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庭院里吹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杂草和野花像是在歌唱那样摇曳着。在那之后过了两个月，我和老师的生活一如往常。不过，硬要说的话，若不是我的错觉，老师和我对上视线的次数似乎变多了。

　　例如──

　　（今天的香煎鱼排如何呢？我加了少许的综合辛香料提味喔。）

　　我站在厨房深处眺望老师静静吃光我准备的餐点的模样。看着他一口接一口，我在内心暗自呐喊「很好很好很好」的同时，老师突然抬起头来。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接。

　　「……」

　　不过，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展，老师只是继续低头用餐。

　　我把老师的反应解读成「这个OK」的意思。虽然不确定这种正向判断是否正确，但因为老师总会把我准备的餐点吃得一干二净，我想应该还合他的口味才是。

　　「呵呵。」

　　在庭院里摘取香草时，我回想起这样的光景，不禁开心地轻笑出声。

　　今天，我们同样迎来一个平静的下午。为了准备让老师带回房间的饮料，我举起分别装着咖啡粉、红茶茶叶和花草茶茶叶的三个罐子，结果老师伸手指向花草茶那个。看来他很满意我早上为他冲泡的这种茶。

　　冲泡着老师指名的花草茶时，我听到庭院那头传来人声。我不解地望向老师，发现他微微垂下眼帘。看来有察言观色的必要。

　　「要装作没人在家吗？」

　　「不可能吧。」

　　一名我认识的男子以及一名陌生的少女，站在面对庭院的玻璃门外侧朝屋里张望。

　　「不好意思，突然来访。」

　　「您……您好！」

　　这两名访客，分别是青年商会会长寇特斯先生，以及年纪约莫落在十四、五岁，有着一双水灵大眼，将长发扎成两条辫子的可爱少女。

　　为三人准备好茶水后，我原本打算回房，但寇特斯先生却表示希望我留下来，于是我便和他们一起在餐桌前就坐。

　　虽然只是静静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老师仍散发出不确定本人有没有自觉的强大气场。看似不知道如何打开话匣子的寇特斯先生，表情带着几分尴尬，跟他一同前来的少女感觉也很腼腆。

　　「那个，呃……对了，这孩子是……」

　　寇特斯先生以手示意自己身旁的少女。脸蛋红扑扑的她，双眼闪闪发光地望向老师。

　　「我叫做蒂蒂！那个……我……跟您并不是初次见面……」

　　或许是害羞吧，少女的说话声愈变愈小。

　　（她羞涩的样子好可爱呀。是这孩子想来见老师吗？）

　　「我记得。你是裘达的孙女吧。」

　　（……老师也真是的。）

　　我不禁朝老师瞪了一眼。这么可爱的少女在眼前努力自我介绍，他的回应未免也太冷淡了。在这种时候，态度稍微亲切一点也无所谓呀。因为老师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呢。

　　这么想的我，内心七上八下地望向蒂蒂，担心她会因此胆怯退缩。

　　「您记得我吗！我好开心！」

　　看来是我瞎操心了。少女的表情看起来比刚才更开朗。

　　「我一直很珍惜您在我小时候送给我的押花书签！也把您送的花束做成干燥花了！」

　　「……」

　　「……怎么？」

　　我不自觉直直盯着老师看，结果被他以抗议的视线回望。

　　（因为！送押花书签和花束给年幼的孩子……老师竟然会做出如此贴心的举动？）

　　似乎已经看穿我内心想法的老师，有些厌烦地移开自己的视线。我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把老师当傻子看待。虽然很意外，但这也让我完全对他另眼相看。

　　「那么，老师。关于我们今天前来的目的……」寇特斯先生以像是吃到黄莲那样古怪的表情切入正题。

　　「蒂蒂目前在山的另一头就读中学。她说毕业后想成为专职帮佣。」

　　这句话让身为同行的我心头一惊。

　　「不过，她的家人强力反对，希望她能继续升学。」

　　（嗯哼～跟我家相反呢。）

　　「因为这样，她跟家人大吵一架，于是决定干脆来实际体验……这样或许……」

　　面对老师沉默不语的压力，寇特斯先生说起话开始支支吾吾。老师不断散发出一股质问「为何要跑来我家」的强大气场。

　　「听说璐希尔小姐十六岁就踏上帮佣这条路，所以蒂蒂想来向她讨教一番。」

　　听到话题突然被带到自己身上，我不禁整个人僵住。坐在说话吞吞吐吐的寇特斯先生身旁的蒂蒂，则是笑眯眯地点点头。

　　「……」

　　我感受到视线。是老师。他的视线，想必是针对寇特斯先生刚才那句话，询问我「是这样吗？」的意思吧。没错，我十六岁就踏上帮佣之路了。我以点头的方式回以肯定。

　　「……」

　　不过，没等到我点头，老师便将脸转回正面。感觉好像我在唱独脚戏。虽然做出回应，他却没有理睬，让人有点难为情。

　　（老师不是这个意思吗？还是说，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我有跟他说过吗？又或者，他觉得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不……不知您意下如何……我明白这样其实会给您添麻烦……」

　　听到寇特斯先生这么问，老师平静地吐出一口气。

　　「我一直都待在二楼。如果不会影响到她工作就无妨。」

　　老师给了一个比我想像中更宽容的答案。听到他这么说，寇特斯先生和蒂蒂两人的视线随即转移到我身上。

　　（咦，由我来决定吗……！）

　　少女闪亮亮的双眸中，满溢着干劲、希望和令人炫目的光芒。

　　「如……如果不会影响到我工作……」

　　到头来，我只能重复老师所说的话。

　　「那当然！」

　　蒂蒂用力地首肯。

　　两人回去后，客厅宛如台风过境那样安静无声。仍为那两人的气势感到有些茫然的我，不禁开口询问还留在客厅里的老师。

　　「商会会长还会负责这样的差事吗？」

　　「那两人是表兄妹。」

　　「啊，原来如此……」

　　发现老师主动拿起我端出来当作茶点的饼干。他喀哩喀哩啃着饼干的模样，看起来莫名让人疗愈。

　　隔天，带着振奋表情的蒂蒂再次来访。她表示「因为老师习惯七点用早餐，我想早点过来应该会比较好」，但她抵达的时间早到让刚起床的我有些手忙脚乱。干劲可见一斑。

　　「首先，要到菜园里浇水。」

　　「屋子后方的菜园对吗！请交给我吧！」

　　活力十足的她主动扛起提水的工作。另一方面，担心蒂蒂纤细的手臂会因此骨折的我，则是在一旁看得心惊胆跳。

　　一起替所有的农作物和花卉浇过水后，我们开始寻找能够采收的蔬果。

　　「这个看起来好像可以吃了！」

　　「噢，那个──」

　　我正想接着说「要再等它熟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蒂蒂扭下了一颗大概八分熟的甜椒。

　　「还不行吗？」

　　看到我的反应，蒂蒂显得有些沮丧。这不禁让我涌现罪恶感，总觉得彷佛是自己害得干劲满满的她白忙一场。基于寇特斯先生将蒂蒂托付给我的责任感，我认为自己有鼓励她的使命。

　　「不要紧。虽然可能还没有完全熟透，我们等等做早餐时就用掉它吧。」

　　「早餐……」

　　蒂蒂开口轻喃。

　　「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称赞好吃呢。」

　　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这句低语消失在风中，没有传入我的耳里。

　　「因为要先让老师用餐，必须准时完成才行。」

　　和蒂蒂两人一起站在厨房，让我有种不同于平日的奇妙感受。怎么办……要让她帮忙做什么呢？

　　「我们不会和老师一起吃早餐吗？」

　　听到我的提醒，蒂蒂有些愣住。看到她这样的反应，我也跟着愣住。

　　（原来如此……她是这么想的啊。）

　　「担任帮佣的人，基本上不会跟雇用自己的家庭成员同桌吃饭喔。」

　　「咦……这样啊……」

　　蒂蒂的表情看起来明显很失望。无论帮佣和雇主之间的关系再怎么好，大部分的家庭在这方面还是会划分清楚。还不清楚相关知识的蒂蒂，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对待很冷淡，不过，倘若她未来打算成为帮佣或女仆，就得先建立正确的观念才行。

　　「因为我们不是雇主的家人。」

　　「……」

　　蒂蒂以严肃的表情沉默半晌，最后像是勉强接受地嘟起嘴点点头。

　　接着，我跟她一起将马铃薯削皮。厨房里的气氛依旧有些沉重。

　　「对……对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感觉快要窒息的我，忍不住主动祭出一个安全牌的话题。

　　「是的。在新学期开始前，我们有两个星期的假期。」

　　「我记得你平常是住在学校宿舍里？」

　　「是的。」

　　不知道是因为专注在手边的工作，又或是我刚才的发言让她感到不悦，蒂蒂的反应很冷淡。感觉好像有些爱理不理。

　　（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这些我来削吧。」

　　想当然耳，我的工作速度比蒂蒂要来得快上许多。处理完自己手边的马铃薯时，蒂蒂才正要替第二颗马铃薯削皮。为了讲求时间与效率也为了减少她的负担，我将手伸向剩下的马铃薯。

　　「我的份我自己会做！」

　　蒂蒂随即出声驳斥。

　　（抱歉。）

　　说得也是。她是来这里学习帮佣的技巧，所以应该想自己完成吧。我决定一边观察她的进度，一边处理其他食材。

　　待蒂蒂顺利将马铃薯削完皮后，我把这些马铃薯煮熟、碾压成泥状，接着加入奶油和牛奶，将其搅拌至滑顺的状态。蒂蒂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得趁热加进去搅拌，否则无法让奶油融化。」

　　「原来如此。」

　　「你要试试看吗？」

　　因为蒂蒂一直盯着看，我猜她也想试试。一如所料，她以一声「好！」来回覆。

　　「呜……好硬喔！」

　　「还很黏是吗？我再加点牛奶。」

　　「可是你刚才搅拌时看起来很轻松啊……！」

　　「因为我习惯了。」

　　尽管如此，蒂蒂仍没有把刮刀还给我，继续面红耳赤地用力搅拌马铃薯泥。从至今的表现看来，感觉她是个对工作专注又认真的孩子。

　　当我们终于完成最后的水波蛋时，时间差不多来到早上七点，我也因此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

　　（我还以为会来不及呢……）

　　在备餐同时指导不熟悉厨房作业的人并让她帮忙，是很难拿捏时间的事情。我不禁反省自己好几次企图把蒂蒂负责的工作抢过来做。

　　（我安排工作时间的能力还不够。）

　　「啊，老师！早安！」

　　在我暗自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时，蒂蒂开朗的嗓音传来。我抬起头，看到老师从二楼走下阶梯。他看了看时钟，又看了看我们，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到餐桌前坐下。

　　（他刚才是在确认我的工作进度有没有被影响吧？）

　　「璐希尔小姐！我来端老师的早餐！」

　　身旁的蒂蒂活力充沛地举起手。我决定让干劲十足的她来负责这项任务。我把装着热汤的碗、盛着配菜和沙拉的盘子放上托盘，说了一句：「请你小心喽。」便交给她。蒂蒂看起来很开心。

　　看着她手捧沉重托盘、有些摇摇晃晃地走向餐桌的背影，我的内心七上八下。

　　「老师！请用！我也有帮忙喔！」

　　「……是吗。」

　　相较于蒂蒂活泼的招呼，老师的反应很冷淡。不对，他平常就是那样了。就算表现得亲切一些，应该也不至于少一块肉吧？我再次因为不同的原因而感到忐忑不安。

　　「这是薯泥。里头加了老师最喜欢的黑胡椒喔。」

　　（等……等等！）

　　放下餐点后，蒂蒂仍没有离开老师身边，甚至还开始介绍起今天的餐点。这可不得了。我忘记交代她这样的行为很危险。我感受着加速的心跳，朝老师瞄了一眼。

　　「……」

　　老师也望向我这边。他的视线冰冷到几乎足以将我射杀。身体四处开始冒出大量冷汗。糟了，得马上进行回收。

　　「蒂……蒂蒂！我想麻烦你准备饮料～」

　　我尽可能以开朗嗓音这么唤道。老师投射过来的抗议眼神依旧相当犀利。蒂蒂并没有察觉到老师的不耐烦，只是以有些遗憾的嗓音回覆：「是～」然后走回厨房。太好了。

　　我把蒂蒂带到厨房深处，蹲下身子低声开口：

　　「对不起，我忘记告诉你，老师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

　　这攸关自己能否继续被聘雇的问题，因此我以相当认真的态度这么劝谏蒂蒂，但她只是「哦～」了一声，似乎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把我的叮咛听进去呢，真不安。

　　「老师，好吃吗？」

　　（啊啊啊啊啊！）

　　不出所料，过了十几分钟后，蒂蒂又跑去跟老师搭话了。我陷入了深深懊悔，应该跟她说「除了用餐时间以外，老师也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才对。我勉强介入两人之间，顺利让老师返回二楼后，蒂蒂露出一脸不满的表情。

　　「你都不在意老师觉得好不好吃吗？」

　　「看到碗盘里的食物都被扫光，就足够了呀。」

　　「可是，这样的话，我完全无法跟老师说到话。」

　　（嗯？）

　　蒂蒂这句话让我有些不解。我是真心不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在某些家庭中，充当雇主的说话对象，或许也是帮佣的工作之一，但这仅限于雇主主动要求的时候。我们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处理家务，所以只要把心力放在这方面即可。

　　（不管怎么看，老师都不像是需要说话对象的人……）

　　「请问，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蒂蒂随即以一个灿烂笑容回应我。她的一百八十度转变，让我困惑不已。

　　（不，你完全不是「没什么」的感觉呢。）

　　不过，既然蒂蒂试着含糊带过，就代表她没有对我说明的打算。我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我不认为她对我的信赖，有深厚到足以让她说出真心话。现在也只能先顺着她了。

　　「那我们也来吃早餐吧。」

　　听到我的提议，蒂蒂精神奕奕地回应：「是！」现在的我，仍不知道那张笑容之下藏着什么样的想法。

　　吃完早餐后，我和蒂蒂开始处理平时的家务。

　　首先是洗衣服。仔细将衣物搓洗过后，把它们摊平晾干。接着是打扫。从高处开始扫去每个角落的灰尘，再擦拭干净。虽然无法上到二楼，但至少要把阶梯打扫干净。老师喜欢光脚走在室内，所以可不能容许任何灰尘积累。之后，因为午餐时间到了，我们暂时先中断打扫作业。

　　穿上围裙后踏进厨房。今天的午餐是加了各种配料的炖饭。我们从厨房窥探老师用餐的状况，待他吃完后，再送上一壶红茶。

　　午餐结束后，继续打扫厨房等用水区、浴室和玄关。每一处凹槽和缝隙都要先扫、再擦、先扫、再擦。打扫完毕后，稍微休息片刻。此时，蒂蒂看起来已经相当疲惫。突然做了这么多不习惯的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我试着婉转地询问：「今天就做到这里吧？」但她仍坚持：「我还能继续做。」因此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晚餐是外头裹上一层面包粉、再佐以大量香草的香烤鸡排，以及各式蔬菜熬煮而成的热汤。我用了许多从菜园里采回来的蔬菜。让蒂蒂负责不会太吃力的工作，跟她一起一步步完成餐点。这次也顺利赶上了用餐时间。

　　趁着老师去洗澡的时候，我们吃完自己的晚餐。将餐具清洗、收拾完毕，准备完老师的饮料后，今天的职场体验就告一段落。为了送蒂蒂回家，我和她一起提着灯笼穿越森林，来到镇上。抵达她家附近时，蒂蒂朝我一鞠躬表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你觉得今天的体验如何？」

　　这么询问蒂蒂第一天试工的感想后，她沉思半晌说：「那个……」并以有些凝重的表情望向我。

　　「我们今天做的工作，是每天都要做的吗？」

　　听到我以「是的」简短回答，蒂蒂咕哝了一句：「每天……都要一个人做这些……」

　　（啊！这是个好机会，趁现在向她说明这份工作的价值所在！）

　　结束一整天的工作后，现在就告诉她最重要的事情，来为第一天的体验划下句点吧。

　　「我们的工作，是让家里的人过得舒适自在。」

　　除了开心的事以外，也会遇到讨厌的事，甚至令人生气的事。说实话，要是跟雇主不合就是地狱。不过，我还是希望蒂蒂能先理解这份工作的喜悦。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对她展露笑容。

　　「为此，如果能多完成一件事，我会觉得很开心。」

　　蒂蒂眨了眨眼，然后闭上原本张开的嘴巴。

　　「……是。」

　　她的回应严肃又沉重，感觉好像是我的开朗搞错了场合。

　　（我想表达的意思没能传达给她吗……要是她的动力下降了怎么办？）

　　走回老师家的路上，我深深反省自己身为职场前辈的不成熟之处，决定明天的体验活动也要继续努力。

　　职场体验第三天。蒂蒂没有任何抱怨，仍持续努力着。这天的工作结束后，看到疲惫不已的她，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今天要做「那件事」的事实。

　　「今天得去镇上采买才行。」

　　听到我这么说，蒂蒂一瞬间瞪大双眼。我连忙补上一句：「你可以在家里负责打扫就好。」但她一脸严肃地表示：「我也要去。」

　　（果……果然……？）

　　为蒂蒂的毅力深感佩服的我，只好带着她一起来到镇上。结果──

　　「你还好吗？」

　　「我……没……事！」

　　该说她是生性认真还是不服输呢？这么回应我的蒂蒂，额头上渗出涔涔汗珠。

　　「我帮你拿一半吧。」

　　「不……不用了！」

　　被她的犀利眼光一瞪，我只能缩回自己的手。蒂蒂的手臂上挂着两大袋东西。我负责拿修补建筑物用的材料和油漆，蒂蒂则是负责拿食材。塞满玻璃瓶装食物和南瓜的袋子，看起来似乎对她纤瘦的手臂造成了相当大的负担。我不禁反省自己为何让她提这么重的东西。

　　「呼……呼……」

　　在蒂蒂连走路看起来都有些吃力时，判断不能再继续旁观的我，从这名少女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上抢过其中一只袋子。

　　发出像是在抗议的「啊！」一声后，蒂蒂有些不甘地望向我。

　　「你手上那只袋子，请不要掉到地上喽。」

　　听到我又补上一句「因为里头有鸡蛋」之后，蒂蒂沉默着点点头。我将多出来的一袋重物重新提好，然后钻进森林入口。

　　「啊啊，太好了。有顺利买到东西。」

　　我一边强调「幸好我们是两个人去」、「你帮了大忙」，一边整理买回来的东西。被我抢走一只袋子后，蒂蒂看起来一直没什么精神，所以我得设法鼓舞她才行。

　　「好，接下来要开始准备午餐。啊，蒂蒂，请你先休息一下吧。」

　　整理完采购品之后，我朝时钟望了一眼，便穿上围裙。已经是必须开始准备午餐的时间了。

　　「不！我也一起……！」

　　尽管看起来明显一脸疲态，蒂蒂仍从椅子上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厨房。

　　（哇啊～不用这样啦～！在一旁观看也算是见习啊～！）

　　她的努力精神值得赞赏，但我实在不建议这样勉强自己。然而，蒂蒂并不在意我的顾虑，只是以逞强的表情握住菜刀。

　　今天是蒂蒂来职场体验的第五天。表情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一些没告诉她的事情说出口，但现在决定不说了──其实，换作是平常，我还会趁空档去拔杂草、打理菜园等等。

　　要是说了，蒂蒂一定会跟来帮忙。只要我不休息，她就不会休息。即使看起来累瘫了，她也绝不会听从我的建议休息。这般毅力着实令人敬佩。

　　（唉～不要紧吗？她真的不要紧吗？）

　　虽说是本人的意愿，但让今天已经精疲力尽的蒂蒂端晚餐给老师，实在让我相当担心。这几天在一旁看着她努力过来的我，涌现了一种像是在照料雏鸟的心情。我站在厨房深处，在内心默默「加油！加油！」地为她打气。蒂蒂的脚步不太稳，手臂也不停颤抖，但还是顺利将所有餐点送上桌。

　　（她做到了！鼓掌！鼓掌～！）

　　「老师……请用。」

　　（快夸奖她！对她说：「你很努力呢！」）

　　我站在厨房里试着以念力和老师沟通。

　　「……」

　　（他……什么都没说……）

　　这个魔鬼。看着没有半点反应的老师，我忍不住这么想。虽然他平常也是这样。

　　看着蒂蒂一脸沮丧地走回厨房，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她……她的脸色好苍白！）

　　或许是体力和心力都一起磨光了吧。她看起来像是燃烧殆尽那样死气沉沉。这可不是十五岁少女会露出的表情。

　　「好……好好吃喔……」

　　「请用！尽管多吃一些吧！」

　　就这样，老师以平淡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态度吃完晚餐，然后去洗澡。我和蒂蒂也趁这段时间吃晚餐。蒂蒂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直到昨天都靠意志力死撑过来的紧绷感，此刻似乎完全放松下来。

　　「我吃饱了！真的很好吃……咦，你在做什么？」

　　看到我对着餐盘双手合十，蒂蒂不解地这么问。

　　向她说明：「老师每次吃完饭都会这么做。」蒂蒂的两道眉毛弯成八字状，露出一脸想哭的表情。让我大吃一惊。

　　「你……你怎么了？」

　　我焦急地探出上半身，眼前的少女五官皱成一团后趴倒在桌上。

　　「我澈底输了嘛……」

　　「咦？」

　　「没事……」

　　老师还没从浴室回来。我把他在洗澡后要喝的饮料放在餐桌上，然后护送蒂蒂回家。

　　在月光靠不住的森林里，我们提着灯笼一起前进。因为疲惫，感觉蒂蒂踏出的每一步都很沉重，让人不禁替她担心。不过，比起这个，她一直无精打彩的模样更令我在意。

　　现在的她，完全没了第一天的活力，让我有种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的感觉。虽说只是来体验，但蒂蒂尽了全部努力。是我让她努力过头了吗？

　　无论如何，现在还是先跟她搭话比较好。

　　「多亏有你来，我才能把打扫工作做得比平时更仔细，下厨时也省了不少工夫。蒂蒂帮了很大的忙喔。」

　　「……」

　　「你既努力又认真。有你这样的同事在，一定会让人觉得很可靠。」

　　「可是，老师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不要期待雇主每件事都会一一称赞自己比较好。因为这种事多半不会发生。尽管令人难过，但实际上，大部分的雇主都只会责备而不称赞，并认为这样才是理所当然。

　　（不过，我总觉得蒂蒂不是这个意思。她想听到的，或许只是来自「老师」的反应。）

　　「蒂蒂，你跟老师从以前就认识对吗？你之前还说他有送你花。」

　　「……」

　　持续片刻后，规律的脚步声突然止住。

　　「蒂蒂？」

　　她的脚步停下，我疑惑地将提着灯笼的手移向身后，转头望向她。站在黑暗中的她垂下头。正当想开口问她「怎么了？」的时候，蒂蒂突然朝我冲了过来，以纤细手臂紧紧环抱住我没有提灯的另一只手。

　　「你……你怎么了？」

　　这么问之后，蒂蒂就这样以双手揽着我的手臂踏出步伐。她究竟是怎么了？

　　「我大概是在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老师。那天，爷爷带着我一起去老师家拜访。因为他们一直在聊很难懂的事情，我觉得无聊，就自己跑到院子里玩。看到院子里种着很多美丽的花朵，我忍不住摘了一朵盛开的花。」

　　蒂蒂将头靠在我身上，开始诉说往事。像是在跟朋友说话的语气，让她感觉终于比较像一名十五岁的少女。

　　「结果爷爷为了这件事大发雷霆。因为那是老师种的花。」

　　「老师有生气吗？」

　　少女用力摇摇头。

　　（我想也是。感觉老师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

　　「老师主动摘了很多花，弄成一束送给我，要我拿回家。」

　　（老……老师～～）

　　在脑中浮现那幅光景。老师和年幼少女。多么崇高、多么令人发自内心微笑。

　　「押花的书签，也是老师那天送给我的。他说书签里的花不会枯萎。」

　　「原来如此……」

　　我这么附和后，蒂蒂更用力搂住我的手臂。看着她好像在撒娇，让我想起自己唯一的妹妹。虽然她跟我只差两岁就是。

　　「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很喜欢老师。」

　　「哦……？」

　　听到这个唐突又让人无法忽略的告白，我忍不住以别有意涵的语气回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短短十年前发生的事，当年的老师应该也是现在这种感觉。那么，蒂蒂的「喜欢」究竟是──

　　「我想确认一下，你所谓的『喜欢』……」

　　「是初恋的意思。」

　　（呃……）

　　因为太过意外，我的大脑有点跟不上情况。呃，所以这是……恋爱的那种喜欢吗？既然是初恋，那就是恋爱没错了吧？

　　或许是察觉到我困惑得说不出话，蒂蒂「啊哈哈」地笑了几声。那是不打算掩饰自身感受的纯真笑声。

　　「开始上学后，我很少回来这里，但我一直想起老师。还想着将来要跟他结婚呢。」

　　「结……结婚……」

　　「不过，毕竟我们年龄相差太多了。所以我转念，想说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好。虽然说过自己从中学毕业后，就打算去当帮佣，但并不是哪户人家都好。我想在老师家工作。而且我也听说他偶尔会雇用人帮他打理家务。」

　　听着蒂蒂的告白，我突然有种辛酸感。她说话的语气愈是开朗，这淡淡的恋慕听起来就愈美、愈像是童年时期怀抱的梦想。

　　「……蒂蒂。」

　　「我爸和我妈都不知道我对老师的心意，只觉得我莫名其妙地变得叛逆。」

　　我大概能体会她父母的心情。家里明明有能力让女儿继续升学，但她却不愿走在安排好的轨道上，企图踏上另一条艰辛的路。这样父母当然会担心。

　　「然后啊，因为我一直是这么打算的，却在无意间听到老师家已经聘请了你，真的觉得超受打击又好嫉妒。」

　　说着，蒂蒂望向我。

　　「蒂蒂……？」

　　尽管脸庞仍残留着几许稚嫩，她的双眼却透露出极为强韧的意志。

　　护送蒂蒂回到家后，我也踏上归途。一路上，她方才说的话不停在我脑中打转。夜行性的鸟兽们，提高警戒注视着眼前这名持续前进的可疑人类。夜晚的森林看起来似乎变得更黑暗了。

　　「这五天以来，深深体会到现实果然不一样。原本以为自己能更靠近老师、能帮上更多忙。」

　　少女的双眼蒙上一层阴霾。接着，她以悲伤的语气表示：「可是，我比不过你。」朝我瞥了一眼后，便转过头往前走。

　　「我会继续升学。虽然得离开镇上，到更远的地方去，不过……我一定会成长为更棒的大人再回来。」

　　从上方的树枝缝隙间落下的月光，照亮了少女的侧脸。那双眺望着远方的眸子柔和地眯起。

　　「谢谢你，璐希尔小姐。」

　　笑着这么说的她，看起来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老师真的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夺走稚嫩少女的芳心，却又表现得爱理不理。人家可是一直都迷恋着他呢。

　　（不过，会迷上老师的少女，也是胆识过人的存在。）

　　理想和现实的落差想必相当大吧。这样蒂蒂很可怜耶──我内心涌现了些许责备雇主的情绪。

　　「我回来了。」

　　尽管知道一楼不会有人在，我还是在踏进家门时招呼一声。放下提灯、脱下鞋子时，上方突然有个影子笼罩了我。

　　是老师。他怎么了？我还以为他已经上去二楼。毕竟现在的时间早就超过晚上八点。

　　「怎么了吗？您是不是需要什么？」

　　我以为老师有什么事找我，所以这么询问。

　　「今晚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吧？」

　　「啊……？是……？」

　　我一不小心，就用完全状况外的语气回应了。但老师并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只是静静凝视着我，像是确认什么后点点头。

　　（难道……）

　　因为今晚的夜色比较昏暗，他担心我回家路上遇到危险吗？他可是对蒂蒂那么冷淡的老师，虽然这只是我个人怀着期望的臆测。不过我也知道老师其实很温柔。

　　「没有异常。」

　　「那就好。」

　　这么简短回应后，老师便快步走向客厅。我连忙追上去，结果发现我在出门前替他准备的花草茶的茶壶，现在放在沙发前的那张长桌上。盛着茶水的茶杯也搁在一旁。

　　他一直都待在客厅吗？要等我回来的话，在二楼等也可以啊。

　　「让您担心了。」

　　「我没有担心。」

　　看到老师一脸淡然，我差点噗嗤笑出声。

　　（是，好的。没关系。您没有担心。）

　　老师板起脸望向我，但没有多说什么。几乎要露出傻笑的我连忙端正表情。我有事情要向他报告。原本打算明天早上再说，既然老师人在这里，就趁现在说出口吧。

　　「我有事情要向您报告。」

　　正打算捧着花草茶的托盘走上二楼的老师，再次于沙发上坐下。我判断这是他愿意听我报告的意思，于是正式开口：

　　「蒂蒂的职场体验到今天告一段落。她非常感谢您，所以请我转达这样的谢意。」

　　「负责照顾她的人是你才对吧。」

　　单就事实而言的话，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不是这样。重点在于，是老师允许她待在这个家见习。我想老师应该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出声提醒。他是在谦虚又或是有其他理由？

　　「她似乎打算继续升学。」

　　听闻这个最重要的情报，老师只是淡淡回应：「我想也是。」彷佛他早就明白这一切。

　　（他知道蒂蒂的心意吗？）

　　如果是这样就不难理解他为何用冷淡的态度对待蒂蒂了。虽然我知道他原本就是个淡漠的人。他是想澈底避免蒂蒂怀抱更多期待吗？就算这样，他还真的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呢。

　　在我擅自揣测老师的用意时，他突然补上一句：「毕竟她是在你身边见习。」

　　（……嗯？）

　　一下子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老师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蒂蒂被我欺负得很惨似的。我一直都想跟她好好相处呀。原来我表现得这么严厉吗？

　　（不，我可没老师这么夸张。）

　　我以倍感意外的表情望向老师，结果他罕见地看着我眨了眨眼。从他不自然的反应看来，我能猜到老师想表达的意思应该跟我所想的有出入，但还是无法理解正确答案为何。

　　（毕竟我们平常只会以眼神做「喝咖啡？还是红茶？」这种简单的交流嘛。要是老师觉得我能够理解他想表达的任何意思，我可就伤脑筋了。）

　　「就你每天完成的工作量和成果来判断，我想跟得上的人恐怕不多。」

　　「唔！」

　　我澈底愣住了。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我意料。

　　（这……这样啊？不对，什么意思？老师是在称赞我吗？）

　　不知道该怎么解读老师的发言，只能默默感受着逐渐发烫的脸颊。老师抛下这样的我，迳自准备走上二楼。太狡猾了。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逃走。真不甘心。

　　「咕呜呜……」

　　最后，只剩下以手按着双颊的我独自留在客厅。

　　「蒂蒂可不是因为这种理由才放弃的呢！」

　　道出这句无处宣泄的抱怨后，我拿起盥洗用具大步大步走回自己房间。

　　伴随一阵「嘟────」的声响，火车冒出大量蒸气。

　　「赶上了！太好了！」

　　「璐希尔小姐！连老师都……？」

　　看到我们时，从火车车窗探出头的蒂蒂不禁瞪圆双眼。

　　今天早上，因为蒂蒂要搭火车返回位在山另一头的学校，我跟老师说要出门替她送行，结果老师竟然也一起跟来。

　　我跟老师走到蒂蒂座位所在的车窗外，朝她递出作为土产送给她的点心。

　　「这些点心请你慢慢享用。」

　　蒂蒂的表情顿时变得开朗起来。

　　「谢谢你！我的家人都要工作，所以没人能来为我送行……嘿嘿嘿，我好开心喔。」

　　看到蒂蒂喜形于色的模样，我不禁跟着展露笑容。

　　「这班火车什么时候出发？」

　　「应该快了。啊，车掌上车了。」

　　蒂蒂才刚这么说，火车的鸣笛声随即传来。是准备发车的通知。幸好我们有赶上。

　　「老师，非常感谢你。」

　　（好……好伤感喔……）

　　因为明白蒂蒂的心意，让我觉得揪心。老师，请跟她说点什么吧。

　　「自己多保重。」

　　蒂蒂一瞬间像是在按捺某种情绪那样紧紧抿唇，但随即又以活泼的语气回应：「是！」

　　「有空请再过来露个脸吧。」

　　「璐希尔小姐！」

　　我这么说之后，蒂蒂突然从车窗探出上半身抱住我。

　　（插图006）

　　（好……好危险！）

　　相较于惊慌失措的我，做出危险行为的少女却咯咯轻笑起来。随后，她附在我的耳畔这么开口：

　　「我爷爷说啊，他已经几十年没看过老师施展魔法了呢。」

　　「咦？什么……」

　　「那边的乘客～！火车要发车喽！」

　　听到车掌的提醒，我连忙缩回身子。少女露出像是恶作剧的笑容。

　　车轮开始转动，火车也跟着往前。蒂蒂不断朝我们挥手的身影渐渐消失。

　　「……」

　　我和老师就这样沉默地眺望远去的火车片刻。

　　「她离开了。」

　　待火车完全消失在铁轨的另一头，老师这么轻声开口。我吃惊地抬头仰望他。

　　「走吧。」

　　「是……」

　　蒂蒂刚才那句话一直在耳边缭绕，让我的胸口有种骚动感。怀抱着这种不知该如何定义的心情，快步追上朝车站剪票口走去的老师背影。

　　隔天，寇特斯先生以相当谦卑的态度造访老师家。为了蒂蒂的事特地登门道谢。

　　「啊啊……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接下寇特斯先生递过来的点心礼盒后，我朝他一鞠躬，结果他也跟着再次鞠躬。我告诉他蒂蒂一直很努力干活之后，寇特斯先生像是终于放心，或说是卸下心上大石那样，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哥哥也真不简单呢。）

　　脸上不自觉流露笑意。

　　不过，刚才就已经通知老师了，他却迟迟没有下楼。

　　「老师可能是手边的研究还没告一段落。总之，请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寇特斯先生看起来有所顾虑，但毕竟不能让他一直呆站着，我最后还是强制让他在椅子上坐下。

　　「啊，对了，我有一件事想趁现在请教你。」

　　趁着老师现在不在，我试着向熟知特产的寇特斯先生询问从之前就很在意的老师所使用的香皂。虽说之前外出寻觅时没有收获，但我也只是到生活杂货店里逛过一圈而已，不会就这样放弃。

　　「比起生活杂货店，香皂专卖店应该比较有可能找到喔。」

　　听完我的问题，寇特斯先生歪过头「唔～」地沉吟起来。

　　「原来如此！专卖店啊！因为我之前只是买抹布时顺便看看香皂……原来如此！」

　　在我恍然大悟的时候，寇特斯先生欲言又止地补上一句：「呃，不过～」

　　「怎么了吗？」

　　「不，毕竟是老师本人用的香皂，所以有可能是他自己制作的呢。」

　　「咦……」

　　我不禁瞪圆双眼。

　　「啊，你不知道吗？我们镇上的精油皂，原本就是老师开发出来的产品喔。」

　　「咦……咦咦……？」

　　我的困惑化为声音表现出来。是老师开发的？你说这个镇上的特产？那些迷人的花卉精油皂？

　　看到我脸上满是疑惑，寇特斯先生笑出声。

　　「那是在早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是听爷爷说的。过去，在这个城镇陷入穷苦的困境时，镇上的人们好像向老师寻求协助。大概是希望他能用魔法做点什么吧。」

　　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前发生的事？那时的老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寇特斯先生的爷爷还是个孩子时就存在的人物，如今依旧健在，而且还是我的雇主。如果老师是个让人一看就觉得是「魔法师」的人，或许还能理解；但平常的他，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他跟我们是不同次元的存在。

　　（对镇上的人来说，这样的事实或许很稀松平常，但看在我眼里，真的很难以置信……）

　　寇特斯先生微微眯起眼。那双眸子透露出他的温柔和对老师的敬意。

　　「不过，老师赐予镇上居民的，并不是什么神奇力量，而是能让大家以自己的能力发挥的『知识与技术』。他将从镇上盛开的各式花卉中提炼精油与制作香皂的方法传授给众人。在那之前，老师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制作香皂。最后，那成了镇上的特产，也让这座城镇起死回生。」

　　「……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

　　眼前这名青年的脸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所以，镇上的人才会尊称他为『老师』。他对这个城镇有着不可抹灭的恩情。对我们来说，老师现在也愿意继续住在这个镇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听得瞠目结舌。

　　（原来大家不是单纯因为老师是魔法师，才称呼他为「老师」啊。）

　　原本只是想打听老师所使用的香皂情报，却听到了令人意外的一段过往。虽然嘴上都说他不好相处，却仍尊称他为「老师」，原来是基于这样的理由。而这种尊敬与感谢，从当年一代代传承至今。

　　对镇上居民和老师，我敬佩得说不出半句话。我所不知道的双方之间的关系，让身为外地人的我感受到了一丝丝的落寞。

　　到头来，那天我还是没能问出老师使用的精油皂的关键情报。寇特斯先生表示，要是没有实际确认那块香皂，他也不好断言。不过，要是能把那块香皂弄到手，我也没有必要找他商量这件事。

　　虽然无法锁定香皂的款式，但从香皂延伸出来的那段过往实在太惊人了。每当洗完澡的老师散发出好闻的香气时，除了在意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气味，也不禁感动他就是寇特斯先生记忆中那位伟大的老师呢。

　　今天的老师，同样散发着很好闻的淡淡香气。

　　（好香喔。真令人羡慕～老师就是用这股香味拯救了城镇啊。）

　　「……」

　　啊。被这股香气迷住，让我忘记放开将托盘递给老师的手，结果变成跟他一起捧着托盘的奇妙状态。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老师对我投以狐疑的眼光。

　　「不好意思。」

　　我和老师四目相接时，他罕见地看似有些动摇地移开视线。

　　（咦？）

　　不过，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待老师转身后，就让人不禁质疑只是自己多心。他走上二楼的脚步声，听起来跟以往没什么两样。

　　「刚才靠得有点近呢。」

　　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和老师的脸意外靠近的我忍不住这么想。

　　（好危险。还是注意点吧。要是被当成寡廉鲜耻的女人，可会马上被开除呢。）

　　仍残留在鼻腔里的肥皂香气，让我回想起老师刚才那双眼睛，胸口也不知为何有些悸动。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返回学校的蒂蒂寄来了一封信。信件内容基本上以我为诉说对象。想到她默默对老师怀抱的心意，我感到揪心不已。

　　观察躺在沙发上的老师，判断现在可以向他搭话后，我开口告知：「蒂蒂似乎过得很好。」但老师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我：「是吗。」

　　（他还是一样淡漠呢。对方明明是从小时候就认识的孩子。）

　　「等到成为成熟的大人，她会再来见您喔。」

　　「……」

　　这次是连反应都没有。

　　（真是的～）

　　待我将信纸塞回信封里后，老师才躺着道出：「人的成长很快。」这样慢半拍的回应。看到长大的蒂蒂，果然多少还是有些感触吧。回想起来，实际感受到排行老么的妹妹已经长大的时候，也有种既开心又寂寞的感觉。我试着以感同身受的态度回道：「得好好珍惜和彼此交流相处的时间才行。」

　　「没错。」

　　老师以简短的肯定回应我。长年以来，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境，从旁看着镇上的人们成长和老去？

　　「……你亦是如此吗？」

　　「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尽管我确实听到老师说了些什么，可惜他不愿再说一次，只是回我「没什么」，将搁在沙发上的双腿交换翘脚。看得出来老师在想事情，但无法明白他思考的内容。察觉到他已经进入「希望一个人静一静」的时间后，我默默离开客厅。

　　「咦，您也要一起来吗？」

　　隔天，我因为私事准备外出时，老师竟然说要跟来。这是吹什么风呀？

　　「我是要去香皂专卖店喔？」

　　老师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处。

　　（不行。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总之，老师说要跟，也只能让他同行了。老实说，因为我的目的是「找出老师使用的那块香皂」，如果本人也在场，总觉得会有些压力。不过，也没其他办法了。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不着痕迹地向老师打听那块香皂的情报吧。

　　不自在而没跟老师交谈太多的情况下，我们来到镇上。

　　「欢迎光……咦！老师？」

　　我们踏进香皂专卖店后，店员震惊到整个人不慎撞上后方柜子。陈列在上头的商品也跟着摇晃。一脸不知所措的店员，以「欢欢欢欢迎您！大、大驾关临……光临！」招呼我们。夸张地吃了螺丝。

　　（对香皂店的人来说，是不是「传说级的人物出现了！」这样的感觉呢？）

　　我这么想着，同时以视线仔细扫过店内陈列的商品。原来如此。如同寇特斯先生所言，专卖店的商品种类确实比生活杂货店要来得更多。

　　上头标示着「洋甘菊」的香皂，是我初次目睹。将它捧起到鼻子前方，开始进行人工拣选作业。

　　「真是好闻……」

　　不过，不是这种味道。下一个是「柠檬草」。

　　好比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让冰凉柠檬水洒满全身的清新香气。但也不是这种味道。

　　「唔～」

　　试闻了几款香皂后，我的嗅觉开始变得错乱。我捏住鼻子，试着排除刚才闻过的气味。这时，原本随意在店里闲逛的老师朝我走来。

　　看到我捏着鼻子，老师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看起来好像在强忍笑意。

　　（怎么了吗？）

　　或许是因为看到我一脸不解，老师像是要掩饰什么地别过脸去，拿起附近的一块香皂凑近自己的鼻子。他以骨感手指拾起香皂的动作非常优美。

　　「……成品做得很好。」

　　「非常谢谢您！」

　　站在柜台后方的店员，敏锐接收到老师轻声道出的感想。脸上写满了感激。老师以更轻的音量咕哝：「这样也听得到啊。」

　　我捧起跟老师手中那块同款的香皂，再次确认它的气味。这款其实我刚才也闻过，但果然还是跟老师的那款不一样。

　　察觉到我散发出来「也不是这块」的氛围，老师歪了歪头。

　　「我想要闻起来不那么甜腻的。」

　　「橙花。」

　　「更清爽一点的。」

　　「芍药。」

　　「呃……」

　　要是不就此打住，老师可能会发现我在寻找的不是自己觉得好闻的香皂，而是某款特定的香皂。

　　老师也沉思着替我选了几款香皂，但还是挑不出跟我的要求完全一致的东西。如果店里没有卖的话，那款香皂很有可能真的是老师自己制作的。

　　（非卖品啊……）

　　各方面都感到失望的我，向店员说了一声：「我下次再来。」便走出店外。店员再次对老师说了好几次「非常感谢您的光临」。感觉这已经超越普通的尊敬，可以说是崇拜或信奉的程度了。

　　「呃……不好意思，让您陪我跑一趟。」

　　老师以毫不在意的表情摇摇头。

　　「那么，我们回去吧……呃，咦？老师？」

　　正准备朝森林走去时，我看到老师朝不同方向迈开步伐。今天真的到底吹什么风啊？我连忙跟上老师的脚步。有别于以往的这一天，就连镇上的街景看起来都不太一样。

　　「是这里吗？」

　　「是……是的……」

　　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们站在的地方，是我最中意的那间餐厅外头。这里就是我在发薪日时享用牛排套餐的那间店。

　　（他……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发现的？）

　　自己瞒着老师独自来享用美食一事被发现，让我大为震惊又心虚不已，心跳也因此持续加速。

　　压根没想到老师会主动提议「在外头吃过午餐再回去」。他甚至说了：「你有间常去的店吧。」

　　在我澈底陷入不知所措的状态时，老师大剌剌地打开餐厅大门。

　　（他……他走进去了……！）

　　店里传来「老师……？」的困惑嗓音。只能跟上去了。这么下定决心后，我朝店内踏出步伐。

　　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情况，让我的胃因紧张而持续收缩。老师一脸平淡地浏览着菜单。可以请您多少看一下我脸上的表情吗？

　　为什么我得和老师面对面坐下来用餐呢？我原本想若无其事地在另一张餐桌前坐下，结果被店员阻止。我们完全被当成一般客人对待。

　　（不不不，我的身分可是帮佣耶。）

　　和雇主坐在同张桌前一起用餐，可是这一行的大忌。前些日子，也才刚告诫蒂蒂一般家庭不会这么做。

　　（不知老师有何打算？他不会排斥这么做吗？）

　　我拉开几乎要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老师。

　　「……」

　　不行。他的视线仍停留在菜单上。

　　（呜呜呜……好想吐……）

　　无力垂下头时，一声「那么……」传入耳中。什么「那么」啦。我带着几分怨恨的心情抬起头，结果跟老师四目相接。

　　「您……您决定要点什么了吗？」

　　老师点点头。我咬牙按捺涌上心头的五味杂陈，呼唤等我们点菜的店员过来。

　　（老师他……）

　　我试着以视线传达「请您先点吧」的意思，却接收到「你先点」的回应。看到老师的手势，店员于是准备先帮我点菜。

　　（但我不知道老师会点哪一道菜啊！）

　　有些自暴自弃的我无视紧缩的胃，硬是点了以往都会点的牛排套餐。就算自己点的菜色比老师的更高级，我也不管了！我将放在餐桌下方的手握成拳头，等待老师开口。

　　「我要一份跟她一样的。」

　　（晕倒──！）

　　那你刚才看菜单是在看辛酸的吗？我勉强压抑住想要整个人趴倒在桌上的冲动。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在我们的餐桌上谱出令人垂涎的二重奏。总是让我心心念念的肉，不知为何今天看起来格外平凡。原因很明显。

　　老师淡淡将双手合十，再轻轻点头致意。已经习惯这个餐前仪式的我，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

　　「……」

　　感受到来自老师的视线。

　　（啊，对喔。这样就被他发现我在模仿他了。）

　　这让我一下子感到很难为情，脸颊也开始发烫。老师垂下头轻轻哼笑一声，一语不发地将手伸向餐具。

　　「──！」

　　简直羞耻到不行。刚才只稍微自暴自弃的我，现在澈底进入自暴自弃的状态。

　　（我也要开动了！）

　　抛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雇主」这样的顾忌，我将所有精神专注于眼前的牛排上。

　　「……」

　　一阵令人身心舒畅的风吹来，扬起正在仰望天空的老师的发丝。虽然仍是一脸面无表情，但此刻的他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彷佛能看到他头上浮现「♪」的记号。

　　（您开心就好……）

　　另一方面，我则是因为神经紧绷而疲惫不已，也无力呐喊：「好好吃！好幸福！」

　　我是打从十六岁便开始以帮佣、女仆维生的人。明白无论雇主再怎么亲切，都不可能把我当成宾客或家人对待。因此，刚才跟老师之间的距离感，让我受到了相当大的震撼。倘若老师将我视为一名帮佣，我希望他能避免做出这样的行为。

　　（这可能会让我得寸进尺啊……）

　　老师是怀着什么样的意图跟我共进这一餐呢？他认可我的工作成果，也会支付我薪水，所以理所当然有把我视为一名受雇者才是。真要说起来，他分配给帮佣非常正常的房间。因这些理想的工作条件而开心不已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待遇这么好，为什么之前的人都撑不到一星期呢？）

　　我重新审视这个内心的一大疑问。时常会思考这个问题。

　　（照理说，如果原本就是想靠这一行糊口的人，应该不会放过这样的待遇才是。）

　　不过，这个镇上没几户有能力聘请帮佣的人家，所以受雇者很有可能并不明白一般雇主对待帮佣的方式。在我之前的那些前辈，说不定老师家就是她们以帮佣身分初次体验的职场。

　　不过，不明白这样的工作环境多么千载难逢，所以不到一星期就辞职，感觉也很不可思议。我甚至忍不住怀疑「有些人做了两天就不做了」这种话是不是在说笑。

　　因为这样，我试想了各种情况。诸如老师讨厌被干涉，但帮佣却老爱管东管西；或是帮佣无法忍受老师淡漠的态度等等。不过，到头来，这些都只是外人站在远处眺望着事物表面做出的想像。

　　在明白这个城镇和老师的过去后，开始有些顾忌自以为是地进行肤浅分析。

　　我望向老师的背影。

　　「……」

　　这个镇上的人都很喜欢老师，所以也自然而然想要亲近他。

　　但从我跟老师相处至今的经验来看，如果想缩短跟他之间的距离，必须等他主动靠近自己才行。

　　若是因此感到焦躁，试图积极缩短双方之间的距离，只会让老师为了维持自己理想中的距离而退开。这样一来，除了无法缩短彼此的距离以外，对老师怀抱的期待、憧憬以及理想，也会出现让人心灰意冷的落差，而老师本人也会感到厌烦。

　　──不能涌现想把那个背影占为己有的念头。

　　这么想的瞬间，感觉胸口有股莫名的悸动。

　　（哎呀……？）

　　怎么回事？我只是一介帮佣，不像镇上的人那样，从一开始就对老师怀抱着尊敬或期待。让老师过着舒适自在的生活。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所有。我跟老师之间，只要能进行工作上必要的沟通交流即可。今后，我只要在一旁安静观察老师的动静，在关键时刻为他提供最贴近需求的服务就好。

　　所以，我不能过度解读来自老师的温情和善意。对老师来说，这些一定都只是无心之举。他不会做多余的事。因为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

　　老师转过身来。我判断他的眼神在询问：「你要办的事都办完了吗？」因此无言地点点头。老师迎着风朝森林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后，老师一如往常地走上二楼，我也开始继续平日的工作。清扫灰尘、擦窗户和地板。为了避免陷入无谓的思考，我拼命活动双手工作。没错。该动的不是脑袋，而是这双手。我试着这么说服自己，将晾干的衣物收进屋里，操作位于房屋后方的热水器，准备足够泡澡的热水。接着将菜刀磨利，开始料理晚餐的炖菜。

　　这么忙进忙出的时候，夜晚一下子就降临了。如同平时那样。

　　──喀锵。

　　老师走出浴室。今晚的饮料是加了各式香料和牛奶的红茶。今天不需要再让老师等了。我捧起托盘走向老师。

　　「……」

　　「……？」

　　老师没有接下托盘，反而朝我递出某样东西。或许先收下他递过来的东西比较妥当吧。我将托盘放回桌上，朝老师伸出手。他将一个巴掌大小、硬邦邦的东西放在我的掌心上。

　　（咦……）

　　明白那个物体是什么之后，我整个人僵住了。这股淡淡的香气是──

　　「老……老师！」

　　我像是触电那样猛地抬起头，发现老师已经用空出来的手捧起托盘。动作好快。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符合你需求的东西。」

　　「就试用看看吧。」说着，老师的眼角弯成柔和的角度。虽然是极为细小、不起眼的变化，却全都看在我的眼里。

　　看着老师俐落走上楼，我连忙在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前开口道谢，但整个人还是杵在原地。

　　（他给我这个……）

　　「为……为什……咦咦咦咦？」

　　我以不会传到二楼的细微音量呐喊。

　　（咦～！老师给我这块香皂？）

　　捧在手心里的这块香皂，确实散发出我寻寻觅觅的那股气味。老师是不是觉得我在店里执意找出某款香皂？不对，我应该没做得那么明显才是。觉得自己有维持「只是在店里赏玩各式香皂」的态度。

　　可是──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老师。他为什么愿意为我做这么多呢……」

　　原本彷佛很遥远、却又好像恰到好处的距离感，现在突然让我有种摸不清的感觉。

　　『我爷爷说啊，他已经几十年没看过老师施展魔法了呢。』

　　蒂蒂那句话唐突地在我脑中浮现。

　　「──！」

　　我忍不住蹲了下来。无法掌握距离感的人只有我吗？还是说──

　　被包裹在掌心里的香皂，透出让我想起老师的香气。胸口有种灼热感。一股坐立不安的情绪，让我整个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办……）

　　之前那样望眼欲穿的香皂，现在却成了让人有些用不下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