一方就没有了回应,可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再后来,连能够执行的指令也慢慢无人问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什么事都是这样……”平仲说,“下官实在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次也是一样。平仲本是天官司声,负责整理官员管理的律令和制度。可突然调任为寺人。也不知道是谁决定的,因为什么而调动。就这么突然被负责掌管王和宰辅生活的内小臣叫去,说是任命你为寺人,前去照顾“自称台辅之人”。从司声到寺人,从官位来说是降职。平仲不知是不是自己工作有差错,可对方并未告知,只是让他快去。也没有透露是何处来的指示、具体要如何行事。平仲去问自己的直接上官侍御,可侍御根本连调任一事都没听说过。其后,不知上面经过怎样的协调,侍御指示他按指示行事,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当时指示的内容是:有人自称台辅,暂扣在路门。现命你前去妥善照看。
平仲当时问如何安排住处,是否可以安置到仁重殿。对方让其稍等,不久后回复说现下带回六寝,时机尚早。接下来平仲又询问该安置何处、住处规格如何、多长时间、如何接待等等,均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最后确定了安置的场所,可平仲去找相关管理人员交接钥匙时,对方却说没有接到任何指示。膳食、被褥等物也是如此。平仲不得不一个一个去找负责的官员,出示下达的命令,接着将事情解释一遍才得以解决。
“话说回来,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因此,下官等只好按照上面的指示行事,指示以外的事,就只能凭自己的判断处理。我想上面可能也是如此。恐怕所有国官都是如此。”
整个王宫似乎都被浓雾所包围,虽能看到周围的景象,可距离稍远就捉摸不透了。
听平仲说完后,项梁这才意识到,这就是现在戴国国政的形势了,正因如此,国家无法对臣民做任何事情。戴国已经失去了作为国家政治的体制了。
“那么阿选呢?他在做什么?”
项梁自言自语到。平仲以为在问自己,回答到:“据说阿选大人一直身处深宫内院,极少露面。”
“不出来了?”
“是。朝廷现下由张运大人及其亲信掌权。阿选大人将所有事务都交给张运大人管理,自己不出来。——不对,”平仲转而低声说,“有人说是张运大人趁阿选大人不理朝政之际,独揽朝廷大权。下官被任命为寺人后也多方打听,台辅回来一事,恐怕阿选大人并不知情……”
“张运把事情隐瞒了下来?”
“极有可能。但也可能是其他人,这下官就无从知晓了。”
片刻,平仲又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下官觉得朝廷气氛很诡异。明明有这么多官员,却感觉像是处于一个无人的废墟。”
当听闻泰麒回来并承认阿选为新王时,平仲内心是欣喜的,他认为只要有王在位,戴国就有望恢复秩序。一个伪朝将正式洗白,作为朝廷的一员,平仲当然感到高兴。然而,王宫中却全然没有一丝欢欣的气象。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能感到一股紧张感,似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观事态如何发展。”
说完,平仲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抱歉,下官说得太多,请台辅和项梁大人忘掉下官刚才所说的。”
“不用担心,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平仲稍感安心,他低下头来,掏出抹布开始随意地擦拭起房间里的家具来。项梁见他慌张的样子,再看向泰麒。虽未说什么,但泰麒也已经从项梁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泰麒归来一事阿选并不知情——事实果真如此吗?即阿选不知道泰麒指认自己为新王。那么是张运把消息截断了吗?也就是说,张运对“新王阿选”并不持欢迎态度。
就在项梁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浃和正朝着王宫深处走去。她抱着找来的衣服,一路小跑赶往燕朝。穿过外殿连绵的楼阁,拐过长廊向东走去。穿过朝堂大门,走向六官长府。
在天官长府门前,浃和被守门军士叫住。
“请通报立昌大人,浃和有要事相告。”
不久,立昌的下官来到门口,将浃和领入正殿。正殿中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脸严肃地等着他。正是此人将浃和从一介使女任命为女御。
浃和跪下说:“来着正是台辅。”
“确定吗?”
“千真万确。”浃和点头说到。浃和曾是泰麒的女官,常常伴随左右。虽过去六年,外貌有所变化,但可以确定是他。
立昌重重地点了点头。
“做得很好。你继续留在台辅身边。”
“可台辅身边现下物资不足……”
“交给你了。要人要物尽管开口。”
“是。”浃和俯首说到。
“给我好好伺候。还有,别忘了——”
浃和点头说:“下官明白,有何动静将如实向大人禀报。”
立昌满意地笑了起来。
6
实际上,当泰麒自投罗网并声称阿选为新王的消息从鸿基城门传来后,就如同闪电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王宫。
“真的是台辅吗?”
“应当不假。”
“不过,台辅当年还在白圭宫是尚是一名幼童,没人见过他长大后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不会有人傻到谎称麒麟的。”
“通常情况下自然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的,从一头金发便能分辨出来。——然而,戴国的麒麟是黑麒。”
这时,大家都沉默了下来。若是无法从头发的颜色来判断,那么,该如何确认这自称麒麟之人的真假呢?
“就算是长大了,相貌总会跟之前有些相似。”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变得与之前完全不一样。总之,有必要让之前认识泰麒的人前去进行确认。——这只有天上的人才能知道。于是,消息从凌云山的山麓一路上传,越过路门抵达了天上。
“天官有人知道吗?——或者是瑞州六官。”
“怎么可能!”一名曾是天官的人答道,“我们哪有机会仔细端详台辅的样貌。于礼不符。”
他们之前在泰麒面前通常是俯身低头的。
“与其让我辨认长大后的泰麒,还不如让我分辨皇宫的地砖纹路来得容易。”
“虽然对幼年的台辅略有印象,可也就是年幼这一点,其他的无法记住。”
“能够认出长大后的台辅的,恐怕除骁宗外别无他人。”
然而,骁宗并不在这里。
“要不,就是瑞州令尹,或是瑞州师的李斋——”
“之前的六官呢?”
这样的慌乱传至了王宫深处。
“以前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走了,只有——”
下官来到冢宰府前报告说:“只有曾是冬官长的琅灿大人,和曾是春官长的冢宰大人了。”
冢宰——曾经的春官长大宗伯张运沉吟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
张运当时虽是春官长,却不是骁宗旧部出身,因此不像李斋等人与泰麒有私交。能见到泰麒时也仅仅是朝议时,从朝堂远远看着。能够近距离接触并交谈的机会屈指可数,并且通常都是伏地叩首,并不能仔细端详泰麒的样貌。
“若是琅灿,或是当时的禁军将军严赵的话……”
这二人均是骁宗旧部,与泰麒也往来甚密。——可是,其中最核心的问题并不在这里。
“比起核查台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说了阿选大人是新王吗?”
“是,确实如此说的。”
“这话是真是假?”
冢宰府中,张运把亲信都叫到身边商议,可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或者是说……”张运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即是骁宗已死,是这样吗?”
“可白雉呢?”
若是骁宗已死,那么现在白雉应是掉落了。可目前还没有收到白雉掉落的消息。话说回来,也没有人每天都去确认白雉的死活。说不定就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鸣叫末声后就掉落。
“下官立刻差人打探。”
下官说完立刻冲出冢宰府,吩咐下人到西宫打探。受大卜府之命,二声氏立刻前往二声宫。曾停留着白雉的白银树枝上空空荡荡,可在树根附近却有一个小土堆,上面插着一支竹筒。
二声氏屈身将耳朵凑近竹筒。竹筒通向埋在地里的一个大陶缸。将耳朵凑近,能够听到陶缸中传来阵阵声响。那是被困在缸中的鸟儿发出的声响。
白雉并未掉落。得知这个消息,张运等人愈加困惑不解。
“——那么也就是并没有新的天命。”
“难道台辅会说谎吗?”
“怎么会这样?”
“麒麟从无虚言。”
“又或许并不是台辅本人的意志,而是被他人利用?”
“幕后有人操纵吗?”
听着大家的议论,张运歪着头思考着。是否真的有人在背后操纵泰麒?还是这本来就是泰麒本身的意志?若是如此那么目的是什么?为何要以身犯险呢?
“当前还是应该先判断来人的真伪。”
“阿选大人应该是能够——”
“不可!”张运打断说,“轻易让他见到阿选大人,若是有个万一那可如何交代?应该还有其他人可以确认来人的身份。——天官呢?”
张运看向天官长立昌。
“下官刚刚上任不太清楚。不过,应是有曾经在台辅身边服侍之人。最亲近的应当是瑞州天官,可台辅似乎经常在骁宗身边,所以下官认为也许骁宗曾经的近侍天官更加……”
张运命立昌赶紧把人找来,于是,浃和被送到了泰麒身边。
——今天,浃和回报说来人确是泰麒没错。
“麒麟真会作出对王不利的行动吗?”有人问到,“若天意仍在骁宗,那么台辅怎么可能否定天意?”
“话虽如此……”
“是不是有可能即使骁宗没死,由于某种原因天命转移了呢?”
“似乎只能这么认为……”
张运陷入了思考。
“问题是,要不要把这事禀告阿选大人呢?”
张运最终选择不向阿选报告,同时也命令在场所有人不许向阿选报告。毕竟事出突然,风传起来不知将如何收拾。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阿选身边的下官从不过问所命以外之事,即使有任何风言风语传来,也不会轻易报告阿选。
“台辅——或是操纵台辅敌对阿选大人之人应是另有所图。若是轻易让他见到阿选,恐怕会正中下怀,我们不能让他得逞。在得知其真意之前,一定不能让他见到阿选大人。”地官长说到。
若是阿选得知此事,必会想要见到泰麒。在那之前,还是先调查清楚为好。
“总之先打探清楚骁宗的追随者是否有任何动静。同时,彻底调查曾经是否有过类似的例子,包括其他各国的资料在内。在查清楚之前万万不可传到阿选大人耳中。”
众人点头同意。
7
巨大的岩石耸立在四周,岩石断崖下面,是鸿基的街道。秋色一日比一日浓厚,无论是呼啸的风还是无边的天空,都带上了冬日的气息。沿着断崖,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栈道,栈道上设有多处可供人停留的平台。其中一处最高的、邻近绝壁的平台处,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个身影的手臂上,停着一只鸟。那个人影站在平台的边缘处,望着下界,丝毫没有恐惧的样子。看了一段时间后,那人将鸟放飞到空中。
鸟拍打着翅膀,向北方飞去。
那是一名少女。她穿着一身私服。在凌云山上不穿官服者,必是因个人权限可逗留于王宫之人。她身穿短袍,搭配着一件大氅,虽是常服,用料却可匹敌昂贵的朝服。左右腰间还分别各配有一柄刀。她站在沿栈道修筑的围栏上,双脚前段已经伸出围栏,在山间的寒风中却全无丝毫动摇。
少女望向那只鸟飞去的方向,见鸟消失后,从围栏上翻身下来,沿着栈道往来时的方向走去。通过一扇门后,继续沿着栈道往下走,多次迂回折返,终于来到了一处露台。
露台前方耸立着一扇巨大的门,那是禁门。无论是露台还是周围,都不见半个人影。门的一旁建有一座小屋,这小屋看上去像是从断崖处穿出来一般。从露台对面一处一字型洞口往露台望去,可以看到一名官员呆呆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向一旁的少女,脸上没有展露出丝毫表情。——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少女不在意。国家虽然不再失去了条理,但这名官员仍然忠于他的职守。他的职责是查明接近禁门之人的身份,而他已然知道这名少女是谁要做什么,所以不必再问。
少女瞥了一眼后,继续往前走。前方有一间将断崖削去一块后建成的屋子,那是厩舍。这间厩舍是用于停放王的骑乘、以及来访者与守门兵士的骑乘的场所。厩舍一旁是把守禁门的兵士驻屯所。驻屯所内当下站着五名兵士,同样是面无表情,就这么直直地站着,像雕像一般。立在门旁的一名阍人也是一样,一动不动地看向少女。他们都认识她,对于她在禁门周边走动也已经习以为常。可如果是对于不认识的人,则会立即倾巢而出,若是入侵者,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这座王宫就是如此冷酷和无情。
走到厩舍旁,少女伸头往里看去。厩舍中停放的骑兽的骑位已经占了半数左右。最里面的一个骑位前蹲着一个人影,那是个男人,似乎是蹲坐在一个桶子上,巨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少女一脚踏入厩舍,那个人将头转了过来。看向少女的那双眼睛,并未透露出任何意外和疑惑,倒是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复杂。至少不像其他人,只是机械地、像个傀儡似的不露声色。
“别老是阴沉着脸嘛。”
那人也不回答,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男人正对着的骑位中,正蹲着一只白色的虎形生物。那骑兽勇猛健壮,通体白色毛发上染着黑色条纹,尾巴足有身体那么长,眼里发出异样的光芒。
“计都,你还好吗?”
少女对骑兽说。她想更加靠近一点,但却做不到。这头驺虞不允许眼前这个男人以外的任何人靠近。骑位前设有铁栏杆,就是为了防止它突然袭击靠近它的人。骑兽或许只是不允许人靠近,但仅仅是前爪轻轻一挥,对于靠近的人来说,可是性命攸关。因此少女仅仅是站在男人身旁探身看向骑位。
“听说台辅回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驺虞,旁边想起吞咽气息的声音。
“台辅——”旁边的男人说着站起身来,他身躯健硕,站起来尤其显得高大。“耶利,你说的是真的吗?”
耶利抬头看着男人。
“那还有假?”
“是被抓回来的吗?”
“台辅自己回来的。就从大门大摇大摆地进来的。既没人抓他也没有必要抓,因为他说阿选就是新王。”
男人猛地屈身,作势要抓住耶利的肩膀,耶利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闪了过去。男人惊愕地看着耶利。
“阿选?他是王?”
“台辅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
男人大吼道。
“那人就是个反贼,谋朝篡位屠戮百姓,他有什么资格做王!”
耶利斜着头看着男人。
“骁宗不也一样吗?军人不都一样?”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手里都沾了戴国国民的鲜血。阿选和骁宗都一样——严赵你也一样!”
严赵显然已经被激怒了。
“我们是因为有正当的理由。我们的手上不会沾染无辜百姓的血。”
“你若这么说,阿选杀人说不定也有正当的理由。”
“一个乱臣贼子能有什么正当理由!”
“他可不是什么乱臣贼子,这不是已经有了天命了吗?”
“胡说!”严赵厉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会有新王,戴王他现在——”
严赵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脸上露出些许慌乱的神色。
“——难道你是说?”
“我想说的是,白雉至今仍未掉落。白雉未落,就不可能有新王出现。朝廷里都是这么说的。”
说完严赵仰天长叹了一声,仍看向耶利。
“你的主公是怎么说的?”
“主公说不可能。”
严赵似乎想把满腔的愤恨克制住,他一屁股坐在身旁的桶上。
“也就是说阿选不可能是新王了。那十有八九是他把台辅抓起来,逼他说的。”
“我都说了,台辅是自己回来的,话也是他自己说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耶利耸了耸肩,看向骑位中的驺虞。驺虞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耶利与严赵的争吵。
“一场暴风要来了……”
耶利喃喃地说道。严赵讶异地看着耶利。
“是主公说的,他说风暴要来了,时代将有大变动,也不知变好还是变坏。”
严赵看着耶利半晌,有些泄气地将手搭在膝盖上。
“……你主公究竟想说什么?真搞不懂。”
“我家主公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理解的。”
严赵叹了口气,转而说道:“他……还好吗?”
“你是说台辅吗?我没有见到,不知道。”
“应该长大了吧……”
戴国的麒麟回到了王宫——庞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同是小臣的午月。
“真的吗?”
午月心中一阵欢喜,可接下来却隐隐感到些许不安。
“应该没有错。”庞淑一边磨着剑一边对午月说,表情和声音都显得很轻快。“有人确认过了,说确定是台辅没有错。而且台辅还亲口说了要指定阿选为新王。”
“难道是?”
午月脱口而出。
“难道什么?你想到了什么?”
庞淑停下手中的剑,看向午月,稚嫩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午月自觉失言,忙摇摇头说“没什么”。庞淑看了午月一会儿,脸上露出笑容,继续磨剑。
“看来阿选大人真的是戴国的新王啊,好时代终于要来了。”
庞淑难掩兴奋的心情,他感到终于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是啊,”午月心不在焉地回应道。然后,他抱着一只膝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自觉地开始咬自己的指甲。
这是内殿的一角,是宫中小臣们待机的地方。午月是五年前成为小臣的,而庞淑则是去年才来。负责护卫王的安全的小臣是从士兵中选拔来的,由于责任重大,通常是由军中兵长以上的职位来承担。兵长一般是统领一百人士兵的长官,有一定的地位,同时也就要求有相应的能力。年轻的庞淑刚刚升任兵长,接着就被选任为小臣,平时在其他小臣面前也就难免心中的骄傲和兴奋。
——一个新的王……
午月的心情有些复杂。这六年间,戴国没有麒麟,虽说阿选作为王掌管着朝廷,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王和麒麟两者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之一则是很不幸的。这次宰辅归来对于戴国百姓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可这些年,宰辅却不在宫中。而元凶正是阿选,阿选犯有大逆不道之罪。
午月曾是阿选的麾下,在现在的禁军左军将军成行的部下担任旅帅一职。午月与上司成行虽未参与阿选的篡位,却也不能说对王和麒麟的失踪无任何瓜葛。至少,午月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他既没有发出质疑的声音也没有对阿选有过任何劝谏的行为,在明知阿选是篡位之后仍然没有反抗。也就是说,对于阿选的篡位,他是默认的。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也是将麒麟从宫城逼走的那一方的人,因此,他没有资格对麒麟的归来感到欣喜。与此同时,他也隐隐感到,一个篡位之人,怎么还能光明正大地当上王呢?
——庞淑一定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庞淑原本出身于戴国南部的凯州。在凯州师将军津梁被编入王师时一同跟来了。不管从那个方面来看,庞淑都没有参与到阿选的谋反,对戴国的现状没有任何责任。他是真心为麒麟的归来感到高兴,并认为戴国的体制将因此改变,自己也终将有用武之地。午月非常能够理解庞淑的心情。小臣平时负责王的护卫,有机会接触到王的私人空间。虽是王宫要职,可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都只是在王宫一角待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工作。
——这就像是养了一群闲人。
轮到自己值班时就前往待机处,只需要一直这么等着就行,一直到当班结束,自行回家,终日无所事事。另一方面,阿选也并没有让小臣来担任护卫工作。有时阿选前往内殿时,小臣会担任内殿的警卫,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午月自己也不知道阿选出行时究竟是谁、以及怎样担任护卫工作。
——为何不让人接近自己呢?
午月原是阿选的部下,即使有一些委屈,但只要阿选认可,自己便由衷地感到高兴,因此他总认为能够在阿选身边服侍,是一种至高的荣誉。但实际上却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就这样过了五年的岁月。
已经不知多少次询问过上司官员,但永远都是被告知这就是工作。但庞淑不同。
“什么时候登基呢?”
庞淑显得异常兴奋。午月只是冷冷地回答“谁知道呢?”
归泉心中感到非常苦闷,因为阿选不知何时再也不到军队里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
对于归泉来说,阿选是他引以为傲的主公。阿选德高望重同时能力又强,且行事果断,在战场上屡战屡胜,是骄王的第一重臣,军中评价颇高。虽说周围经常拿阿选与骁宗作比较,但在归泉心中,阿选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归泉认为,骁宗不善于与周围的人统一步调,有独断专权的一面。但阿选不同。他常常与部下聊天,说话也很有耐心,为人重感情,也很细心,让人感觉非常牢靠。这也是为什么他总见泰麒对骁宗诚惶诚恐,却对阿选无所顾忌。阿选有容人的度量,也有包容心,让人很有安心感。但骁宗没有。有时对他人表现出抗拒,也让人感觉无法接近。
因此,归泉始终都不解当初为什么是骁宗当上了王,而不是阿选。
——阿选才是王,他比骁宗更加优秀。
因此,当阿选谋反时,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选骁宗是上天的失误,而阿选则自行纠正了。这就是正义。
那以后,归泉也暗下决心,要协助阿选向天下证明他才是名副其实的王。只要是为了主公,不管什么工作都愿意做,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要将因为上天的错误选择而扭曲的时代拉回到真正的王的身边。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阿选再也不出现了,也不与归泉等旧日的部下见面了。要见一面变得很困难,就连听到他的声音也变得求之不可得了。现下,对于曾经的旧部,阿选没有任何指示,也没有任何命令。
“阿选大人究竟是怎么了?”
归泉实在是忍受不了,于是向上司品坚询问。品坚自嘲般地笑了。
“想来必是我等已无法回应阿选大人的要求了吧。我们无法使他满意。”
“可是,我们也没有办砸任何事情呀。”
说完,归泉沉默了下来。阿选的命令,都无一例外地完成了,但是,是否真的达到了阿选预定的目标呢?比如,阿选下令清除反民,于是大家按照指示将叛乱镇压了下去,这可以说是完成了人物。可是,阿选所期望的,是一个没有反民的世界啊!从这一层意思上来说,远不能说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如此想来,归泉等人确实是没有达到阿选的要求。
“但是,那也不光是我们呀。”
归泉说完,品坚叹了一口气。
“那也许是我们不足之处最多的吧。我们原本在文州就没有尽全力。”
归泉说不出话来了。骁宗失踪当时,与骁宗共赴文州的正是归泉等人。他们并没有被事先告知阿选的阴谋,因此他们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保护撤围,他们也忠实地按照计划进行了。也正因为如此,说不定在这过程中做了什么妨碍阿选的计划的事。事实上骁宗当时只是失踪而并未死亡。也许是在遇到袭击时自己反而采取了阻碍袭击的行动。
“阿选大人恐怕是对我们很失望……”
品坚的语气显得很落寞,归泉也低下了头。
——确实,我们做得不好。
朝廷无法整顿,国家无法正常运行,这正是因为归泉等人没有充分工作,或是说没有进行有效的工作。况且品坚原本并非阿选嫡系的麾下。他在骄王时代隶属另一位将军。当归泉加入的时候品坚虽已在阿选帐中,但是否嫡系将士,区别还是不小的。
——可是……
归泉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阿选当面指出归泉工作有问题。那是在一次重大的失误后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做事这么不得要领?”阿选脸上仍然露出温和的笑容,“看来对你来说,抓住重点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归泉低头请罪,阿选却拍着归泉的后背说:“不过,也正因此值得信赖。做事不卑不亢。”
阿选安慰他说,这不能算归泉的错,而是下达命令的自己的失误,因此不必自责。
事后品坚也对他说:“阿选大人说你愚直犯傻,但你要知道,愚直也是一种资质,并非你想要便能做到,阿选大人的意思是让你好好珍惜这份资质。”
听品坚这么一说,归泉内心非常高兴。他自知有不如他人之处,因此只能努力尽责。可即使这样较之其他人仍然有所不足。这次受到阿选如此评价,自然是欣喜不已。
可如今却依然被弃如敝履。可能是阿选最终还是对自己失望了吧,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能之辈。
归泉向品坚吐露了心声,品坚无奈地笑了笑,说:“阿选大人曾说过,我与归泉你很相似。这么说来,那我也与你一样,同被主公抛弃了。”
“哪里哪里,品坚大人您与在下怎可同日而语?您深谋远虑、雷厉风行,立下了赫赫功绩,与我可是完全不同。”
“但我认为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部下。”
归泉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品坚是否真这么认为。
“我可是在夸你啊。”品坚笑着说,“做你该做的事就好了。同时,也要不断提高,以期终有一日能够派上用场啊。”
归泉点头回应说:“是。”
归泉无一日不这样要求自己,以便在阿选需要时能够挺身而出,不负厚望。而现在,时机终于到来了。
——泰麒回来了,而且宣称阿选是新王。
如此一来,王朝将会有大的变动。阴沉冷峻的王宫也势必开始运作。归泉想,新的时代真的要到来了。阿选应该也不会再选择沉默,一定将会对曾经的部下下达新的指令。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