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话 放浪天平
「呼嗯,又有新的勇者出现了吗」
「是的,阿乌拉大人」
青年男子模样的魔族回答道,阿乌拉深坐于王座里,眯起了眼睛。
尽管是白天,王宫内却昏暗无光。墙壁泛着斑驳,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然而,阿乌拉坐着的王座却犹如炫耀权力的象征般一尘不染,宛如全新的一般。
北方诸国森林的深处,这座古老的城堡矗立着。
曾经为人类所有,但如今已经被阿乌拉率领的军队占领,现在已成为了魔族的堡垒。普遍而言,魔族都是个体主义者,喜欢独自生活。但是,在拥有强大力量的魔族统领下,也会出现组织化的集结。
作为魔王麾下直属的大魔族、七崩贤之一——断头台阿乌拉,也拥有几个强力的魔族部下。
现在,正有其中一位魔族向她报告着。
「勇者的名字叫辛美尔。带领着共计四人的队伍,正在朝魔王城进发」
「强吗?」
「实力尚未知晓,不过好像已经有很多魔族被击败了」
「是吗」
世上的勇者曾有数个。魔族方面曾经集结了所有七崩贤,只为与之一战的南方勇者就是其中之一。但是,辛美尔这个名字她却从未听过。很可能是个新手勇者,却竟然能让这么多魔族殒命于他手。
对于这个消息,阿乌拉的感想是。
「最近的魔族还真是懒散呢」
阿乌拉拿起肘旁扶手上的苹果,「咔吱」咬了一口。
无论同胞被杀多少,对于阿乌拉来说其实都无所谓。即使被杀的魔族是自己的手下,她也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惋惜或是悲愤之情。魔族,就是这样的一个种族。
『你们这群魔族,是没有一丁点血泪之情吗──』
那个临死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的人类,在阿乌拉脑海里浮现出来。
阿乌拉明白那是一种惯用语。没有血泪之情。换句话说,就是指缺乏温情或罪恶感之类的情感吧。
真是愚蠢呢。阿乌拉心想。在她看来,温情啊罪恶感啊什么的,拥有诸如此类的情感才是作为生物的缺陷吧。
年幼的魔族,有时会杀死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冒险者。正是因为那些人类被情感所束缚。人类会因为魔族求饶而怜悯他们,从而背过身去饶他们一命,然后就被魔族从背后偷袭。尽管这已经算是魔族惯用的手段,但人类却惊人地一次又一次上当。
魔族吃人,这谁都知道。但之所以会被欺骗,就是因为人类有那些所谓的的情感之类的缺陷存在。
阿乌拉吃腻了苹果,直接扔在了地上。这时,一个小女孩模样的魔族从角落的阴影里探出头来。她捡起了地上吃剩的苹果,就地咬了起来。刚刚向阿乌拉报告情况的魔族,看不过去似的责备她道。
「别捡食了,莉涅」
「……是,琉古纳大人」
她把苹果随手一扔,又躲回了暗处。
阿乌拉没有理会他们。她托着腮,思考着。
「勇者,勇者啊……」
勇者的目标——魔王城位于大陆的最北端。想要到达那里,必须要穿过北方诸国。
「琉古纳,勇者现在在哪儿呢?」
「应该是在中央诸国的库鲁特湿地那一带」
在脑海中打开地图,用线连接着库鲁特湿地和魔王城。
辛美尔一行,很可能会经过这附近。
阿乌拉的嘴角扬起邪恶的笑容。
「决定了哦」
「什么?」
阿乌拉大声宣告道。
「将勇者一行纳入我的不死军团吧」
*
服从魔法——『阿泽利尤泽』。
将自己和对方的魔力放在天平上,使得魔力少的一方绝对服从另一方的任何命令。这就是阿乌拉一生钻研到极致并精通的魔法。由拥有巨量魔力的阿乌拉使用这个魔法,甚至无需与对方交战。事实上,阿乌拉已经数百年未有过败绩。
服从魔法的主要对象就是人类。
人类虽然愚蠢,但并不是所有人类都很弱小。像南方勇者这样的强者也是存在的。更重要的是,人类除了被吞食之外,还有其它更有益的用途。
曾经以百战无败为傲的英雄、能够单手击杀巨龙的武僧、贵族培养的杀手、北方诸国三大骑士之一、数次身先士卒将战役引向胜利的王子……
上述所有这些人,在用服从魔法『阿泽利尤泽』控制后,通通被砍掉头,成为了没有自我意志的士兵。对于阿乌拉来说,他们是及其出色的战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阿乌拉十分喜欢人类。当然,这种喜欢并不是人类对人类的那种,而更接近于人类对牲畜的喜爱。
辛美尔的实力,究竟如何呢?
如果许多魔族都被击败了是事实的话,想必他们可是一群相当厉害的家伙。真期待将他们纳入不死军团呀。
从库鲁特湿地到阿乌拉的堡垒还有一段距离。与其从这边特地出发,还不如等待勇者一行经过这附近。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像往常一样继续努力锻炼魔力并扩大不死军团的势力吧。
反正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阿乌拉大人」
阿乌拉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洒满了月光的王座上时,琉古纳前来报告。
「已经掌握了勇者一行的行踪。他们目前正在格拉纳特伯爵领逗留」
「啊啦,是吗。他们离开库鲁特湿地多久了?」
「一年零一个月」
「比想象中的要快呢」
魔族的寿命远远超过人类,因此对时间的感知与人类有着很大的差异。对于阿乌拉来说,一年并不算太长。
「话说回来,格拉纳特伯爵领啊。正合适嘛」
「是的。进攻已经准备万全……」
格拉纳特伯爵领,是计划攻击的下一个城市。虽然因为城周围的防护结界而踌躇不前过,但现在随着不死军团规模的增加,想攻下来也应该并不那么困难了。
「辛美尔他们在会城里待多久呢。一年左右?」
「细致的情报还尚不清楚……但根据他们之前的行动速度来看,明天或者后天就可能要离开了」
「这么快?慢一点不也可以吗」
「因为他们身负着讨伐魔王的使命」
「啊,是这样呢。那么,为了魔王大人,我们快点把他们给解决了吧」
阿乌拉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朝窗外望去。
「明天,攻下格拉纳特伯爵领。顺便把辛美尔他们也解决掉」
「遵命」
*
茂密的森林中,一朵鲜花于草丛间盛开着。
被微风吹拂着,沐浴在透过树叶挥洒下来的柔和阳光中,叶片显得新翠欲滴。尤其是那引人注目的鲜红花瓣。虽然是种常见的花,但在杂草丛生的一片嫩绿中,它鲜红的存在尤为显眼。
随即,一个人类的脚踩碎了这抹鲜红。
身披铠甲、手持武器的士兵。数人、数百人、而后数千人,接连不断地踩踏着它。谁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一朵花。实际上,他们甚至没有头脑去思考。这并不是比喻,而是他们脖子以上的部位真的不存在。
他们踩踏着大地行进着,身上的铠甲和剑来回碰撞着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走过的地方,弥漫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不死军团。
由阿乌拉通过服从魔法『阿泽利优泽』支配着的,死者组成的大军。
穿过森林,不死军团接着朝着一片景色开阔的高地进军。阿乌拉则使用着飞行魔法浮在空中,得意地望着面前的景色。
「景色真好呢」
「的确很好」身旁的琉古纳也说道。
「明明收集了这么多人类,但因为防护结界而无法攻进城市,真是遗憾。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突破结界呢?」
「伏拉梅的魔法超乎常人的智慧。从外部强行解除是很困难的」
「真是令人恼火呢。解除不了远古魔法使设下的结界什么的」
「……嗯,的确很难办」
「嘛,无所谓了。方法总是有的」
阿乌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向古堡的方向。
「城堡交给谁留守了?」
「由德拉特负责」
「德拉特?」
「最近纳入麾下的年轻魔族。擅长使用魔法丝线……」
「啊,是有这么个人来着。实力可靠吗?」
「稍微缺乏经验,有些过于自负,但面对一般的冒险者,他的实力足以秒杀。让他留守没有问题」
「如果连这点程度都做不到可就麻烦了呢」
阿乌拉将注意力重新投向前方。
就在这时,魔力探知有了反应。
在不死军团和格拉纳特伯爵领的中间位置,感受到了魔力。人数有四人。没有在移动,似乎在等待着阿乌拉她们。
「是勇者的队伍吗?居然出来迎接我们,真是令人高兴呢」
「您打算怎么办?」
「先去见一见吧。怎么也要先确认一下对方是什么样子的人」
而且。阿乌拉接着说道。
「纳入了不死军团之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呢」
阿乌拉等人降落到地面上。
走到不死军团的前方,与勇者一行对上了面。
那个拥有清澈如湖水般蓝色头发、手擎着剑投来敌视目光的人,就是勇者辛美尔吧。阿乌拉活了数百年的一种直觉告诉她,对方是一位强者。他曾杀死过许多魔族。还有那个看起来像是僧侣模样的男子,以及手持战斧的矮人,恐怕也都是相当厉害的角色。
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与不死军团匹敌。单纯来讲,在数量上就存在着压倒性的差距。阿乌拉的自信丝毫没有动摇。
只是,稍让她感到在意的是。
「精灵?还有活着的呢。我以为你们早就灭绝了」
阿乌拉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只将一头银白色长发扎成两束的精灵。
她的魔力异常精湛。据说精灵的寿命甚至比魔族还要长。可能是经过了长年累月的磨练。不过,她的魔力本身量并不是很大。只要有服从魔法『阿泽利优泽』,她也不会是对手。
那只精灵毫不畏惧不死军团,毅然开口道。
「你就是断头台阿乌拉吗。立刻离开这里」
「若是我拒绝呢?」
精灵举起魔杖,前端指向阿乌拉。
冰冷的眼神。与对待人类的目光明显不同。宛如是在看待害兽一样的眼神。她肯定不会对杀死魔族抱有任何犹豫。但是,阿乌拉对于她来说也是一样。
——若我全力出手,胜负一瞬间就会分出来。
不过,那样可就太无趣了。
「那就让我讨教下你们的实力吧」
唰唰唰。无首的士兵们迅速上到了阿乌拉的前面。
不死军团向勇者一行发起进攻。
芙莉莲。这好像是那只精灵的名字。阿乌拉在被不死士兵保护着的同时,听到了周围她的同伴的呼喊。
芙莉莲的实力,非常强。
即使已经成了傀儡也依旧很强的不死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被她的魔法轻易地轰飞。豪迈、却又不失分毫精准的攻击。恐怕一般的魔族很难以与之抗衡。不过,如果继续那样使用魔法,估计她很快就会耗尽魔力。是在追求速战速决,还是由于对不死军团的焦虑而急于进攻?不管怎样,距离结局都已经不远了。
但更为奇怪的则是,辛美尔。
哪怕从远处都能看出他剑术的高超,但他却似乎有些犹豫着不愿攻击。有好几次,他明明可以击中不死士兵的要害,却故意避开不进行致命一击。这样的表现,还不如那个挥舞着斧头的矮人来得更加出色。
起初,阿乌拉以为是人类的习性使然。
不曾惧怕不死军团的人类士兵们,在面对同伴的尸身时,仍然会手下留情。人类有这样的习性。不过,辛美尔的话,感觉似乎是在对所有人都留手。
居然有人类会以这种方式战斗,阿乌拉还是第一次见到。
由于己方占据优势,她不禁好奇地凝视观察了起来。
「阿乌拉大人」
听到琉古纳的呼唤,阿乌拉将目光从战斗着的辛美尔身上移开。
「再继续消耗士兵是不明智的。差不多是时候给勇者他们一个痛快了」
「……倒也是呢」
稍微,有些玩过头了。
今天必须攻进格拉纳托伯爵领。在这方面她会听从琉古纳的建议。但在此之前,阿乌拉有件事情想要确认一下。
阿乌拉走向前方。士兵们左右分开,为阿乌拉走向辛美尔让出一条路。
勇者一行处于劣势的情况并未改变。他们已经被成功分开为四人,每人都被大量的不死士兵包围着。现在队伍中有任何一个人倒下都不奇怪。特别是从辛美尔身上,可以看出他已经非常疲惫。阿乌拉感觉他已经不太能对自己构成威胁,决定更加接近他一点,并示意周围的不死士兵停下手中的攻击。
「为什么不全力以赴地战斗呢?」
辛美尔用剑作为拐杖,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遍体鳞伤着,站立已经是他目前所能做到最大限度的事了。
真是不体面的姿态呢。一开始阿乌拉还从他身上感受到强者的气息,但可能只是她的错觉。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他竟然用这种留手的战斗方式与不死军团作战至今,却仍没有被杀死。到底是强是弱,阿乌拉还暂时无法判断。
对于阿乌拉的问题,辛美尔惊讶地皱起了眉头,回答道。
「因为,我不愿这样毫无意义地伤害他们」
「不死军团里有你的同伴吗?」
「……没有。但无论是同伴还是陌生人都无关紧要。这是关乎尊严的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尊严?不愿伤害?这不都只是对活着的人类才会有的顾虑吗?」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阿乌拉打开双臂,仿佛像在炫耀自己的不死军团一样。
「看不出来吗?他们早都已经死了啊」
辛美尔那美丽的蔚蓝色头发,似乎稍稍有些竖了起来。
他是生气了吗?
──本以为是。但只有一瞬间,辛美尔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是啊」
亨梅尔用充满怜悯的眼神凝视着阿乌拉。
「魔族,似乎没有祭奠逝者的习俗啊」
祭奠。
虽然阿乌拉知道这个词,但这是一个她始终无法理解的概念。
之前,她从琉古纳那里听说过。人类之间有一种,将死者打扮得漂亮整洁,然后埋葬在土地里的习俗。这就是辛美尔所说的『祭奠』吗?
「做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呢?人类还真是一个喜欢白费力气的种族啊」
「这并不是白费力气」
辛美尔缓缓举起手中的剑。
「通过哀悼逝者,传承逝去之人的意志。正是这样,人类才能积累起历史。只要这一切还在持续着……」
辛美尔的眼中,闪烁出觉悟般的光芒。
「人类,就永远不会被打败」
「!」
气氛突然变了。
刚刚还像是受伤的野兽奄奄一息一般的辛美尔,现在却一瞬间,浑身散发着一名高贵战士的风范。在辛美尔的身上,某种变化发生了。
阿乌拉知道,强烈的愤怒和杀意可以激发出人类的潜力。然而,这一刻辛美尔身上所展现出的气魄,似乎完全不同于那种情感。是使命感吗……不,应该说是正义感吧。
无法理解。
虽然无法理解,阿乌拉的脑海中却警铃大作。
她立刻将施展服从魔法的天平拿在手中。
无需再多说什么了。赶紧解决掉他。
「服从魔法『阿泽利尤——」
就在阿乌拉试图将自己和辛美尔的魔力放在服从天平上时。
一道强烈的闪光,将阿乌拉手中的天平打飞。
「什——!」
被攻击了?到底是从哪里——!?
阿乌拉朝着闪光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手持着魔杖的芙莉莲与不死士兵激战着。
在与不死军团交战的同时,居然从那么远的距离精准地击中自己手中的天平?如果这不是偶然的话,那她的技艺真的是超乎想象了。能做到这种事的魔法使,为什么之前一直都对其闻所未闻呢?
阿乌拉咬紧了牙关。
真是轻敌了。真正需要关注的不应该是辛美尔,而是这个芙莉莲──
不,后悔什么的可以暂缓。
现在最为重要的是,至少要干掉眼前的辛美尔。
即使手中没有服从天平,也并非不能战斗。而且对手已经身受重伤。怎么想都绝无可能输掉这场战斗。
阿乌拉试图释放攻击魔法。然而在她这么做之前,辛美尔瞬间靠近她。敏捷的动作。阿乌拉还来不及思考他到底从哪里来的这般余力,就直接吃了一记斩击。
「呜……!」
「阿乌拉大人!」
琉古纳大声呼喊道。
肩膀上鲜血四溅。是致命伤。而且已经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魔力以惊人的速度从伤口流逝。糟了。力量,正在急速消失着。这样下去会被打败的。现在必须撤退才行。
但是……堂堂七崩贤之一,居然在区区人类面前夹起尾巴逃跑什么的!
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可是,即便如此……!
身为七崩贤的自尊、和对生的执着,在阿乌拉心中的天平上相互对峙着。
天平,好像还是比较倾向于后者。
「给我记好了……!」
将自己的不死军团抛之原地,阿乌拉撤退了。
*
与勇者一行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阿乌拉和她的手下们将据点设在森林深处的洞穴里。洞窟内阴暗又潮湿,还能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滴答滴答」的滴水声。
阿乌拉靠在岩壁上,愁眉苦脸地望着洞穴外面。与她内心郁闷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外面晴空万里。洞穴入口处,莉涅和德拉特正在进行着训练对决。对决中,莉涅似乎占据上风,德拉特一直处于被动防御的状态。
不久之后,外出执行侦察任务的琉古纳回到了洞穴。
「向您报告」
琉古纳淡淡地说道。
「高地上残存的不死军团已经被全军覆没了。勇者一行全员无碍,正在朝着魔王城进发」
「是么」
「接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阿乌拉侧卧下来。于是,被辛美尔刺破的伤口愈发疼痛起来。这伤口恐怕,一时半会是愈合不了了。而且还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不死军队,原本占据的古堡也不得不弃逃出来。因此,他们才躲进了这个偏僻的洞穴里。照目前这样下去,别说向勇者一行复仇了,甚至连格拉纳特伯爵领都很难拿下吧。
侧卧着的阿乌拉,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道。
「为什么会输呢?」
对于这个疑问,琉古纳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刚结束训练回到洞穴里的莉涅。她带着纯真的表情开口。
「是不是轻敌了?」
旁边的德拉特吓了一跳。
雷格纳故作平静,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严厉地瞪了莉涅一眼。
「莉涅。闭会儿嘴吧」
「呜……对不起」
莉涅垂头丧气。
阿乌拉并没有生气。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劲了,而且这也的确是事实。
然而,这次败下阵来是由于轻敌了,但换个角度来看,只要不疏忽大意就能取胜。对于自尊心十分强的阿乌拉来说,比起被在实力或魔力上击败,这个解释要容易接受一些。
「不会再掉以轻心了。下次再见到他们,一定能杀掉」
「就是这个气势才对,阿乌拉大人」
对于琉古纳的话,阿乌拉嗤之以鼻,扭过头去,一时间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紧闭着嘴巴和眼睛,准备这样先打个盹。
——随即,她猛然坐起来。
「阿乌拉大人,探知到了魔力」
「不用你告诉我也知道。真是的,人类为什么总是这么匆忙啊!?」
阿乌拉边抱怨着边站了起来。
魔力感知范围内,有人类入侵了。从规模上来看,他们的目标无疑是搜寻并消灭阿乌拉她们。虽然对方还没有发现她们的确切位置,但无奈人数实在太多了。其中可能还有魔法使。若是还待在原地,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
「琉古纳。快去做些什么」
「您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迎击。难道你忘了身为『斩首吏』的职责了吗?」
对于阿乌拉的委任,琉古纳没有表现出丝毫抗拒。也许是因为阿乌拉所施展的魔法是『服从魔法』,又或者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虽然琉古纳表现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的心里也在思考着。他知道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快方法。然而,现在的情况很严峻。
「……抱歉,但恐怕以我们现在的战斗力,无法确保击退对方。现在应当撤退」
「又要在人类面前退缩?」
「现在积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
阿乌拉皱了皱眉,但放弃了进一步的反驳。战力确实不足,她不得不承认。
「有地方去吗?」
「北上吧。北部高原魔物横行,对人类来说是很恶劣的生存环境。很适合我们藏身」
「只要是个能安宁下来的地方,哪里都行」
「那么,出发吧」
阿乌拉一行走出了洞穴。
*
顶着暴风雪翻山越岭,花了大概半年的时间。
北上的话,会逐渐接近魔王城,这也增加了与勇者一行相遇的可能性。因此,为了避免路线和他们重叠,阿乌拉一行迂回踏上了北部高原,但似乎绕得有些过于远了。
北部特有的干燥季风呼啸而过,吹得阿乌拉寒意阵阵。
穿过冬季枯槁的森林,阿乌拉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么说来,那家伙在北部高原来着。
「这是……」
停在原地的琉古纳惊叹地说道。就连随行的莉涅和德拉特也显露出警惕之心。
穿过森林后的地方,是一个废村。
没有活着的人类、没有生活气息的村庄——这就是『废村』一词的含义,而眼前的景象无疑就是如此。但是,阿乌拉对于废村的脑海中的想象,与眼前这个村庄的景色相去甚远。
眼前的整个村庄,都变成了黄金。
无论是人还是房屋,都散发着金黄色无机物般的光泽。甚至连地面都是如此。无论往哪里看,都没有一丝暗淡,所有的事物都如同镜面一样耀眼地反射着阳光。
这是魔法才能引起的巨大质变。能够施展如此夸张的魔法的人,阿乌拉只认识一位。
「来这里所为何事?」
声音传来。是个很平静的声音。
他站在阿乌拉一行的后方,仿佛好久之前就一直在那里了一样,似乎感到很无聊般的目光投向着地面。尽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直到被叫住,阿乌拉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真是无与伦比的魔力控制。
「马哈特」
黄金乡马哈特。厌恶争斗的魔族中的异类,同时也是最强的七崩贤。
「不为何事。只是路过而已」
「是吗。那就赶紧滚吧」
上次见到马哈特,还是为了击败南方勇者而所有七崩贤集结的时候。当然,对于阿乌拉来说,并没有什么怀旧感或是重逢的喜悦之情。单纯只是想着离开这个地方。然而,若是被告知『赶紧滚吧』之后马上离开,会让阿乌拉感觉很不舒服。
「真是有够浪费的呢」
「什么?」
「明明拥有着这么强大的实力却逃避着争斗什么的。能尽情施展力量不是更好吗?暴殄天物,指的就是你这种吧?」
「尽情施展?好像是很有道理。那要不要先让眼前碍事的人闭上嘴?」
琉古纳、莉涅和德拉特瞬间进入临战状态。阿乌拉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知道马哈特还不至于轻率到对同为七崩贤之一的自己出手。
「无意义的恫吓就省省吧」
说着,阿乌拉简单环顾了一下村庄。
「使用能将万物化为黄金的魔法『迪阿格尔泽』的话,不仅仅是小村庄,甚至可以将一整座城都变成黄金吧。为什么不去取得更大的战果呢?」
「做那种事又有何意义呢?」
「可以炫耀自己的力量啊。对人类还有魔族」
「只会招来麻烦的家伙而已」
「做得彻底一点就好了,把那些麻烦的家伙一并解决掉」
「那之后,要怎么办?」
「那之后?无所谓,想怎么过怎么过不就好了」
「现在我就是在『想怎么过怎么过』」
马哈特仿佛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眯起了眼睛。
「你平时总带着的那群不死族呢?」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不死军团,那这话可大错特错了。别把那种低级家伙和我的不死军团相提并论」
「反正都是操控死尸之类的吧」
「魔法的体系和精度都完全不同哦。能不能不要太过小瞧我了呢」
「自尊心还挺强嘛」
马哈特嘲弄一般地说道。阿乌拉感觉自己脑子里某根弦一下子断掉了。
阿乌拉身后,琉古纳用视线示意着「我们离开这里吧」。阿乌拉注意到了,但她不予理会。身为七崩贤的自尊,绝不允许自己被人轻视却一直退缩。
「想怎么过……虽然说是这么说,但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之前一直淡漠地回答着问题的马哈特,这一次却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回答道。
「我在寻找某样东西」
「寻找某样东西?」
「是对你来说一辈子都无法寻到的东西」
「……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是又怎样?」
阿乌拉没有回答。马哈特也沉默下来。
一种冷冰冰的氛围弥漫开来。
两人谁都没有移开目光,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彼此。没有采取战斗姿态,甚至都没有魔力的流动。可尽管如此,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让人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不会对同为七崩贤之一的自己出手——尽管这么想,但阿乌拉对此并没有把握。她深知魔族是种反复无常的生物。指不定什么原因就可能让马哈特亮出獠牙。
气氛如同弓弦一般,越发紧绷。
阿乌拉的太阳穴上,渗出了冷汗。
「还是算了吧」
马哈特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就算杀了你,也无法理解罪恶感」
「……真是个令人不爽的家伙呢」
阿乌拉悄悄地松了口气。她对立刻安心下来的自己感到有些不满。
马哈特的瞳孔深处,始终保持着一种锋利如刀刃般的冷酷。那便是许多魔族所具有的暴力性所孕育出的冷漠无情。即便马哈特不喜争斗,他也仍然是一名魔族。在这短暂的一点时间里,阿乌拉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马哈特的话有些奇怪。
「你刚说了『罪恶感』吧?」
就连阿乌拉,也是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的。但她也只是知道而已。实际上,她从未真正感受到过罪恶感,也不会有真正理解这个词的那一天。
「这就是你在寻找的东西?难道说,你对人类感兴趣?」
「跟你没关系」
「还想斗嘴?」
「自己和自己斗吧」
马哈特踱步转过身,离开了阿乌拉。
被留在黄金村的阿乌拉,在原地伫立了片刻。
「阿乌拉大人」
听到琉古纳叫自己,她回过头来。
琉古纳一脸迫切地恳求道
「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附近建立据点了吧」
「我也觉得。再也不想见到那家伙了」
*
那之后又辗转各处数次改变据点,阿乌拉花了很长时间来休养。
与勇者一行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五年、十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在这段时间里,阿乌拉尽量避免与人类接触。她的状态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而不死军团也只收集了很少量的兵力。现在,仍然是潜伏的时期。
尽管如此。
「真是太无聊了」
阿乌拉忍住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她现在住在山间的一座废弃小屋里。虽然不至于狭小到不能自由活动的程度,但与她以前作为堡垒的古堡相比,这种颓废的环境还是挺令她难以接受的。
阿乌拉一边晃动着木制的摇椅,一边陷入了沉思。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印象稍微深一点的应该是魔王被勇者辛美尔击败了这件事吧。对于本就没什么忠诚心的阿乌拉来说,魔王的死本身并不重要。但是,魔王的死,意味着没有人会再向她发布诸如『摧毁某地的那个村庄』之类的命令。这极大增加了阿乌拉的无聊感。
「琉古纳」
「在,有什么吩咐」
琉古纳走到阿乌拉身边。
「我好无聊」
「啊,呃……确实如此」
「帮我找点事干」
面对这样粗暴的要求,琉古纳略显为难。这不是他第一次被这样任性地要求了。
「这样啊,那就先来锻炼一下魔力……」
「今天的已经做完了吧。你是在说我懒吗?」
「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琉古纳立刻辩解道。看来提案有误。
事实上,阿乌拉对于训练一直以来都非常认真。她对于魔法的执着程度堪称是所有魔法使──包括人类在内──都无法企及的。即使魔族是满口谎言、食人血肉的怪物,但他们对于钻研魔法的态度却是十分真诚的。正因如此,琉古纳作为一名魔法使,对阿乌拉怀有着敬畏之情,也愿意迁就她的一些小小的任性。
然而尽管如此……看着悠哉地坐在摇椅上来回摇晃着、忍着一个又一个哈欠的阿乌拉,琉古纳还是有些无奈。
「受不了了」
突然间,阿乌拉站了起来。
「您要干嘛?」
「散步」
「要是被人类发现就麻烦了」
「稍微走一下没问题的。你们几个就留下来看家吧」
阿乌拉头也不回地回答道,然后走了出去。
门「砰」地关上。琉古纳叹了口气。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大人」
琉古纳深深地坐进阿乌拉刚刚坐在上面的摇椅上。椅子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听到了这声音似的,里面的房间里的莉涅和德拉特走了出来。阿乌拉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们两个通常都不会太靠近。
「阿乌拉大人,最近一直这个样子啊」
「大概是因为无法尽情施展力量而感到懊恼吧。或者也可能是,还纠结于栽在勇者一行手上的事呢」
琉古纳说着「把那个拿来」,随后莉涅从厨房里拿来了一瓶葡萄酒。这是他们洗劫并杀掉了经过这个废弃小屋附近的某个商人侯得到的。虽然不好喝也不难喝,但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琉古纳偶尔会喝一点。
「无论如何,就算魔族寿命是很长,但也并非不老不死。真希望她能尽快恢复到完全状态」
他将杯子斟满葡萄酒,放到嘴边。这时,他与德拉特四目相对。德拉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德拉特」
「……失礼了」
德拉特盯着琉古纳,眼神中充满了年轻而又拥有力量的魔族那种特有的傲慢。
「我不明白现在跟着阿乌拉大人的理由。就算是七崩贤,如果无法战斗就毫无威望可言。如果担心叛离会被报复,只需要找个机会将她杀掉就行了吧。在魔王已经死了的如今,也不会受到任何制裁」
琉古纳微笑着。
「真是典型的魔族想法」
德拉特看到琉古纳肯定的反应,嘴角露出一丝喜悦。
「但是,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啊」
德拉特像是被泼了冷水一样,皱起了眉头。
「就算现在状态不好,大人仍然还是七崩贤。不论多么有自信,我都不觉得能暗杀成功」
「可是……!」
「而且,服从魔法『阿泽利优泽』是我见过最强大的魔法。而能在魔力上超越阿乌拉大人的存在,只有同为七崩贤的魔族和人类中最为顶尖的魔法使……这两者可都是少之又少」
琉古纳从摇椅上站起来,俯视着德拉特。
「就算是这么一小部分的存在,大人只要利用不死军团耗尽其魔力,服从魔法『阿泽利优泽』就能生效。明白吗,德拉特?只要不掉以轻心,阿乌拉大人是不可能失败的。如果你想要战果,就老老实实在她身边待着吧」
「……明白了」
一脸不情愿着,德拉特稍稍点头。
好像,还不够害怕呢。
「……服从魔法『阿泽利优泽』对魔族也有效。一旦被阿乌拉大人察觉到你有叛变的迹象,完全控制你的可能性也很大。即使不这样,最近她的心情也不算很好。说不定哪天一时兴起就会把你的脑袋砍飞」
德拉特倒吸了一口凉气。琉古纳感受到了从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于是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这样一来,至少暗杀的事现在应该已经放弃了吧。麻烦事的苗头还是尽早扼杀为好。
琉古纳静静地喝了口酒。
德拉特心情十分低落。莉涅靠了过来。
「被训了吗?」
「多嘴」
*
咔嚓。踩到的小树枝发出一声脆响。
阿乌拉正沿着兽径走着。如同头顶的云朵在天空中流动一样,她的紫色长发也随着风的轻拂翩翩起舞。她随心所欲地在周围的景色里漫步着。
爬上山坡,跳过溪流,跨过树根。就这样一路走着,她来到了一条平整的道路上。地面上留下着马车行进过的痕迹。虽然知道附近有一个村庄,但她第一次知道这里已经修了路。人类又在扩大自己的生存范围。
阿乌拉心情稍微沉重起来。对她来说,人类是有利用价值的存在,但如果数量过多就会显得有些碍眼。
「趁着散步顺便毁掉这个村子吗?」
即使是现在的阿乌拉,摧毁一个村子也是轻而易举。但是事后处理起来会很麻烦,所以她还是决定放弃。袭击的话,还是等到她完全恢复力量后再说。
暂时忘记了村子的事情,她继续闷头走着。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太阳开始落山了。泛着红铜色光芒的太阳缓缓将自己隐藏到了山的背后。
阿乌拉来到了一片树木稀疏的开阔空地。空地的正中央,有一块扁平的岩石。
「啊」
岩石上,有一个人类。
一个还可以称之为少年的人类男性。他坐在岩石上,呆呆地望向天空。由于几乎感觉不到魔力,阿乌拉没有注意到他。看起来不像是冒险家或者魔法使。估计只是附近村庄的普通村民。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阿乌拉,慢慢地转过头来。
要杀了他吗。
阿乌拉走近少年。于是。
「有谁在那里吗?」
「……?」
问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少年将脑袋转向了这边。尽管他望着她,但却问着『谁在那里吗?』,仿佛并没有看到阿乌拉一般。
仔细一看,少年的眼睛白浊一片。
难道是,眼睛看不见吗。
「……错觉吗?」
少年疑惑地歪了歪头。
果然,他看不见。既然没有暴露身份的风险,那就没必要杀他了。再说,与这种杂鱼纠缠本就是浪费时间。阿乌拉转过身离开了。
……走了一会儿,她停下了脚步。
浪费时间。
不过,用来打发时间,或许正合适。反正他看不见,也不用担心被发现自己是魔族。就算真被发现了,只要解决掉就行了。
而且──阿乌拉想起了马哈特。
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她仍然记得清楚。那时,尽管嘴上否认,但马哈特对人类抱有兴趣是显而易见的。那么强大的存在,为什么会对这个弱小的种族如此执着,真是个谜。
如果在这里与这个少年交谈几句,或许就能理解马哈特的想法了。并不是说阿乌拉想要借此亲近马哈特,而是他试图理解人类这件事让阿乌拉不明就里,而感到很恼火。
反正也闲得发慌。试试稍微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也未尝不可。
既然如此决定了的话。
「呐」
「呜哇!是、是谁?」
阿乌拉搭起腔。少年吓了一跳,肩膀一抖。
「你是看不到我的吧?」
「是、是的……因为小时候受了伤,所以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居然还能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嘛,因为有拐杖」
少年的手在岩石上摸索着。指尖碰到了靠在岩石上的拐杖。
「抱歉,请问您是?」
「只是个冒险者哦」
「冒险者!」
少年脸上焕发出光彩。
「太厉害了。我,一直梦想着成为一名冒险者」
「明明看不见?」
「村里的人也都这么说……但是,我觉得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实现。在尝试之前就放弃了可不行。爸爸也是这么说过」
「呼嗯……」
「那个,我,名字叫威尔。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都无所谓。随便怎么叫我都行」
「是、是吗?那好吧」
威尔不安地玩弄着双手。也许是在警惕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来听小鸟的叫声。」
「鸟?」
「是的。这里野鸟很多,能听得很清楚」
阿乌拉竖起耳朵。果然,耳边传来了鸟儿的叫声。
「听鸟的叫声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其实没什么用,只是听听而已。心灵会得到治愈」
这就是阿乌拉所没有的感性了。就算听到有鸟在叫,她也感受不到任何别的东西。也许,威尔所说的,就是感性作用后的结果。
「我喜欢听鸟儿的叫声。你知道吗?鸟儿的啼叫是它们用来求偶或者标记自己领地的。这个季节迎来繁殖期的鸟儿很多,所以现在能听到很多种鸟儿的叫声哦」
还没等问起,威尔开始流利地讲解起来。
「而且,鸟儿的叫声对于它们来说不只是动听而已。有些鸟儿在飞翔的同时发出啼叫,但这样做会很累,也容易成为天敌的目标。所以,不管叫声有多么动听,对鸟儿们来说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带着略微粗重的鼻息,他继续说个不停。
对于这个喋喋不休着的少年,阿乌拉好奇地凝视着他。
对话内容姑且不论,但以前从未有人类用这种态度对待她。这让阿乌拉产生了兴趣。
普遍而言,人类对阿乌拉的情感不是敌意就是恐惧。然而,眼前的少年纯粹地谈论着自己喜欢的事物。眼前这一幕,对阿乌拉来说既新鲜又有趣。
「啊,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威尔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没关系。还挺有意思的」
「真的吗?好高兴……对了,如果可以的话,姐姐能不能也给我讲一些你的故事呢?我从以前,就非常喜欢听冒险者的故事──」
这时,远处传来了钟声。沉闷的声音来自村子的方向。
威尔脸色一沉「糟了」。
「我得回去了……」
「是吗。真遗憾」
希望,能再多观察一会儿。
就这样让他回去吗?阿乌拉一时想到了绑架,但又觉得那样会破坏这个少年身上的『趣味』。
于是,她提议道。
「如果明天你还来这里,我就给你讲些冒险故事听哦」
「诶?可是姐姐不是在旅行中吗……」
「稍微逗留下没关系的。时间有都是」
阿乌拉说完,威尔的看不见东西的眸子里似乎闪烁起了光芒。
这样以来,多少能排遣一下无聊吧。
*
自那一天起,每天一到傍晚,阿乌拉和威尔都会碰面。两人坐在岩石上,一直聊到村里的钟声──似乎是催促村民回家的信号——响起为止。阿乌拉即兴编了一堆冒险故事讲出来,而威尔则听得津津有味,一副完全没有怀疑阿乌拉是魔族的样子。
尽管如此,有时他还是会问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姐姐住在哪里?」
「姐姐会在这里待多久?」
「姐姐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被问及这些问题时,阿乌拉要么是随便扯个谎,要么就是岔开话题。幸运的是,威尔一提起野鸟的话题就会滔滔不绝,所以蒙混过去并不难。
「有些鸟儿,会模仿叫声」
「模仿叫声?」
「对。它们模仿其它鸟儿的叫声,这样就能吸引雌鸟。或是模仿天敌的叫声来避免被袭击」
「好像听过类似的」
模仿天敌的叫声来避免被袭击。听起来很像魔族。特别是弱小的魔族经常会使用这种手段。
不,甚至强大的魔族也可能如此。为了欺骗人类或与魔族进行沟通而使用语言,但很多时候并不能真正理解那些话语的真实意义。说到底,对于魔族来说,语言只是模仿人类的复杂叫声而已。
「有会说人类语言的鸟吗?」
「好像有哦。但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你的眼睛看不见,居然懂这些事」
威尔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
「其实,都是妈妈告诉我的。她非常博学,以前经常给我讲各种各样的生物。妈妈给我讲的那些,我一直都记着」
威尔若有所思地说道。似乎非常仰慕『妈妈』。
「妈妈不仅知识渊博,而且曾经是个很厉害的魔法使」
「曾经?现在不是了吗?」
「啊……是的」
威尔的脸色沉了下来。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着,突然间却支支吾吾起来。
「……妈妈,五年前去世了」
「怎么了?」
「村子被魔族袭击了。妈妈和爸爸为了保护村子而战斗。其他的大人们也加入了战斗,但还是没能战胜魔族」
「即便如此,你还是幸存下来了」
「妈妈和爸爸保护下让我得以逃脱。但魔族的攻击异常猛烈……我的眼睛,就是在那个时候受伤的」
威尔触摸着自己的眼皮。他的表情并未泛起悲伤,只是一脸疲倦。
「为什么,魔族要来袭击村子呢?」
这个问题并不是针对阿乌拉这个个体,而更像一种感叹着这世间的不幸、质问着这世间的无理而发出的提问。
「我不知道。可能是为了吃人,也可能只是为了试探自己的力量。有时候也会没有特别的理由,心血来潮地随性袭击。人类是不可能理解魔族的思维方式的」
「就算长得一模一样,说着一模一样的语言,但仍然无法相互理解彼此吗?」
「若是可以理解彼此,魔族和人类就不会争斗了上千年吧」
「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了」
「然后村子被袭击了,你失去了双眼」
「魔族,或许也有一些隐情」
「隐情?」
「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
威尔不太自信地低下了头。
阿乌拉感到匪夷所思。听起来威尔好像希望能与魔族共存。即使他的村庄被袭击、他的同胞被杀害、甚至他的光明都被夺去。
「你不恨魔族吗?」
「我……恨。可是,我不认为所有魔族都是坏蛋。我觉得其中也一定会有好的魔族」
「那样的魔族,会有吗?」
「肯定有的。世界这么广阔」
威尔祈祷似的说着。
好的魔族。真是令人发笑的妄言。但威尔却是很认真的。不同于那种无知的人类所表现出的软弱和痴傻,他有着一种坚定的信念。这让阿乌拉对他更加感兴趣了。
……可即便如此。
如果试图与人类相互理解的魔族就是好的魔族,那么渴望与人类共存、却下令摧毁了无数村庄的那个魔王,对威尔来说,是好的魔族吗?
*
尽管年纪不大,但威尔博学多识。他知道许多即使是活了五百年的阿乌拉都不知道的事情。当阿乌拉含蓄地表达疑问时,威尔总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这是在与魔族交谈时从没有过的感觉。
本来,像威尔这样的人的志向应该是成为学者或教师,但他的梦想却一直是成为冒险者。在这一点上他从不曾让步。
「我觉得你不太适合」
「就算不合适,我还是想成为冒险者。最近村里的人们也开始支持我了,虽然就一点点。这是我坚持努力训练的结果」
「呼嗯」
听他说,他似乎备受村里人的喜爱。当提到这一点时,他本人害羞地笑着说「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从威尔的表情和措辞中,可以看出他与村里人之间的信赖关系。
「最近我也在学习魔法哦。现在正在学习一般攻击魔法」
「唉——能使出来吗?」
「不,完全不行……和妈妈不一样,我好像没什么魔法天赋」
「不行吗。不过就算真学会了,看不见的话也没办法命中目标吧?」
「那么,还是只能锻炼身体了吗」
说实话,阿乌拉觉得他即使锻炼也不会有所改变,但是为了避免说出实话引起他的反感,阿乌拉选择了缄口不言。
「记得,姐姐是魔法使对吧。很厉害吗?」
「很厉害的哦」
「有多厉害?一级魔法使那种程度吗」
一级魔法使……对于一直过着隐居生活的阿乌拉来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是从用辞中可以推测出这是某种等级。那么就很容易接住话了。
「是啊。比一级魔法使还要厉害哦」
「真的?太厉害了……」
带着叹息,威尔感叹道。
「我也,好想变强啊」
威尔喃喃道。虽然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但是言语中透露着强烈的意志。这一定是他发自内心的真正愿望。
「你一定可以的哦。只要努力」
与威尔相反,阿乌拉说出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语。但是威尔如像往常一样地坦然接受了,并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姐姐真温柔呢。虽然有时候会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
「高高在上是事实哦」
「……姐姐,你多大?」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是少女的秘密之类的吗?」
嘻嘻,威尔笑了起来。阿乌拉也差点跟着笑出来。
——秘密,吗。
倘若,他知道了现在与自己聊天的对象是个魔族,那么这个少年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好奇心在胸中涌动,但阿乌拉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
「听说勇者辛美尔死了」
「是吗」
阿乌拉在摇椅上来回晃着身体的时候,琉古纳向她报告。
废弃的小屋外,雨水不停地滴落着。雨滴「啪嗒啪嗒」地敲打着窗户,天花板上渗出些许雨水。虽然才搬到这个废屋里不到一年,但也许该考虑换个据点了。
「死因是?」
「大概是老死的吧」
「勇者辛美尔也无法战敌不过寿命的束缚啊」
对曾经打败自己的人类死掉的喜悦,或是对失去复仇机会的遗憾,阿乌拉都没有。只是,一想起在勇者一行人的战斗中的败退,喉咙里就涌上一丝苦涩。失败的滋味,还是很难忘记的。
「其他的呢?」
「其他的,是指」
「有的吧。精灵啊,矮人啊那几个」
「啊……其他三个似乎还活着。自从击败了魔王以后,似乎就没有什么大动静了」
「那太好了。活着的话,就随时都能去杀掉」
特别是芙莉莲──作为精灵,她的寿命很长。而且还是优秀的魔法使。应该不会轻易死掉。只要活着,总会有再次相遇的时候。到那时,一定要好好地打败他们。
阿乌拉从摇椅上站起身来。
轻轻握起再张开手掌,试着注入魔力。
阿乌拉笑起来。
「终于呢」
*
与威尔见面除了消磨时间没有别的意义。但纵观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也还算是段有意义的时光。和人类的交谈也不错,光是有这种想法也令人觉得有趣。
或许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一点马哈特对人类抱有兴趣的原因。虽然并没有完全理解,但这已经足够了。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力量已经完全恢复了。
恢复到了与勇者一行战斗之前的状态,花费了半个多世纪。现在不需要再休养了。接下来就要恢复常态了。凭借着本能杀人,积蓄力量。
先袭击附近的村庄吧。就算很少,也想先增加一些不死军团的兵力。虽然对村民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战力有点不满,但总聊胜于无。
在那之前,先稍微填饱肚子。
阿乌拉按照惯例的时间,来到了惯例的地点。步伐很轻快。陶醉于力量回归的全能感之中。天边那抹转瞬即逝的晚霞,看起来宛如鲜血一般殷红。
最后要与威尔说些什么好呢?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是魔族会有什么反应呢?虽然不能再与他交谈稍有遗憾,但也无可奈何。说到底,阿乌拉是魔族,而威尔是人类。无论重叠上多少言语,这两个种族之间至始至终都是不可能相容的。
到达了目的地。
「哎呀?」
岩石上,并没有少年的身影。
威尔通常会比阿乌拉先到达这个地方。然而,他并不在这里。
可能是来得太早了吧——这么想着,阿乌拉决定坐在岩石上等待起来。
可是,威尔始终没有现身。
「……好慢啊」
太阳已经落于山阴,满月在低垂的穹顶上升起。
这么说来。阿乌拉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刚刚完全没有听到通常会在日落时分响起的村庄的钟声。是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乌拉站起身来,用飞行魔法使自己浮在空中。然后直接朝村子飞去。
半晌,她的魔力感知有了反应。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不是人类的东西。与阿乌拉相同,像是魔族的东西。那东西,就在村子里。
阿乌拉一点点靠近着,直到她可以用肉眼隐约地看到村子。由于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阿乌拉缓缓地降低高度,然后降落在村子的正中央。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村子,已经完全被摧毁了。
房屋已经尽数倒塌,到处都是倒在地上的人。每个人的身体都被大剖开来,都已经死去了。
一切都寂静下来。
村子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已经死了。
背后传来脚步声。魔力正在靠近。阿乌拉转过身。
「断头台阿乌拉吗」
魔族说道。
从头盔中伸出来的两只角,全身覆盖着笨重的粗糙铠甲。此外,手里还拿着一把巨大的战斧,重量大概要比阿乌拉的体重还要多两倍。
这个魔族,阿乌拉记得。至少不是一个无名小卒。
……想起来了。
魔族将军——战斧格罗斯。不是靠魔法,而是精通武器的强者。
见阿乌拉沉默地盯着他,格罗斯开始道。
「真是惊讶。一直没听到过你的消息,没想到你还活着」
阿乌拉移开目光,环视着整个村庄。凄惨,非常适合形容这里现在的状况。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无一幸免,都已经被典型的魔族作风般地、无情地、残忍地、彻底地蹂躏践踏而死。
「这是你的地盘吗?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许多尸体手里还握着武器。可能是为了与格罗斯战斗而准备的。然而,有些武器却断折了或是变成了碎片。是被战斧劈开了,还是被铠甲挡开了……无论怎样,显然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有几个人逃掉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附近城镇的魔法使和战士们组成的讨伐队过来」
阿乌拉下意识地寻找着威尔的身影。至少在她能看到的范围内,没有他的尸体。他逃走了吗?不,根本无法想象眼睛看不见的威尔如何逃得掉。
「我要离开这里了,你怎么办?」
阿乌拉将目光转回格罗斯身上。
「怎么办呢……」
她用手托着下巴思索着。
一瞬间,许多想法在脑海中掠过──但是,魔族的本能将它们全部扼杀了。
服从的天平在阿乌拉的手上出现。
然后。
「服从魔法『阿泽利尤泽』」
格罗斯和阿乌拉的魔力,被放在了天平。虽然对手是将军,但他的优势仅仅在于武艺。魔力并不是他的强项。理所应当地,天平倾向了阿乌拉的那一边。
格罗斯的身体僵硬了起来。从头盔下传来了他动摇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
阿乌拉仿佛一个得到了玩具的孩子一样笑起来。
「刚好,我需要一位强大的士兵」
格罗斯短暂地抵抗了一下,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本来应该把他的头颅砍下来让他成为一具无意识的不死士兵,但魔族一旦死亡就会化为尘埃。服从魔法『阿泽利尤泽』已经生效,所以即使他的头仍然连在身体上也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他仍然要抵抗,那就随便处理了便好。
阿乌拉像完成了任务一样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那轮满月。
「今天运气真好」
自己的猎物被抢走了,多少有些愤怒,但那不过是小问题而已。
她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战果。变成傀儡的格罗斯,一定会成为阿乌拉的重要战力。而且,据说讨伐队马上就要到来了。与其将没有经过训练的村民纳入不死军团,还是收集那些经过训练的魔法使和战士更好。
就这样继续下去,不断扩充不死军团的规模吧。迟早有一天,一定会拿下当初不得不放弃的格拉纳特伯爵领。
「格罗斯,给我拿把椅子来」
阿乌拉立即向已成为傀儡士兵的格罗斯下达命令。格罗斯从一旁倒塌的房屋中拖出了一把椅子,然后仿佛一个彬彬有礼的仆人一样,把椅子拉到了阿乌拉的身后。
阿乌拉悠然坐下来,意气风发地翘起腿,在尸横遍地的一片死寂之中,翘首以待着魔法使和战士们的到来。
突然间,听到空中传来的鸟儿的叫声。
一声低沉而悲伤的啼叫。
这种鸟儿的名字,威尔曾经告诉过自己。名字,是什么来着──
似乎,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