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火候不足者与奴隶
突破武神具祭第三回合。
那是非常光荣的一项壮举。
可以说斗士与铁匠各别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与打铁技术。
至少在多邦嘎地坑可以自豪好几年。
「……」
但是,普莉梅菈的心情难以称作开朗。
她的目的确实是达成了。
在第三回合,有斗士穿戴她自己铸造的武具,打倒了穿戴姊姊武具的斗士。
怎么样?看到了吧?我的本事更高。
休想再说我是三脚猫。
普莉梅菈原以为自己会有如此的心境。
(……)
一天的战斗结束,普莉梅菈回到自己的工坊以后就一直愁颜不展。
她手上有霸修比赛中用的剑。
克服了三场比赛的剑。
彷佛理所当然地……其剑身既直又长,剑锋散发微光。
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弯曲变形。非但如此,连剑刃都没有缺损。
因为自己的技术已经进步,因为这是精心铸造的一柄剑,所以才没有弯掉?
不是的。
普莉梅菈望向摆在工作台上的手甲。
那里有一副扭曲破烂的手甲。
用来保护手腕与拳头的手甲。
当然,配合霸修的需求,那被制作得厚实坚固,在预赛时就算有金属零件松动,也未曾留下伤痕。
可是如今组成手甲的铁片被打瘪了,而且有破损。
宛如被物体高速碰撞过的损坏方式。
(他是用手甲揍对方的。)
霸修没有用剑。
证据在于第一回合结束后,普莉梅菈修理的也不是剑,而是手甲。
霸修靠手甲打断了寇尔寇尔的大剑,取得胜利。
(虽然我有叫他想办法保住武器……)
用护甲痛殴对手。
以规则而言无比接近灰色地带。
现今的大赛只准用剑当武器,旨在透过统一武器外型以保强度的公平性。
当然比赛中用其他武器是违反规定的,把铠甲当武器使用将构成犯规。
话虽如此,一旦双方激烈较劲,也会发生无法只用剑攻击的状况。
情急之下使出肘击、膝撞或头槌的选手比比皆是。
矮人办的武斗比赛并没有细腻到会把那些全算成犯规。
换句话说,用铠甲痛殴对手的行为不至于出问题。
当然,如果铠甲明显设计成武器的外型,就会被判出局……
但普莉梅菈铸造的铠甲属于标准款,不需要担那种心。
话虽如此,铠甲仍是铠甲。
这样的用途并不在设想之内。要修是可以修,但无法完整修复。
应该迟早会迎来极限而毁坏。
剑不被使用,铠甲则被用在设想外的用途。
身为铁匠,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
普莉梅菈没有傻到能为此骄傲。
「总之,得帮他修好铠甲……」
普莉梅菈这么说著,瞧了瞧收纳金属铸块的盒子,并且露出为难之色。
盒子里装的金属铸块属于常见的普通铁。
普莉梅菈从矿石提炼的货色好归好,量却略嫌短缺。
正常来想,她带的量是足以撑到比赛结束……
「假如铠甲每次都被搞坏,这点存量就不够了……」
话说到这里,她语塞了。
回想起来,之前霸修固然会把剑弄坏,却从来没让铠甲毁损过。
他总是只把武器弄坏,还能从容不迫地取胜。
「……」
对于这一点,普莉梅菈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可是,她还没有将想法化为言语,腿就先动了。
普莉梅菈朝著在隔壁房间不知道跟妖精在讨论些什么的霸修喊了一声:
「听著!因为你连防具都开始弄坏了,材料不够用,我要去采购补充,跟过来!」
「嗯,我知道了。」
连战三场的霸修彷佛毫不疲倦……呃,实际上应该也没累到他,因此他只管迅速起身就跟到普莉梅菈后头。
于是,他们又来到矿石市场。
对普莉梅菈来说,这里是从懂事以后就走访过好几次,让她学会挑矿石的地方。
如今哪间店摆著什么样的矿石,又属何种品质,价格是否公道……关于这些细节她全都了然于心。
挑好货更不用多花时间。
普莉梅菈立刻就能认出最顶级的矿石,还觉得就算不是上乘货色,自己凭技术便能制作出一流武具。她更深信自己就是有这种本领。
所以普莉梅菈总是三两下便买完需要的东西回去。
当中没有丝毫犹豫。
「唔……」
这样的她现在却在苦恼。
面对堆积如山的矿石,普莉梅菈一个一个拿到手里,再面有难色地放回架上。
原以为她凝视著铁灰色的矿石堆,随即又走到红褐色的矿石堆前。这时候的她仍旧面有难色,还咬住嘴唇摇起头。
「哎哟,你买颗矿石是要拖多久嘛!」
有只妖精就对这样的普莉梅菈按捺不住了。
尽管这只妖精从未按捺住情绪。
「……下一场是决赛,她再怎么苦思也不够吧。」
「唉~~这样好吗?老大,苦思是很重要,到这种时候还在苦思可就不行喽。要我说嘛,买东西等于上战场!上战场要事先想好自己该做什么!换句话说,买东西也该在出门前先决定好买什么。到了卖场,当然还是会出现三心二意的状况,但只要断然先把原定的目标买下来,再考虑剩余的钱要怎么用就好啦!你说对吧,老大!」
「说得没错。在战场犹豫是死路一条,我看过好几个像那样丧命的人,尤其是明天要决战,内心仍存有迷惘的人大多会死。」
「要不然……!」
普莉梅菈因为霸修说的话而回头。
她的表情有别于平时。
眉毛是上扬的,牙齿也露了出来,生气的脸孔一如往常,握著的拳头却在发抖,还看得出眼里有动摇与迷惘。
「要不然……怎样?」
「……」
普莉梅菈无法接话。
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该讲下一句话。
她觉得讲出来以后,自己原本重视的某种理念就会随之瓦解。
「要、要不然,你对于铠甲的材质有什么想法?」
「我对矿石并不熟悉。」
「但是要穿哪种铠甲比较好,你还是有想法的吧?比方说,在明天就要决战的时候,你穿什么样的铠甲会觉得放心?」
普莉梅菈没有抱太大期待。
因为回想起来,这个半兽人一次都没有对她开过要求。
不,错了,是普莉梅菈不让他表达。普莉梅菈一直在抱怨霸修本领太差,所以只会叫他自己想办法,都没有进一步沟通。
话虽如此,她也不认为粗线条的霸修能给出像样的答覆。
即使有答覆,大概也只是要求坚固牢靠就好。普莉梅菈已经料想过了。
「铠甲要穿习惯的才好。决赛在明天,然而我也开始适应目前的铠甲了。能更牢靠就再好不过,但我希望别做大幅改动。」
「什么?」
「呃……感觉步伐能跨得大一点会比较好。麻烦帮我把脚踝的部位调整一下。」
「……」
霸修的言词如料想般粗枝大叶,绝对称不上具体。
普莉梅菈却觉得像是被人用大石头砸中了脑袋。
后来,普莉梅菈与霸修分开。
普莉梅菈认为霸修在工坊会让她分心,就用叫他去喝酒的形式把他赶了出去。
当然,她的话里毫无活力就是了……
总之到最后,普莉梅菈并没有买矿石回来。
既然不需要改换材质,库存就够用。
普莉梅菈正在火炉前发呆。
接著是决赛。剑与铠甲,该改善的地方要改善,该修的地方要修,普莉梅菈有心让武具变得更好,手却没有动作。
她不知道该怎么行动。
「?」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了工坊的门。
叩叩──门被客气地敲了敲。
若要当成霸修回来,时间嫌早了点。
半兽人应当跟矮人一样贪杯,他会喝到子夜才对。
想到这里,普莉梅菈绷紧了身体。
在明天的决赛,就会与前八强碰上吧。
身为多邦嘎家族长男的巴拉巴多邦嘎也名列其中。
该不会是为了助其获胜,多邦嘎家族的某个成员就派了刺客过来……
然而,普莉梅菈立刻摇了头。
(不对,那样对方是不会敲门的。)
要搅局的话,手段应该更加激烈。对方会踹破门板,将普莉梅菈的工坊破坏殆尽,再意气风发地回去。
理应做到这种地步才对。
普莉梅菈如此心想,就毫无戒备地开了门。
「……!」
于是,门前站著她始料未及的人物。
不,要说没料到就是自欺欺人吧。
因为她曾有一个梦想。
那就是参加武神具祭,给那些瞧不起自己的家伙好看以后,他们就会流著泪下跪,并且向自己赔罪。
「大姊……」
「嗨……」
在门前的是卡露梅菈多邦嘎。
普莉梅菈的姊姊。
不过,卡露梅菈根本没有下跪。她带著一副尴尬的表情,交抱双臂站著。
「你来做什么?」
「哎……这个嘛,我是有话想说,不过结果终究摆在眼前。」
第三回合的对手。
兽人战士柯洛。
霸修一拳击倒的对手。
卡露梅菈没有留到第二天赛程,而普莉梅菈留下来了。这就是结果。
「抱歉,以往那样对你。我似乎把你看得太低了。」
卡露梅菈这么说完,就把挂在腰际的酒瓶递向普莉梅菈。
赔罪与赞美都要随酒道来,这是矮人的常识。
这瓶酒一收下,就等于普莉梅菈接受赔罪。
「……」
可是,普莉梅菈没有把手伸向酒。
「果然你不肯原谅姊姊吗?」
卡露梅菈苦笑著把酒收回去。
「……」
普莉梅菈的心境很是复杂。
的确,自己理应期待过这一刻。
收下这瓶酒,再直言告诫「以后别再说我母亲坏话」,这曾经是普莉梅菈的梦想。
但她的手却没有动。
「无论如何,恭喜你晋级前八强。」
「嗯……」
「怎么,我还以为你会更高兴,脸色黯淡成这样。」
霸修确实战胜了柯洛……与姊姊搭档的斗士。
所以那可以说是普莉梅菈的胜利吗?
断无此理。
剑用到弯曲变形,铠甲也揍得凹瘪。
看霸修一路连胜的过程就晓得。
霸修都在手下留情。志在夺冠的他费尽心思,就是要避免损伤武具,还节制力道来打倒对手。照理说,武具明明是为了避免自己受伤才穿戴的。
普莉梅菈认为这很可耻。
哪有铁匠让斗士为自己打造的铠甲操心之理呢?
「大姊,你走吧……」
「……唉,难不成你还要跟我呕气?你就是这样才会被说不成熟。替一流战士制作武具当然是困难的。我是不晓得那个叫霸修的战士有多闻名,但是看了比赛就知道他属于顶尖水准。好比老爸对其他矮人的武具无法满意,光凭寻常武具,别说要满足一流战士……」
「反正你走就是了!」
卡露梅菈被普莉梅菈伸手一推,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我说啊,你就是这样才……!」
气得想指责对方的卡露梅菈倒抽一口气。
因为普莉梅菈眼里流下了泪水。
回想起来,普莉梅菈是个不太会哭泣的孩子。
无论被人说什么,她都只会咬牙动怒或者虚张声势,从来没哭过。
「……我懂了。我这就走。」
卡露梅菈说完便旋踵离去。
然而,她走了几步又忽地停下。
「但是,普莉梅菈,再不认清事实,可没有人救得了你喔……」
她在最后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普莉梅菈甚至没有目送她,回到工坊之后也只是杵在原地不动。
在她的眼前有毁坏的右手甲,以及留著浓厚修补色彩的左手甲。
另外,还有那柄恐怕只要霸修使劲一挥就会弯曲变形的大剑。
「到底要我怎么办嘛。」
普莉梅菈吸了吸鼻水,嘴里如此嘀咕。
◆◆◆
此时,霸修人在酒馆。
由于顺利通过了开赛后第一天的赛程,他正与捷儿举杯小小庆祝。
对战士来说,战胜后的酒席比什么都重要。
毕竟胜利是可喜的,不高兴便显得虚伪。
在这种场合,原本半兽人还会纵情把女性当成玩物……
不过,那可以留到第二天夺冠后再来享受。
毕竟只要明天获得胜利,霸修就可以合法讨到老婆,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日子正在等著他。
「于是老大登场了!老大一抵达,就定睛环顾四周……倒下的战友;得意的敌兵。老大不可能默许这些!咆哮的老大!震飞的敌兵!炽热的战况好似要令人燃烧殆尽!」
「噢噢噢噢~~!」
捷儿在霸修的座位上演著话剧。
两手拿餐刀的捷儿一会飞到右边切开牛腿肉块,一会飞到左边用刀捅熏猪肉。
周围的男子们见状都大声喝采。
不过,与其说他们的视线放在捷儿身上,还不如说是向著捷儿讲述的内容,乃至于霸修那边。
战争中的英雄纵然有好几名,霸修仍是特别的,称他是活传奇也不为过。
能与此等人物共进酒的机会可不好找。
在霸修身边有各类不同的种族。
矮人自不用说,还看得见智人与兽人的身影。
在武神具祭败给霸修的食人魔寇尔寇尔,还有兽人柯洛,也理所当然地聆听著捷儿讲述那些英勇事迹。
那些在霸修的英勇事迹当中出现的敌兵或许正是自己的亲朋好友,现场却没有人对此感到介意。
毕竟这类事迹提到的敌人永远都只是单纯的「敌兵」罢了。
没办法看开的人根本就不会接近霸修才对。
「……」
霸修一面豪饮一面带著为难的脸色保持缄默。
他并不是在生气。
霸修心里冷汗直流。他战战兢兢地就怕什么时候会被问到跟女性的经验。
因为在半兽人的庆功宴上,那是必谈的话题。
顺带一提,其他种族就不太有人会好奇那种事。
有归有,但在场众人又不是魅魔,谁会特地用这种难得的机会问那些粗鄙之事呢?
而且霸修那种态度在周围人们看来,著实是硬派风格。
提到战争的英雄,尽是些功劳不大却老爱吹嘘的家伙。
当然其中也是有留下可观战绩的人物,然而这里的酒客大多已经听腻那些故事了。
要聊的话,甚至他们自己还更有战绩。
眼前这位半兽人则是成就明显高过自己的奇人。
从今天的比赛就可看出他并非冒牌货。
明明如此,他却不愿多谈。
有时候捷儿会拋来一句「老大,那是什么时候的战役?」或者「记得当时的敌人有五百名以上,对不对!」之类的问题,霸修顶多回答「亚洛肯湿地之战」或者「没那么多,五十名左右而已」,谈吐精简。
实在有风范。
况且那些事迹都是有凭有据。毕竟知道霸修作战经历的人有时候就会开口表示「我目睹过那场战役」或者「那件事我有听说」而跟著回忆。
他们都笃定霸修就是那名传奇男子。
此刻,我们可是在跟了不起的男人一块喝酒──众人心想。
「哎呀,已经这么晚啦。老大,我们差不多该回去喽。虽然老大一年不睡觉也没问题,但明天还有比赛嘛,要让身体在万全的状态下应战才行。」
「也对。」
捷儿说的话让霸修起身。
霸修并不讨厌被人追捧,然而他在这里有别的目的。
现场若有一两个美女就另当别论,但他目前希望专注于比赛。
能否得到冠军,结果可说天差地别。
霸修以往从来没有因为睡眠不足而败阵的经验,不过,他希望尽可能排除会让自己输的理由。
「喂,霸修先生要回去了!」
「这里的酒钱由我来付!」
「蠢货!要请客招待霸修先生的是我啦!」
「不,我来付……!」
霸修侧眼望著男人们争夺起请英雄喝酒的名誉,然后从店里离去。
夜已深。
明明如此,由于城里正在举行祭典,街上满是行人。
霸修钻过人潮,迈步走向普莉梅菈的工坊。
心情绝佳。胜利的美酒让情绪昂扬,更让脚步变得轻快。
不过,真正的胜利并不在今晚,而是在明天。
冠军得手,霸修就可以讨到老婆。一想到明天的这个时刻,霸修的脚步简直轻快得可以登上天。
就算这样,松懈乃是大忌。
霸修绷紧神经赶著回去……
忽然间,他的手臂被人揪住了。
「!」
霸修一转眼就被拉进暗巷。
话虽如此,他可是霸修。
尽管突然被人硬拖,霸修也没有失去平衡,还气势汹汹地站到犯人面前。
「谁!」
抓著霸修手臂的人是个将兜帽深深戴到眼前的男子。
霸修光从他的身段就看出他是老练的战士。
对方手臂粗壮,与霸修同等或更粗。其重心已经放低,要撂倒他不容易。
但是,霸修著眼的地方不只这些。对方的脚上挂著锁链,锁链前端还接著一颗尺寸应该相当于智人族头颅的铁球。
由此可见对方是奴隶。
「在开赛典礼上看见你时,我还怀疑过自己的眼睛,果然是你,霸修!」
戴兜帽的男子这么说完就缓缓地掀起兜帽。
从帽子底下现出的脸与霸修十分相像。
绿色肌肤,外露的尖牙。
是半兽人。
普通的绿半兽人。
皮肤色泽比霸修略深,然而更显眼的是那张有烧伤痕迹的脸。
仔细一瞧,抓住霸修的那只左手并没有无名指与小指。
无论是那张脸或者那只手……不对,霸修在看见那些之前,就先对那副嗓音感到有印象了。不会错。
「难道是你,东佐伊?」
「对,正是本大爷!」
「竟然会在这里碰面,我还以为你死了!」
「很不巧,我就是命硬,一直都活著!」
东佐伊被当成战死者是在多邦嘎地坑之战。
话虽如此,并没有人发现他的遗体。
当时七种族联合连战连败,霸修他们也接连败阵了好几次。
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在那段时期消失。
霸修还记得东佐伊也是在那时消失踪影的。
伙伴从战场上消失,与死亡同义。
毕竟勇敢的半兽人战士不可能逃离战场,从此未返。
「这不是东佐伊老大吗!好久不见耶!」
「哈哈,原来捷儿也跟你在一起!」
然而,半兽人是粗线条的种族。
就算与部队走散,只要能与其他部族会合,也会出现被该部族编进其他部队继续作战的状况。
于是,日后碰巧遇见原本部队的战友,就会感叹:「原来你这家伙还活著啊!」庆幸彼此能重逢。
「欸,霸修,你们似乎都挺健朗的嘛!原来你现在被称作『英雄』吗?喂,这称号跟你可真相配!」
「呃,哪里,嗯……」
这时候,霸修看了东佐伊脚上挂的锁链。
仔细一瞧,东佐伊连脖子都套著粗重的铁环。
他是奴隶之身。
半兽人出奔他国后,若是为非作歹遭到捉拿,就会沦为奴隶。
就像之前在竞技场打斗的半兽人……不对,现在想想那也是东佐伊吧。
霸修看见在竞技场战斗的东佐伊,曾断言那是半兽人打破戒律应得的末路。
他的想法到现在仍未改变。
然而,东佐伊理应不是那样的半兽人。
他属于准备周到又不忘下工夫的男子汉,但无疑是勇敢的战士,更是以投身于战斗为傲的男人。
东佐伊并没有愚昧到会违抗半兽人王的命令。
「……东佐伊,你怎么成了这样?」
「啊,这个吗……说来丢脸,这是因为我们……不,是我力有不逮。」
面对霸修的疑问,东佐伊露出看似惭愧也像懊悔的表情。
不过,他那种表情很快就消失了。
「但是今年我就能设法解决。你放心,我不会让半兽人的骄傲再受到玷污,哪怕赌上半兽人王之名。」
「……」
霸修不太懂东佐伊话里的含意。
可是,对方连半兽人王的名讳都提出来了。
东佐伊肯定也对自己离群漂泊感到后悔,以至于沦为奴隶,还被迫表演那种丢人的战斗,就心生反省了吧。
既然如此,霸修打算原谅他。
身为曾在同一个小队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们有过好几次互救性命的交情。
如果有必要,对于半兽人王,他也可以回国帮忙从中斡旋。
「话说,霸修,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哎,我问这什么废话。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呃,我根本没有感到麻烦……」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果真是我们布达斯中队的骄傲!」
东佐伊对霸修大力称赞,然而,他又一次露出了惭愧的表情。
「可是,霸修,尽管你辛苦来到这里……说句不中听的,照这样下去,我俩会在明天的决赛碰面。」
「是吗?不过,那又如何?」
「我很难向你开口……」
东佐伊一脸不知道是否该启齿的表情。
然而,他下定决心似的望向霸修,并且直言:
「明天的比赛,你能不能输给我?」
「什么?」
「不,你身为半兽人的英雄,总不能输给我这种货色。你别到会场就好。」
「……为什么?你为何要我那么做?」
「为什么?喂喂喂,你想逼我亲口说出来吗?饶了我吧,霸修,我也有所谓的自尊耶。虽然跟你一比,或许就显得渺小了。」
东佐伊苦笑著如此说道。他似乎无意回答。
故意输掉。
故意不出场比赛。
倘若霸修有意,他并非做不到。
被当成怯战会让霸修不快,感觉也有损名誉。
可是,既然过去的战友提出了不情之请,霸修就有度量包容。
「不过,东佐伊,我来这里也有自己的目的。」
「哎,别把话说尽,我都明白。到时候我不会让任何人取笑你是怯战才逃跑的,我们所有弟兄都将保护你的名誉,之后也会记得报答。啊,对了,不然我把自己的女人送你吧?」
「……慢著。你身为奴隶,却能拥有自己的女人?」
「是啊,我有自己的女人,虽然她跟我同样是奴隶。她名叫艾琳蒂……嗯,不错的女人。身体健康,而且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能平安回乡的话,我原本想娶她当老婆,可是能送你当谢礼也不算可惜啦。」
霸修认为自己摆了副臭脸。
霸修何尝不是半兽人。
虽说有英雄头衔,他仍具备常人的嫉妒心。
就算东佐伊已经反省,连打破半兽人王定的戒律还沦为奴隶之徒也有老婆,为什么自己至今都没有对象呢?
「……嗯~~」
然而,这提议不坏。
半兽人不会撒谎。
既然东佐伊说那女人不错,应该就是个好女人。
不用特地在武神具祭拿冠军也保证弄得到好女人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
东佐伊能达成自身目的,霸修也能把女人弄到手。
简直是两全其美。
虽然不知道东佐伊在打什么主意,从他的说词来判断,霸修毫无吃亏之处。
反正普莉梅菈也达到目的了,弃权应该没问题。
但……
「霸修,向专程来比赛的你拜托这种事,我自知失礼。可是……求求你,我希望在最后可以亲手将事情了结。」
东佐伊由衷惭愧地这么说完,就消失在暗巷深处。
只剩拖著铁球的声音于暗巷中久久不散。
「老大,现在要怎么办呢?」
「……」
霸修没有回答。
他只是带著为难的脸色杵在原地,一直望著东佐伊消失的方向。
◆◆◆
深夜。
喝完酒回来的霸修入睡以后,普莉梅菈仍待在工坊。
矮人是所有种族当中最不需要睡眠的种族。
尤其是在打铁时,他们会从火与土精灵那里获得力量,甚至撑得过七天七夜的作业都不用睡。
虽说普莉梅菈属于智人混血种,熬夜对她并不成问题。
在她眼前有已经修理完毕的手甲,以及剑。
普莉梅菈认为照现状还是不行,一直在重新锻剑。
「可恶……这样是不行的。这不堪用……」
又一柄。铁块般的剑被普莉梅菈甩到旁边。
铿啷一声,剑掉在工坊角落。
换作以前,她打出那样的剑应该就满足了。
并没有什么缺点可挑。锋利度出色,耐用性也十足。
至少普莉梅菈是这么想。
然而要让霸修使用的话,要在决赛赢到最后的话,那柄剑靠不住。
八成会跟之前一样折弯扭曲,或者在战斗途中应声折断吧。
要怪在霸修身上很容易,但就算怪他,胜利也不可能自己送上门。
在决赛交手的对象全是比之前更高竿的强者。
斗士也都是武神具祭的常客,理应对武神具祭的求胜之道颇有心得。
既然如此,要是霸修使不来武具这一点被看穿,他们因而针对武具下手,或者拖长战斗使武器遭到破坏而饮败,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武具损坏导致败北。
那并不是霸修的败北。
而是普莉梅菈的败北。
「……呼~~」
普莉梅菈发出带有焦躁的叹息。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打出让霸修用了也不会弯掉的剑。
普莉梅菈跟矮人一样,从小到大都在打铁。基本功全灌输给她了,她也被人称赞过有天分。
而且,普莉梅菈也研究了好几种独门的打铁秘方。
她还用其他矮人不屑一顾的新素材制作过武具。
要比打铁的技术,普莉梅菈自认不会输,无论跟谁比。
但就算这样,她还是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打出让霸修堪用的剑……
普莉梅菈歇下手,凝视著火焰。
现场被火焰劈啪燃烧的声音还有霸修从仓库传来的打呼声支配。
(像这种时候,我以前都是怎么克服的……?)
普莉梅菈忽然如此心想,于是她想起来了。
没有错。过去她都是看著范本,再以其为参考。
她出生的家里有好几把多拉多拉多邦嘎留下的练习之作。
「啊。」
这时候,普莉梅菈察觉某件事了。
自己为什么没有察觉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是啊。要范本的话,那里不就有吗?
──可供参考的范本。
她站起身,脚步摇摇晃晃,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朝某处而去。
仓库就在那。
在那里,霸修与捷儿借了地方留宿。
普莉梅菈一手拿著蜡烛,另一手静静打开门后,就发现小小的仓库里有半兽人看似委屈地躺著的身影。
他并没有在打呼,睡相很安静。
普莉梅菈确认过自己要找的东西摆在霸修身边,为了不吵醒他,就捻手捻脚地悄悄把东西拿了起来。
手感沉甸甸的。
普莉梅菈又放轻脚步离开霸修身边,回到工坊。
她靠火炉的亮光仔细端详起拿来的那玩意儿。
那是剑。
彷佛随处可见,材质是暗绿色金属,毫无装饰的朴素长剑。
剑柄很粗,应该是设计给半兽人一类偏高大的种族使用,普莉梅菈的手握不住。
重量远比普莉梅菈打的剑还要重。不可思议的是,她却能轻易举起来摆架势,因为剑的重心匀称得难以置信。
普莉梅菈更用光照著剑,细看剑身。
喉咙发出了吞咽声。
「好美……」
多美的剑身啊──普莉梅菈心想。
上头并没有特殊的刃纹,也没有闪亮的光彩。
观者若不细看,也许会觉得与新铸的剑没多大差异。
然而,不是那样的。
这是花了心思,一遍又一遍反覆重锻的剑身。
忠于基础,憨直而忠实,以过人精确度及熟练度打出来的剑身。
话虽如此,锋利度肯定不怎么样。
但是感觉对它所用的铁很自豪。
甚至可以感受到当中有绝对不会折断的把握。
看来这把剑被施了无法破坏的附魔,但那种技俩不过是额外的。
这把剑不会弯曲。
或许它在跨过几百座战场后就会功成身退,但最起码上个一两次战场并不会使它弯曲。
无论用剑者再怎么笨拙,无论用剑者拥有多大的力量……
「……」
普莉梅菈把剑收回鞘里。
接著她捡起刚才被扔到一旁,由自己铸出来的剑,与霸修的剑相互比较。
何者较优,一目了然。
之后普莉梅菈还拿起了几天前被霸修弄弯的剑。
她再次仔细确认剑是怎么弯的。
剑身呈现出有如弯刀的弧度。
从根部开始弯曲,弧度越往剑尖就越大。
其弧度一路弯到了剑柄,整把剑像是一弯新月。
剑弯得很整齐。居然能弯成这样还不折断,前所未见。
而且若有人能让剑弯成这样……
普莉梅菈蹙起眉头。
脸自然而然地使了劲,眼角阵阵发热。
她隐约有想到该不会这才是真相。
原本她相信自己打的剑会弯曲变形,除了使剑者火候不足外再无别的理由。
可是……普莉梅菈错了。
她是错的。
这种弯曲方式没有对剑造成任何一丝负担。
挥剑的力道毫无浪费地平均分配在整把剑上,每次出手都顺著剑势,力道并未朝横向发散,而是呈纵向传达。因此剑身丝毫没有朝横向弯曲,而且弯成这样也仍未折断。
若非名气响亮的剑士,肯定无法这么用剑。
像这样用剑,也许反倒有损其锋利。
换句话说,用这把剑的人是在为剑著想。怕它折断,怕它变形,然而其力量又足以打倒对手。
用剑者斩敌破敌都是小心翼翼。
『但我自认都有那么做。』
把剑弄弯的男子的嗓音回响于普莉梅菈的脑海。
他使剑并未花多余力气,还顺著剑势,尽管如此,剑却弯了。
这就表示……
「……」
普莉梅菈明白。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明白。
被哥哥姊姊数落自己要独当一面还早,技术仍未到家,虽然她一路否定至今,内心却有所自觉。
她只是在说服自己罢了。
她只是一路自欺欺人罢了。
但是,如今她不得不承认。
拿起名剑,跟自己的废剑比较过后……
现实就摊在眼前。
「我的打铁技术是不成熟的。」
眼泪扑簌簌地从普莉梅菈的脸颊滴落。
(插图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