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1
我瞪着一双死鱼眼,剪着脚趾甲。喀嚓、喀嚓的声音在阴暗的旧公寓里空虚地回响着。就算脚趾甲碎片掉到地上,我也懒得捡。
笔记型电脑的画面是一个老教授,正在讲解文学史。他说的话让人有点听不太清楚。因为真的无聊得要死,所以我用别的视窗打开YouTube,边看边听。反正上课内容会录下来,所以一定是在考试前用两倍速看比较好。极端而言,只交作业、不听课的做法是最有效率的。但是那么做实在太空虚了,所以我还是会准时出现在课堂上。
喀喀喀喀……冷气机发出噪音。旧公寓就连冷气机也很破旧。每过几个小时,它就会发出一阵像是钻掘机正在开凿隧道般的声音。冷气也非常弱,闷热的天气让我频频冒汗。
我还以为到东京上大学,就可以每天过着快乐的生活,甚至能交到女朋友。非常自然,几乎是半自动化。适度地念书,适度地打工,时常喝酒,约会、吵架,然后和好……我以为自己能度过那种平凡但幸福的青春。
不过,这些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川端康成的《雪国》之中,包含这么一段有名的描述: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我的大学生活也能用同样精简的方式来形容:
「经过高中漫长的考生生涯,便是隔离期间。直到夏天都一片空白。」
令人绝望。
叮咚的一个轻快音效响起,聊天讯息显示在电脑画面上。
『须贝健太郎:现在这个时代,谈恋爱只有风险。』
我瞄了一眼讯息,先修剪好脚趾甲的形状,然后才回覆。
『纸透窈一:谈恋爱有风险?』
『须贝健太郎:难道不是吗?首先,有感染的风险。而且如果要结婚就得花钱。我可是靠学贷在读大学的耶,再这样下去就要重新迎接就职冰河期了。况且日本的薪水本来就很低……』
最近的须贝太悲观,连我都沮丧了起来。他以前的个性好像比较开朗。我在大学的团康活动认识他之后,远距教学马上就开始了,所以我或许没有摸透他的本性。
YouTube的新闻正在播报新型冠状病毒的疫情。目前已经过了高峰,暂时稳定下来。我就读的(虽然实际上根本不会去学校)国际仙庵大学也有可能重启实体教学的风声传出。
过了一阵子,出现一则男性警员遗失手枪的报导。据说他将手枪忘在新宿车站的厕所了。
我呆呆地望着新闻画面。大学能不能早点恢复正常上课呢?日子过得太空虚,让我渐渐开始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哪里也去不了了。就像小松左京的《复活之日》,人类会不会就此踏上毁灭的道路呢……
『须贝健太郎:啊~啊,世界干脆毁灭算了。』
我有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不禁紧张了一下。
『纸透窈一:你希望世界毁灭吗?』
『须贝健太郎:那样还比较好玩吧。』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不,这或许才是人类的本质。比起被瞬间的烈火吞噬,像这样过着温水煮青蛙般的日子,或许更令人难受。
喀喀喀喀……挖掘者的工作开始又结束。
文学史的课堂和新闻都在不知不觉间播完了。
不温不火的沉默就像嚼过的口香糖,不断延伸……
头脑一片空白。
呼吸变得困难。
我从PTP包装中取出情绪稳定剂,扔进嘴里。
脑袋里是一片混乱。这片混乱渐渐改变型态,成为新宿车站。我一个人在车站里游荡。一进到厕所里,就看见里面有警察忘了带走的手枪。
S&W公司制的五连发左轮手枪──「M360J SAKURA」。
拿在手上的感觉既沉重又冰冷。枪口一下子抵住太阳穴。我扳起击铁。接着只要扣下扳机,就能发射子弹,永远告别无聊的人生。
我的手指开始用力。
──砰!
我从椅子上跌坐到地面。心脏正在猛烈跳动。梦境与现实的界线模糊不清。我的脑袋坏掉了吗?
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现实世界」!
女性的高亢惨叫响起,撕裂了半梦半醒的思绪。那是充满恐惧的惨叫。
「救命──!」
砰!枪声再度响起。
我傻住了。
时间就像是过了永远那么久。周围安静得出奇,只有我的心脏发出吵杂的声音。我用颤抖的膝盖站起,打出讯息。
『纸透窈一:惨了惨了惨了,我刚才听见枪声!』
『须贝健太郎:啥?枪声?什么东西,黑道斗殴吗?』
『纸透窈一:不知道,我还听见女人尖叫的声音。』
『须贝健太郎:太扯了吧?不是电影的音效之类的吗?』
我停下打字的手。对喔,那也不是不可能。
……不,如果真是音响的声音,听起来也太逼真了。
『纸透窈一:应该是真的。我去确认一下。』
『须贝健太郎:喂,不要做危险的事啦!』
我打开落地窗。闷热的空气流进室内。阳台上掉着蛾的干尸。东侧的隔板上贴着黄色的胶带,上面写着「紧急时请打破这块隔板,往隔壁户避难」──要打破吗?都遇到这种情况了,我还是犹豫不决。
我暂时返回屋内,穿上袜子再回到阳台。然后,我战战兢兢地跨越栏杆。虽然这里只是二楼,却相当高。万一摔下去,应该不会只是瘀伤而已。我谨慎地横向移动,看起来就像一具白骨的栏杆便发出刺耳的噪音,还有干燥的油漆与铁锈随之剥落。
「好痛……!」
沾满红色铁锈的右手手掌窜起一条红线,渗出血液。好像是被翻起的干燥油漆割伤了。我因痛楚而皱起眉头,抬头继续前进。
这时我惊觉。
一只虎斑猫突然出现在眼前。
它竖起尾巴,左右摇晃着保持平衡,在栏杆上朝这里走来……
我抓住那只猫,窥视它的眼睛。
我的眼球与猫的眼球因此「连结」起来──
──砰!
光线划破黑暗,刺进眼睛深处。喵!猫发出受到惊吓的声音。它在阳台睡午觉的时候被枪声吵醒了。
视野开始旋转。有人倒卧在纱门的对面。某人从玄关离去的背影一闪而逝。因为事发突然,看不出对方是男是女。血泊在地面上扩散……
猫一个转身,跳到栏杆上。
它眼前有个穿着T恤和短裤的男人──也就是我攀爬在栏杆上的模样……
我刚才看到的是储存在猫的眼球中的过去景象。
眼球是优秀的储存装置。不只是视觉资讯,连五感资讯或心理资讯,都能完全塞进那个小小的球体中。不知为何,我从小就能借着「连结」眼球与眼球的方式,重播这些资讯。就像是电脑从硬碟中读取资料一样。
我得快点去救人……!
我正要切断连结的时候,视野突然转换了。
眼前是一个女生的房间。
房间里有很大的书架和可爱的小饰品,而且很干净──
感觉就像是电视恢复正常收讯一样。从眼球读取到的景象通常会混合杂讯。可是,我现在看到的房间──非常宁静。那里有着纯净的沉默,以及纯净的光线。我觉得自己彷佛身历其境。
一个女孩看着我。
她留着一头栗褐色的鲍伯头。大大的眼睛惊恐地睁开。好像是叫做榛果色吧,带着绿色调的淡棕色眼睛就像矿石般漂亮──我惊讶地张开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突然大喊:
「危险!栏杆会断掉!」
随后,啪叽的一声猛然响起,栏杆崩塌了。
栏杆撞坏邻居家的砖墙,也砸碎了盆栽。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攀到阳台上。
隔离生活让我的体能变得很差,光是垂挂在上面就费尽力气。重力一点一滴地把我整个人往下拉……我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爬上去。我用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喘息。如果女孩没有警告我,情况就危险了。
──这时候,我终于察觉异状。
眼球重播的是过去发生的事。
「为什么身在过去的女孩,能对身在未来的我发出警告」──?
只见猫若无其事地舔着自己的肚子。我的心脏猛烈地撞击胸口。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猫迅速起身,我便吓得把手抽了回来。猫瞥了我一眼,就直接穿过隔板,往我房间的方向离去。
「……不管怎么样。」
喉咙非常干渴。不管怎么样,我得去救人。
我勉强站起来,推开落地窗的纱门,叽叽的开门声随之响起。纱门的影子从白得吓人的裸露双腿上消失,就像是褪去织纹很粗的丝袜一样……我没来由地压低脚步声,踏进房间里。还很新鲜的血腥味窜进鼻腔。
我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看都是当场死亡……
她应该是想逃往玄关,却被犯人从背后射击头部,然后往前倒下。
这个人是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女孩。她身上穿着衬衫,以及强调长腿的短裤。脸部面向左边。她是个美女,高挺的鼻子和尖瘦的下巴形成漂亮的美观线。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我激励浑身颤抖的自己,站到尸体旁边。然后,我弯下腰,避开血泊,将左脸贴在木地板上,与她四目相交。点缀着纤长睫毛的大眼睛,如今已化为无底水井。虽然眼睛被眼泪浸湿,深处却已经彻底干涸。她的头顶有一个被子弹贯穿的洞。我忍着想吐的感受。
人一旦死亡,储存在眼球的记忆就会迅速流失。就像是随着灵魂脱离身体一样。如果是刚刚死亡的现在,或许能取得跟犯人有关的线索。
我窥视她的眼睛,「连结」眼球与眼球。
记忆连同红黑色的死亡触感,一起流进我的脑海。
已经毁损得相当严重了。影像很混乱,声音很混乱,时间也很混乱──
惨叫。
玻璃碎裂的声音。
镜子产生蜘蛛网状的裂痕,表情因恐惧而扭曲。
回过头就能看到手枪──「M360J SAKURA」。
女孩发了狂似的推开枪口,试图逃跑。
心脏剧烈跳动。
长长的头发阻碍视野。
强烈的痛楚之后,色彩鲜艳的花在眼前炸裂。这是子弹破坏后脑勺的视觉皮质所造成的错误杂讯。
雄蕊与雌蕊的位置出现一个漆黑的洞,一瞬间吸入闪烁的花瓣,就像漩涡状的黑洞般,最终吞噬了整个世界……
我产生连自己都会消失在这片黑暗中的错觉,不禁发出惨叫。「死亡的触感」清晰得骇人。绝对零度的寒气侵蚀到灵魂的最深处。它有如反覆拍打的凶猛浪潮,将逐步坏死的自己肢解,无可救药地冲刷殆尽。
我想切断连结,却不顺利。感觉就像是无法从恶梦中清醒一样。我咬紧牙关,使劲对后颈灌注力量──
我猛然回过神来。
眼前有死者的脸。我觉得自己好像才刚从她头上的洞里爬出来似的。异常的痛苦让我不禁抓住自己的胸口。我咳得就像要把卡在喉咙里的乒乓球吐出来,然后才终于能够呼吸。我第一次体验如此清晰的「临死瞬间」。全身都跟石棺一样冰冷,只有心脏正在燃烧。我虽然作呕,胃里却是空的。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化妆台的镜子被子弹打中,因此裂开。
脚边掉着一支口红。尸体的嘴唇只有下半部涂上了红色。
我呆呆地思考着。换句话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被害人在化妆的时候遭到犯人从背后持枪袭击。第一枪没有击中,于是犯人开出第二枪,杀害了试图逃走的被害人……
不过,这种事情任谁都能从现场看出来。
到头来,我的能力根本派不上用场。
──接受完警察的侦讯,我终于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隔壁房间还有警察正在忙进忙出的动静。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之中突然发生这种事,让我累得筋疲力尽。
我吞下抗焦虑药物,一头栽到床上。额头非常热。色彩鲜艳的杂讯之花在眼里闪现。死亡的寒冷像一根根冰锥,插在大脑深处。
我得向大学报告旷课的理由,但我的身体就是动不了。干脆就这么睡着吧。搞不好可以像格林童话的《小精灵和老鞋匠》一样,半夜有小精灵来替我的身体打营养点滴。
微温的睡意正要开始将我淹没的时候。
──喵~
我听见微弱的猫叫声。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窗帘还没有拉上的落地窗外面有一只虎斑猫,在房间灯光的照射之下蹲坐在阳台。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把一个盘子放到地上,在里面倒牛奶,并轻轻打开窗户。
猫就像每天的例行公事一样,很自然地进到房间里喝起牛奶。
「我完全忘了你……」
我抚摸猫的后颈,它便高兴地眯着眼睛竖起尾巴。
盘子空了以后,我抱起猫。以野猫而言,它也太亲人了。话虽如此,它目前似乎没有饲主。因为它的脖子上没有项圈。
我想起在猫的眼睛里看见的女孩。她为什么能从过去对我说话呢?又为什么能警告我,栏杆「即将断裂」的事实?
──一个简单的答案浮现在我的脑海。不过,这个答案实在超乎常理,令人难以置信。只有询问本人才会知道。
我窥视猫的眼睛──
刚才看见的景象重现在眼前。
枪声、倒在纱门里面的某人、扩散在地面上的血泊……
我的能力有规则可循。窥视眼睛的时候,一开始看见的通常是最近与「强烈感情」有关的记忆。所以这次也会看见刚才「受到惊吓」时的记忆。
然后,我开始「搜寻」。就像在网路上搜寻特定关键字,我能在一定程度上选择想观看的时间。这也容易被眼球主人的感情等因素左右,经常难以控制。
我像是在大海中载浮载沉,徘徊于记忆之中……
然后,我感觉到一股从未体会过的神秘引力,猛然将我拉了过去。
回过神来,那个女孩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个房间有很大的书架,到处都放着可爱的小饰品。
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看似热泪盈眶。那双眼睛和脸颊彷佛盛满了类似悲伤的黄昏色感情,正在波动着。可是下一个瞬间,那些感情已经如海市蜃楼般消失,然后女孩微微一笑。
「对阿窈来说,这是初次见面呢。我叫作柚叶美里。写法是柚子的叶子,还有美丽的里程。」
她果然能从过去向未来说话……!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阿窈……?」
「未来的窈一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当我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第一次遇见窈一的时候。」
「未来的我……啊啊,果然没错。你──」
猫眼中的女孩点了点头。
(插图007)
「我──可以看见未来。」
2
电车的门在背后关上。确认自己有保持社交距离后,我开始深呼吸。虽然疫情已经稳定下来,车内依然令人胸闷。因为害怕他人咳嗽,所以呼吸总是很浅。我的双手都提着从高田马场的宠物店买来的外出笼、猫砂盆和猫食等杂物。
因为手上的行李太多,我在剪票口花了不少时间,走出驹込车站便拉下口罩。初夏的清爽气味窜进鼻腔,让我无意间想起儿时回忆。气味会强烈连结着记忆。或许是因为如此,自从进入戴口罩的防疫时代,我就没什么记忆。
走路十几分钟就可以抵达我住宿的公寓。我登上颇有情调的室外阶梯,经过有点肮脏的走廊。我向出入204号房的警察行注目礼,走向从最里头数来第二间的203号房。我打开自己称之为「青汁色」的深色房门。在玄关脱鞋子的时候,新室友来迎接我了。
「我回来了,三郎。」
三郎喵了一声回应我。这是它以前的饲主──眼睛里的女孩替它取的名字。
我才刚准备好猫砂盆,三郎就跑来上厕所了。它可能忍了很久吧。真是一只守规矩的猫。我把猫食装到盘子里,它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带着幸福的表情吃了起来。我抚摸它的背部,尾巴便高兴地摇晃着。
三郎吃完饭之后,我把它抱起来,窥视它的眼睛──
坐在座垫上的女孩微笑着,对我挥舞双手。视野的解析度依然高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有杂讯。
「阿窈,你好。昨天睡得好吗?」
「我梦到有小精灵在我的肚子上盖城堡。」
「城堡?」
「我早上一醒来,就发现三郎睡在我的肚子上。」
女孩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花。
「那柚叶小姐睡得好吗?」
「叫我美里就好。对我来说,从我们刚才对话到现在,只过了十分钟左右。」
「咦──?」我瞠目结舌。「……啊啊,对喔,因为是过去与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互相连接,所以时间的流逝不会相同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着跟昨天一样的白色衬衫和金丝雀色的裙子。
「那边」与「这边」的时间流逝并不相同──假如我现在切断连结,然后再度连结,见到的可能是三秒后的美里,也有可能是三天后的美里。
我想起《小精灵和老鞋匠》的第二部。一位女佣替小精灵取名字,并在小精灵的家住了三天。当她回到人类的城镇,却发现那里已经过了七年的岁月……
「你那边是几年前?」
「大约是三年前。这边的三郎还是小猫。」
美里这么说道,用左手温柔地抚摸三郎的头。我能接收到这份触感的「记忆」。感觉就像自己变成小猫,受到她的抚摸,让我一时不知所措。小小的头部被柔软的毛包裹着,一对敏感的耳朵长在不同于人类的位置,以及美里的纤细手指……
「你的手指怎么了?」
「咦?啊啊,我昨天切酪梨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
美里左手的食指包着OK绷。
「因为我笨手笨脚的。」她一脸害臊地这么说。「我明明个子很小,头却经常撞到各种地方。可是我又很怕痛,每次都会眼眶泛泪。」
「是喔。」我不禁笑了,紧张的情绪也放松下来。「既然这样,你穿耳洞的时候应该很辛苦吧?」
「不会,因为这是夹式耳环。」她从耳朵上取下耳环给我看。「我不敢穿耳洞。可是,夹式耳环的选择很少,所以我常烦恼找不到喜欢的款式。」
美里这么说,露出微微呈现八字眉的笑容。我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经过一段闲聊,中间出现短暂的空档。
我隐约感觉到气氛开始紧张。三郎也竖起耳朵。
「我问你,」我开口说道。「这到底是什么原理?我能透过眼球,看见储存在里面的记忆──但我没办法任意操控这个能力。有时候会被偶然发生的状况左右,有时也会被连结强烈感情的记忆牵着走……所以要像现在这样观看日常的特定时刻,其实是很困难的。可是,我却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一样,能够再次跟你对话……」
闻言,美里用认真的表情看着我说道:
「阿窈,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预料之外的词汇让我稍微愣住了。「至少我不相信晨间新闻的星座占卜。」
美里没有笑。
「不论你信不信,命运确实存在。我能看见命运──或者该说是命运的影子。」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我想应该真的有所谓的命运。」
「谢谢你。」然后美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你觉得命运是什么模样?」
命运的模样……?我认真思考,最后半开玩笑地答道:
「咖啡杯底部的污渍。」
「我很喜欢这个答案。」美里一脸高兴地说道。「从某种角度来看,或许真的就像那样。好比挂在墙上的时钟,从侧面看也只是一条直线。」
「从你的角度来看是什么样子?」
「从我的角度来看──就像沿着电车车窗滑落的雨滴一样。」我觉得美里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邃了。「我们每个人都像一个个水分子,在时间的洪流中相遇或离别,沿着各自的道路前进。过程中难免会受到其他分子、水滴、风、电车或地球等更大因素的影响……我能看见这些现象。既然能看见,也就代表能干涉。虽然没办法自由自在地驾驶电车,但我能在某个点控制转辙器,切换电车前进的方向。」
「所以,我们现在能对话,是因为有你的能力吗?」
「是我把这样的未来拉过来的。」
我忍不住摇摇头。这也太天马行空了……
「而且现在,有一辆电车开始失控了──」美里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刚才的枪击案──接下来会发展成连续杀人。」
我的心里窜起一股寒意。
「连续杀人……?」
「除非有人──不,除非你切换前进的方向。」
一瞬间,大脑拒绝理解。
「等一下……你说『我』吗?」
「……嗯。」美里点头。「只有你能改变这个命运。如果你没有找出犯人,就无法阻止连续杀人案。」
「什么啊……」我不禁陷入苦恼。「不对,等一下。既然你可以看到未来,不是也能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选择吗?不只如此,就连犯人的真面目,还有我能不能找到犯人,你也全都……」
美里摇摇头。
「不论是观看未来还是干涉命运,都有其极限。我不知道犯人是谁,也不知道你能不能阻止悲剧发生。」
我咽下一口口水。头部被子弹打穿时的「死亡体验」在我的脑海中复苏。色彩鲜艳的光芒在眼前闪烁。我感到头晕、心跳加速、冷汗直流,身体更开始颤抖……
我真心感到害怕。我不是那么勇敢的人,并不想再死一次。
「我办不到。我没有聪明到能破案,也没有强到能打赢拿枪的人。就算能从眼睛看见过去,顶多也只是有点奇特的影音播放器而已。」
「没有那回事!」美里用强而有力的语气说道。「阿窈很聪明,也很坚强。」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能看见未来。从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就能确定一件事──你一定会努力找出犯人的。」
我摇摇头,然后切断连结。
重获自由的三郎在地上伸懒腰,就像是在抱怨我们讲了很长的电话。我跟美里对话的期间,三郎都莫名地乖巧。
不知不觉间,外头已经下起雨来。水滴从落地窗上滑落。我的目光停留在某一个水滴上。那个水滴很大,看起来很快就会直直往下坠落。
有好一段时间,我始终盯着它看。
那个水滴往旁大幅偏移,朝着意想不到的地方流去。
3
门铃将我从睡梦中吵醒。我直到清晨都很清醒,吞了比平常更多的抗焦虑药物和安眠药,好不容易才刚睡着。
一直开着没关的电视正在报导昨天的枪击案。熟悉的旧公寓和一脸严肃的主播出现在电视上。摄影棚里展开一段批评警察遗失手枪的论述……
门铃响了第二次。身体总算找回生硬的轮廓。我看了时钟,现在是星期六的上午十点。这栋公寓并没有对讲机那种先进的东西。我站到全身镜前面,姑且整理一下睡乱的头发。门铃再次响起。「来了来了……」我在玄关随便套上凉鞋,解开门锁和门挡,打开房门。
──门外是一对表情悲戚的男女。
彷佛有一股带着蓝灰色烟雾的空气入侵到房间内部。两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给人某种松垮垮的印象。就像布料会从一个松脱的地方渐渐变回线,他们好像也会从忘了刮的胡子或脱妆的地方开始渐渐崩溃。
「你好,很抱歉一早就来打扰……」年龄看似五十出头的男性说道。「我们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天崎华铃的父母。」
啊──我这才发现,自己第一次听说死者的名字。
「你们好……」我有点不知所措地低头行礼。
「我们听说你一听到枪声就马上赶过去查看了,非常谢谢你。」
他们似乎是专程来道谢的。可能是因为脑袋昏昏沉沉,我没办法好好把对话内容听进去。天崎华铃好像跟我就读同一所大学,是大我一届的学姊。说到遗体需要经过验尸,不知何时能回家的时候,母亲哭了。
我察觉异状,低头往下看。她的左手手腕缠着绷带。从日晒程度看来,肯定是最近才造成的。当我注意到这一点,关于她的细节突然被放大了。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的肌肤、肿胀的眼睑、焦虑的情绪……
父亲问起事发当下的情况,我便详细交代了来龙去脉。当然是除了猫和看见过去的事以外。
这时候,母亲开始用某种哀求般的眼神注视着我。我跟她四目相交──我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氛。我心中类似责任感的情绪告诉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连结眼球与眼球的时候,有一个条件。
「若对象是人类,必须在流泪时才能连结」──
如果对象是人类以外的动物──比如三郎,那就只要窥视眼睛即可;但如果对象是人类,就必须经过另一道步骤。可能是因为人类具有的强大理性会构成某种防护机制,阻碍连结。只有在流泪的时候,这道机制会稍微松懈。
所幸,眼前的母亲已经开始流泪。
我窥视她的眼睛──
这个瞬间,记忆如摇晃过的可乐般溢出,朝我涌来。记忆的「压力」太大了──!我在一瞬之间被记忆吞没,脑袋开始冒泡,在海马回烙下无法抹灭的印记。我赶紧切断连结。
眼泪从我的双眼溢出。
死者的父母一脸困惑地面面相觑。我试图辩解,却只能发出呜咽。母亲像是对我有所共鸣似的哭了。
「真的很抱歉。」父亲说道。「你应该也受到不小的惊吓,我们却突然跑来打扰……」
我连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
死者的父母离开后,我无力地关上房门。我暂时呆站在玄关,不停地哭泣。然后身体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有胃酸开始涌出,让我跑进厕所里呕吐。我觉得自己彷佛被记忆的碳酸溶解了骨骼,整个人都瘫软无力。
4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鲑鱼飞越空中。
那是鲑鱼排。
鲑鱼排在空中旋转,摔碎在地上。
盘子破了。
两人正在激烈地互相叫骂。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语就像暴风雨,甚至带有杀意。冲突持续扩大,又有餐桌上的盘子成了牺牲品。第二片鲑鱼排飞越空中。
我叹了一口气。好麻烦。
下一个瞬间,我皱起表情哭泣,并且用令人同情的稚嫩声音说道:
「爸爸、妈妈,拜托你们不要吵架,我们一起吃鲑鱼吧。」
然后我把掉在地上的鲑鱼捡起来,放到破碎的盘子里,拿回餐桌上吃了起来。爸爸和妈妈变得很沮丧,停止争吵。他们总算发现自己有多愚蠢了。
「对不起,妈妈煎新的鲑鱼给你,你去漱漱口吧……」
妈妈走向厨房,我则走向洗手间。我把刚刚自己假装吃掉,其实藏在舌头下面的脏鲑鱼吐到面纸上丢掉。镜子里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顶多是擦掉眼泪的眼睛有点泛红,完全不留哭过的痕迹。
我微微一笑。
我非常聪明,也非常可爱。
5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接下来是四年级的表演──广播如此宣布。
「剧名是《罗密欧与茱丽叶》。」
体育馆安静下来,布幕开始升起。
写着「戏剧发表会」的横布条下方有手工制作的背景与大道具。愈高的年级,舞台布置的品质也就愈高,让我不禁感到佩服。
小朋友们从舞台两侧现身,开始表演。
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主角的出场。
然后「那孩子」在聚光灯的照耀之下现身了。
转眼间,整座舞台就像有了鲜花的点缀,更显动人。茱丽叶穿着我让双手布满伤口才做好的礼服,就像刚出落般美丽。赞叹所产生的涟漪几乎遍及宁静的人海。
「只有华铃演得特别好。」丈夫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她将来一定能成为演员。」
我的女儿能成为演员──
光是想像,我就感到心花朵朵开,彷佛沐浴在春日暖阳之中。
我的人生就像一条素色的抹布。
小学一年级,我跟四个好朋友一起在初次打扫的时间摊开抹布,当时其他同学的抹布上都有花朵、动物或动画角色的刺绣,却只有我的抹布没有图案。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条抹布似乎就象征着我的人生。绝对不是美丽的纯白,而是索然无味,跟多数人一样有点肮脏的人生。白净的部分顶多只有我的肌肤,这是我唯一暗中感到自豪的地方。
继承了我的肌肤、我的一半血统的女儿在舞台上受到聚光灯的照耀,双颊闪闪发亮──我将左手抱在胸口,感受自己的心跳。那孩子愈是成为目光焦点,我就愈能远远地反映她的光芒,像萤火虫一样闪亮。
表演结束后,接着是谢幕的时间。孩子们横向排成一列,高举牵起的手。为了让孩子们看到家长的反应,灯光也照亮了观众席。你一看见我们夫妻,立刻绽放笑容,对我们挥手。我用左手牵起丈夫的手,一起挥舞双手回应你。我们能够维持夫妻身分到现在,正是因为有华铃将我们紧紧相系在一起。
我们的华铃──
你非常聪明,也非常可爱。
6
「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镜子里有张女人的脸。年龄大约是四十多岁。但是看起来莫名衰老,几乎像是一个老妇人。红肿的眼睛下方刻着深深的法令纹。脸颊下垂,嘴唇边缘有口水流出。呜呜呜呜呜──她发出不知是哭泣还是呻吟的野蛮声音,猛抓自己的头皮,将混着白发的头发弄乱。她用血红色的手指将剃刀拿到右手上,即将爆发似的嘶吼。
然后将刀刃抵在左手腕上──
7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全身都被汗水浸湿,像冰一样冷。强烈的痛楚让我不禁紧紧握住左手腕。我还以为会有鲜红色的血液从手指之间溢出。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右手。
左手腕没有任何异状。
我松了一口气,擦拭脸上的汗。
是「记忆的残影」──我心想。
从眼球流向我的记忆气泡会留在脑海深处,显现在我的睡梦中。
发现DNA双螺旋结构的弗朗西斯•克里克曾说过,梦是大脑处理资讯的过程中出现的产物。根据这个说法,透过眼球渗进我脑中的记忆会在睡眠时与我本身的记忆一起经过大脑的资讯处理,让我梦见刚才那种他人视角的情境。
我在一夜之间,体验了天崎华铃与其母亲,共两人份的视角。
母亲果然曾经尝试割腕。我亲身体会到她的心理状态有多么危险。生与死的天秤不论倒向哪一方都不奇怪。即使只有一把剃刀的重量。
一个曾经在高中排球社的社办反覆割腕的女生对我说过「这是一种呼吸方式」。她说自己是某种孔雀鱼。就像孔雀鱼只能在水中呼吸一样,她也只能在黑暗中呼吸,而这就是她的鳃──她会对任何人展示伤口,因此引发问题而退学。但如果她说的是实话,天崎华铃的母亲或许也是想活下去,正在拼了命尝试新的呼吸方式。
我冲了个澡,然后打开落地窗,在窗边坐下。
夏天的云朵缓缓飘过天空。三郎走了过来,在我的腿上伸懒腰。我抚摸起它的毛茸茸肚子。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
我坐到书桌前,用电脑打了一篇文章。我一边犹豫──一边慎重地写着。就算三郎对我撒娇,我也没有分心。大约花了两个小时,我总算完成文章,用A4的影印纸列印下来。然后,我把它封在水蓝色的信封里,为了隐藏笔迹而用尺在信封上写下这些字:
「来自死者的信」──
8
我搭上从新宿车站开往山梨县甲府市的长途巴士。虽然只是两个小时再多一点的车程,却是我到东京以来最长的移动距离。三郎留在租屋处看家。可能是因为「记忆的残影」让我昨晚睡得很浅,所以我搭车时几乎都在睡觉。
在甲府车站一下车,我便感觉到闷热的空气。这里日照很强,比东京热得多。时间是下午两点。我踏进车站大楼的甲府CELEO购物中心,随便解决午餐之后,前往六楼的屋顶。
御坂山地的另一头,涌出积雨云的天空中,富士山的山顶呈现漂亮的蓝色。
我坐在长椅上,打开一张纸。天崎夫妻昨天告别时,留了这张联络方式给我,上面写着电话号码与住址。我用手机的地图APP再次搜寻路线。
然后我搭着巴士在甲府市内移动,又在宁静的住宅区走了十分钟左右。
突然间,强烈的既视感向我袭来。
这条路前面──应该有那个家。
我随着记忆的引导,在路口转弯。
不出所料,天崎家就在那里。屋龄五~六十年的平房。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类似晕眩……我在梦里见过这个家。我成为天崎华铃,以及她的母亲,在这个家生活。难以言喻的哀伤触动了我。
我从背包里取出「来自死者的信」,放在玄关门前。
──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背后有动静。我反射性地逃往庭院。从我在这个家玩躲猫猫的经验可以得知,庭院里有很多适合躲藏的地方。
「嗯?这是什么……」
带狗散步回来的父亲捡起水蓝色的信封。他挪开老花眼镜,疑惑地看着这封信。取出里面的信之后,他马上慌慌张张地跑进家里。被留在原地的柴犬大约转了三圈,便自己回到狗屋。
──糟了,狗挡在我逃走的路上。脚步声离我愈来愈近。我赶紧躲进檐廊下方。夫妻马上走过来坐在檐廊边,四条小腿于是排列在我面前。
「来自死者的信……?这是什么,恶作剧吗?」
「我不觉得只是单纯的恶作剧。上面用华铃的口吻,写着只有华铃知道的事。」
「来自死者的信」并不完全是凭空创作。我运用渗进自己脑中的死者记忆──努力揣摩,才写出这封信。我做的事情或许类似某种通灵。
「给妈妈和爸爸……」
母亲开始朗读这封信。
给爸爸和妈妈:
我现在正用非常特殊的方法,请别人代替我写下这封信。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所以我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我想爸爸和妈妈应该也是一样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非常心痛。
我之所以会请别人替我写信,都是因为担心妈妈。妈妈为了我而陷入悲伤的情绪,真的让我很难过。
我们以前经常一家三口坐在檐廊边,看着积雨云吃西瓜呢。爸爸把西瓜籽吐得很远,最后在庭院发芽甚至结果,于是我们三个人又一起笑着吃掉了那些西瓜,这些我都还记得很清楚。我吃完西瓜之后,总是会莫名打起瞌睡,就把妈妈的腿当作枕头了。我喜欢抓住逗弄我耳朵的左手,拿到脸颊上磨蹭。因为妈妈的皮肤非常滑嫩,跟厨房的磁砖一样冰凉……感觉很舒服。
天堂也有夏天,有积雨云,有西瓜,有檐廊。我可以在天堂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我会变成一个脸颊又圆又红,像被袖子擦过的苹果一样的小孩子,等着你们的到来。我会在这里用干净的井水,冰镇西瓜。请你们长命百岁,带很多回忆来跟我聊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吃西瓜,而且我要躺在妈妈的腿上打瞌睡,听你们说着长长的故事……再用妈妈的手磨蹭我的脸颊。
我爱你们。
华铃上
母亲发出呜咽,哭喊女儿的名字。四条小腿互相依偎着。我躲在黑暗之中,心情十分复杂。
不过,暂且是让对方好好哭出来了。就像稍微打开宝特瓶的盖子,静静释放碳酸一样。
我想像一座天秤。
剃刀的另一边放着一封信,于是天秤往那边倾斜……
9
总算逃出天崎家之后,虽然称不上思考,但我一直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就算回到公寓,钻进被窝也持续想着。
我是个胆小鬼。我有想要帮助他人的念头,却更害怕遭遇危险的事。从以前就是这样。就连那个时候,我也动弹不得──
一把伞在眼睑的黑暗中飞起。
那是鲜红色的伞。
背景是沉重的乌云。
伞飘落到背着书包的黄色雨衣旁。
红色的书包──是个女孩。
看似惊讶得睁大的双眼注视着我。
光芒从那双眼里消逝,速度快得吓人……
或许是安眠药奏效了,我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我在来路不明的暴风中徘徊,最后踏进风眼。那里充满柔和的金黄色光芒。
是关于美里的梦。
她待在那个有书架的房间。穿透蕾丝窗帘的阳光温暖了她那头细软的头发。樱花造型的发夹在她的耳朵上面发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见过那个发夹,但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美里静静地读着书。我觉得她这副模样非常漂亮。
10
早上一起床,我就喝了一杯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吃。
「过来这边,三郎。」
正在棉被上睡回笼觉的三郎抖动一下耳朵,带着一副「要吃饭了吗?」的表情走过来。我原本并不是要喂它,但因为觉得它很可怜,就给它吃了猫食。
接着,我窥视它的眼睛──
我马上被拉了过去,美里出现在视野中。这次的日期好像跟上次不同。她穿着淡绿色的宽松款春季毛衣,挥着长长的袖子对我说:「阿窈,你好呀。」
「早安,美里。我刚刚才起床。」
「我就知道。因为你的头发翘起来了。」
我按住翘起的头发。但我一放开手,头发就立刻复活了。美里露出虎牙一笑。
「美里,我今天有话想告诉你……」
我提起「来自死者的信」。
「不只是这次,我以前也写过好几次。有时候也会引起骚动,被当成都市传说。虽然我一开始也曾失败,但渐渐写得愈来愈好,成功拯救了各式各样的人……」
我一时语塞。原本静静听着的美里开口说道:
「可是,你对自己的行为抱持疑问吧?」
我吓了一跳,感觉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深处。
「……是啊,我想应该是。怎么说呢?这可能真的是一种伪善。擅自窥视他人的记忆,擅自替他人发声……我算哪根葱啊。可是,我也害怕因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导致最坏的结果……到头来,一切都是自我满足。」
接着是一段沉默。但这不是令人不舒服的沉默,而是珍惜某种事物的沉默。就像在等待刚羽化的柔软翅膀转硬一样。过了一阵子,美里说道:
「真正的『善』是什么呢?」
「真正的『善』──?」
「举例来说,如果我杀了人呢?」
我吓了一跳。如果美里杀了人──?我觉得她连虫都不忍杀,何况是人。我这么说道:
「杀人当然是『恶』了。」
「我看得见未来。如果那个人是将来会杀死五万人的杀人魔呢?」
我答不出来。
「……那或许是『善』。」
「真的吗?那五万人或许全都是会杀死五万人的杀人魔喔?」
「你这么说不是马后炮吗?」
「除非能知道世上的一切,否则马后炮会永远持续下去。在本质上,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确实。」
「我认为到头来,认知的极限就是道德的极限。如果看不见五万名死者,造成一名死者就是所谓的恶。我看得见未来,阿窈则看得见过去。换句话说,我们的认知跟普通人不同。所以我们的道德观当然跟普通人不同,而且我们必须找到自己专属的道德观。」
「那种『自己专属的道德观』难道不是自我满足吗?」
「『道德观』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自我满足。因为我们不是神。在神的认知中,人类的善恶肯定只是枝微末节的问题。人类能做的,只有在迷惘中尽自己的全力。」
神的认知……我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我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在你的认知中,昨天那封『来自死者的信』是善吗?还是恶?你应该知道有送信跟没有送信的结果有什么差别吧?」
美里用笔直的目光看着我,陷入沉默。这次的沉默很沉重,重得彷佛会把羽化的翅膀压得面目全非。最后,美里带着同样的表情,这么说道:
「──是『善』。如果你没有送信,妈妈会先自杀,然后爸爸会在隔年抑郁而终。」
我松了一口气,肩膀顿时变得轻盈。我确实救了两条人命……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涌出一股暖意。
「美里──」我下定决心。「我决定找出枪击案的犯人。老实说我很害怕,也没有自信,但如果只有我能帮忙,我还是想帮忙。」
美里温柔地微笑,这么说道: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我相信你会这么说。我们今后一起努力吧!」
美里跟三郎握手。
我也跟三郎握手,然后笑了。